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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個狂風暴雨的夜晚,柳泊舟抱著蜷縮的溫葵衝到鉞硫貝面前跪地痛哭,那是在他回朝的半路上。鉞硫貝失去所有表情,指尖顫抖輕輕接過溫葵。

她渾身僵硬冰冷,瞳孔放大顯然已死去多時。柳泊舟全身布滿乾掉後變褐色的血漬,背後頭臉手腳全都是傷痕,有幾處還在淌血,衣衫勾破鞋子也不知道丟到哪去,腳上沾滿泥巴渾身濕透,不知道在狂風暴雨裡跑了多久,喊了什麼,嗓子都啞了。

「…對不起,對不起…皇爺…他們人太多,我殺不完…殺不完…」柳泊舟滿是血痕泥濘、雨水鼻水淚水的臉抬頭看向鉞硫貝,嘶啞的嗓子竭力發出含糊的哭吼。

鉞硫貝腦袋一片空白,過了好幾秒才聽進他的話。

「…為什麼…」過了最初的愣怔後,鉞硫貝咬牙面露殺意,本想一把火燒了面前這個沒完成任務的人,但在最後及時制住了自己因混亂所產生的衝動想法。

因為溫葵身上只有一道小小擦傷,柳泊舟卻滿身瘡痍狼狽不已。

他哭得撕心裂肺,鉞硫貝那怕真動手他也不會閃躲。

「…到底出了什麼事?曇情呢?!溫先生呢?!」鉞硫貝作夢都想不到自己竟然會有聲音倉皇發顫的一天,用力按著柳泊舟的肩膀,急切的發出從沒有過的咆哮。

「溫先生叫我帶著葵跑走…叫我拿這個給您…就死了…」柳泊舟忍著肩上的疼痛,小心翼翼的從懷裡從懷裡抽出一條染血的碎布交給鉞硫貝,忍不住哭得更大聲。

鉞硫貝粗暴的奪過布,上面只用血潦草的寫了一字。

『冤』。

他看著溫藍潭留給自己的話,思緒混亂不已。什麼?怎麼回事?冤什麼?到底出了什麼事?為什麼會這樣?

「…溫姐姐…叫我跟您說…沒辦法跟您一起拆護身符…非常抱歉…」柳泊舟在嚎啕中抽出空檔,零碎的說。

鉞硫貝整個心都涼了,什麼都沒辦法思考,顧不得帶隊回皇城,伸手施術打算直接傳送回去,然而「通道」卻打不開。宮中佈有防禦結界和禁止傳送法術的陣法他知道,可是現在卻連傳送到郊外的法術都無法使用,這究竟是什麼狀況?!為什麼?!

(傳送法術一次只能一人通行,而且所耗術力極多,術力不夠強的人強行使用甚至會喪命,所以幾乎不會使用,這也是為什麼行軍時不用傳送法術的原因。)

「…為什麼!為什麼!!」在場術力最高的就是鉞硫貝,他打不開通道其他人更別想開,風雨大作雷電交加的夜裡,他悲憤的長吼幾乎蓋過雷聲。

仰望著雷電交錯的夜空,鉞硫貝忽然領悟了。

…難不成是那些懷疑我結黨的老臣下手的?很有可能…我不但建了大功,皇兄又要讓曇情跟皇后結拜,我還讓幾個溫氏門人入仕…該不會這樣才…鉞硫貝滿腦子雜亂思緒喧鬧不休,尚未意識到便已上馬拚死前衝,扔下大隊人馬和柳泊舟不管。

他發狂的在暴風雨裡不停催馬,為了求快儘挑小路走,髮絲散落渾身濕透,衣衫被樹枝勾破好幾處,整個人看起來狼狽至極,從未有過的失態。

抱在胸前的溫葵無論過了多久,依然沒有一絲溫度。鉞硫貝知道已經無力回天,但他絲毫不願停下腳步。

…為什麼…我明明拜託你顧好,為什麼他們會出事?!

「~~…皇兄!!」鉞硫貝說不上是哪種情緒的吼叫迴盪在山裡、風裡、雨聲裡…一聲聲遠遠傳去。他不知在倉皇悲痛中狂奔多久,暴風雨始終沒有停歇,一回到皇爺府就急迫的跳下馬,往溫家三口所住的後院衝去…卻只看到被火燒只餘枯枝的兩棵梅樹和破損的小樓與殘餘的血跡…他腦袋一片空白,神情猙獰無人敢近,轉身急迫的衝進皇宮,一見到鉞霽夜便失控的揪住他衣襟。

「…他們呢!!」鉞硫貝胸腔劇烈起伏,咬牙切齒的問。

「…對不起…」鉞霽夜對於他如此出格的動作並不訝異,或者該說他心中的歉意已超過其他情感,低低說道。

「道歉有用嗎?!他們能復活?!我明明要你顧好他們!我明明在為你!為國奮戰!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們在哪裡!犯了什麼錯!為什麼死了!為什麼!!」鉞硫貝瘋狂的咆哮,只能無濟於事的一直怒吼。

「我替他們下葬了,你先冷靜一下,聽我說,硫貝…」鉞霽夜向他伸出手。

「說什麼!!還有什麼好說的!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跟你不一樣,我只有他們…我跟你不一樣…」鉞硫貝毫無禮數的甩開鉞霽夜,連續數月的辛勞、連夜的奔波、焦灼的悲憤在一瞬間湧上,抽乾他僅剩的體力,耗去他殘存的理智,最終無力的沉默。

鉞霽夜沉痛的看著因過度悲憤語無倫次的弟弟,無法開口。

世上有兩樣東西是絕對公平的,那就是死亡和時間。無論再怎麼完美的人,在死亡與時間面前,都與凡人一樣…他真的沒想到,在他跟太傅在議事的時候,太傅底下的人竟然帶人衝進皇爺府,在短短半個時辰內殺光了府內所有溫氏門人…當然弟弟交代過要好好顧著的溫家父女也在其中,最後人都死透了才送上他們通敵的「證據」。

很顯然一開始就是要殺了他們,擺明就是先斬後奏。

年輕的皇帝萬萬想不到會發生這種事,他們所謂的「忠」,指的是什麼「忠」?獨斷的行動對自己真的是好的嗎?這樣殘害忠良是「對的」嗎?他知道有很多人瘋狂的崇拜他,但這樣的「信仰」是不是被某些人利用?以「為了陛下」的名義,煽動他們?

鉞霽夜已無法彌補任何事,就算制裁他們又如何?

人死不能復生,失去的信賴還能回來嗎?

「陛下,出了什麼事…」先前被鉞霽夜命令不許進殿,好讓他一個人靜靜的侍衛聽見不尋常的動靜,趕緊探頭進來查看,卻被鉞硫貝充血的凶狠眼神嚇得立刻閉口,在鉞霽夜的命令下又退出去。

他站在殿外長廊看著天邊暴雨,心理陣陣忐忑。皇爺那副鬼樣子是怎麼回事?剛剛是不是該攔下他?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們怎麼死的?其他溫氏門人呢?」鉞硫貝過了一段冗長的沉默後,有氣無力的問。

鉞霽夜抿唇掙扎許久,盡可能委婉的說明一切。

「……呵,呵呵呵呵…通敵?通敵?!你信了?」鉞硫貝靜靜聽完,露出極其恐怖的獰笑,眼神瘋狂的問。

「我當然不信!你先冷靜一點,我會還他們公道的…」鉞霽夜從沒看過鉞硫貝這種樣子,擔憂的伸手搭著他的肩膀,然後再次被狠狠甩開,無法靠近。

「…微臣一時失態,還望陛下恕罪。」鉞硫貝詭異的乾笑兩聲,像斷線的人偶依樣維持奇怪的表情,躬身道。

鉞霽夜聽到這一句話,立刻明白他們兄弟二人,已經再也無法如過去一樣相處…我已不是他的「皇兄」了。雷聲大作風雨交加,他身在半空中的手,指尖微顫。

爾後的十四年間,鉞硫貝再也沒喊過鉞霽夜一聲「皇兄」…直到他發動叛變的那一刻才再次聽見,意思卻全然不同。不知道那時的他們,心中是何感想?

「他們葬在哪裡?我想把葵葬在旁邊。」鉞硫貝眼神空洞的笑問,得到答案便轉身而去,留下鉞霽夜一人。

公道?清白?那不是理所當然的嗎?需要你「给」?我自己處理…每個牽扯到的我絕不放過,絕不!!

溫氏門人加一加六十幾人,城郊的小丘幾乎被墓碑占滿,鉞硫貝找到溫藍潭和溫曇情的墓,在中間挖了個坑,將溫葵埋好,就在暴風雨裡,他一個人…

撫著溫曇情的墓碑,他動作輕柔一如以往替她披衣。

到底什麼是公平?什麼是正義?忠義是什麼?為什麼就是想贏過皇兄一次,會變成這種結果?我拼命努力、竭盡心思想在朝堂博得「對等的」評價,卻換來這種結局?結黨?他們認同我追隨我就是結黨?那你們又算什麼?你們沒有結黨?沒有枉法?

鉞硫貝一拳狠狠砸在地上,眼神狠戾如欲噴火。

我受夠了…管你們是不是重臣,造了多少「證據」…我定要你們付出代價,無論我會犧牲「任何東西」。

「…萬箭穿心是嗎…相信我,我一定讓他們以更加痛苦的方式死去,一定!」他扭曲的笑著,對墓碑立誓。

他突然仰天大笑,狀似癲狂。他堂堂一個皇爺,竟然連自己重要的人事物都守不住,誰會相信?誰會相信?

「…完美完美…你們就只會注意他…那好…那好…」鉞硫貝低頭喃喃自語。

既然這樣,我就成為天下第一人。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會導出這個結論,或許會被人說荒誕、胡扯且毫無邏輯可言,但誰又能說這是「不可能」的思維呢?每個人的想法本就不同,一百個人就有一百種思考方式,跟別人「不一樣」不代表「不可能會這樣」,既非當事人,就別說「不可能」。

人的思路猶如錯綜複雜的絲線糾纏在一起,哪裡打結、連接到哪條,沒有人說得清,更不用提心神激盪過分猛烈導致「思」線斷掉的時候。

常人尚且如此,平時自抑到極限的鉞硫貝「斷線」的時候,就會形成緊繃的繩索爆開後回彈而纏繞成一團團死結的結果,反而更易做出難解行為。

鉞硫貝木然的拿出溫曇情給的護身符,髮梢和臉上的水珠一滴滴落在上面,冷得猶如身在冰窖。

「…妳明明說要等我回來…妳明明說要一起拆開它,要我答應妳不要自己拆…妳明明…」鉞硫貝含糊的低喃被風雨聲掩蓋,大雨猶如瀑布的水濂,隱藏他臉上的表情,它彷彿要測試溫曇情會不會從墳裡爬起來一樣,站在她的墓碑前慢條斯理的拆線。

喀啦喀啦…那顆艷紅的「假桃子」綻開,從裡面落下無數顆紅豆,清脆的掉在地上,往四面八方散開。而手中的護身符則從「假桃子」變成相繫的兩顆心臟。

--…她想說的,他都知道;他想講的,他也明白…

此物最相思,心心相印。

何需多言?一直如此…卻再沒有「以後」,他生命裡最鮮豔的色彩已然消逝。

一想到這裡,鉞硫貝的雙膝再也無法負荷,重重跪地。

撕心的咆哮勝過雷鳴,漆黑的狂燄直衝天際,炸開雲雨粉碎雷電,接著一切歸於死寂,徒留雨聲。不知過了多久時間,他茫然如幽魂般站起,默默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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