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分類:撥雲月 無眠夜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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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過耳邊的風聲裡忽然傳來飄渺的聲音,夜無邊愣了愣,凝神傾聽。

那是…魂牽夢縈,刻劃在骨子裡熟捻已極的懷念聲音。

【不愧是我女兒,好樣的。】是阿爹的聲音,自豪的讚道。

【哥哥我真是服了妳。】彷彿能看到大哥扶額苦笑。

【嘖嘖,打自己一點都不留情,以後妹婿可辛苦了。】二哥捏著下巴的調侃。

【你們兩個還逗妹妹,沒點兄長的樣子。】娘親無奈的聲音。

夜無邊冷傲的神情粉碎成渣,豆大的淚水奪眶而出,渾身都在顫抖。

她死去的家人,在無比燦爛的天光中與她相對而立。

半透明狀的他們自傲且欣慰的看著夜無邊,無窮的憐惜盡在不言中。

「…阿爹、阿娘、兄長…」夜無邊哭得像個孩子,踉蹌的朝他們奔去。

夜無邊被溫柔的圍在中心,八隻手輕柔的拍拍她,充滿呵護之意,雖然碰觸不到,夜無邊卻覺得有股暖流充斥整個身體,無比安心。

【這麼多年…吃了這麼多苦,都過去了…放下吧,我們先走一步,等妳白髮蒼蒼老得走不動了,再來找我們,到時候再跟我們說妳的人生過得如何精彩,好嗎?】阿娘捧起夜無邊的臉,如幼時溫柔的呵護,悲喜交錯的淺笑道。

夜無邊不捨的環顧家人,抹去淚痕,扯出一個堅強的笑容,點點頭。

強烈的白光遮蔽夜無邊的視線,她逼迫自己目送家人的身影消散。

他們離開了,往應該去的地方走了。

夜無邊釋然也瞭然,她的路還沒到盡頭…

得去找回她的人才行。

念頭一篤實,她的腳突然陷入霜雪中,無論如何使力都拔不出來,有股難以抗衡的巨力將她向下拉扯,地面塌陷她無從施力,筆直的朝下摔落。

她墜入一個冰寒徹骨的深泉裡,被漩渦沖得東倒西歪的分不清上下,強大的拉力仍繼續將她往下拖,天旋地轉外加難以呼吸,肺裡被灌飽了水,她吐出最後的氣泡,以為自己要不明不白的喪命時,又突然被甩出去。

「噗咳!嘔噁…」夜無邊脫離水面,沒命似的往旁邊游,吃力的把自己弄上岸,狼狽不堪的咳個不停,甚至沒能注意周遭。

突然間,一個清瘦的身影撲上來,緊緊的將她抱住,那抹清新的氣息與熟悉的擁抱,瞬間讓夜無邊認出了那人。

「無邊…無邊…」秋水的聲音含糊的隱沒在肩頭,用盡全力略帶哭腔抱著她嚷嚷。

夜無邊掙扎不開、也不想掙開,無聲的苦笑,心裡偷偷罵了幾句。

你這笨蛋不分輕重,現在我痛得全身快散架,還那麼用力…

這瘦巴巴的身體哪來這種力氣?快喘不過氣了…

夜無邊眼前一片模糊,也不知道是因為傷口痛還是激動,身體與那人有同樣的顫抖,澎拜的情感無法用言語訴說,她閉上眼,回以更強的擁抱。

與自己相同頻率的心跳,如此炙熱…令人難以割捨。

「笨蛋秋水…誰准你可以擅自離開我的…」她扯著秋水的衣服,責怪道。

秋水哭笑不得,還沒來得及解釋,山神便悠悠的飄到兩人身旁,金色的大眼睛流露著妖異的金光,嘴角像貓一樣抿著,戲謔的看著夜無邊。

「嘖嘖…好傢伙,這麼有骨氣的丫頭很久沒見了。」她奶聲奶氣卻老氣橫秋的話讓夜無邊瞬間愣住,直勾勾的瞪著她不放。

這丫頭是不是飄在半空中?又是在叫誰丫頭啊!妳才臭丫頭!

還不待夜無邊回嘴,那奇怪的丫頭便伸出手指,輕描淡寫的彈她額頭。

力道卻強得讓她整個人向後摔,脖子差點扭到,連帶秋水也跟著被自己拽下去…不過夜無邊成了他的肉墊,秋水只是趴到她身上而已,沒有受傷。

「沒禮貌,叫妳丫頭還是抬舉妳,我當山神的年月足夠讓妳轉世幾百輩子了,知不知道?」山神不知為何心情似乎很好,只略施薄懲而已,嘻嘻笑道。

夜無邊張著嘴,不知從何說起,非常破壞形象的呆呆望向秋水。

秋水點點頭,哀求的望著夜無邊,無聲祈求她不要開罵。

該死的水汪汪秋波!夜無邊惱得想往他頭上巴下去,卻又捨不得,只能咬牙切齒的瞪他,又開始蹂躪秋水的臉頰。

「迷惘破除了,痛快了吧?」山神興致勃勃的望著他們打情罵俏,歪頭問。

活了幾萬年,沒看過有人的紅線纏繞成這副德性…緣分竟然如此深刻,這是纏了多少個死結才這麼牢靠啊?以後可別把話說得太早啊,「簡家千金」。

她洞悉了兩人的過往,卻不言明,反正過去對他們而言已經不重要。

叫她如何不樂?這麼八卦的秘密,留著自己稀罕便好。

簡家千金與袁家三少、夜無邊與秋水。

命運的紅線從始自終緊緊相繫,如何坎坷,終於還是回歸原點。

即使從未謀面,茫茫人海裡,他們還是找到了彼此。

無聊日子過太久的她,看到這齣好戲,當然不會在乎某人的腹蜚。

「…多謝山神。」夜無邊表情彆扭,像是把黃連跟牙齒一起磨碎了往肚裡吞那樣詭異,也不知嚥下多少抱怨,僵硬的硬擠出這四個字。

「行了,不要勉強,既然沒事幹了,就乖乖等他們醒來吧,晚點就滾下山,成天擾人清靜,搞不懂你們這些凡人。」山神嫌棄的擺擺肉嘟嘟的小手,指著附近的尚智與婉兒,懶懶的替她們添上熱茶,示意秋水再陪她玩一局棋。

夜無邊在秋水討好的眼神下放棄追問,強忍不耐煩在旁邊等。

「下山以後打算怎麼樣?ㄚ頭。」山神眉眼帶著調侃,佯裝好奇的問夜無邊。

以為我不敢說嗎?夜無邊挑釁的回以嘲諷笑容。

「先成親,滾個幾天床再做計較,答不答應,秋水?」她泰然自若的搶走秋水的「職務」,攬著他的腰並挑起他的下巴,無賴又霸道的求親,秋水全身紅得像被煮熟的蝦,驚得掀掉棋盤。

山神放聲大笑,夜無邊不給秋水答話的機會,抱頭一陣猛親,壓根不理會旁人目光,只想跟這個費盡千辛萬苦才找到的人好好親熱。

柔情蜜意的唇舌交纏裡,炙熱如焰與似水柔情的雙眼交會,看似相反卻又融合得天衣無縫,束縛他們的枷鎖已經消失,他們拋去過往所有折磨,將攜手邁向未來,無論前路多難,這對與眾不同的新人都將白首偕老,至死不逾。

天光燦爛澄淨,每個受到折磨的靈魂都受到洗滌,如影隨形的惡夢已散,漆黑的夜晚不再只有無盡悲傷,流亡者們終於找到棲身之處。

餘生有彼此相伴,足矣。

-撥雲月 無眠夜-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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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神大人,恕在下魯鈍…這些事,真的單純為了好玩而做嗎?」秋水不解。

「不信我也沒辦法,吃茶點。」山神面色平靜,看不出話中真假,遞上茶點。

「大家都在接受考驗?為何在下不用?」秋水瞥向沉睡中的婉兒,疑惑更深了。

「你又沒迷惘,考驗什麼?何況…我喜歡美人,所以優待你。」

山神挑眉,頭一回表現出不解,轉眼竟用她那張童稚的臉露出地痞般的壞笑,秋水不知該做何感想,下巴差點沒闔上。

…無邊,妳快點來啊!他悲情的在心裡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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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剛剛開始就覺得有道視線一直在看我。

夜無邊靠在樹幹邊歇息,冷風雖被遮去不少,還是弄得她頭痛。

她左右張望,卻尋不到那令人煩躁的目光從何而來,冰封的前路都是白霧,她不知道自己走到哪裡了,這該死的山路好像沒有盡頭似的漫長。

她身上好幾處掛彩,體力與心力消耗甚多,開始覺得冷…而且想睡。

睡著當然必死無疑,夜無邊走過那麼多生死關,總不可能任由自己被凍死,她粗暴的戳自己傷口,強迫痛楚令她清醒。

其他人不知道怎樣了,沒看到狼煙,尚智也還沒找到人嗎?

夜無邊勾勾嘴角,沒想到除了秋水,自己還會掛心其他人嗎?

家破人亡、受盡折磨、遭人背叛後,她還保有這樣的情感?

都是那個「禍水」害的,這笨蛋到底在哪?真被山神看中了?

夜無邊甩甩頭,傲氣又自嘲的笑了,轉頭再次朝白霧更濃烈的山道深處而去。

明明沒有神,我還信那些鬼話?失常啊…反正神也好、鬼也罷,我是絕對不會把秋水拱手讓人的。

【可若那小子不願待在妳身邊呢?】

山裡呼嘯的狂風中傳來耳語似的問題,像是她的妄想,卻又是現實。

聽不出性別、年紀、情緒,就只是突然出現的聲音。

近得可以…空蕩蕩的回音震著她的耳膜,像是…像是從自己胸腔發出的。

我在胡思亂想什麼?不可能…秋水說過他喜歡我,要跟我在一起的。

頭痛得要命,耳朵嗡嗡作響,夜無邊煩躁的拼命搖頭,想驅趕那聲音。

【喜歡妳?就算知道妳曾是軍妓,他還會喜歡妳嗎?何況…妳還隱瞞他,這不正說明了妳根本沒有信心,妳不相信他會愛一個破碎的骯髒玩物…】

那聲音放聲狂笑,句句戳心字字真切,甚至令夜無邊心頭淌血般劇痛。

她難以呼吸的揪著自己的胸膛,狼狽痛苦的跪倒。

踩碎霜雪的步伐聲由遠至近的響起,夜無邊面前出現一個人。

一個熟悉至極,也陌生無比的某人…少女時代的自己。

還是那身寶藍色的鮮豔衣袍、還是那樣高豎的長髮,仍是那俾倪天下的傲氣、仍有著過去英氣蓬勃卻完美俊秀的風姿、高挑矯健耀眼無雙,凜然生威的神情與恣意的笑容…無一不與當年的她相符。

但那雙寒澈入骨的兇邪眼珠,卻跟現在的她如出一轍。

如此荒誕的事發生在眼前,夜無邊難以置信,震驚的看著面前人。

她這是已經喪命,陷入黃泉前的走馬燈中嗎?

「…妳是誰…」少女時代的自己怎麼可能穿越時空?夜無邊看著無顏面對的她,心亂如麻,難以理清現狀,怔怔的問。

【還能是誰?沒出息的東西。】「簡家千金」鄙夷冷笑,突然一腿向她踹來。

「這不可能…」縱橫天下的夜無邊,此刻卻像稚嫩小兒一樣承受不住攻擊,軟弱無力的趴在冷冰冰的霜雪中,竟然無法站起。

【可笑,這種時候還在想些無關緊要的事,妳真可恥!簡家的顏面都被妳丟光了!】「簡家千金」伸出光滑的手臂,用力揪住夜無邊的衣領,逼她與自己對看,那張姣好的臉上滿滿唾棄,像是在看一條髒兮兮的狗。

夜無邊兩眼無神,顫巍巍的握住對方手腕,卻使不出勁推開。

【廢物!那些破事就讓妳喪志!還有沒有一點將門世家的風骨!】「簡家千金」的話超過她手上的力道,沉重的言語彷彿利刃,刺穿夜無邊的心臟。

她能對旁人冷言厲色,卻贏不過自己內心的質問,她知道自己面對不了。

她沒辦法再拾回過去那些完美無缺的歲月…

【妳看看妳這什麼樣子,頹喪敗落的喪家犬,來這裡做什麼?何不夾著尾巴逃回妳的狗窩?全身上下都汙穢不堪,妳憑什麼認為秋水會想留在妳身邊?妳甚至不相信他愛妳!】「簡家千金」猛烈搖晃夜無邊,因為憤怒與恥辱,毫不留情的使勁揍夜無邊的臉,打得她滿臉是血,牙齒也開始搖晃。

夜無邊兩手垂在地上,面無表情的承受著斥責,像是失去痛覺,尖銳的怒罵聲貫穿耳膜,粉碎她所有的剛強,像個斷線人偶一樣任人宰割。

她知道,她錯得離譜…從頭到尾都是錯的…她早就該去死…

她有何顏面苟延殘喘?仇恨?憎惡?不想對上天認命所以拼命活下去?

不,那或許都是她對自己的懦弱所編出的藉口…

風聲寂寂悽悽冷冷,凜冽的冰霜幾乎讓她們的身影消失,唯有憤恨的責罵仍在持續…夜無邊眼前像是陷入無盡黑暗中,再也看不見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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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的另一側,尚智跪在蒼茫無垠的霜原上,痛哭流涕。

他面前站著一個素衣少女,衣服的邊角有許多補丁,纖纖素手上都是刮痕與泥巴,她平靜溫柔的樸素面容仍掛著舊時的微笑,沉靜的低頭凝望尚智。

兩年多過去,尚智沒有一刻忘記眼前的少女如何慘死,那悲痛不堪的回憶已成了他的心魔,他感受著四季波動,心卻如死灰,靠著已然動搖的信仰強撐著活下去,而今卻猝不及防的受到重擊,他才知道其實自己早就瀕臨極限。

他放聲長哭,哭得聲嘶力竭、哭得喉頭出血,像是當年看到她的死狀那樣,沒有出家人的自制、沒有看淡生死的超脫、沒有睿智清明的思緒。

只有無盡的悲痛與悔恨。

【小和尚,為什麼哭得如此傷心?】小蘭跪坐在他面前,溫柔的撫去尚智臉上淚水,笑得那麼平靜,一如當初她虔心禮佛的模樣。

「小蘭施主…小僧…小僧沒能救得了妳…佛祖沒有顯靈,祂…祂在哪裡?為何不救妳…」尚智哭得口齒不清,斷斷續續的喊。

【或許是我命中有劫吧…都過去了,小和尚…】小蘭面容淒楚,輕輕抱住嚎啕的尚智,拍拍他的背脊安撫,語氣裡有些哭腔。

那是不帶情慾的擁抱,像是師父慈愛的關懷,悲痛至極的尚智此刻也不在乎什麼不近女色的戒律,只是想尋求一個安身之處。

【我一直在你身邊,看你受盡折磨…放下吧,小和尚…】小蘭柔聲道。

「可我沒能救妳…從今以後叫我如何相信佛祖?小僧已經不配當和尚,又還能做什麼…」他喪志的回抱小蘭,絕望的心已然迷失。

小蘭捧起尚智的臉,真誠的與他對視。

【你已救了我,我都知道的…你在那人門前跪了好久,求他放了我,就算被打被羞辱,你還是苦苦哀求,即使來得晚了,仍然拯救了我…】她歇口氣,不待尚智辯駁,又往下接。

【你讓我們母女入土為安,日日為我們念經祈福,我都知道的…謝謝你。】

小蘭純淨的笑容依舊,緩緩站起,身形有些朦朧,像隨時會消失。

「別走,妳要去哪?」尚智驚慌失措的拉住她,腳卻陷在霜雪裡,站不起來。

【我要去該去的地方了…以後莫要再掛念我,好好活下去吧。】小蘭拍拍尚智的臉,再次鼓勵。

尚智知道不該阻止,可他放不開手…很想跟她去,永遠擺脫煩憂不斷的紅塵。

【你想跟我走嗎?】小蘭沉默片刻,靜靜問。

尚智本能的點頭,隨即又遲疑的搖頭,因為他想起了約定。

有個跟小蘭施主一樣,受盡折磨的姑娘,還在深沉的黑暗裡徘徊…

他答應會陪伴她,直到她走出傷痛,他不能撇下她獨自離去。

這是修行,也是贖罪,為了所有受苦受難的眾生,他不能這麼不負責任。

他必須做力所能及的事,再艱辛也不能放棄,不是為了得道,是為了自己的初衷…願所有良善永保笑容,跟佛祖存不存在,沒有關係。

【你不能走,對吧?】似是看穿尚智猶豫的原因,小蘭眼底的嘉許愈發濃郁。

為了受苦的所有生命努力的尚智,才是她心中最高尚虔誠的小和尚。

想法動搖、外貌改變,但他的心始終如一。

所以幾乎會成為怨鬼的她,而今才能在此平靜的與他對話。

尚智知道或許是自己的執念牽絆著小蘭,她既說有自己在才能得救,那便更不能阻止她「前行」,得振作起來才是。

「小僧還有未完成的事,小蘭施主妳放心的去吧,小僧不會再迷惘了。」他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氣,偋去無謂的雜念,炯炯有神的眼睛訴說他的覺悟,雙手合十清明的笑著。

小蘭笑開了,猶如初春的花朵綻放,澄澈的淚珠滾落頰邊,像是冰珠落地,她無聲說了個好,細碎的鈴聲響起,眨眼間她的身影已然無蹤。

她走了,帶走了他的執念,留住了他的意志,懷著感激與緬懷上路。

這就是靈山嗎…太不可思議了…尚智閉目嘆息,呼出的白霧直通天際,烏鴉鴉的天空依舊,狂嘯的風聲卻停住了。

他邁開麻木的雙腿,走沒幾步路卻突然踩空,直直往下墜。

眼前是無垠的黑暗,感到一股強大的力道將尚智拖著下墜,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什麼聲音都沒有,死寂得可怕,他拼命掙扎,卻逃不出這片黑暗,忽然強烈的白光從視線盡頭噴湧,雙目疼得他閉上眼皮,天旋地轉中失去重力感,再次睜開眼時已躺在地上。

是青草的氣味…這種季節?

他頭暈目眩,狼狽的爬起來,還沒弄清狀況,便看到秋水放大的臉。

「尚智兄弟!你還好嗎?有沒有哪裡痛?無邊呢?瞧見她沒有?」秋水扶著尚智的臂膀,急切的關心他,絕美的臉都有些慘白。

「秋水施主…小僧與夜施主分頭找你們…婉兒施主?她怎麼了?」尚智按住暈眩不止的腦袋,含糊不清的呢喃,餘光瞥見昏迷的婉兒,頓時清醒過來,緊張的問。

「她還在夢境裡等著人救呢,你做好準備了嗎?」稚嫩的童音從上方傳來。

尚智抬頭便看見一名女童飄浮在空中,一對妖異的金瞳直勾勾的盯著自己,瞠目結舌的不知該作何反應,腦袋裡無數問題在翻騰。

「山神大人,求您發發慈悲,不要再折騰她們了…」

秋水的苦求讓尚智震驚不已,他看看秋水,又看看違背常理飄浮在半空中的女童,連連退了數寸,雙手合十朝對方跪拜。

「小僧尚智,向山神大人請安,擾亂您的平靜甚感歉疚!還望您為小僧等人指點迷津!請告訴小僧該如何救婉兒施主!」他連了幾個磕頭,雖然還是弄不清楚狀況,總之先順著秋水跟山神的對話往下接。

「你們幾個裡面,就屬你最有禮貌了。不錯不錯,看來你的修行沒有白費,怪不得花不了多少功夫就破解了我的惑心令,所以說你們到底來走這遭做什麼?明明心裡都有答案了嘛。」山神滿意的點點頭,在尚智身邊繞來繞去,饒富趣味的問。

「不,多虧山神大人,小僧才能走出迷惘,萬分感激。」雖然不知對方說的惑心令是什麼,但小蘭現身應該與它有關,在徬徨多年後的現今,尚智才終於找回本心,自然得感恩的予以回應。

「好好…你想救她?那便去吧,方法很簡單,只要戰勝她生出的心魔就可以了。」山神似乎對於尚智的回答非常滿意,眼睛瞇成一彎新月,嘴角抿起猛然看去還真像隻貓,她不再拐彎抹角的迴避話題,肉嘟嘟的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尚智便沉沉睡去,倒臥在婉兒身邊。

「山神大人…」秋水跪坐在兩人旁邊,滿臉哀求。

「你不行幫她,她得靠自己的力量擺平惑心令,本來她還得更辛苦的,我已經看在你的份上放水了,何況你能幫上什麼忙?安分等著。」山神不待他發話,便斷然拒絕。

秋水被堵得氣悶,為什麼無邊就得吃那麼多苦…她明明已經吃盡苦頭了…

「她跟你不同,你們當中就屬她執念最深、殺業最重,既然踏進我的山找答案,就得讓我滿意,否則別想下山。」山神一改先前的態度,正色道。

秋水很想替夜無邊辯駁,卻又無從說起,她自己都說過不知道殺了多少人、傷了多少無辜,雖說她肯定是遇上非常慘酷的事才會變成而今這樣,但難道能僅憑這些就抹滅她所做的屠戮嗎?

秋水無疑會站在她那邊,即使錯得離譜他也甘願與她一同墮入地獄。

可這不代表旁人也這麼想,如今掌握著他們命運的山神所賦予的試煉,或許正是夜無邊必須面對的…她得跨過去,不是嗎?

「慧根不錯,沒罵我呢,還知道這是她必經之路啊?」山神挑眉笑道。

「…無邊會贏的,我相信她。」秋水瑩如星辰的目光澄明,堅決的說。

山神歡快的朗笑,小手高揚變出棋盤,拉著秋水與她對奕。

「既然你這麼相信她,也不必看了吧,陪我玩。」她命令。

秋水無奈的瞥瞥被隱蔽的水面,認分的陪山神玩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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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無邊全身是傷,軟趴趴的伏在雪地上,四周血跡斑斑的慘況難以推論她到底承受了多少次攻擊,呼嘯的狂風只有更兇猛的氣勢,周圍暗得分不清現實與虛幻,像是沉進了墨色所染成的世界,死寂無限擴展。

「簡家千金」雙手都是血,身上也被夜無邊濺出的血沫搞得處處紅漬,她面色陰冷,直挺挺的傲立在天地間,目光鄙夷的俯視夜無邊,像在看小蟲。

夜無邊的單刀掉在她鬆開的拳頭旁邊,幾乎被霜雪所覆。

【妳就這點本事?甚至連反擊都做不到,還配得上將門之女的身分嗎?!】

「簡家千金」毫不留情的踢翻夜無邊,狠狠往她胸口再補一腳。

夜無邊沒有防禦、甚至沒有動彈,任人宰割像是沒有生命的木偶。

嘴邊又滑出血漬,但受到的痛楚卻未讓她喊出聲,連眉毛也沒動。

她似乎看著深沉的天空,卻什麼都沒能映照在她空洞的眼底、猛烈的風聲灌進她的耳膜,她卻什麼都聽不見,甚至過去的自己如何唾罵,她都感受不到。

她切斷了她的情感與思緒,搞不清楚自己在哪、要找什麼。

停止思索的大腦彷彿融入地上的霜雪裡,像她那粉碎的靈魂,無處可追尋。

踏在她胸口的腳又補上力,肋骨發出哀號,也沒能讓她回魂。

來自過去…或者說從未消失的自我質問,化為實體厲聲打罵,沉重無比的負荷讓夜無邊沒辦法承受,回答不出「對方」的每個問題。

「簡家千金」嫌棄的冷冷一笑,拾起被棄置在旁的單刀,用刀面拍拍夜無邊的臉。

【喪志了?沒動力了?想死了?】她陰惻惻的問。

夜無邊沒有動作,目光一寸不移的望著天際,死人一樣。

「簡家千金」耐性耗盡,不願再自言自語,看到夜無邊腕上綁著的髮帶,眉頭一蹙,頗為不快的用刀子挑了挑。

【是嗎?那妳就在這耗下去吧,既然不想活了,這東西也不要了吧?】

她手腕翻轉,刀鋒挑破了髮帶的線,纏繞的絲線迸裂,眼看就要斷開。

夜無邊空洞的雙眼忽然迸發凶光,赤手掐住刀尖,鮮血噴灑而出,她滿臉戾氣的甩開刀尖,猛然彈起。

「不准動它!」夜無邊踉蹌一步,揪住「簡家千金」的衣襟,厲聲吼道。

【怎麼?一條破爛東西也值得妳如此珍惜?】她毫無懼色的冷笑,手中的單刀垂地,刀尖滾落的血珠在霜雪上暈開,像朵花似的惹眼。

「少廢話!不用妳多管閒事!」夜無邊怒氣衝天的推開對方,不去管手上的傷勢,笨手笨腳的試圖將迸開的絲線再次纏緊。

「簡家千金」露出複雜的神情,不知道在等待什麼,只是靜靜看著她。

「…混帳…」夜無邊氣急敗壞的修補,卻徒勞無功,幾乎稱得上無助的罵。

【既有如此珍愛的東西,又在那裡裝什麼死?】「簡家千金」的冷言令夜無邊的怒火更加兇猛,抬頭正要回擊,單刀卻迎面飛來。

長年的戰鬥早已讓她練就了極強的反射神經,夜無邊本能的矮身、迴旋揚手,毫不滯澀俐落無比的握住刀柄,與「簡家千金」面面相覷。

這是什麼意思?

「簡家千金」朝她露出挑釁的笑容,掌心翻轉眨眼憑空變出另一把刀。

【將門兒女,有什麼話等打完再說,看看究竟是誰對。】她把單刀扛在肩上,傲氣凌雲的指著夜無邊,發下戰書。

到這地步,夜無邊還會退縮嗎?

答案不言自明,夜無邊吐掉嘴裡的殘血,抹抹嘴,張狂而冷冽的揚唇。

去她媽的狗屁自傲,管妳是誰,動我的東西就是找死!

二女持刀相對,靜默蔓延,雙方都在找出擊的瞬間。

遠處一根枯枝被風吹斷,響亮的啪嚓聲是開始的信號,她們同時邁步,彈腿間已拉近距離,雙刀交鋒、眼神對峙,火花粲然說不清是眼神更兇,還是刀法凌厲,每次踏步、每次迴旋,都帶出更激烈的回擊。

所有招式如出一轍,她吸氣她也吸氣、她轉動刀鋒她也轉動刀鋒,誰都傷不到誰、誰都討不了好,因為她就是她,無法割捨的存在。

本已耗盡體力的夜無邊應該吃虧,可不知從何而來的亢奮令她蠻勇無雙,越打思緒越清明,越揮刀越恣意,招式狂亂卻不減其鋒芒,猶如浪潮般源源不絕的攻勢撲天蓋地的拓展開,像能開天闢地。

「簡家千金」露出與對首那人相似的神情,專注的沉浸在武術的激鬥中,有著武者專屬的喜悅與傲氣,越打越歡暢,掃去了方才臉上的所有陰霾。

【這才像話!放肆燃燒所有!無所畏懼才是我簡家的狂徒!別辱了將門之風!】「簡家千金」在夜無邊猶如暴風雨的狂暴攻勢裡縱聲笑喊。

「妳就不能少點廢話嗎!」夜無邊嘴裡罵,臉上的表情卻違背她的話,如此輕狂而恣意的神態與戰鬥,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了,不得不承認她打得很痛快。

這十年間揮出的軌跡,只是讓她的汙穢感更加深沉黏稠,而今揮出的刀,卻不同以往,每次出擊都像劈裂黏附在全身的汙泥般清爽。

貼在她身上的髒污與恥辱,像是乾燥的泥巴,無聲碎落消散在虛空裡。

她沒辦法解釋這是什麼原因,或許她早就該劈開這些「雜音」,是她遲遲不願面對,是她把自己逼到現在這樣,夜無邊其實心裡清楚。

【磨磨蹭蹭的笨蛋,現在才搞懂!被過去的事絆住腳步,成什麼德行!我們有這麼弱嗎?!羞辱就羞辱、背叛就背叛!他們算什麼東西!想困住我們還早得很啊!告訴蒼天,妳是誰!】「簡家千金」抬腿高躍,凌空而下揮出最強的攻擊,刀鋒閃爍的光輝耀眼無比,當頭朝夜無邊劈落。

「我是…夜無邊!」夜無邊凌厲的雙眸閃現炙熱的火花,凌雲傲氣的神情中,迎空揮出毫無收勢意圖的狂烈斬擊,清朗的長嘯。

隨著她的攻擊,烏鴉鴉的天空彷彿被她的刀鋒所劈開,烏雲密布的天際裂開一道口子,天光自縫隙中灑落,轉眼間耀眼奪目的光照遍萬物。

「簡家千金」的刀子迸裂,碎片響亮的掉落,發出鏡子碎裂般清脆的聲音。

她瀟灑而陽光的露齒燦笑,輕快的降落,身形漸漸淡薄,猶如煙塵沒入虛空。

【既然已經決定該走的路,就不要回頭,還不快去把那臭小子領回來。】

她調侃的朝夜無邊挑眉,一如從前那個俏皮又瀟灑的小姑娘。

夜無邊失笑,將刀子插在地面,揚手與對方擊掌。

【過去的東西我帶走了,但無論妳叫什麼,簡家的自傲都流淌在血液裡,將門之女的榮光與妳同在,夜無邊。】「簡家千金」握著夜無邊的手,豪氣的宣告,不待夜無邊回話,便乾脆的煙消雲散。

夜無邊低頭望著空蕩蕩的掌心,昂首望向湛藍的天際,痛快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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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種跡象都顯示出是夜無邊想太多,但她警戒心太重,就是不肯撇下這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仍在小二的身上尋找一絲半點的可疑處。

她可以保證,如果是他們下手的,保證整間客棧包含那賊窟,定會被她一鍋端了,絕不輕易放過任何敢對她的人下手的傢伙。

掘地三尺也要找到那小子。

夜無邊堅決的想著,如狼似的兩隻眼睛直勾勾的瞪著小二,像是打算刨出他的內心,要令他所有的思緒曝露無餘。

「小人不知道他們的下落…兩位客官都沒發現他們離房嗎?沒有什麼怪事發生嗎?」小二接收到夜無邊的恐嚇,嚇得連連發顫,想維持鎮定避免惹人疑竇,卻無力為之,聲音越來越小,也不敢跟夜無邊視線相觸。

風聲大作,尚未闔上的窗戶敞開,冷風灌滿室內,正對著房間的山峰格外顯眼,小二像是想起了什麼,怯懦的瞥向尚智。

「請問二位…昨夜可有聽到鈴聲?」他膽戰心驚的問。

尚智與夜無邊訝異的對視,心裡想的是同一件事。

難道那鈴聲當真有異?莫不是有什麼緣由?

「似有這回事,不知施主此言何意?」尚智強忍擔憂,為了不讓夜無邊的威壓繼續嚇到小二,盡可能的放緩音調。

那小二啊了一聲,面色一陣青一陣白,不知該從何說起,忐忑的抓抓頭。

「…那是山神在找人入山陪祂的聲音…說來怕兩位客官不信,咱們這個鎮自古以來就有怪事流傳,不知幾位進鎮前可有發現,那座山本是不存在的。」小二畏懼的遙指遠方的黑色山巒,聲如蚊蚋般像是怕走漏風聲,或是驚動了「誰」,惶恐不安的細語道。

難不成夜無邊聽到的傳聞,並不是在嚇唬小孩那麼簡單,而是真有其事?

尚智與夜無邊臉色沉了下去,無言的催促小二繼續往下說。

「從以前就是這樣,每當霜雪特別早下,那座不存在的第七座山出現在鎮外,便是山神覺得寂寞了,若是不慎便會被帶入山裡,說來很玄,只要像昨夜那種天氣,鎮上便會響起細微鈴聲,雖然不是所有人都能聽到,但隔天必定有人失蹤,怎麼找都找不到…另外兩位客官或許被山神選中了也未可知…」小二左顧右盼,仍是那種緊張兮兮怕被人聽去的模樣,遮著嘴巴飛快的講。

若是大人對小孩說這種話,還有可能是唬人的。可夜無邊已經在恫嚇了,這小二還一本正經又怕極了的模樣在說話,實在讓人不覺得是假的,就算是做黑的也得想個更好的理由吧?

普通而言,對這些外地人講什麼當地流傳的謠言極容易被嗤之以鼻,誰會拿這種看似瘋言瘋語的胡話搪塞?想被打也不是這麼鬧的。

…也就是說,這種超乎常理的「連篇鬼話」,可能是真的?

夜無邊擰著眉心,努力說服自己這是事實,卻有點費勁。

或者說,她還存著點找破綻的奢望,心裡深處就是不想承認如此荒誕的怪事。

尚智遇過難以解釋的天雷異相,又有虔誠的信仰,不像夜無邊那樣絞盡腦汁試圖推翻這些言論,低頭略略沉吟,抬眼又是澄澈雙目迎人。

「…那不知施主可有入山的方法?小僧想去尋找同伴,如果施主能指點,小僧感激不盡。」他雙手合十,恭謙真誠的問,那溫憫神情簡直讓他發光。

「客官,不是小的觸霉頭,那二人大約是回不來了,山神既沒帶走兩位,怕是您們不合祂意,若貿然入山恐怕觸怒山神,沒必要犯險啊…」那小二急忙勸阻,言語間竟是要他們放棄婉兒與秋水,夜無邊聞言眉頭鎖得更緊。

「不走一遭怎麼知道回不來呢,既被尊稱神,想來也不是是非不分之輩,小僧等人就曾遇過上山歸來的人,若說是因為寂寞才引人入山陪伴,小僧好言相勸,伴祂一些時日,或許祂便會讓我們平安下山的。」尚智真誠的說。

夜無邊露出近乎鄙夷的表情,卻不出言譏諷,只無奈的聳肩。

「…客官若是心意已決,只管朝山的方向過去就是…從山下看是有路的,不過…也不知能不能找到回來的路,從前上山尋人的沒有一個回來過,時日久了更是無人敢上山,客官遇見的那位…」那小二吞吞吐吐,不敢將後面的話說出來,但意思相當明顯。

言下之意,怕不是認為他們被江湖術士誆騙了,卻又不好說出口。

尚智本想反駁,轉念一想,人都是眼見為憑的,既然鎮上的人沒遇過從山裡歸來的人,與他爭辯也沒有意義,還不如抓緊時間出發。

那位掌櫃與從前遇見的香客,都不像會胡說八道之人,他選擇相信。

辭別客棧眾人後,夜無邊與尚智馬不停蹄的衝至山下,烏雲密布的天空降下狂亂飛霜,前方的路幾乎被蒼茫的白色遮蔽,兩人一言不發、無所畏懼的步上崎嶇山道,只盼能早一刻尋回失蹤之人。

行不多時,原先筆直而陡峭的道路出現分岔,兩人駐足在路口,不知該往何方,隨著時間流逝與登山造成的體力消耗,他們逐漸感到寒冷,卻不願退卻。

不能在這裡瞎想,站著不動只會更冷,但該走哪裡…

呼嘯的狂風、撲面的冰霜,滿山枯枝啪啪作響的聲音,這一切都令他們焦灼不已,世界彷彿只剩下白黑兩色,像是其他色彩都從世上消逝…

「…尚智,我走這邊,你走另一邊,找到人就放狼煙,若是情況不對就各自看著辦吧…你懂我的意思嗎?」夜無邊終究較為冷硬,轉眼下了決定。

這決定,除了要他們分道揚鑣,同時還有自力求生的含意。

在這種地方與同伴分散,當然要有孤立無援的覺悟,可他們不願再多耽擱。

「…好,聽天由命吧,夜施主務必當心。」尚智知道夜無邊的求生本領比他強上許多,此時擔心他不如擔心另外兩人,雖仍有些擔憂,也只能照辦。

畢竟明眼人都瞧得出來,秋水對夜無邊是何等重要的存在,他不忍勸阻。

「你也是。」夜無邊擺擺手,轉眼間便消失在山路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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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睜開眼睛,便與一雙金燦燦的大眼珠相對。

那是張稚嫩的臉蛋,皮膚白皙透亮、短眉圓眼,腦後綁著個包包,臉頰肉嘟嘟的一個可愛孩子,不過五六歲年紀,脣紅齒白的漂亮小丫頭。

明明見到她樂呵呵的笑著,眼睛都瞇成彎月狀,秋水卻不由自主的打起寒顫。

因為她那妖異的金色瞳仁倒豎,絕非人類的眼珠,更像是貓之類的生物。

她穿著喜氣的大紅色棉襖,袖口與褲腳都以白棉滾邊,連紅色的繡花鞋鞋尖處都縫著白色小棉球,看著俏皮活潑,秋水卻不由自主的升起畏懼之心,無意識的向後挪動,同時左顧右盼想弄清自己身在何方,夜無邊又在哪?

「你為什麼要後退呀?不是你們想見我的嗎?」那丫頭蹲在原地,捧著臉蛋咯咯輕笑,歪頭天真爛漫的問。

那聲音清脆動聽,看似不著邊際的話卻讓秋水從茫然中清醒。

腦子轟然作響,超乎現實的推測浮上心頭,愕然的張大嘴巴。

「…山神大人?」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能,但又沒有別的答案,那聲叫喚從他齒縫間遲疑的洩出,俊美的臉上只餘傻氣。

「答對了,不愧是前朝舉人,腦筋不錯啊。」小ㄚ頭鼓掌,隨口就說出秋水未曾告知旁人的秘密,更令秋水不知所措。

「山神大人,在下…在下秋水,那個…請問在下怎麼會在這裡?跟在下同行的人呢?」秋水腦袋被一堆疑問塞滿,不知從何問起,靈光一現的聰敏蕩然無存,滿心只想找到他的定心丸夜無邊。

「秋水?這不是你的真名吧?對著神明報上假名,不是很無禮嗎?」山神歪頭,仍是那般純真無邪的模樣,口氣卻有些不快。

說得對極了。秋水無法反駁,慚愧的低頭,卻不願吐露姓名。

他已然不是當初那個袁家的天之驕子了,而這汙穢的小倌名號,卻是夜無邊唯一會呼喊他的名,只要夜無邊仍念著這個名,他便不願意捨去。

這是何等矯情且自作多情的舉動,秋水心知肚明,自嘲的笑笑。

「是嗎,那也無妨,秋水就秋水吧,你心愛的人在找你呢,在她來這裡之前,你們就陪我打發時間吧。」山神那雙金色瞳孔似乎看透秋水的思緒,不再強求,隨興的指向遠處倒臥著的人,嘻嘻哈哈的說道。

秋水順著祂指引的方向望去,便看到婉兒仰臥在地,趕緊奔上前。

他們所處的地方是個奇妙的場所,降下霜雪的時節,竟有如此蒼鬱的所在,頭頂高處的烏黑天空仍飄著狂亂飛霜,四下環顧,圍繞著秋水等人的卻是綠意盎然的密林,不時還夾雜著蟲鳴鳥叫,溫熱的氣溫彷彿夏日,眼睛看的到的地方全是品種各異的樹,百花齊放的角落還有一處涓流形成的小水塘,婉兒就躺在旁邊的青草地,此處簡直像世外桃源,秋水卻不想待在這裡。

「婉兒姑娘,醒醒。」秋水拍拍婉兒試圖叫醒她,婉兒卻毫無反應,閉著眼沉眠,只是靜靜躺著,若不是胸前還有起伏,只怕會讓人誤會她已死去。

山神信步朝他們走來,秋水不安的回望,但不肯丟下婉兒獨自逃跑,只能坐在旁邊等。

「就是有你們這種人呢,明明心裡都有答案,卻想登山求別人的解答,真是奇怪啊…隔個幾年就會出現這種傻子呢…真令人懷念。」山神頂著稚嫩的臉蛋,老氣橫秋的仰頭自言自語。

怪了,怎麼跟鎮上人的講法有點出入?這番話比較接近前幾個鎮上遇到的那位掌櫃所說的話,可鎮上人說的又是怎麼回事呢?秋水偷瞄山神,卻不敢問。

「兩邊的說法都沒錯啊,我確實會召人入山陪我玩,不過他們下不下得了山就不一定了…只有我中意的人,我才會幫他們找到心中的答案,或讓他們平安下山…畢竟山裡沒什麼娛樂,無聊得很嘛…你說是不是?」山神再次洞悉秋水心聲,露出古怪又不相襯的邪氣笑容,歪頭徵詢秋水的意見。

秋水聞言寒毛倒豎、額角滑下冷汗,無意識的吞嚥唾沫。

意思是,祂心血來潮真的會隨機抓人入山陪祂,但不合意就任其自生自滅的在山裡迷失,而像他們這種本就有求於祂的人更是祂樂意玩弄的人,博得祂青睞,就是得到答案與平安下山唯一的方法。

簡單來說,這兩種人其實對祂而言都一樣…祂把「迷途的人」當娛樂?

難怪鎮上人會那麼恐懼這座山,還有那些傳言…難以揣測、喜怒無常的山神,弄不清是正是邪、是善是惡,還真像無邊所言…秋水忐忑不安,後面的話不敢再接著想,但要隱藏根本徒勞無功。

「呵,妖山哪…我不否認,不過聽著還是讓人有點不高興哪,不如就再讓她多費點功夫登山吧?」果不其然,山神又看穿了秋水的心聲,揚起惡意的笑容,清脆的彈指,水塘上乍現漣漪,波紋擺盪中,夜無邊的身影出現在水面。

還是那樣冷厲堅毅的神情,全身黏附著白色霜雪,呵出白霧緊握染血的單刀,吃力的從堆積至膝蓋的霜裡把腳拔出來,吐掉嘴裡的污血,抹去遮住眼睛的白霜,步履蹣跚的走在崎嶇的路上,看上去相當疲勞。

她周圍倒著數隻雪狼,破損的衣衫與瘡痍的身軀、地上的血灘,都說明了她所遇上的困境與激鬥,可她仍執拗的在找尋什麼。

秋水看得分明,水面那端的她那開闔的嘴唇,是在叫自己…

她邊走邊滴血,那一顆顆鮮紅的血珠在白霜上暈開,怵目驚心直叫秋水心疼不已,水氣積蓄在他眼裡,卻執著的不肯滴落。

他差點瘋癲的撲進水塘裡,但僅存的理智讓他停下這愚蠢的舉動。

「喔,身手挺好的,不如再叫幾隻狼來吧?」山神盯著秋水的臉,饒富趣味懷著惡劣的笑容,揚起肉嘟嘟的手,打算再彈一次響指。

「山神大人,不要!求您了!若是在下有冒犯之處,儘管處罰在下,求您別再折磨無邊了!」秋水聞言顧不上恐懼,連滾帶爬的伏在祂身前,懇切的哀求,那張絕美的容顏滿是祈求,只差沒把心掏出來給對方。

「你倒是赤誠,這般喜歡她嗎?我瞧她醜得很,整個身體都是傷痕,你是喜歡她哪裡?」山神興致勃勃的打量秋水,好奇的問。

「…她的全部我都喜歡。」秋水從臉到腳趾全都羞紅,但毫不退縮的直言。

「全部?你真的了解她嗎?你知道她有什麼樣的過去嗎?」山神清脆如銀鈴的笑聲充滿輕蔑,精光大盛的金瞳冰冷無比。

彷彿在說她不僅看穿秋水所隱匿之事,也看到夜無邊塵封的過往。

秋水寒毛倒豎,不願去細想從認識夜無邊到現在,她不小心透露出來的某些端倪,她所遇過的事,或許比自己慘烈幾百倍…

「我看你似乎隱約知道什麼,這樣你仍然愛她?就算她不乾淨?就算她不願對你說?」山神殘忍而戲謔的露出挑釁的笑容,慢慢問。

「…我愛她,無邊從來都不髒,就算是滿手鮮血,就算她【跟我一樣】陷在汙泥中,我也願意與她攜手同行…她不跟我說也沒關係,只要她願意讓我留在她身邊…就足夠了。」秋水明知道徒勞,也不肯明說「一樣」是「怎樣」,他只知道自己無藥可救的沉淪於對夜無邊的依戀,這樣就夠了。

山神沉默的盯著秋水,戲謔的神情轉為肅穆,秋水不甘示弱的直視對方。

「看你那麼柔弱,想不到是個意志挺堅定的傢伙。」半晌,山神勾起嘴角,揚手後兩人中間便出現一個小小的岩石茶几,祂倒了杯茶給秋水。

「所以說你們這些自找麻煩的凡人,真讓人搞不懂…陪我喝幾杯吧,等她解惑,自會到你面前了…話說回來,直覺這麼準的人還真是罕見哪…」她孩子氣的捻起茶點,悠哉的昂首,意義不明的自言自語讓對面的人滿頭疑問。

秋水很想衝去找夜無邊,可他很清楚不可能逃出山神的掌握,而且好不容易令祂青眼有加,違抗祂不知道會有何後果,何況現在所有人的性命都控制在祂手裡,他不能輕舉妄動,只得強行按捺焦躁,與祂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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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無邊不由自主的加快腳步,買了很多避寒之物,於飛霜中趕回溫暖的住處,想看到那張見到自己就高興的臉。

街角處,有一徐娘年紀的婦人拉拽著不聽話的孩子,急沖沖的罵。

「傻孩子,這天氣還在外邊亂晃,快回家,要是被山神選上,就會被抓走的!」

「唉呦!娘!那都是多久以前拿來騙人的故事!我才不信呢!什麼寂寞的山神會選人入山陪他!騙小娃娃的吧!我還想玩!」那抱著娃娃的小姑娘不依不饒的想抽回自己胳膊,卻直接被娘親抱起來,連連掙扎。

「什麼騙人的故事!咱們鎮上每幾年就會有人失蹤,妳看那邊那座山,平常那裡有山嗎?娘說過了多少回,不存在的第七座山現世,就是山神出沒的時候,回家了!」那婦人罵罵咧咧的,抱著哭鬧的孩子快步離去,夜無邊站在原處,朝婦人剛剛指的方向看去。

這扯的什麼神神怪怪的荒謬傳說,這鎮子的人腦子抽風啊?

不存在的第七座山?山還會忽隱忽現是吧?山神?還拐人入山?孤單?瘋了吧?這什麼妖山傳說,這裡不是號稱有靈山嗎?怎麼流傳的是這個?

夜無邊滿胸口的吐槽全噎在喉嚨吐不出來,原因無他,正是因為在漫天飛霜的那端,霧濛濛的天空下,的確出現了一座高聳入雲,進鎮時早該看見卻在此時才發現的巍峨高山。

那麼顯眼,黑鴉鴉的連烏雲都比不過它濃重的色彩,不論從哪裡進鎮都能瞧見才對,不應該啊…夜無邊百思不得其解,風霜吹得她眼疼,抖落身上沾到的霜雪,回客棧的路上還在思考。

她不信鬼神,靈山之說也認為是無稽之談,不過是秋水想陪另外兩人來走一遭,她才跟來的,全然沒想過會出現這種狀況,可事實擺在眼前,叫她不能不信…憑空出現的山?怎麼會有這種事…

回去後,夜無邊告訴其他人路上所見之事,另外三人趴在窗前,指著那座突然出現的第七座山嘖嘖稱奇,夜無邊確認不是自己眼花或魔怔,鬆了口氣卻對這種超乎常理的狀況束手無策,焦躁的滾杯子玩。

「怎麼會有這麼離譜的事。」夜無邊向來無所畏懼,卻對那座妖異的山不抱好感,心裡有些抗拒,不太想上山。

「夜施主,這就是緣分啊,看來掌櫃說的都是真的呢!靈山上說不定真有佛祖啊!」尚智雙手合十,虔誠的朝山連做三揖。

「我聽到的是山神不是佛祖,而且怎麼聽都覺得那傳言不吉,還拐人入山陪祂,說不定根本不是靈山而是妖山。」夜無邊滿不在乎的放肆狂言,尚智聽了連連擺手,還對著山那邊行禮致歉。

「夜施主不可妄言,山神也好佛祖也好,總是有神通的神靈,這樣太不禮貌了。」尚智嘮嘮叨叨的講個沒完,夜無邊翻白眼拒絕與他溝通。

「天晚了,要不我們明日再去那山探探,好嗎?」秋水與婉兒趕緊來打圓場。

尚智並沒有生氣,仍是和善的向夜無邊道晚安,夜無邊也沒動怒,只是擺擺手回應,兩人卻不約而同的搖搖頭,也不知是誰對誰更無奈。

「尚智兄弟沒有惡意的。」秋水看夜無邊仍蹙著眉瞪遠方的山峰,好意相勸。

「我知。」夜無邊懶洋洋的伸懶腰,拎起酒潭子領秋水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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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冷得滴水成冰,霧茫茫的霜花在夜裡狂亂飛舞,如豆的紅橙色火苗搖擺,夜無邊摟著秋水坐在床沿,於幽微燭光中飲酒。

秋水渾身發熱,也不知是為了取暖喝烈酒造成,還是被夜無邊摟在懷裡的曖昧姿勢弄的,酒量只算普通的他很快就暈呼呼的。

旖旎的氣氛、夜無邊身上的氣味、醇酒的芬芳,讓秋水覺得呼吸都有些炙熱。

他纖長的睫毛羽扇似的緩緩眨動,酡紅的臉頰像是枝頭鮮脆欲滴的嫩果,捧著白色酒杯的修長手指不經意的摩娑杯緣,想看對方又不敢直視的眉目含情,加上那張萬惡的絕世美顏,皆在撩撥著夜無邊的心。

最過分的是,他沒有自覺的誘惑那樣無邪,反而更讓人渴求。

海量的夜無邊懷疑自己醉了,專注的凝視著秋水唇邊殘餘的酒液,鬼使神差的,她挑起他的下巴,輕輕吮去秋水嘴角的酒。

秋水張大眼珠,目瞪口呆面紅耳赤的看夜無邊。

距離近得兩人的呼吸交融,分不出來誰的呼吸聲更重,秋水抿抿唇,口乾舌燥講不出話,夜無邊勾勾嘴角,笑得那樣邪魅輕狂,甚至能讓人忽視她滿臉的傷疤,那氣勢震得秋水心臟瘋狂跳動。

夜無邊很爺們,比他認知的所有男人更爺們,莫說自己溫順,就是其他粗手粗腳的真男人,氣勢都比不過她。

勾人心魄的,究竟是哪一方?

「好甜。」夜無邊意猶未盡的舔舔嘴唇,秋水下意識的咽口水,說不上緊張還期待,至少可以確定沒有厭惡或恐懼。

「怕我吃了你?」她更肆意的調笑,秋水搖頭,又點頭。

搖頭是因為他不怕她,點頭是因為她深邃瞳孔裡的那抹炙熱。

秋水早在未動情的年紀便已嘗盡人事,還沒來得及品嘗愛情的甘美,便已被折磨得對床事恐懼,可他唯獨期待夜無邊能…

秋水一愣,捏著酒杯的手指又用力幾分。

能什麼?更親近他?他可以有這樣的情緒嗎…?

他怕夜無邊嫌棄他的渴望…在他潛意識裡,那是污穢且恐怖的體驗,讓秋水對那檔子事有了錯誤的認知,明知道事實不是如此,可情感上跳脫不開。

他怕的是,夜無邊認為他跟其他人一樣,滿腦子都是淫穢思想…

秋水頸部冒出細密的汗,讀了滿腹詩書卻不知如何形容此情此景,難以用言語表示他的澎拜與惶恐,更恥於自己如姑娘般的扭捏,百般糾葛的結果便是他湖泊般的透亮眼眸閃爍霧濛濛的水氣,更增怯懦的哀憐感。

昏黃的燈火中,朦朧的酒氣瀰漫,夜無邊總覺得今天秋水看著更…可口。

她拿走秋水的杯子,捏捏他纖長的指尖,這小子全身上下就沒一處缺陷嗎?

這手指雖沒有女人細膩,但也相差不遠,跟自己粗糙佈滿硬繭的手完全不同,像根白糖條似的…她輕輕咬了咬,惹來對方一陣躁動。

夜無邊感受到他的忐忑,似笑非笑的斜睨著他,那條藍白色的髮帶此時不知為何格外顯眼,夜無邊眼底深沉幾分,加重力道往他手背再咬一口,沒有弄傷他,但他縮瑟一下,另一隻手不由自主的揪住夜無邊腰部的衣服。

夜無邊不輕不重、不快不慢的,漸漸拓展領土,頃刻間秋水雪白的脖子染上點點緋紅,軟嫩的耳垂也沒被放過,秋水想忍著,可齒縫間洩漏出的喘息卻因為壓抑更刺激旁人的感官,讓夜無邊難以自拔。

她貼在他耳邊叫他名字,低低的嗓音似有魔力,讓他全身的力氣都沒了。

酥麻麻的,像是骨頭都被人抽走,軟軟的攤在夜無邊懷裡,順從的等待後續。

那要命的迷離眼神水氣氤氳,難耐的摩娑著,想要更親近的舉動。

這樣的「歡迎」,意亂情迷中誰還能把持自我?

夜無邊正打算退去他的衣衫,手還沒往下探,便發現他褲檔的隆起。

像是突然被潑了桶冷水,凜冽的寒意從心裡竄起,少女時代的慘痛過去忽然甦醒…淒厲的尖叫與哭啞的咒罵迴盪在耳邊,讓她背脊發冷。

他是「敵人」啊!跟那些骯髒敵將是「一樣的」啊!

明明打從一開始她就知道他們不應該有交集,她腦子明明始終沒忘掉秋水終究是男人的事實,即使長得再標緻,他也不是女人…

分明從未忘卻那些齷齪事與秋水的性別,今天怎麼會突然「出手」?

即使掌握主導權的是自己,被「進入」被侵略的,還是自己啊!瘋了嗎?

她終究沒有那該死的命根子,以身體構造而言,終究是「吃虧」的那方。

無論是傳統的桎梏,還是因過去慘酷的回憶令她扭曲,總之夜無邊的靈魂仍被束縛著,揮之不去、擺脫不了…她視為「詛咒」的性別。

被推倒在床上的秋水茫然的仰視夜無邊,鬆開的衣領下,鎖骨的線條隱約可見,撩人而火熱的神情,卻因為夜無邊突如其來的冰封神情凝滯。

夜無邊惱火,卻說不上是對什麼火大,秋水鳳眼下的那顆小巧淚痣在幽微光線裡若隱若現,散亂的頭髮如瀑傾洩在床上,無聲無息的消去她的怒意。

秋水不敢出聲,也不敢妄動,怯生生的凝視對方。

夜無邊俯身對準那顆淚痣,仍然不輕不重的咬了咬,以為對方要繼續的秋水輕聲叫她,慢慢將手搭在夜無邊的背上。

夜無邊卻避開了,帶著難以言喻的複雜神情,她翻身躺下。

「…很晚了,睡吧。」夜無邊背朝秋水,冷冷的說道。

因為這句冷語,秋水從迷情裡清醒,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落寞而徬徨無依的怔怔看著床頂,不知是鬆了口氣還是失望,想不通怎麼回事。

看著夜無邊繃緊的背,秋水知道不能胡攪蠻纏,只希望她不要嫌棄自己…

少了夜無邊的懷抱,他覺得溫度驟降不少,即使他們倆人隔不到幾吋,卻像天涯海角那麼遙遠…一股深深的惶恐讓秋水像是沉入冰冷海水中,難以呼吸。

他不敢要求夜無邊回頭,像往常那樣摟著他,但又想貼近她,只得小心翼翼的挪動身體,把臉跟手貼在她的背上,偷偷汲取她的溫度與氣息。

感受到身後人像對待易碎品般的謹慎,夜無邊動了一下手指,卻沒有做出抗拒的動作,千般糾結化為無聲的嘆息,默許秋水可憐兮兮的渴望。

這是除去初識那夜以外,夜無邊頭一次沒有摟著秋水睡覺。

大概是情緒波動激烈的緣故,那些追趕不捨的無窮惡夢,毫不意外的再次糾纏她,夜無邊睡得極其不安穩,霜雪亂飛的夜裡竟睡得大汗淋漓,半夢半醒中,她睡顏凝重眉頭深鎖,恍惚間似乎聽到細碎的鈴聲響起。

清晨時分,她被一陣冷風弄醒,背後空蕩蕩涼颼颼的,她扭頭看去,卻沒見到原先睡在身後,總是比她晚起的人。

理論上,秋水沒有那個本事不驚擾她就下床,夜無邊睡在外側又淺眠,秋水再怎麼小心都沒辦法越過她下床卻沒吵醒她。

何況他離不開她,不可能因為昨天的中斷就突然撇下她獨自離去,就算是先去吃飯都不可能,他就是這樣依戀她,夜無邊非常清楚。

可他就是銷聲匿跡了,一點痕跡都不留,像是從來沒跟她睡在同張床,無影無蹤、無聲無息的憑空消失。

窗戶開了一小縫,冷風啪達啪達的打響窗櫺灌進室內,細白的霜雪飄進屋裡,在室內的溫度裡消融,清晨透白的霧氣與光線,讓人分不清現實與夢境的分別,夜無邊按著臉,下意識的將冷冽的空氣吸入肺裡再呵出。

她刻意刺激自己的感官,神智清醒卻更加難以釐清現況。

呼出的氣變成一團白霧,接著是另一團、又一團…她喘息聲越來越大。

秋水呢?!人跑哪去了!為什麼不說一聲就不見!

是誰說你可以擅自離開我的!你是…你是…

夜無邊突然停止所有動作,像是連心跳都凍住了。

秋水是?什麼樣的存在?她自問。

夜無邊黝暗的瞳孔閃爍著炙熱的微光,隨即消失,她用力甩頭揮去浮現在腦海中的答案,摩娑著腕上的髮帶,握著單刀大步衝出臥室,正巧和從對向房間奔出的尚智撞個正著。

夜無邊還來不及開罵,尚智卻一反往日的平靜,著急的抓住夜無邊的肩膀。

「夜施主,婉兒施主不見了!你有看到她嗎?她有說過要去哪裡嗎?」尚智緊張萬分的左顧右盼,聲音裡全是擔憂。

「婉兒也不見了?!怎麼搞的?秋水也不見了,他們…」夜無邊擰眉,嚴肅的瞪著慌張失措的尚智,心頭忽然竄起莫名的惶恐。

…難道私奔了?

她隨即用力搖頭。不可能…先不說秋水如何一聲不響的不見,單看他昨晚的樣子…絕不會毫無理由的跟她私奔,他分明那樣渴望我…若他心屬婉兒,應有幾分抗拒才是,不會任我予取予求,那究竟是怎麼回事?

「…昨夜你們有發生爭執,還是有遇上什麼怪事嗎?」夜無邊心中篤定,便冷靜一些,鎮定的問。

「沒有,小僧跟婉兒施主像平時一樣,互相討論對佛經的看法,然後各自安歇…」尚智抓抓他那亂糟糟的怪異短髮,認真的回想。

「…鈴聲…」他想起了不太在意的零碎記憶,模糊的呢喃。

「鈴聲?你也聽到了?」夜無邊愣了一下,她以為是夢中的聲響,別人也有聽到?所以不是她睡昏頭?那鈴聲怎麼回事?跟他們失蹤有關?當真詭異。

「夜施主也聽見了?」尚智茫然的回望夜無邊,心裡想的是同一件事。

沒有栓上的窗戶被冷風撞開,呼嘯的風霜灌進室內,灰濛濛的天空下,那座突然現世的山影格外清晰,仍然黑鴉鴉的像是暗夜剪成的影子,蕭蕭風聲從遙遠的那端傳來,像在呼喚著誰。

門板輕響,小二忐忑不安的探頭進來,夜無邊冷冽似寒霜的眼珠鋒芒畢露,像是一把無形的尖刀,視線戳得小二差點腿軟。

「二、二位客官,小人只是聽到有嚷嚷聲,想確認情況…早飯已經在樓下備好了,不知是要等另外兩位起床再用,還是…?」小二小心翼翼的偷覷夜無邊手上那柄單刀,謹慎的挑選詞句。

意思是,客棧的人沒有看見秋水跟婉兒下樓?尚智跟夜無邊心有靈犀的想。

「你們一直都在樓下?有人出入客棧嗎?」夜無邊冷冷質問。

「是,小店所有人都在客棧裡忙,天氣太差沒有其他人上門,整個客棧這幾天就做了四位的生意而已…」小二摸不著頭緒的回答這奇怪的問題。

「我們的另外兩位同伴不見了,施主可有線索?」明知對方不知道婉兒與秋水的下落,尚智仍不肯放棄希望,雙手合十溫和的詢問。

夜無邊以指尖彈響單刀用以恫嚇小二,眼中的猜忌與凶光越來越盛。

她曾經聽過有黑心客棧兼做人口拐賣的事,或許他們用了什麼巧妙的手法蒙騙了秋水他們?雖然她沒發現什麼端倪,既沒被下藥後的昏眩呆滯、他們也沒有單獨與店中人交談過,理應不會有這種事發生,但也不能保證絕不可能。

再說就算她跟尚智「賣相」不佳賣不了錢,也沒必要留她們活口,要是去報官豈不引人注目?哪個做黑的會如此蠢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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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無邊等人既已確定要走至少五個縣,便不再拖泥帶水的步行,豪氣的買了馬就上路,沒過多久就離開了留宿的縣城。

夜無邊沒想到秋水居然會騎馬,架式還算嫻熟,明明說自己身體弱很少出門,怎麼還會學騎馬?她不解的直盯著秋水瞧。

「無邊,怎麼了?」秋水一身白衣飛揚,耀眼陽光更襯得他清新脫俗,瘦弱的身形在寬大衣袍的遮掩下,居然讓他顯出幾分瀟灑。

「我還以為你不會騎馬,這也是讀書人必備技能?」她挑眉調侃的問。

「當然,雖然身體不好,但我可是六藝都學過…雖然只有射過靜止的靶…御車也還沒學全,不過騎馬沒問題的。」秋水得意的講了講,突然覺得在真的練過武的夜無邊面前講射箭根本班門弄斧,便趕快補充說明,不想讓人覺得他自大,但也不願讓她覺得自己一無是處。

只是這些花架子的君子六藝,在戰火燎原中哪能派上用場?一路淪落到煙花巷的他直到那時才知曉,所謂讀書人…特別是他這種不諳世事、身體弱的讀書人,連自保都不能,還談什麼君子呢…想到此,秋水不禁黯然。

夜無邊卻頗富興趣的打量秋水。

這小子果然出身好人家吧?禮樂射御書數都學?要完整的上過這些課,可要不少銀兩啊,之前還說得好像自己什麼都不會呢…唉,不過遇上戰亂還真沒什麼用就是了,也難怪他之前都沒說。

「嘖,射箭也就罷了,學駕車跟體力沒太大關係吧?這可不能賴到身體差上,怎麼沒學全了?偷懶?」夜無邊看秋水神情低落,便故意出言刺激他。

「我哪有…當時才十三四歲,車身太高很危險,我很害怕又沒興趣嘛…但我還是有認真聽先生教的內容喔。」秋水委屈巴巴的抗議,夜無邊聞言皺起眉。

夜無邊天性自由,其實她十三四歲時她也被嘮叨過要學一堆姑娘要學的玩意,但她老是各種藉口的逃去校場練武,所以不能理解秋水的乖順。

「十三四歲就學這麼多拉里拉雜的東西?你娘虐待你啊?」在她眼裡看來,硬塞一堆不感興趣的課給她就是虐待,才會有這麼神奇的結論。

「這也算虐待嗎?那無邊妳小時候都在做什麼?」秋水失笑,好奇的問。

「練武。」夜無邊邊說邊舉起自己的臂膀,隆起手臂的肌肉,自傲的說。

不得不說,夜無邊那身黑衣搭配她傲氣的神情,與騎在馬上迎風奔馳的模樣,簡直英姿颯爽,猶如沙場上的青年將軍,氣勢凌雲直叫人目不轉睛。

或許是很久沒有這樣悠哉的騎馬出行,夜無邊心情不錯,長年肅穆的神情此時染上淡淡的笑意,秋水看她高興自己也很開心,明媚的風光下一黑一白的身影並肩而行,讓人暫時忘卻曾有過的苦痛舊事。

「婉兒施主,妳看看前面的兩人,快不快樂?不要害怕,馬是很溫馴聰明的動物,如果好好對牠,絕不會被甩下去的。」尚智拍拍蜷縮在身前顫抖的姑娘的肩膀,平和安定的緩緩說道。

婉兒沒有學過騎馬,只得仰賴別人載,馬匹高大的身軀與快捷的奔馳令她害怕不已,從上路就閉著眼,牢牢揪著尚智的衣領不敢鬆手,生怕被摔下馬,全身繃得死緊,根本無法享受肆意奔馳的感覺,尚智見她可憐,不住安撫。

被這人救了好幾次的婉兒只得勉強自己,忍受顛簸的不適,硬著頭皮看向前方迎著日光愜意交談的兩人,背影那般從容自由,讓她羨慕不已。

「有小僧在,不會讓妳掉下去的,放輕鬆。」尚智溫和的朝她笑。

就是這張忠厚老實的臉,數次開導、耐心的徹夜與她談心,才讓她從漆黑的心湖裡浮出,重回這汙濁又清新的世界…遍體麟傷的婉兒知道,她內心那個罪孽滿身的自己並沒有消失,只是潛伏在深處伺機而動。

可是她不能再依賴她了…她得靠自己好好活下去。

「她」是為了自己才下狠手…婉兒無法責備她,也不願對她的存在視若無睹,她就是自己,是自己的黑暗面催生而出的,她的影子,捨不去的分身。

【謝謝妳…可是今後,希望妳能在後面靜靜的守護我就好…】

強光中,婉兒恍惚的在心裡對著水面下的自己,輕聲說道。

水面那端的她背後是一團黝暗的空間,陰毒的眼神閃過,卻有些淒楚。

【妳能保證他們不會再捨棄妳、欺凌妳嗎?】她伸出手,突破水面,撫上婉兒的面頰,優柔婉轉的語氣裡充滿濃烈的堅決,似乎不惜毀滅所有也要護著她…指上沾附的血腥味刺鼻得讓婉兒眼前朦朧起來。

絕對不會離開我的妳,我們一起承擔過往所有罪孽,可好?

婉兒珍重的回握那雙因她染血的手,淚眼婆娑的淺淺笑了。

【…我不會再任人宰割的。】她堅定的允諾。

【最好是這樣…採藥女…有什麼本事盡管使出來,別讓我鑽空子…】

與她如出一轍的面容模糊幾分,凌厲陰邪的眼神被水波遮掩,徒留嘴唇的笑意卻仍然清晰,她慢慢沉入水底,波紋漣漪氣泡消散,而後黝暗的水面恢復平靜,婉兒撫著心口,鄭重的鞠躬。

「婉兒施主?」尚智看她眼神飄忽,以為她又發作了,有些憂心的在她面前晃晃手,試圖喚醒她。

婉兒垂下眼簾,再次睜開已然換上不同神情,眉宇間淡淡的愁緒化為消融的雪水,澄澈的掃去從前染上的陰霾,朝對方展顏。

瞧那天空多麼澄澈,湛藍色的天際白雲飄盪,清風肆意的吹拂而過,塵土飛揚轉眼消失在遙遠的後方,身旁那人溫暖的注視,前面奔馳的兩人何等自由…世界如此遼闊,若是終日守在那山谷,怕是此生都不得見到此等風光吧…而這一切,都是他帶給我的。

婉兒一掃眉宇間的愁緒,露出真正的笑顏,璀璨光線裡,那張清麗的容顏猶如浮出水面的鮮花,嬌嫩欲滴而惹人憐惜。

尚智不知為何心臟忽然揪緊,風吹來的方向隱約傳來不知名的花香,叫人心蕩神馳陶醉不已,不禁對著面前的人露出笑容。

不時回頭確認身後人有沒有跟丟的秋水與夜無邊面面相覷,不知發生何事。

 

四人晃晃蕩蕩,風塵僕僕的走過四個城鎮,到了所謂「有緣就能入靈山」的第五個鎮--楓露鎮時,已然過了好一段時日,季節已到了秋季。

「今年天冷得早啊…」夜無邊仰頭望著烏雲密布的天空,拂去肩上沾附的霜花,說幾個字嘴巴就冒出白煙,但她身強體健,沒有受到天氣太大影響,仍是一派悠哉,跟身旁的某人完全不同。

雖說這個區域本就位在偏寒的地方,但也很少仲秋就冷到下霜的地步,身體本來就比較虛弱的秋水抱著夜無邊的斗篷,冷得牙關都在打顫,縮肩駝背的盡量將自己的身體縮小,好多留住更多溫度,但顯然完全沒用,仍是白著一張臉,可憐兮兮的瑟瑟發抖,不時還抽兩下鼻子以防鼻水流出。

「你看看,就說你肉吃不夠多。」夜無邊扯過秋水的手,替他搓手取暖,嘴巴上嫌棄,動作卻不言自喻的呵護對方。

「…不是肉的問題吧…」秋水委屈卻幸福的苦笑抗議。

「我說是就是,囉嗦。等等進客棧就先泡熱水,別給我染上風寒啊。」夜無邊橫他一眼,強硬的堅持。

婉兒跟秋水差不多水平,一張小臉已經凍得青白,尚智站在迎風處替她遮風,但效果不彰,無奈之餘四人只得先躲進屋裡再行計較。

天氣壞還是有好處,沒人有閒心去看秋水的長相,這次總算沒有像前幾次那樣讓街上擠得水洩不通,連客棧的小二替他們開完房後,就飛也似的躲回灶房取暖。

大概是懶得選,看他們四人一起,這小二就隨便開了間四人住的大房,那空間寬敞得多餘,要不是夜無邊口袋夠深,怕是住不起。

進門後左右兩邊各有臥間,中間是個縮小版的廳堂,寬敞窗戶前有個夏天用以乘涼的臥榻、走道兩側有四張紅漆扶椅、中央一個雕裝精緻的紅漆圓桌,光滑油亮的桌面擺著素陶色茶具組。

房內陳設典雅素靜卻不單調,能看出設計的人品味卓絕,此外還放了炭盆用以取暖,四人進房沒多久便已揮去身上的寒氣,溫暖得猶如泡在熱水裡。

不說還以為走進哪戶人家裡,居家感十足溫馨異常,讓人忘記荷包有多傷,只叫人難以捨棄這番舒適,巴不得在此間常住不去。

夜無邊趕那兩個抖得跟篩子一樣的人各自去泡澡,和尚智在桌邊討論行程。

「沒料到天氣這麼惡劣,那兩個又那麼怕冷,上山的準備可得仔細想清楚。」夜無邊瞄瞄窗縫,烏鴉鴉的黑雲與霜花紛飛,這天氣在山裡瞎撞可太蠢了。

「是啊,而且還不知道是哪座山,該先往哪邊找呢…」尚智平靜的喝茶,明明提主意的人是他,卻彷彿事不關己似的,叫夜無邊無言。

「說得輕巧,不就是你要上靈山的嗎?」她不以為然的挑眉。

「掌櫃說了,有緣人就能上山的,急也沒用,夜施主不妨放輕鬆。」他笑。

你還真信那套瞎話,什麼緣分不緣分,出家人就是這樣。夜無邊暗暗翻白眼。

「…你跟那兩個待在這裡,我上街買些必需品,順便看看可有什麼奇聞軼事能當線索。」夜無邊不想跟他扯太多,免得他開始講道,甩甩斗篷便要踏出門外,尚智愣了愣,起身勸阻她。

「夜施主,天晚了還下霜,現在上街太辛苦了,明天吧?」他溫和的說。

「就在附近轉轉,何況有些地方現在才熱鬧,我得去弄路費。」夜無邊冷哼,拎起乾癟的錢袋在尚智面前晃,他見狀有些靦腆的低頭,甚至不好意思問她要上哪弄錢。

整路的開銷都是夜無邊出的,四個人的吃住費可比得上夜無邊流連高等妓院的開銷,她不去搞錢誰去?

一個是不諳世事的傻瓜抱枕、一個是在封閉的山谷生活的孤女,一個不問紅塵的出家人,除了夜無邊還有本事弄到能養四口人的錢?

尚智雖有遊歷經驗,但之前餐風露宿慣了,根本不會想那麼多,獨自遊走街頭流浪時倒還能應付,吃飯靠誦經隨人施捨,自己住破寺殘屋也無所謂。

可現在身邊跟著婉兒這個大姑娘怎麼還能一樣?她離不開他、他承諾要守護她,那當然得跟她同住一屋,即使都是睡地板,客棧的花費仍得算他一份,乾糧饅頭還是要花錢的,不管如何零零總總的開銷總是免不了。

夜無邊錢又花得那般自然,尚智不是故意的,但竟然整路都忘了,只能說不愧是出家人,這些紅塵俗事根本掛不了心。

「…小僧…小僧以後會想辦法還的。」尚智歉疚的低頭,開始計算要頌多久的經才能賺到足夠的銀兩還錢。

「免了,爺賺錢快,不差這些錢。你就在這裡顧著他們,我很快回來。」夜無邊當然沒那麼小氣,她只是想堵住囉嗦的傢伙的嘴,也不想浪費時間跟他糾纏,計畫得逞便得意的閃出房,免得他知道自己要上賭館賺錢會嘮叨。

在街頭混久了,夜無邊賭錢的實力相當不錯,眨眼間便已賺得缽滿盆滿,揍跑想趁機敲竹槓的雜碎,她甩甩手,於霜雪飛凌中慢吞吞的晃回去。

不經意瞥向手腕上繫著的髮帶,想到某個溫吞生物在等她回去,她冷冰冰的面容有些鬆動,嘴角揚起寵溺的苦笑。

那髮帶是以紅橙兩色編成,赤紅張揚橙紅溫暖,兩條絲線以編麻花的方式糾纏成一股,尾端繫著做成火苗狀的紅色琉璃與楓葉,精緻結實又大方,繫在全身黑的夜無邊手腕上相當惹眼,不用說肯定不是她本人會繫的配件。

「…這真的適合我嗎?笨秋水。」夜無邊摩娑著髮帶,兀自低笑。

記得是在前面那個鎮上吧,正在採買途中,秋水路經某個攤販時,便停下腳步,直勾勾的瞪著這個不放,叫他還不肯走。

『無邊,妳看這個,好漂亮啊。』秋水拉著夜無邊的衣袖,期盼的看著她。

夜無邊看看擺在貨架正中央的這條髮帶,又看看秋水,摸不著頭緒。

這分明是姑娘家用的東西,你跟人家湊什麼熱鬧?

『你想戴?不是吧?』她難以置信的問,一點都沒聯想到自己身上。

『唉呦,這位美公子肯定是想送喜歡的姑娘嘛,護衛小哥你怎麼這麼不解風情啊?』老闆娘垂涎的盯著秋水絕美的臉龐看,根本沒把夜無邊放在眼裡,只憑眼前的印象胡亂鼓吹。

妳在講什麼東西,腦袋還清醒嗎?夜無邊翻白眼,早就知道秋水的臉容易造成旁人智商下降,但沒想到這麼離譜。

竟然當她是陪少爺出門的護衛?這聯想力太發達…

夜無邊意識到什麼,愣了愣,低頭看自己的裝束。

一身黑衣加單刀,滿臉傷疤體格結實,抱著一堆必需物資…

再看看秋水,一身白衣無垢,俊美無雙身材修長,兩手空空…

…似乎有幾分像,而且她本來就會保護他的安危,這樣說來還是自己遲鈍?

秋水不知道夜無邊為何沉默不語,歪著頭看她。

『無邊,這個好適合妳,買下吧?』秋水等不到夜無邊回應,軟軟的問。

什麼玩意?!現在什麼狀況?夜無邊沒料到這種發展,被弄得一臉懵。

『…我不戴這種女兒家的東西,走了。』她才懶得管老闆娘那張彷彿聽到什麼驚世駭俗奇聞的錯愕臉,拖著秋水就要離開。

秋水卻難得的堅持著不肯走,又用他那招該死的秋波攻擊,夜無邊彷彿像被星星正面打中,閃得她眼睛快張不開,氣惱的往他頭上巴下去。

『囉嗦,亂花錢啊你。』她念叨歸念叨,仍是把手裡的東西塞到秋水懷裡,扔了錢給老闆娘,撈走那條髮帶,目光瞥見另一條,想都沒想就一併買下。

那是與夜無邊那條同樣設計,只是顏色不同,由藍白絲線交錯編成一股,末梢繫著藍色琉璃珠與迷你白玉貝殼的髮帶,兩條放在一起,看著莫名相配。

夜無邊扭頭朝秋水看去,露出狡詰的玩味笑意,秋水不明所以的歪頭。

『啊呦,護衛小哥可真有眼力見,這條正好跟那條成對,很配兩人哪!』生意人就是生意人,見到銀兩就什麼世俗眼光都甩到旁邊去了,劈頭就是奉承。

夜無邊沒理她,隨意把兩條髮帶塞進褲袋,搶回秋水懷裡的東西,與他回去客棧,整天絕口不提這件事,直到晚上與他同榻時才又取出來。

『妳繫上一定好看的。』秋水望著純白床單上的紅橙色髮帶,訥訥的堅持。

『說了我不戴這種姑娘家玩意。』夜無邊斜睨他,似笑非笑的哼哼。

那為何買了呢?還帶上另一條,難道她喜歡的是這條嗎…?

秋水滿頭問號的呆呆看著夜無邊,憨憨的有點討喜,夜無邊抿著的嘴角微微上揚,將秋水的手腕拉過來,替他綁上那條藍白色的髮帶,才把紅橙色那條綁在自己手腕上,調戲的捏捏秋水的臉。

『…不過要是你綁著這條,我可以退讓一點。』她戲謔的邪笑。

秋水腦袋彷彿被狂風掃過,轟得他面紅如霞,想起老闆娘的話,心情好得猶如七月豔陽,樂顛顛的不住點頭。

無邊要跟他綁「成對」的東西!她這是認同他了?可以認為她也喜歡他嗎?

秋水心花怒放的表情將他的思緒完全暴露出來,夜無邊忽然覺得彆扭,粗魯的抱著他躺下,不准秋水多話。

他乖乖窩在她身邊,喜孜孜的入眠,夜無邊趁他睡熟,在他眉心落下一吻。

『不喜歡還會由著你吵嗎?傻子。』夜無邊低聲呢喃,少見的無夢之夜。

皎潔月色映上二人安適的睡顏,無語相知、良緣在側一世情牽,別無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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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無邊又回到少女時代的夢境裡,她昂首按著額頭,非常不爽。

為什麼最近老是夢到以前的事!吃飽太閒?

夢境裡的人來來去去的走動,夜無邊站在宅院的院子裡,使勁捏自己的大腿。

混帳,醒不來…最近老是這樣,似乎沒到某個段落點她就醒不來。

十幾年了,那些鮮明的回憶分明只會讓她在醒來時落寞不已,冥冥中卻似乎有種執拗的存在逼她去面對。

夜無邊懷疑自己潛意識在自虐,可又無法捨棄再次見到至親的渴望。

她只得移動步伐,看這夢境片段又想讓她記起什麼。

穿過院落蒼翠翁鬱的草木造景,來到開闊的廳堂,鼻尖彷彿嗅到懷念的氣息,是家的味道…如此熟悉刻骨,像是不曾消散。

大廳上,父母坐在首位,兩個兄長與少女時的她坐在下位,嘻嘻哈哈的閒聊。

少女夜無邊梳著高高的馬尾,一身短打便裝俐落簡潔,深藍色的袍子上繡著白色的雲紋,更顯得她英姿颯爽。

『阿爹,阿娘,你們要說什麼?』她毫無閨秀該有的矜持,孩子氣的踢著兩條腿,朝氣蓬勃的扭頭問。

『妳也差不多該談婚事了,該端莊點。』阿娘撫著臉頰,無奈的嘆息。

『我才幾歲啊?才不要!』少女夜無邊聞言立刻抗議,氣鼓鼓的吐舌頭。

『哪能說這種話,妳馬上就要十六歲了,誰家閨女不是十二三歲就訂親,就妳成天練武不學女紅,這樣下去誰敢來談婚事。』娘親擔憂的叨唸。

『誰愛嫌就去嫌,嫁不出去賴著阿爹養,才不怕呢。』少女夜無邊嘻皮笑臉的耍賴,兩個兄長也在旁邊擠眉弄眼的偷偷聲援她。

『就是,誰敢嫌我簡家的女兒,我也不稀罕…咳,但阿爹會老,妳還是得為將來做打算嘛。』阿爹傲然的挺起胸膛支持女兒,但馬上被妻子的眼刀嚇得改口,乾咳幾聲佯裝正經。

刀光劍影都不懼的老將,一個女人的眼光能多嚇人?

但他就是縮了,半夜被趕出房得在走廊吹冷風罰站可不好玩吧?誰讓妻子是自己的剋星呢?

兩個時期的夜無邊鄙夷的看著臨陣倒戈的阿爹,唾棄無比。

『妳外祖父說這次科舉出了個青年才俊,年紀輕輕就中了舉人,有意搓合你倆,阿娘聽人家說他知書達禮、溫文儒雅,外貌更是非比尋常俊美無雙,堪稱人中龍鳳…』阿娘無視夜無邊的表情,開始闡述不知道從哪裡得來的情報,言下之意似已無轉折的餘地,彷彿鐵了心要把夜無邊嫁給這才子。

『讀書人都一股酸腐味!才不要哪!那小子何方人?我跟他肯定搭不上話,幹嘛自找罪受啊!不嫁!』少女夜無邊摀住耳朵,大聲抗議。

『亂說,難道妳覺得外祖父有酸腐味?下次阿娘跟他說,瞧他會不會訓妳一頓!』文官家出身的阿娘不樂意了,生氣的訓斥少女夜無邊。

『外祖父不算嘛!但阿爹跟老哥們都這麼說的啊!』少女夜無邊很沒道義的拖旁人下水。

三個大男人立馬縮成一團,眼觀鼻、鼻觀心,就是不敢跟簡家「最強」的女人四目相交,就怕沒晚飯吃。

『…反正妳外祖父已經去說媒了,若是對方也同意,過些時日等他再大一些,阿娘就開始張羅婚事…』娘親留給男人們等等再算帳的「親切」眼神,強硬的繼續話題,少女夜無邊卻越聽越奇怪。

『什麼叫「再大一點」??那舉人現在是幾歲?』她難以置信的打斷娘親。

『跟妳差兩歲,現在快十四了,是袁家的三少爺,這年紀就中了舉人,是不是很有出息?前途必不可限量,阿娘得替妳先搶下,免得被人搶走。』娘親雙眼放出燦爛的光芒,覺得自己為女兒做了最好的打算。

『啥?!那不還是流鼻涕的年紀嗎?!阿娘妳瘋啦…』少女夜無邊驚得連眼珠子都快掉出來,更拼命抗議。

夜無邊頭疼的按著額,連抱怨的力氣都沒了。

夢境轉為一片朦朧,眼前的人影搖晃消散,她這夜無意義的回顧到此為止。

夜無邊心情頗差的張開眼,漸漸清晰的景象裡,秋水的輪廓也越發清楚。

這小子,睡得倒安穩。夜無邊指尖輕輕滑過他堅挺的鼻樑,疲倦的嘆。

在那之後過了約半年,前朝便覆滅,她家破人亡淪落軍妓…

也不知那素昧謀面的袁家三少如何了,舉人嗎…在那天翻地覆的戰爭狂潮中,這頭銜應該沒用吧?說不定他早就死了。

阿娘…難道女人沒有嫁人,就得不到「歸宿」嗎?是誰規定女人不能自食其力的?那若是尋不到良人,又或是碰上戰亂,該如何自保?

看那婉兒…她如世人所望,嫁了人,就得到幸福了嗎?

夜無邊不願過那種任人左右的人生,當然更不可能像婉兒那樣隱忍度日,直到最後瘋癲…若是她在她的位置,早把那雜碎打得當狗爬了。

當初戰亂時只是人數佔了優勢,她有信心若在婚姻裡,要擊倒一個男人不費吹灰之力,可現在想這些又如何?

她還是「髒了」。從身體到心靈,全都汙穢不堪。

夜無邊低迷的情緒揮之不去,不知自己記起那段過往幹嘛。

嘿,那人中龍鳳與她不曾碰面便離散倒是好事,即使在人海中錯身而過,她也不必看到男人面對受過屈辱的女人,會露出怎樣骯髒唾棄的神情。

何況她的容貌已弄成這副德性,也就秋水跟尚智兩個怪傢伙敢接近她…當然對她憐憫同情的人不是沒有過(例如沒多話卻平和待她的掌櫃夫妻),只是她不需要,從來都不需要。

不論是將門千金的簡家大小姐,還是狼狽不堪的夜無邊,都不稀罕同情。

她甩開被子,走到窗邊洗漱,毅然的想著。

「…嗯…無邊,妳醒了…」秋水迷迷糊糊的支起身,睡意強烈的嘟嚷。

雪白的衣服果真適合他,在陽光中顯得飄逸出塵,猶如墜入凡間的仙人,連衣衫散亂的揉眼睛看著都格外清新。夜無邊盯著秋水,感嘆道。

「今天要去哪邊找情報?」秋水抱著猶帶夜無邊氣息的被子,含糊的問。

夜無邊看他那副像極了愛睏貓的溫吞樣子,忽然湧上逗弄他的衝動。

「妓院,你去嗎?」她走到他面前,將擰乾的布巾遞給他,露出玩味的眼神。

布巾啪搭一聲掉到床邊,秋水睜大眼,難以置信的瞪著夜無邊。

「我…我不去,為什麼…妓院?」秋水驚得連話都說不好,顛三倒四的問。

「那種地方常常會有意想不到的謠言在傳,或許能有斬獲。」夜無邊假裝不知道秋水的震驚,平淡的聳肩,像是在問早飯要吃什麼。

「…可是妓院…不想…」秋水在妓院的恐怖經歷再次浮現,讓他臉色一片煞白,而更令他不安的是夜無邊是否對他厭棄了?

她說過偶爾會跟姑娘「活動筋骨」,那要是她這一趟打探消息時,剛好瞧到順眼的可人兒,自己這「抱枕」是不是就沒用了?

夜無邊並不需要自己便能活下去,這點秋水心知肚明。

他知道她不像自己那樣渴求對方,所以當他放鬆而舒心的窩在夜無邊身邊,可能被拋棄的恐懼卻始終如影隨形,但只要夜無邊允許他接近,他就可以視而不見…即使是像搖擺的火苗那樣不安定的信任,仍是秋水唯一的信仰。

他離不開她,但她卻隨時可以抽身…秋水內心一團麻亂的糾葛,千愁萬緒口難開,姣美如月華的盛世容貌為此染上深深的黯然。

「你不想去,還是不想我去?」夜無邊伸出食指,輕挑的抬起他的下巴,調戲般的勾著嘴角,戲謔的問。

她當然知道秋水的答案,但她就是要他親口說出來。

「…我不想去。」秋水眼波流轉,湖水蕩漾似的勾人眼神,將內心的波瀾清晰的顯現。他拿什麼阻止夜無邊?他什麼身分都不是…

「那我要去了喔?」還嘴硬是吧?夜無邊壞心眼的挑眉,又強調一遍。

秋水抿著唇,彷彿用盡全力憋住哽在喉間的話。

「想說什麼就說,要不然我真要去了喔?」夜無邊湊到秋水耳邊,低沉的嗓音把她的話送到他耳裡,惹得秋水一陣酥麻。

心蕩神馳的同時也會意過來夜無邊在誘導他,逼自己講真心話。

雖然不知道這是在鬧哪齣,但他心裡又驚又喜。

無邊默許他阻止!這是不是代表他在她心裡佔了一點位置?

「…我也不要妳去。」壯了膽子後,秋水彆扭的拉著夜無邊的衣襬,將強忍的抗拒神態盡顯無遺,頗有小媳婦似的哀怨。

夜無邊心情好得多了。雖然從頭至尾都是「反的」,但那又如何?

秋水自願、她高興,誰有資格多嘴?

「膽子肥了啊。」她愉悅的在秋水軟嫩的臉頰上輕輕咬了一口,低笑道。

比吻更具掠奪性的咬,不輕不重的力道留不下半點痕跡,秋水的心臟卻被牢牢箝住,整張臉紅得像熟透的柿子,捏著夜無邊的衣角,講不出話。

「快點洗漱,我在樓下等你。」夜無邊胡亂揉捏秋水的臉,悠哉的晃出去。

夜無邊下樓時,尚智與婉兒已坐在廳上吃飯,瞥見兩人桌上的菜包子,夜無邊嫌棄的坐到隔壁桌,劈頭就點了滿桌子的肉。

「夜施主,一大早就吃這麼多油膩的東西,不怕鬧肚疼嗎?」尚智苦笑著與她打招呼,夜無邊滿嘴食物不講話,揚揚筷子便充作回應。

婉兒與尚智無奈的搖頭笑,三人安安靜靜…抱歉,夜無邊吃飯太豪邁,稀哩呼嚕的聲音讓靜謐的晨間時刻有點破滅,要不是客棧沒其他客人,還挺尷尬。

 

好不容易平復心情的秋水踱下樓,望著自己碗裡堆成小山的肉,傻住了。

「…無邊,這些太多了…」秋水哭笑不得的發現夜無邊還在挑戰極限,趕緊阻止,但夜無邊才不理他。

「不行,你給我吃掉,我要把你養胖一點,抱枕就是要軟呼呼的才對,我每天都像抱捆柴睡覺,弄得我手麻。」她強硬且毫不避諱餘人目光的直言。

秋水好不容易消停的害臊又被喚醒,不敢看隔壁桌的人,認分的照辦。

婉兒遺憾而悲傷的神情一閃而過,若是那人也同他那般溫和該有多好…

秋水確實俊美無雙人見人愛,婉兒並不否認喜歡上他是因為那張臉皮,但會那般執著的見面就決意下藥,或許是因為他與她那曾經的夫君有幾分相似吧…雖然他沒有秋水那樣的絕代風華,但在潛意識裡婉兒就是不由自主的把秋水當成他,才會難以自拔…那人對她如此殘酷,怎還忘不了呢…還真是自找罪受啊…她出神的想著。

「婉兒施主,過去的便是過去了,放下確實很難,小僧也還做不到,但不論如何,不是妳的便不是妳的,希望妳能早日參透。」尚智不惱不怒,以澄明的眼神溫憫的開導這可憐的痴人,畢竟誰有辦法甫入佛門便悟得真理呢?

「是,聽小師父的。」婉兒溫順的啜飲熱茶,不再做其他遐思。

「尚智,你說那靈山就在遙遠西方,你到底打算走多遠?真沒其他情報了?當初是誰跟你說靈山的事?」夜無邊朝還在跟肉山奮戰的秋水那邊推了一碗肉湯,不理他苦哈哈的笑容,自顧自的與尚智搭話。

「只是個香客,小僧不知道他的來歷…」尚智自己也知道單憑這點就要找到靈山簡直癡人說夢,大概得靠奇蹟發生才有機會,明知夜無邊可能失去耐性不去了,但他不願撒謊,坦率的直說。

「我們在的這個城鎮已經算國土的西部了,再過去還有大大小小幾十個鎮子,就算一直往西直線過去,在到國境前也有十來個鎮,當中有多少山?你打算每座山都去爬看看嗎?瘋了不成?」夜無邊走遍大江南北,對國內的地理位置相當清楚,幾乎能繪出整個國家的地圖,所以覺得尚智簡直癡人說夢。

「夜施主所言甚是,小僧慚愧…」他靦腆的低頭,卻沒有放棄的打算。

在後堂忙活的掌櫃端著熱茶過來,親切的朝他們笑笑。

「幾位客官是想去靈山嗎?」掌櫃年約五十上下,目光慈祥和藹可親,清瘦的臉搭配長及胸口的雪白鬍鬚,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感覺,斯文的問。

眾人一愣,難道奇蹟就擺在眼前嗎?

「是,不知掌櫃可有什麼線索嗎?」尚智合掌,恭謙的問。

「…靈山可不是隨便人都能涉足的,若是沒有涉險的勇氣,還是別去了…那山會挑選人的,倘若抱著輕率的心思上山,可回不來啊…」掌櫃瞇著眼環顧眾人,撫著長鬚慢慢說話的樣子還挺神秘。

「小僧聽人說過,那山能洗滌人心,還能得到佛祖的指引,小僧等人絕無惡念,只希望上天能指引我們一條明路,助我等破除迷惘…若掌櫃能告知方位,小僧感激不已。」尚智澄明的雙眼映出對方身影,誠懇的說。

「小兄弟的眼神很好,你這樣的人也需要上靈山求解嗎?」掌櫃讚許的回望。

「施主說笑了,小僧仍未超脫凡俗之擾,只是一介俗人,自是需要佛祖開導。」尚智不疾不徐,溫順謙卑的躬身。

「你信佛嗎?你感受過佛祖存在嗎?」掌櫃不知從尚智身上看到什麼,溫煦的目光染上一層淡淡的同情,平靜的問。

尚智有些失神,他當然相信佛祖,可佛祖在哪呢…小蘭施主受難時,祂為何只是默默的看著那一切發生呢…那樣聖潔而虔誠的人就在祂眼皮下受罪…

「小僧…始終相信…」但曾經如此真摯的信仰,現在卻令他困惑,語帶猶疑。

信佛,卻懷疑佛祖在否,可是大不敬?他是不是陷在執念的網裡,掙脫不出?

掌櫃對尚智有些含糊的回應並不在乎,沒有對這點多加置喙,彷彿看破紅塵般的睿智眼珠再次環顧四人,停留在夜無邊身上的時間最久。

夜無邊冷淡漠然的回望,神情中那抹傲性半分沒減,肆意暴露她的想法。

這老傢伙,到底要說不說?打啞謎賣關子很有趣嗎?還是要問她一樣的問題?

可笑,有人問她就敢答,誰在乎其他人怎麼想?

沒有佛、沒有神,這世界能救她的,就只有自己,什麼天道都是鬼扯蛋!

「…看來幾位客官各有緣由,老夫也沒什麼好插嘴的,若是各位執意要上靈山,那便向正西方走,過五個縣後若是有緣,自會找到入山的方法。」掌櫃對上夜無邊桀驁的表情,只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像是看穿她的內心話。

這人,怕是這四人中執念最重的那個吧…那身血氣奔騰的凜冽威壓,果真是需要靈山洗滌,否則可能永遠在黑暗的血海裡掙脫不出,最後氣絕身亡…

只是沒想到這樣的人,也會想要去和她性情完全相衝的地方?

「過五個縣後,自有入山方法?」夜無邊才不管對方在想什麼,狐疑的重複。

意思是,靈山在第五個縣與第六個縣之間?那附近有好幾座山,到底是哪一座?直接說不就行了?到底是不是瞎說的啊?

「要有緣才能找到入山方法,客官漏了幾個字。」掌櫃糾正道。

好個曖昧不明的講法,找不到就推說沒緣是吧?這老傢伙沒事湊什麼熱鬧?白搭我時間。夜無邊不以為意的聳肩,在心裡翻白眼。

「多謝掌櫃指點。」除去夜無邊,其他三人皆對掌櫃行禮表達謝意。

「不必客氣,都是緣分,看到諸位就覺得有很多話想說,希望你們都能得償所願。」掌櫃高深莫測的微笑。

飯後,掌櫃夫妻站在客棧門口目送四人離去,老婦面露感傷的側頭看向丈夫。

「…真像咱們年輕時啊。」她淡淡笑道。

迷惘而徬然無依是嗎…在這平和的時代,居然還有如此令人哀憐的青年男女…掌櫃那雙彷彿看透人世的雙眼閃過憐憫的溫情,最終仍是沉默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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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說來,婉兒施主也是個可憐人…」尚智看到一半便看不下去,深表同情並憐憫的朝婉兒的方向望去。

「你不氣?她差點讓你破戒,說不定之後還可能殺了你。」夜無邊冷冷問。

「得施主相助,小僧終究沒破戒不是嗎?人也好好的,何必再問罪於她?」尚智雲淡風輕的笑著,顯然佛學的涵養已深深刻在心裡,著實讓人佩服。

嘖嘖,出家人,難道都沒點脾氣?夜無邊不予置評的哼哼。

秋水坐立難安,服下藥後恍惚的行動現在令他深感可恥,不知道夜無邊會如何看待他?是否…覺得他那小倌的模樣令人噁心呢?

「你幹嘛扭扭捏捏的?想說什麼就說。」夜無邊垂眸淡淡問。

「剛剛…對不起…」秋水面紅耳赤,捏著衣角嚅囁的說。

「哼,就憑你要撲倒我,還早得很。」夜無邊嗤笑。

「我不是故意的…只是難以自制…」秋水羞恥的低頭。

「你的喜好真是奇怪,明明那裡有個水靈的俏姑娘,為何往我這裡撲?」夜無邊戳戳秋水的額頭,意義不明的問。

「因為…我喜歡的是妳啊…」秋水面色更紅,小聲卻清楚的表白,抬眼偷覷夜無邊的表情,想知道她的反應。

夜無邊渾身一頓,面容淡定眼中看不出情緒,只是直勾勾的看著對方。

秋水不自在的動了動,忐忑不安的祈禱自己沒有惹火她。

然後夜無邊伸出手,以有點粗魯卻不至於弄傷他的力道,開始蹂躪他的臉。

「無、無邊…?」臉被莫名其妙的又揉又捏,秋水茫然不解的喊她。

「不准對其他人擺出這種表情。」夜無邊霸道的宣告,像是默許他告白,又像沒有,但其中的佔有欲卻清楚明瞭。

秋水睜大眼,欣喜若狂的杵在原地,夜無邊突然起身,走向婉兒與尚智,不再理會身後那個開了滿天心花的呆子。

尚智悲憫的跪坐在婉兒身旁,誠心的唸著經文。

「她又沒死,你頌什麼經?」夜無邊搞不懂尚智,無奈的問。

「夜施主有所不知,經文並非只能超渡亡魂,也有鎮定心靈的作用,婉兒姑娘受了這麼多折磨,或許正在做惡夢,小僧在此誦經說不定可以傳達到她心裡,讓她不再那麼難受。」尚智雙手合十,和善的笑道。

婉兒確實蜷縮顫抖,臉色鐵青含糊的說著囈語,像在夢中仍不得安寧。

夜無邊知道那是受創過深之人才有的舉動,微微抿唇,心中思緒翻湧。

「…所以你打算如何?要不在這陪她?替她頌一輩子經?」她低聲問。

尚智忠厚老實的臉上浮現短暫迷惘,抬頭看向天際浮雲,若有所思。

「…從前小僧曾聽人提過,在遙遠的西方有座靈山,能洗滌人受傷的心靈,有緣之人還能得到上天的啟示,說不定佛祖會指引小僧一條明路,放下心裡的業障與罣礙…」尚智淒苦的笑笑。

「你難道想帶她去?這人瘋了,你如何說服她?何況靈山的位置你清楚嗎?」夜無邊浪跡天涯多年,根本沒聽過啥狗屁靈山,不解的問。

她也不知道自己幹嘛在旁邊囉嗦,照理來說她根本不屑這種事。

十年來,她始終游離於人群之外,卻從遇見秋水後便開始亂了套,後面這些事到底如何發展成這樣的,夜無邊一頭霧水,搞不清自己怎麼了。

「小僧會說服她…兩位施主若無要事在身,不妨一起上路?只要朝西方走,總會有辦法的。」尚智明明是在場最年少的人,此刻卻有超脫凡俗的沉穩,坦蕩直率的眼珠映著夜無邊的樣貌,似是看穿她內心的糾葛,叫人難以對視。

不知何時湊到旁邊的秋水拉拉夜無邊的衣袖,祈求的望著她。

「…你想去?」夜無邊上下打量秋水,沒好氣的問。

這小子,又用那種過分的眼神亂看,小心再捏你幾把。

「反正我們沒有特別要去的地方,當護送他們一程?好不好?」秋水軟軟的問。

「…明天出發,但是若你沒能說服她,我們便分道揚鑣。」夜無邊頭疼的捏了一把秋水,轉頭向尚智說道。

「小僧感激不已,多謝施主。」尚智溫順的笑了,恭謹的行禮。

「還有,路上你不得對我指手畫腳,我可不是修佛的人,吃什麼東西、要殺誰,都與你無關,這也答應?」夜無邊擺擺手,將話挑明了。

她才不要吃一路的素食,更不想放過所有渣籽,誰都別妄想改變她的做法。

尚智沒有親眼看過她殺人,又得她數次相救,誤以為她不是如此狠辣之人,聽得此話面露愕然,卻不出言斥責,而是握緊衣角,想了許久。

他並沒有立場指責別人,就算是意外,他還是殺了人,何況…當初他動手推那惡少,心底深處真的沒有絲毫想殺之的憎惡嗎?

他不是有意殺他是真、希望那人消失也是真,這樣他敢說自己從未動過殺念嗎?即使一秒的念頭都沒有嗎?尚智無法保證。

尚智承受良心的譴責一路流浪,內心徬徨無比,他相信有佛祖,卻看不到佛祖,迷惘中曾無數次幻想當時,若有個人能替他除去那些惡人…

難道他只是不想髒了自己的手,甚至沒有背上罪孽也要除惡的覺悟?

若真是如此…自己說不定比除惡務盡之人來得奸猾…只顧自己乾淨。

「…夜施主,您可有承受殺人的罪孽的覺悟?若是有,小僧…小僧便只能言盡於此,畢竟善惡…總是難以分辨。」尚智心裡一團亂,從小蘭之死到流浪的這些歲月,很多佛門規矩令他覺得矛盾,現在仍在尋找答案的路上,只得咬牙暫且觀望,想知道世俗之人與佛門中人的想法,究竟孰是孰非。

「…我有下地獄的覺悟,用不著你操心。」夜無邊冷冷說道。

雖然她壓根不信那套,但如果死後真有那個世界存在,夜無邊很清楚那就是自己該去的地方…滿心憤恨而揮出的刀、飛舞的殷紅血色,她都記得很清楚。

早在十年前她便已決定要走這條不歸路了。

即使天理不容,她也無愧於心,會坦蕩蕩的入土。

山間的風勢驟然增強,狂風在四人間呼嘯而過,日頭在眾人頭頂上猛烈曝曬,夜無邊傲立於棚子陰影處下,一雙似火的眸子灼人,期內蘊涵的堅決不言自明,直教人折服,尚智內心頗受激盪,甚至肅然起敬的靜默。

「無邊只殺壞人,尚智兄弟你放心吧。」秋水湊上前幫腔,尚智回以笑容,協約算是完成…雖然秋水又被夜無邊擰了一把。

翌日,經歷了這許多波折,夜無邊等人才終於離開了這個小鎮,往西出發。

穿越山谷回到官道上走了三天,不曾遠行的秋水與婉兒疲憊不已,加上還得補充乾糧等物,四人便決定進城鎮歇腳休息。

四個形貌差異甚巨的人走在路上,頻頻引人側目,幸好夜無邊跟尚智還算靠譜,早已習慣那些不善的目光,根本不理周遭的喧鬧,自顧自的走著。

尚智當時花了整整一宿的時間說服婉兒,也不知他到底說了什麼,婉兒現今看著倒是挺正常的,就是話少了很多。

鬱鬱寡歡的表情與不安交錯,讓她頗有楚楚可憐之感,夜無邊本就對她仍有戒心,對她不理不睬…何況她還得分神顧一個呆子。

「回來。」夜無邊按著太陽穴,微怒的拖著秋水的領子,命令道。

秋水滿臉雀躍,興奮的東張西望,全然沒發現自己第無數次差點走丟,樂顛顛的回望夜無邊,乖巧的任由她領路。

那天殺的絕世美顏已經夠惹禍,還擺那種表情!你想害多少人家庭崩毀啊?

夜無邊目露凶光的瞪視覬覦秋水的男男女女,才好不容易在湊到他們面前看美人的人潮中擠出一條路,沒好氣的用白眼看秋水。

「無邊,妳為什麼生氣?」罪魁禍首無辜的問。

夜無邊很想一腳踹飛身後那些鼓譟的人們,但她忍住了。

是沒看過美人啊?!這也要喔喔喔~的鬼叫?!滾!她在心底咆哮。

夜無邊知道秋水的容貌堪比天仙,但她卻沒料到帶這人出門竟這麼麻煩!

一群口水都快滴出來的傢伙繞在身邊不肯散,他們還怎麼趕路啊!

尚智跟她遇過無數恥笑,沒想過會有這種狀況,本以為是習以為常的嘲笑才置之不理,沒想到秋水吸引的目光越來越多,現在竟擠得路上水洩不通!

這種殷勤是他們沒處理過的事態,就算是靠譜得多的他們,一時竟也不知如何是好,婉兒見到這麼多帶著慾望蜂擁而至的人,明知不是對著她痴迷,仍不禁感到害怕,抱著包袱縮在尚智身邊,雙眼游移散亂,似有發作的前兆。

「夜施主,現在該怎麼辦好?」尚智與婉兒差點被人群沖散,狼狽的擠回夜無邊身邊,他滿頭大汗的扶著婉兒,無奈的問。

若非夜無邊身上殺氣太重,無人敢造次,這幾個人恐怕入鎮不到半個時辰就「分崩離析」,她也無奈了。

「會輕功嗎?」她左右張望,小聲在尚智耳邊低語。

尚智為人忠厚但並不蠢笨,立時會意夜無邊的意思,她橫抱起秋水的瞬間,尚智也跟著抱起婉兒飛簷走壁,東跳西躍的穿梭在各處屋簷之上,速度飛快堪比騰雲,頃刻間便消失在街道的盡頭,聒噪的埋怨聲自背後源源不絕,但飛奔中的兩人根本不理會。

「好快啊!」秋水被夜無邊抱著已是習以為常,抬頭仰望夜無邊的臉,感受呼嘯而過的風在耳邊喧鬧,奔馳的速度令他亢奮,不禁摟著夜無邊的脖子,興高采烈的吶喊。

「還不是你害的!再吵把你丟下去。」夜無邊嘴上罵人,卻也頗感有趣的揚起嘴角,鬧市逃亡…而且是因為某人太美,這什麼鬼情形。

真夠嗆的,像是一塊肥美的肉,出現在飢腸轆轆的狼群面前。

難怪那老鴇沒調教秋水,現在都這麼離譜,哪還需要假意賣弄風情?

尚智沉默不語,專注的跟隨夜無邊的步伐,老實的臉上看不見遐思,行躍間顛簸不已,婉兒怕得閉緊雙眼,全身繃得跟木頭似的,反而壓下躁動的情緒。

奔波片刻後,夜無邊才在偏僻的巷弄尋到一間老舊的客棧,她張望了幾眼,確定沒什麼客人,又將秋水的臉蒙上,四人才放心入內。

掌櫃夫婦是對老夫妻,對這四個引人注目的年輕人非常親切,滿臉皺紋卻行事周到,熱絡的招呼卻不多問,只勤快的幹活。

夜無邊要了兩間房,兩兩一間,本以為尚智會拒絕與婉兒同房,沒想到他卻沒有任何反應,夜無邊不解的盯著他。

「怎麼?現在又覺得近女色無所謂了?剛剛也是,本以為你會不敢碰她導致開溜失敗呢,轉性了?」夜無邊倒不是有意嘲笑,只是尚智與三天前相距甚遠,才對此充滿疑問。

「小僧只是想通了…若是心中無欲,怎能算近女色呢?而且小僧與她說好了,她會潛心修佛,同門住同一間房,沒什麼奇怪的。」尚智露出超脫年紀與凡俗的清明神情,溫和的笑道。

這就行?她要的應該不是這樣吧?夜無邊瞄了眼婉兒,狐疑的想。

婉兒露出悽愴卻坦然的表情,與她相視。

那是有所悟的表情…她體悟到自己親手犯下的罪行,決心悔過?

夜無邊知道她有兩個靈魂,現在在她面前的,是那個受過傷的良家女。

她無法說明自己為何會知道,但就是毫不疑惑的接受面前的現實。

沒辦法確定「眼前的」婉兒會不會一直存在,至少此刻她就在這裡。

眼睛騙不了人,尤其是夜無邊敏銳至極的目光。

「…你還真行,到底怎麼說服她出家的?」夜無邊勾勾嘴角,問道。

「不,婉兒施主沒有出家,只是帶髮修行而已,那天小僧與她徹夜長談佛法,並與她約定好,在她能面對過往好好活下去前,都不會離開她、會護她平安。」尚智真誠的回答。

夜無邊和秋水愣了一下,交換眼神內心有同樣的共鳴。

…這聽起來怎麼哪裡奇怪?是他們想多了嗎?怎麼搞得像求親一樣?

看看尚智與婉兒神情中的誠懇,又覺得是自己想多了,何況即使是如此,似乎也沒什麼不妥,修不修行、有沒有要還俗成親都與旁人無干,多說只是雞婆且不識趣,何必呢?

「先前多有得罪,婉兒給兩位陪禮,請原諒。」婉兒欠身行禮,柔順的說道。

「不須如此,婉兒姑娘,接下來還有很遠的路要同行,今後還請多指教。」秋水溫文儒雅的還禮,心無介懷的笑道。

眾人的目光集中在夜無邊身上,讓她渾身不自在。

「…都算了,以後別再加料就好,先回房休息,這幾日再上街去尋線索,散了!都休息去!」夜無邊性子倔,要她裝大度根本為難,只能硬氣的甩甩手,就當所有事都沒了,拉著秋水回房,速度快得像在逃跑。

明明她不是做錯事的那人…為何要開溜?

「…夜施主真是不坦率。」尚智無奈的搖頭苦笑。

婉兒也露出淺笑,對著緊閉的房門再次鞠躬,才回房安歇。

秋水覺得在房裡來回踱步掩飾尷尬的夜無邊好可愛,盯著她笑。

夜無邊千錘百鍊過,對外界的敵意與汙衊幾乎免疫,但對於這種狀況毫無辦法,雞皮疙瘩滿身長,無意識的在房裡瞎繞。

瞥見秋水的表情,讓她又羞又惱,覺得這文弱的呆子好像看穿她的內心。

「笑什麼笑!睡覺!」她捏捏秋水「可憎」的臉,怒道。

秋水委屈巴巴的揉揉自己的臉頰,乖乖上床盡自己的職責。

夜無邊等人透過掌櫃的幫忙,買到用以替換的衣衫,洗漱得乾乾淨淨又吃得很飽,才剛觸到床便已昏昏欲睡,秋水聞到夜無邊身上的皂角氣味,深刻的感覺到她就在身邊,心情放鬆的往她身邊又靠近幾分。

得意忘形的抱枕。夜無邊心裡暗罵,卻沒把他踢下床讓他滾去睡地板。

窗櫺透進幾縷幽微的月光,夜無邊望著面前人那心滿意足的笑容,沒有察覺自己冷淡的臉柔和了幾分,緩緩闔上眼皮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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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時起,小僧便在外流浪,已有兩年左右。」尚智言罷,苦澀的嘆。

「…尚智兄弟…」秋水心情複雜,不知該說什麼安慰。

「小僧是個罪孽深重的人,今生怕是無法頓悟了。」少年自嘲的笑。

「這哪算什麼罪孽?你想多了吧。」

不待秋水回答,夜無邊的聲音冷不防的從旁邊出現,嚇了兩人好大一跳。

夜無邊抱著柴,叼著幾片不知名的葉子,盤腿坐到秋水跟尚智中間,撐著下巴面無表情的看著尚智,不知心中在想什麼。

「無邊,妳什麼時候回來的?」秋水歪頭問。

「沒很久,聽到你們在閒聊,我就在旁邊聽聽。」夜無邊聳肩,全然不把偷聽當一回事,不過也無人在意。

「夜施主好俊功夫,小僧竟沒發現你。」尚智佩服的說。

「小伎倆罷了,這給你們。」夜無邊略為得意的哼哼,塞給兩人幾片葉子。

「這是什麼?」秋水好奇的嗅嗅,疑惑的問。

那片葉子呈鮮綠色,大約掌心一半的大小,水滴狀的葉片尖尖有點彎曲,聞起來微帶沁涼氣息,但看著沒什麼特殊之處,就是很普通的葉子。

「毒藥,不敢吃了?」夜無邊冷冷哼笑,自己卻嚼的起勁。

秋水發現夜無邊現在竟有心思逗弄自己,心中不禁大喜,乖乖的含在嘴裡咀嚼,夜無邊無奈的捏捏他的臉頰,雖然表情沒什麼變化,動作卻充滿著寵溺。

尚智察覺了什麼,卻不便多問,裝作若無其事的低頭吃自己的葉子。

「待會有好戲瞧,你們別嚷嚷。」夜無邊冷冽的眼神裡閃過幽微的異光,秋水與尚智交換迷茫的表情,卻沒等到夜無邊回答。

婉兒捧著一鍋雜糧粥,笑容滿面的朝三人走來。

她忙前忙後的布置餐具,每個人的碗裡都裝了滿滿的粥,殷勤的勸食。

「小兄弟,這是素的,你可以放心吃,就是對夜大俠與秋水公子不好意思…小女子沒有多餘的鍋具能另外煮葷食,還望莫怪。」婉兒歉疚的說道。

夜無邊無所謂的擺擺手,很沒吃相的唏哩呼嚕大口吞食,秋水看她吃東西的樣子一如既往的豪邁,嘴角上揚滿臉柔情,靜靜凝視著她。

看她吃飯就一股滿足感,為什麼呢?真想永遠看下去。他眷戀的想著。

「你們什麼時候會離開?小女子一個人在山裡,總有點寂寞,能不能待久一點呢?」婉兒嘴裡說你們,眼睛卻盯著秋水不放,眼神裡蘊藏著無窮的渴望,讓他心裡發毛,只得低頭拼命吃飯假裝沒發現。

「想離開就會離開…不過妳似乎不打算放我們走?」夜無邊似笑非笑的淡淡說道,婉兒聞言一愣,揚起美麗無害的笑容,不解的看著她。

「夜大俠何出此言?小女子不懂。」她軟軟的語調充滿無助,彷彿被要脅的可憐人,眼波流轉無比風情,但夜無邊毫不領情。

秋水與尚智端著碗的手突然頓住,匡噹一聲空碗落在地上,二人手腳無力全身發熱,揪著胸口的衣服不住喘息,面色焦灼難耐的看著她們。

「沒想到藥性這麼烈,都先給他們化毒草了…」夜無邊若無其事的拋開手裡的空碗,嘴角揚著笑意,卻煞氣逼人的看著婉兒。

婉兒端坐著,面上的迷惑逐漸崩解,表情扭曲猙獰,森冷的回望夜無邊。

「你為什麼沒事?」她語調判若兩人,陰測測的問。

「我走過無數生死關,對大部分毒藥免疫,更別說剛剛還吃了化毒草。」夜無邊輕鬆的向後靠,彷彿想看看這人還有什麼把戲。

「怎麼回事…無邊…」秋水眼前的景象朦朦朧朧,像是籠罩在一片水霧裡,害怕的往夜無邊的方向伸出手摸索,想尋求安穩。

「不要擔心,等等就沒事了。」夜無邊握住秋水的手,輕柔的摩娑。

「嗯…」秋水眼眶樣著水霧,柔情依依軟綿綿的將臉靠在她的手背上。

那畫面,十足像對神仙眷侶,未到濃情密意,卻有一切盡在不言中的柔情…只是角色位置跟尋常不同,而在不知夜無邊真正性別的另外兩人眼裡看來,更是「違背常理」。

「…為什麼…為什麼是你…」婉兒見狀,瘋癲的抱頭,語無倫次的呢喃。

「婉兒施主…夜大俠…這到底怎麼回事?」尚智不像秋水一樣,有夜無邊一句保證就什麼都可以不管了,不知所措的問。

全身都好熱,像火在燒,好想脫光衣服…婉兒施主看起來模樣怎麼不太一樣…好美…小僧好想更靠近她一點…想貼緊她…然後…然後?

尚智未經人事,十七年來都清心寡慾的禮佛,情欲噴漲翻騰會讓他難受,卻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只知道自己滿腦子似乎鼓脹著不該有的心思,但那朦朧的意識到底稱為什麼,他搞不清楚。

「你問她吧,要是我們沒來,你大概就被她生吞活剝了…你不該救她的。」

夜無邊毫無預兆的推倒婉兒,將她壓制在地,重心放在她的胳膊上,不顧婉兒吃痛的慘叫聲,冷淡的說。

「啊啊啊!為什麼是你!為什麼是他!為什麼這樣對我!」婉兒再也沒有半點溫柔氣質,長髮散亂的沾了滿地泥巴,臉上全是瘋狂,不知眼中映出的是誰,胡亂嘶吼著,語氣裡充滿怨懟與狂烈的憎意。

沒有人明白她在說什麼,夜無邊看她如此,心知對方現在神智不清,沒辦法給出清楚的交代,又吵得她耳朵發疼,乾脆先打暈對方再解釋。

其實夜無邊剛剛嘴上說要去找柴火的事都是唬人的,她從昨日到現在,壓根就沒消除對婉兒言行的疑慮,只是找藉口想去調查這荒村,沒想到晃悠了一圈,還真被她找到不尋常的東西。

「這是我在村裡搜到的…」夜無邊摸索懷裡,取出一本陳舊的小冊子,正要翻開展示,秋水卻越靠越近,雙臂環上她的腰,眼波流轉盈盈生輝,滿臉紅暈口乾舌燥的舔舐嘴唇,難耐的盯著夜無邊瞧。

「…秋水,你看什麼?」夜無邊當然知道他想幹嘛,雙眼冰冷嚴峻,全身的肌肉都繃起來,語氣裡的關切蕩然無存,身周迸發危險的氣息。

秋水收到警告,但神智不清的狀況下卻不願退開,他努力甩頭,身體卻仍恍惚且無自覺的勾引夜無邊,總覺得她身上那抹清冽的氣息能讓自己好過一點,他全身燥熱,難過的拉開衣襟連連喘息。

秋水那天女般的絕世美顏,露出這種模樣逼近,叫人如何承受?

該死的!何等撩人風情!要不是面對的人是我,你早被啃得乾乾淨淨了!

夜無邊瀕臨腦充血邊緣,要不是她定力驚人,即使有過去那種難堪的苦痛回憶,也會如狼似虎的撲上去「飽餐一頓」。

畫面看起來非常弔詭…一個沾滿泥土的瘋癲女人昏倒在旁、一個用盡全力阻止自己兩種意義上的「出手」、一個在唸清心咒、一個在跟奔騰慾望天人交戰…混亂到不知該說什麼。

夜無邊凌亂了好半晌,終於成功克制出手力道,只把他們打暈了事。

「…沒想到她下的分量那麼重,可惜找不到更多化毒草,不然就不會搞這齣了。」夜無邊頭疼的看著倒成一團的三人,心累的嘆息。

等藥性過去就好了吧,這種藥效果也不長…就算沒做那檔事也會自然退掉,就是過程很難受而已。

夜無邊捻起秋水散落的髮絲,盯著他完美無瑕的臉,心裡陣陣波瀾,不知想起什麼、不知想要什麼…最後只能自嘲的笑笑。

她已經喪失女人的身分了,經歷那些非人道的過往,被毒被凌虐、幾次懷胎都被打掉,她早就沒有生育功能。

她全身的傷痕都在無聲訴說著,她沒有回頭路,滿腔的仇恨與悲痛怨毒,更令她難以平息那份兇猛的黑暗情緒。

夜無邊恢復自由之身的那天,她瘋狂的讓自己滿身瘡痍的身體毀得更徹底,她把自己的臉弄得更加怵目驚心、還燒毀了自己的胸部,捨棄了早就沒什麼能執著的「所有」…現在她就是個不男不女的東西。

那麼,留他在身邊幹什麼?夜無邊指尖摩娑秋水的臉,自問著。

是留他在身邊?還是留在他身邊?

這兩句看似相同,實際上卻不太相近的問題困擾著她…夜無邊知道自己不應該跟他牽扯過深,就算假裝是個白癡冤大頭,讓他離開妓院後就該轉身,也好過假仁假義的與他同行。

偏偏他不想走、她不想放…可又能如何?

她不能與他生兒育女、事到如今也不可能要她當個賢淑女人,成天守著宅子待夫歸來…那拖著他,耗著他的時間做什麼?

他能從頭來過,自己卻什麼都給不了…只能漫無目的的流浪天涯。

這樣對嗎?她錯了嗎?她自私自利、惡毒且天地不容嗎?

夜無邊怔怔出神,湛藍色天空像諷刺她一樣,明媚得難以直視。

丟棄在一邊的小冊子隨風展開,紙張啪啪作響,夜無邊面無表情的轉移她的視線,想起自己為何沒有直接斬死婉兒的原因。

女人…受這身體的束縛,一輩子活得可真不痛快,難道生為女人,便終生都得看男人的臉色做事嗎?運氣好得了良人也罷,若所託非人,那該會有多麼痛苦…是不是終究會有像她那樣可悲的結局呢?

風翻閱著小冊子,娟秀的字跡已然斑駁,處處都有淡淡的暈染與血漬,無聲訴說著沉寂在空谷中的過往…那可憐的瘋癲女子的回憶。

她是個採藥女,從遙遠的地方嫁過來這荒村,本以為能過著恬淡的生活,沒想到卻是落入了一個水深火熱的深淵裡。

她嫁的那人,容貌俊美柔情似水,堪稱舉世難見的好丈夫…但卻是騙人的。

他人前一套、人後又是另一副嘴臉…動輒打罵遠嫁偏鄉毫無後援的婉兒,她本來是個柔善隱忍之人,加上家醜不肯外揚的陋習,便一次次忍氣吞聲。

所謂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那傳統的桎梏束縛著這個女人,她沒有辦法反抗,只能忍著傷害繼續當個賢妻良母。

誰知道那人變本加厲,不但害她滑胎、敗光了她的嫁妝,而最離譜的是,他竟然拋下她跟另一個男人跑了!根本不顧婉兒這個明媒正娶而來的妻子!

一個男人!男的!他根本不愛女人卻要娶妻來糟蹋!十足是人渣行徑!

接二連三的打擊讓她一厥不振,而被這種低劣理由拋棄的女人,會換來什麼汙言穢語?會得到如何骯髒的羞辱?

在這性別不均衡的山間小村落,她成了人人糟蹋的玩物…比牲畜還不如。

身心徹底被折磨,無盡的怨恨痛苦中,她最終崩潰,發瘋了。

她散亂的意識被切割得零零碎碎,對於自己周遭發生的事已經沒有感覺。

她幾乎是以本能在行動,無意識的想排除所有威脅到自己的人。

某個夜晚,她在飯菜裡加了毒草,沒有人記得這個任人折辱的弱小女人是何出身,也沒有人覺得她會突然反抗,所以毫無戒心的吞下飯菜…

整座村五十個人全都被毒死…包含那些對她遭受的一切視若無睹的幫兇。

自那之後,婉兒便一個人在這裡生活,時而清醒時而癲狂,她記得村裡的人都不在了,卻模糊的記不清楚人們去了哪,好像自己殺的,卻又全無感覺…

她像在夢境與現實中徘徊,過了好幾年,棄置的屍體早已化為骨骸,荒煙漫草掩蓋住那些汙穢,房屋破損村落荒廢,婉兒喪失記憶片段的情況日益嚴重,腦袋裡總有兩個不同的聲音在交談,更多的時候是爭執…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像是另一個人,有時候又覺得只是自己多心。

她是誰?該做什麼?該往何處?能去哪裡?為什麼在這裡?

溫柔和順的謙恭女人,深深沉眠在她充滿瘡痍的內心深處,怎麼都無法喚醒。

渴望被愛卻憎惡著一切的毒婦,掌握著她的身體,擺脫不去。

夜無邊看著小冊子上凌亂瘋癲並錯置的留言,約略推估出這人的來歷,幽暗的瞳孔裡閃過幾抹曖昧不明的情緒,想起了癲狂染上她的那天。

婉兒與她,像是鏡子一樣,都是受盡折磨而瘋狂的人。

…所以自己才會遲遲沒給她個痛快嗎?難道她還想給她救贖不成?

可笑啊…她有什麼資格處決她、有什麼資格救她?她什麼都做不了,什麼都無法挽回…夜無邊冷峻的面容染上深刻的痛楚,輕笑著。

若這本冊子所記錄的都是真的,那婉兒的行事中所有的不合理都能明白了。

昨天,大概是她偶然的「醒來」,循著年少的記憶去山裡栽採藥草,卻遇上了一群劫匪,尚智正巧發現前來搭救,後面又被夜無邊相助,見到秋水後她與她心底那渴求著被愛的她產生共鳴,便難以自控的追求秋水。

卻又落得一次失望,悲傷的婉兒被怨毒的婉兒奪走身體主導權,不顧一切的在食物裡下了藥,是誰都好…只要能給她一場被愛的美夢就可以…

就可以有機會留下三人中的其中一人,或者全部…

畢竟秋水跟尚智看起來都是好人,若「不慎」與之有了夫妻之實,要強留下他們便不是那麼困難,這樣她便不必在空山裡獨望春風,虛度歲月了…

自己可能是順便的吧,畢竟若我的食物不同,很可能讓人起疑。夜無邊想。

雖然她那令人匪夷所思的想法簡直莫名其妙,卻又在奇怪的地方很精明,夜無邊雖猜中了她精神失常的真相,與惡劣行動背後的真意,卻弄不懂她是真傻了還是沒有…她怎麼會覺得有「睡過」就能留住人呢?

她還沒從她那人渣丈夫身上學到教訓?執迷不悟的渴求虛幻的愛情嗎?

夜無邊與她相似卻又全然不同…至少瘋的方向不一樣,所以她理智上能推敲出對方的行動,情感上卻無法理解,此時竟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

給她個痛快對她而言,或許才是最好的結果…可終結她苦痛的人生,是夜無邊該做的事嗎?婉兒真的犯了不能饒恕的罪嗎?沒有人能告訴她,「她們」這種被弄髒的人,到底有沒有資格、得用何種顏面苟活於世?

夜無邊心煩意亂,覺得沾附在五臟六腑的「汙泥」又開始勒緊自己,叫她難以喘息,她無意識的掐著自己的脖子,想透過能自控的痛楚拉回擺盪的心神。

秋水與尚智正巧醒來,睜眼就看到夜無邊在摧殘自己身體,兩人不約而同的撲上前,連說帶哄的拼命勸,才讓夜無邊撤手。

夜無邊確認過藥性已退,沒精打采的扔給他們小冊子,讓他們自行翻閱,並說明自己得出的結論,疲倦至極的靠在棚子支架上,不想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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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時分,黎明的光線正朦朧,天還未全亮,夜無邊就被驚醒。

其實身邊動靜不大,只是她長年練武的關係,有不尋常的雜音自然會讓她生起戒心,身體自動做出反應,還沒完全坐直,手已經握住擱在旁邊的刀。

原來是那少年怪僧終於甦醒,正拖著一身傷,吃力的四下找尋東西發出的聲音,他發現夜無邊盯著自己看,雙手合十的行禮。

「施主!很抱歉驚擾了你,請問有看到小僧的包袱嗎?」他急切的問。

夜無邊幾乎忘了那包袱的存在,愣了幾秒才在秋水躺著的地方附近找到東西,本想直接扔過去,但看對方找得那麼緊張,覺得還是不要用丟的比較妥當,便穩穩的交還給他,沒有開口多做寒暄。

「多謝!多謝!」他眼眶泛紅,欣喜的緊抱著包袱,像是找回了最重要的珍寶。

這下她反而好奇裡頭裝什麼東西了。

被打劫時護得牢牢的、剛醒來就急著找,包裡到底裝了什麼?

一個出家人(雖然看起來不太像),會那麼珍視的是什麼東西?

夜無邊百思不得其解,但又覺得多問這個沒意義,便不開口。

「對了,不知這是何處?小僧記得自己遇見一位姑娘被賊人騷擾…這些人空長了一身橫肉,卻不拿來做些正經事,而去欺負姑娘,簡直枉為男子漢大丈夫…嗯?你不是那位好心贈與小僧金創藥的施主嗎?那姑娘又去哪了?這究竟是…?」那少年僧可能腦筋還處於混亂狀態,抱著頭顛三倒四的問。

出家人,怎麼就有個多話的通病呢?難不成這是佛門不成文的傳統嗎?是唸經唸太多造成的後遺症?

夜無邊本就有點起床氣,少年僧嘮嘮叨叨的話讓她耳朵嗡嗡作響,不禁焦躁的按著太陽穴深呼吸,竭力克制自己讓他再昏過去的衝動,幸好秋水適時醒來,解了少年僧的「危機」。

他跟夜無邊比起來脾氣好得多了,耐心的向他解釋來龍去脈…不過很聰明的避開夜無邊把人殺光這一環節,省得引來爭執與麻煩。

「原來如此,多謝二位搭救,小僧尚智,不知兩位尊姓大名?」少年僧不疑有他,恭敬的問。

秋水偷瞄一眼夜無邊,看她沒有抗拒的表情,才放心說了。

「夜大俠功夫可真高強,小僧雖然練過幾年功夫,但遇上那麼多人還是束手無策,真是慚愧。」尚智摸摸後腦勺,憨厚的自嘲。

老實巴交的樣子,我看他是不願意下狠手吧…那些人只是憑著人數多而已,根本不堪一擊,如果像她那樣一次幹掉一個,他未必會落到被打趴的地步。

夜無邊始終盯著他的動作與肌肉看,心下瞭然,她知道這少年練武是下過苦功的,以這年紀來說,他的肌肉相當結實,何況傷成這樣還能行動,便可以推論他身體狀態絕佳時能多矯健…但她不懂這種寧願被揍也不還手的純良,便不多說。。

「那位遇襲的婉兒姑娘呢?」尚智問道。

正巧這時草屋的門被推開,婉兒慢慢走來,對著眾人微笑。

那靜靜一笑,猶如春風拂過般,溫煦和媚令人胸懷為之舒暢。

「諸位都醒了,小兄弟你身體如何?小女子再幫你換藥吧?」婉兒一身淡粉色便裝,烏溜溜的長髮披散,輕移蓮步伸手搭上尚智的肩膀,關心的問。

女子撲鼻而來的清香讓少年滿臉羞澀,趕緊雙手合十連連後退,不敢與之接觸。

「不敢勞煩施主,小僧雖被趕出佛門,但仍需守戒,不得近女色,還望姑娘海涵。」尚智客氣有禮的推卻,頻頻打躬作揖以表歉意。

「小兄弟說的是哪裡話,你我二人心無邪念,不過是換藥罷了,何來近不近女色之說?小女子不過是感激你昨日出手相助,絕非對你心存淫邪之意,怎麼卻被說得像在誘惑你似的?」婉兒格格嬌笑,坦然的問。

尚智終究年少,被她這樣說,反倒像自己心有雜念一樣,讓他頗為尷尬,卻不敢不守清規,又覺得再推拖很是不敬,忐忑不安的左右為難。

夜無邊臉色平淡,不過秋水知道她在看好戲,只得無奈的苦笑。

「小僧…小僧多謝施主好意,但還是不妥,不如小僧請秋水施主幫忙可好?」尚智苦惱的轉頭求助秋水。

他很想乾脆自己處理,偏偏身上好幾處傷都在背後,他哪有辦法自己弄?夜無邊給人的距離感與威壓又太強,秋水看著比較親和,便不由自主的拜託他。

(事實上,照尚智的堅持來說,夜無邊也不能替他換藥,但他沒發現「他」是女兒身,這番誤打誤撞的守了戒律,說來也是啼笑皆非。)

「如此也好,那就勞煩秋水公子了,小女子去替各位準備吃食。」看到尚智幾乎是逃跑般的迴避,婉兒便不再勉強,將準備好的藥與布條放下,便起身離去。

「我去找些能燒的東西。」閒著也是閒著,夜無邊瞥見草屋旁的柴堆所剩不多,便決定找些事來弄,順便到處轉轉,話說了就走。

「有勞施主了。」尚智除下傷處的舊布條,歉疚的說道。

秋水客套幾句,快速替他上藥包紮,坐立不安的頻頻望向夜無邊離開的方向。

她一離開自己,心裡就說不出的慌…尚智看來是個好人,但自己就是覺得很害怕,不知道這人會不會突然變臉…他不想再看到第二個「柴爺」了。

秋水經歷過多次折磨,現在對於同性的男人竟有種不能講出口的恐懼,就算對方沒有半點淫慾也一樣。

尤其獨處的時候更加明顯,婉兒那充滿情慾的目光固然讓他害怕,但尚智清澄的視線竟也令他無法自控的恐懼,不禁讓秋水自慚無比。

齷齪的,難道是自己嗎?他是不是沒辦法回歸正常了?

「施主?你是否有煩惱呢?為何眉頭深鎖?」尚智不知為何面前的人神情如此萎靡不振,不解的關心。

「在下沒事,多謝關心。」秋水趕緊調整那不合適的表情,硬著頭皮笑道。

「是嗎?可能是小僧多心了,總覺得秋水公子似乎很擔心夜大俠?是怕他迷路嗎?」尚智歪頭,單純的問。

秋水答不上來,含糊其辭的帶過,幸好尚智心性純真,未有其他多想。

「尚智兄弟不知從何而來?出寺修行嗎?」秋水趕緊轉移話題。

未料此言一出,尚智清明的神情突然變了。

「…說來慚愧,小僧鑄下大錯,被趕出寺廟…」尚智神情黯淡陰鬱,撫著身邊的包袱,幽幽回答。

「尚智兄弟看來不像是糊塗之人,何況誰沒犯過錯呢?怎麼就把你趕出來了?你還這麼年少,寺裡的人也太不近人情了。」秋水不解的說。

「不,施主你不明白…小僧犯的錯可不是小事,已經無顏面對佛祖…他們趕我出寺已經極為慈悲,小僧…是個不配活在世上的惡人。」尚智眼眶泛紅臉色鐵青,緊咬著下唇,顫聲訴道。

「怎麼會?出了什麼事?若尚智兄弟願意說,在下可以聽你傾訴,雖做不了什麼,至少你心裡會舒坦不少…當然,若你不願便不勉強,別憋出病來就好。」秋水本就好心腸,雖然心中有懼,可看少年如此傷神,心中不忍輕聲安撫道。

「…多謝施主好意,小僧感激不盡,就怕你唾棄小僧…」

秋水還待再說幾句寬慰話,尚智接下來的話卻讓他驚呆了。

「小僧殺了人。」尚智抹去眼角的淚水,充滿罪惡感卻毫不遮掩的直言。

秋水難以置信的張著嘴巴,上下打量眼前之人,明明見他至今都和善守禮,清規戒律都謹記在心,怎麼會說自己殺了人?莫不是在說笑吧?

「尚智兄弟,你說真的?」秋水認真的問。

「出家人不打誑語…雖然已被趕出寺,但小僧仍舊一心向佛,豈能有半點虛言?」尚智神情肅穆,一本正經的強調。

而後他輕聲嘆息,開始說明來龍去脈。

秋水從初始的驚愕轉變為瞭然,卻為他感到惋惜不已。

尚智是他師父撿回來的孤兒,自幼就在佛寺裡修行,他練武強身、也抄經禮佛,日日都規規矩矩的習法,從來不曾埋怨,克己自制的過著每一天。

尚智待過的那座寺廟雖小,在地方卻頗負盛名,每天都有很多人來參拜。

當中有個賣花的貧窮姑娘小蘭特別虔誠,天天都來報到,不求大富大貴、也不求嫁得如意郎君,只為了年邁眼盲的老母而來。

她總會挑出花籃中最嬌豔的鮮花,恭敬的奉在佛前,雙手合十虔誠的磕頭禮拜,求佛祖保佑娘親身體健康,還會感謝佛祖給她母女二人保佑,相當難得。

那姑娘相貌普通,但那真誠的神情,卻讓她柔和的表情發出聖潔光輝,年少的尚智心中感動,禮佛之時也會同時替她母女二人祈福。

她天天都看到尚智、他也日日都在等她,兩人年紀相仿,自然容易熟悉,時間久了兩人便成了朋友,師父見他們始終守禮,便不阻止二人往來。

那不是情愛,只是純潔無瑕的友誼,尚智心裡無愧,坦蕩蕩的繼續往下說。

『小和尚,我是賣花維生的,只有鮮花可以供奉,不知佛祖會不會嫌棄?』

他仍記得,小蘭衣衫上有許多補丁,手指常常有細小傷痕與泥沙,那是她天不亮就去採花的辛勤證明,她誠意十足,可每次看到旁人供奉之物何等光鮮,她便覺得有些羞愧,忍不住問道。

『不會,佛祖不會嫌棄的!祂看的是心意,不是東西的價值,施主不可妄自菲薄,妳的誠意佛祖一定知道,不要擔心!』尚智拼命搖頭,努力說服對方,不想讓這麼虔誠的人自卑,認真的說。

『小和尚說得有理,是我把佛祖看得太現實了,多謝開導。』小蘭聞言心裡暢快多了,和尚智相視一笑,下山賣花去了。

他高興的目送她離開,以為明天仍然還會看到她來禮佛。

卻沒想到那是最後一面。

總是這樣惡俗的事發生在善良的人們身上,小蘭上街賣花時,遇到城中惡少欺凌,人被綁進府裡,下落不明。

接連三日小蘭都沒有出現在寺裡,尚智擔心的前去探望,卻在她破舊的家裡看到她年邁母親的屍骸…是活活餓死在病榻上的。

空蕩蕩的屋裡什麼都沒有,濃烈的惡臭從佈滿蛆蟲的屍身上擴散,尚智嚇得六神無主,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邊哭邊替那位可憐的老婦處理後事。

有人看他一片真誠,便告訴他小蘭被人抓走,尚智便急忙前往大宅詢問。

那惡少自是不理會這髒兮兮的小和尚,門衛卻是無論如何打罵折辱,都趕不走這纏人的少年,他懇切卑微的拼命在門前磕頭,只求能換得小蘭自由。

但任憑他磕破了頭、血流滿面,跪在地上不起,膝蓋都滲出血,還是沒有人理他,尚智徬徨無助,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誦經祈禱小蘭的平安。

滂沱大雨中,少年滿臉淚水與血漬,悲哀無比的誦經聲源源不絕,即使滴水未進、就算喉頭出血,他還是執拗不悔的苦苦哀求。

無情的上蒼沒有給他幫助,他虔誠的祈禱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被煩得不堪其擾的惡少總算出面,不由分說的劈頭就是一陣毒打。

明明只要出招就能將對方打趴在地的尚智,卻忠厚老實的抓著對方的腿,始終如一的誠心求他放小蘭出來。

『髒死了!放開我!要那賤人是不是?來人!把她丟出來!正好省了我們的事!』那惡少唾棄的甩開尚智滿是泥血的手,氣憤的指責他弄髒自己華貴的衣服,指示小廝將人帶出來。

感激涕零的尚智不在乎對方的用詞,更沒注意到那惡少低劣的陰騭神情,所以當小廝把一綑破布抱出來的時候,他不解的抬頭看著眾人。

隨著粗暴的動作,那綑足足有一人長寬的布展了開來,小蘭毫無血色的面容露出,身體軟綿綿的在空中翻轉,空洞的眼眶正好跟尚智對上。

分明是死不瞑目的表情,就跟他先前埋葬的老婦一樣。

膝蓋受傷外加情緒震盪過大的尚智反應不及,沒能接住小蘭的身體。

她赤身裸體重重摔在地上,骨頭發出沉悶的聲響,尚智連滾帶爬的撲上前,耳邊嗡嗡作響,聽不見周圍的人在說什麼。

無情的雷雨轟隆隆的迴盪,如墜冰窖般的刺骨寒意,尚智無暇顧及其他,生平頭一次碰觸女孩子的手。

冷冰冰的,什麼都感覺不到,沒有泥土的氣息、沒有野花的芬芳,只有荒蕪悲涼的苦痛,無窮無盡的從尚智胸腔滿溢而出。

那樣虔誠善良的姑娘,衣不蔽體、滿身是傷,就這樣被人當垃圾一般摔在地上,受盡折磨、恐慌驚懼的結束她短暫的生命。

再也沒有那個沐浴在晨光裡,捧著鮮花誠心禮佛,除了母親健康別無所求的聖潔少女了。

沒有了,連她掛念的老母親也沒了。

一個活活餓死!一個被折辱致死啊!

佛祖啊!祢知道嗎?!祢看到了嗎?!祢怎麼忍心讓這種事發生!

尚智連日苦苦哀求,卻換來這樣的結果,他悲憤過度嚎啕大哭,雙眼竟流出了血淚,更是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加上放肆嘲弄的汙言穢語,更讓整個場面看來像一齣低劣至極的戲,只是沒有人來主持公道。

那些人扯著尚智的僧衣,嘻皮笑臉的汙衊他與小蘭有染,更卑劣的敘述小蘭受到怎樣的對待,此生未曾發過脾氣的尚智再也忍受不住。

『你…你還有沒有人性!不許你再污辱她!』

他長年練武體格結實,就算膝蓋受傷也不改他武力高過那惡少的事實,那惡少看他好欺負,沒料到他會突然出手,尚智不過用力推他,不料惡少猝不及防下竟被推倒在地,並且再也沒能起身。

不知是老天終於打算要收拾他,還是他運氣太背,所謂天道輪迴報應不爽,惡少栽倒的地方恰好有塊石頭,這一倒下,他後腦杓竟砸出個窟窿,當場送命,所有人呆在原地,一時間靜得可怖。

滿地血水天雷震震,尚智只是想制止他的汙言穢語,未曾想過傷他性命,這一切來得太快,始料未及的狀況讓他全身發冷。

--他殺人了。

十幾年來虔誠的拜佛,今日卻被瞋念蒙蔽心智,所有心血付之一旦,叫他如何承受這份罪孽?他怎麼面對師父?如何對佛祖交代?

年少不經世事的他整個腦子亂糟糟的,天雷彷彿要貫穿耳膜似的,拼命在身邊打個不停,離奇的是,卻沒有一道天雷打在他身上。

惡少的屍體被天雷劈得焦黑難辨,他家的門衛與小廝驚惶失措的連連奔逃,跪在地上半寸不移的尚智與小蘭的屍體卻絲毫未受波及。

二三十道雷全都避開了他,彷彿上天在庇護尚智,也在懲罰惡人。

只是來得太晚。

尚智心如死灰,空洞無神的仰望灰濛濛的天。

何不乾脆打死他呢?這時候打雷有什麼用?能挽回什麼嗎?

血淚淌落,尚智沒能參透上天的真意,聽不到佛祖的聲音,只有無窮的罪惡感令他窒息…老天是要他抱著這份痛苦苟活於世嗎?

仍舊無人應答,滂沱雷雨聲裡,那孤寂悲憤的少年癡癡仰望雲雨。

天有異相,無人敢近身,最後還是尚智自己去衙門投案。

他謹慎的抱起小蘭的屍首,於雨幕中慢慢走回小蘭的住處,將她與她母親合葬,對著墳拜了三拜,又請人送信去向師父道別,才坦然平和的入了衙門。

那縣官倒是個好人,辦案勤懇的詢問每一處細節,加上街坊鄉親的求情,尚智最終被判無罪釋放,他卻無處可歸。

寺裡再也不接納他,師父守在山門,與他相對無言,兩人淌了滿臉淚水。

『事情我都聽說了,尚智…你我緣分已盡,離開這裡去尋找安居之處吧。』師父老邁的面容皆是悲傷,知道一手帶大的孩子並無過錯,但他無力阻攔寺中的決定,只得憐愛的拍拍尚智的肩膀,沉痛的宣告。

『…師父…弟子不肖,讓您傷心了…』尚智悲痛欲絕,歉疚的磕頭。

他不怨恨師父、也不怨恨寺中所有人,這一切都是他的過錯,他不能哀求。

即使是失手,他還是個犯了殺戒的罪人…他不能再牽連師父了。

『或許,這都是佛祖給予你的試煉…尚智,離開佛門未必不好…師父再也不能護著你了,你要好好珍重,我會在此祈禱你一生平安。』師父垂淚許久,只得滄桑的苦笑,將身上的佛珠與經書送給尚智,還贈與他乾糧,替他送行。

染血卻仍舊乖巧的少年恭敬的叩首,一步三回頭的離開,直到再也看不見師父消瘦的身影,才蒼茫的開始他遙遠的旅途。

 

anmy6051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吃了她攻擊的人連滾帶爬的躲在其他人後面,頗有打不贏也要撐場面的架式,或者說還存著當路障的念頭,就是不願乾脆的放夜無邊等人離開。

夜無邊本就沒有輕易放過他們的念頭,只是她剛吃飽不想弄得滿身血腥味,還得花功夫清理,又要拖延出發時間,她嫌麻煩。

「看來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有什麼本事就來吧。」但現在卻似乎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她臨危不亂的張狂冷笑。

「小子找死!誰哭誰笑還不知道呢!」

不知誰的吼叫震得人耳朵發疼,幾十顆石頭朝夜無邊等人身上砸,伴隨其後的還有數不清的木棒亂揮,姑娘被夜無邊護著,她抽刀瀟灑恣意的狂舞,彷彿在身邊張開一道無形的防護網,滴水不漏的將所有攻擊擋下,單刀鋒芒凌人,艷陽高照銀光閃爍,夜無邊矯健的身手彷彿天降神兵,銳氣直逼得讓人不敢膽寒。

「這小子不好惹,大哥…」有個年紀較輕的賊子嚇得膽戰心驚,扭頭請示。

血花飛濺,銀色的光暈反射那賊子的面龐,他看見自己那蒼白的面容,以及沾附在臉上的血漬,尚未完全明白發生何事,踉蹌的腳步卻踢到一個圓碌碌的東西。

他低頭望去,隨即腿軟的跪倒,連滾帶爬的想離那個東西遠一點。

和他面面相覷的,是頭子那面目全非、橫佈刀痕的頭顱。

紅通通的酒糟鼻凹陷歪扭,眼珠子掉出眼眶,被割裂的嘴巴舌頭外露,死相難看至極,年輕賊子精神受到強烈衝擊,哭號著慘叫,雙腿卻不聽使喚。

夜無邊嫌他吵,蹬腿在半空中扭腰翻飛,膝蓋狠狠砸中他的後腦,飛快的一鉤一帶,將他的臉壓在地上,跺了幾腳的同時反手使刀,在他身上戳了數個窟窿,頓時他血如泉湧抽搐不止,夜無邊冷血的表情分毫未動,踩踏他的背脊飛翔似的在人群中穿梭,每次躍動都帶走一條性命,簡直視人命如螻蟻。

殺聲震天的屠戮場面殘暴冷酷,夜無邊面無表情,雙眼冰冷猶似霜雪,鮮紅的血液流淌在碧色草地間,染紅了泥土,讓人暈眩的不知是豔陽還是血腥氣息,痛呼與哭吼隨著刀鋒閃爍漸漸消失,最終一切歸於死寂。

而秋水這時才踏著蹣跚的步伐到達,目瞪口呆的看著夜無邊冷傲的身姿立於坡頂,喉頭乾澀難以言語,想靠近卻動彈不得。

與其說害怕,不如說他覺得彷彿有道巨大的鴻溝橫亙在兩人中間,讓他不知所措。

夜無邊甩去刀上沾附的血珠,伸手想攙扶跪在地上的姑娘,卻沒意識到自己兇神般冷漠的面容與滿身殷紅何等駭人,姑娘縮成一團,淚眼婆娑的抱頭自我防衛,不敢與之相視,不願與之接觸,含糊的哭嚷著什麼,但聲音太小聽不清楚。

夜無邊被血染髒的臉看不出神色是否變化,伸在半空中的手彷彿凍結,停了好幾拍才緩緩落下,她不言語也不動,就只是怔怔注視著眼前的人。

那畫面如此寂寥,甚至有些悲哀,帶著血腥味的微風吹拂,秋水胸口像被什麼東西淤塞住,難以喘息,麻木的手腳卻突然有了力量,他凝滯的神智被某種情感牽引,走上斜坡來到夜無邊身旁。

他撕下衣角,替夜無邊清理臉上的髒汙,雖被那拒人於千里外的冷厲眼神弄得頭皮發麻,但他不肯退縮,夜無邊又沒有抗拒的動作,秋水便假裝什麼都沒看懂,執拗的繼續動作,說來也算膽大不已。

「嗯,乾淨多了,這樣才不會嚇到人嘛。」秋水這番睜眼說瞎話,也不知道是說給誰聽的,反正沒人回答他,充其量不過算自我安慰罷了,但他不在乎。

他背對夜無邊,不管那彷彿能將他身上戳出洞的目光,彎腰朝姑娘微笑。

連夜無邊那種性子狠烈的人都能搞定,一個普通姑娘如何承受得住他那宛如月之女神的絕美笑容?何況他還有堪稱終極秋波的最後絕招,那姑娘幾乎化為一灘春水,什麼恐怖慌張全都給忘了,夜無邊跟地上的少年直接被她無視,著迷的看著眼前這個俊美無比的青年,甚至還露出傻笑,自動自發的往秋水靠近。

簡直跟攝神術沒兩樣,他就算哪天被人拱上神龕拜都不意外。

夜無邊親眼目睹那姑娘的劇變,五味雜陳的暗想。

「姑娘,妳有哪邊傷到了嗎?」秋水笑盈盈的問。

「我沒事,多謝公子關心。」那姑娘雙頰紅暈,藉著秋水的攙扶起身,目光黏在他臉上,彷彿被勾走魂一樣恍惚迷醉。

「那真是太好了,不知你們怎麼會被這些人襲擊?幸好有她搭救,否則就危險了。」秋水不著痕跡的躲開姑娘向他貼近的腳步,搭著夜無邊的肩膀說道。

「小女子不過是來山上採藥草,卻遇上這批賊人想羞辱小女子,這位小兄弟路見不平,本想幫助小女子脫困,卻不敵他們人多,幸得大俠相助,這才安然無恙…」那姑娘手指著地上的少年、嘴巴講的是夜無邊,卻含情脈脈的盯著秋水,彷彿救她的人是他一樣。

秋水被這過分熱切的目光弄得全身起雞皮疙瘩,總覺得像要被生吞活剝似的,不由自主的跟夜無邊越貼越近,幾乎是拿她來阻隔姑娘了。

夜無邊沒好氣的斜睨秋水一眼,這傢伙是審美觀有問題啊?人家長得可比她好看多了,至於這麼離譜?何況拿她當擋箭牌對嗎?

夜無邊卻不明瞭,秋水經歷過妓院的摧殘後,不論美醜,只要有人以充滿情慾的目光看他,便會讓他深感恐懼,更糟的是還會連帶想起當初身不由己的醜事,那些精神創傷歷歷在目,回憶起就是陣陣惡寒,難以平息。

反而夜無邊那猶如寒霜似的冷冽眼神,才能讓秋水安心放鬆,那不冷不熱卻溫柔的態度,與他感激和傾慕之情相交總和,才令他做了這些事,絕非夜無邊想的那麼單純…或者說比起擋箭牌,夜無邊更像他的定心丸,但秋水無顏說出口。

說到底,他終究是男人,而天下哪個男人會像他這樣,尋求女人的庇護?

刻在骨子裡的傳統簡直像針扎般戳心,忘不了又拔不走,讓他隨時如芒在背不敢鬆懈,就怕被人更加輕賤。

一時無話,唯有風聲呼嘯而行,眾人各懷心事。

那姑娘終於轉移視線,面對夜無邊橫佈傷疤的臉,自知剛剛做了失禮之舉,連忙歉疚的彎腰行禮表示感激,卻仍不敢直視她的眼神。

「這位大俠,剛剛小女子只是太害怕了,還望莫怪…真的非常感謝您的救命之恩,小女子無以回報,不妨來寒舍作客幾日…」她邊說邊偷偷觀察秋水的反應。

說得好聽,但目標是秋水吧?當我瞎眼了?夜無邊不以為然的冷笑。

秋水終究沒見過世面,撐一下場面還行,遇到意料外的事立刻翻車了,不知所措的等夜無邊發落,不敢隨意答應,免得惹火夜無邊。

剛剛已經領教過她的腳程了,千萬不能讓她氣到丟下我啊…絕對追不到的。

秋水捏著夜無邊的肩頭,心慌意亂的想著。

這小子幹嘛神經兮兮的?怕我把他賣了不成?夜無邊不解的想。

無論他二人的出發點多分歧、想法怎樣南轅北轍,結論卻是差不多的。

一個不想鬆手、一個不肯放手,答案便出來了。

「姑娘不必如此客氣,舉手之勞罷了,我們還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夜無邊淡淡拱手說道,拉上秋水便轉身欲行。

「這…且慢!這位小兄弟於小女子也有恩,小女子總不能放著他一人在此,厚顏再請二位幫忙可好?」那姑娘不依不饒的追上,指著還在昏迷的少年哀求。

這可憐的傢伙,明明是仗義出手,卻到現在才成為眾人焦點,都不知道這姑娘到底是真關心他,或只是剛好拿他來當挽留人的藉口?

夜無邊對這心善的少年並不反感,雖說自己性子孤僻冷傲,且跟這種人的觀念高機率不合,可這些不妨礙她欽佩在這種世道中,還能保持良善之心的人們。

看似太平的時代,卻還有許多汙穢的陰暗面在底層流動,或許正是每個新朝代的宿命吧,目前離真正的和平盛世還久得很…這是每個人都知道的事,因此夜無邊才會對少年如此寬厚。

可以的話她盡可能不與之接觸,因為她自知性子太烈,不接觸產生衝突的機會就少,先前會故意往跟他不同的方向走,也是因為如此。

沒想到還是牽扯上了,這是哪種緣分啊?這賊老天,到底想幹什麼?

夜無邊捏著眉心,心裡一大串雜念在奔馳,想到那少年拿到金創藥就感激涕零的模樣,還是沒能撇下他。

「…帶路吧。」夜無邊扯出那少年抱著的包袱給秋水,便扛起他,對姑娘說道。

秋水看到夜無邊的動作,想到她之前對待自己是用「抱的」,整個心花怒放,樂顛顛的跟在夜無邊旁邊,揚起的笑容甚至比燦爛陽光來得耀眼。

那姑娘簡直要暈了,夜無邊捏著眼角,很想打暈這禍害世界的笨蛋,但她忍住了。

沒事不要亂笑啊!她真暈了誰來扛啊!你這瘦不拉幾的身板行嗎?!

四個人中除去一個昏迷之人,就有三種不同的思緒在狂飆,氣氛之混亂簡直難以形容,一個冒粉紅色泡泡、一個心裡開小花、還有一個血壓在升高,說多詭異就多詭異,幸好荒山野嶺裡沒別人在看熱鬧,否則真不知該如何做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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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姑娘叫婉兒,獨自住在沒落的荒村裡,穿過幽靜的竹林,位於一座湖泊旁邊的草屋便是她的住所,草屋小巧玲瓏,擠不進四個人,屋外陳舊的棚子勉強能遮風避雨,夜無邊三人只得在屋外安歇。

婉兒一到家便忙前忙後的煎藥,耐心的替少年療傷,看來她並不單單只是嘴巴說說,是真的對那少年心懷感激,夜無邊見狀便卸下幾分成見,不再對她冷眼。

「大俠,小女子這裡有幾件寬鬆的舊衣,您若不介意可以供您替換。」婉兒翻箱倒櫃,好不容易才找到幾件壓在底下的舊衣,親切的遞給夜無邊。

最初的驚慌與對秋水的著迷平定後,她不再那般畏懼,反而夜無邊有些不適應。

「…謝了。」她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得坦然接受,獨自去湖邊洗浴。

秋水跟去也不是、留著也不對,坐立不安的頻頻看向夜無邊消失的方向。

婉兒殷勤的找他聊天,卻始終拉不回秋水的注意力。

「…公子對那位大俠很是上心呢,不知兩位是什麼關係?」她有些喪氣的問。

這世間經歷太多變故,時下頗有不少龍陽之好的男人,這位美男子難道也是其中之一嗎?否則如何解釋他對自己這正當妙齡的女子視而不見呢?

平心而論,婉兒生得相當好看,她大約將近二十歲,膚白細嫩、水靈俏麗的,怎麼說都不像會被男人冷落的模樣(否則也不會被賊人盯上),沒想到秋水卻對她敬而遠之,令她百思不得其解,不顧形象的直言問道。

「…她是我的心上人。」秋水整顆心都掛在夜無邊身上,沒有想太多,只是單純想讓婉兒退卻,便坦蕩蕩的如實以告。

那瞬間,氣氛突然冷冽不少,秋水打了寒顫,不明所以的四下環顧,沒有注意到面前的少女流露出的陰森表情,更不知道他招來了怎樣的麻煩。

「如此說來,是小女子不識相了,多有冒犯之處,還望海涵。」她巧笑倩兮,端莊的向秋水叩首,眼中的邪氣收得乾乾淨淨,見不到一絲痕跡。

那夜,夜無邊等人吃飽喝足後,婉兒便回草屋歇息,夜無邊也不管其他人怎麼想,習慣性的把秋水抱在懷裡,卻怎樣都睡不著。

秋水也遲遲無法入眠,只得和夜無邊大眼瞪小眼。

山裡的空氣清新而甘甜,璀璨繁星在天際閃耀,月色嬌柔的從雲朵間隙灑落,透過棚子的縫隙照射到兩人臉上,柔和的光暈像是能撫慰心靈。

夜無邊一直保持著若有所思的神情,秋水不明所以,充滿疑問的看著她。

「…我總覺得哪裡古怪。」夜無邊接收到秋水的眼神,撐起半身,湊到他耳邊低語,那畫面從遠處看,簡直像在做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曖昧不已。

草屋裡傳來細微的聲響,隨即被風聲掩蓋,即使是夜無邊也沒能聽見。

「什麼地方奇怪?」秋水雖然有些害臊,但也算習慣夜無邊太過爺們的作風,雖被圈在她的臂彎中,幾乎算壓在他身上了,卻沒有絲毫退卻之舉,好奇的問。

說來奇怪,任何人的逼近都會令他恐慌,卻只有夜無邊的接近令他期盼欣喜,秋水知道自己無藥可救的迷戀著她,卻沒想到程度這麼深,果然「情」這一關,沾染上了便能改變所有…他暗自苦笑。

「她說她一個人住,怎麼會有男人的衣服?這荒村的人都去哪了?她幹嘛一個人住在這種鬼地方?有菜跟茶就算了,飯席上的酒從哪裡來的?她又不喝酒,沒道理買來放吧?這些你不覺得奇怪嗎?」夜無邊冷冽的眼珠在幽微光線裡熠熠生輝,條理分明的字句裡所有可疑的點都被她提出,讓人心生疑竇。

秋水看著夜無邊身上那套淺灰色的男子長衫,微微皺眉。

「…或許這村裡曾發生什麼變故也未可知,說不定她不過是不想離開故居?酒…說不定是以前村人留下來的?會不會是妳想多了?婉兒姑娘應該不是壞人吧?」秋水知道夜無邊疑心病很重,只得小心翼翼的斟酌字句,不想直言惹她生氣。

是就好了。她從鼻子裡哼出一口氣,對這太容易信任別人的呆子沒轍的嘆。

夜無邊被欺騙太多次,即使稍微卸下防備也不會全然相信旁人,但她不想多做爭辯,只是聳聳肩倒回去睡。

算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能奈她如何?

秋水認為自己說服了夜無邊,心情頗好,自動自發的更貼近她,還蹭了蹭,嘴唇無意間碰到夜無邊的臉頰,他卻一無所覺,喜孜孜的閉眼。

這小子偷親?!夜無邊瞪大雙眼,不敢置信的扭頭,看到他那張毫無防備的臉,一口氣卡在喉間,怒也不是、不怒也不對,只得扯扯他的臉皮洩憤。

秋水嚇了一跳,委屈巴巴的想問出了什麼事,夜無邊卻要他閉嘴不准多話,搭著他的腰的手卻沒鬆開,更讓秋水摸不著頭緒,不知哪裡惹到她了。

這段小插曲過後,兩隻夜貓子才終於睡下,靜謐的夜晚裡蟲鳴唧唧,幽微的月色均勻的撒在每塊土地上,萬物安寧而柔美…

除了從草屋縫隙朝外窺視的那雙森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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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妳回來啦,熱水已經準備好了。」小姑娘熱情的拉著少女夜無邊的手,殷勤的替她脫下身上的髒外衣,親近得不像下人,還比較像姊妹。

「謝啦小柔,有妳真好。」少女夜無邊回以燦笑,大喇喇的把全部衣服脫得一乾二淨,毫不遮掩的走進內室洗浴。

「小姐,妳怎麼不進去再脫!要是夫人知道妳這樣,妳又會挨罵了。」小柔紅著臉掩面抱怨,少女夜無邊無所謂的大笑。

「又沒關係,門關著嘛,何況我有的妳也有啊!我相信我們小柔才不會去告狀呢。」嘩啦啦的水聲從裡面傳出,少女夜無邊自在的笑道。

「不是這樣說的吧…小姐,妳太沒女人味了,會嫁不出去的。」小柔邊收拾邊訓話,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

「欸,妳怎麼跟阿娘一樣囉嗦,我才不嫁人哩。」她埋怨。

奇怪,幹嘛老要我嫁人!自由自在不好嗎?她一想到要像娘親那樣相夫教子就覺得渾身不對勁,完全無法想像自己當娘是什麼感覺。

「不嫁人難道想娶媳婦嗎?小姐妳再不收斂點,妳的崇拜者又要變多啦,知不知道現在街頭巷尾有多少傾慕妳的姑娘啊?」小柔撫頰嘆息。

「我哪有辦法管別人怎麼想~那妳呢?要不妳嫁我?」少女夜無邊調侃道。

「不要胡說八道啦!真是的!」小柔氣鼓鼓的嬌聲罵,少女夜無邊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她閒扯,青春洋溢的開朗氣氛在室內擴散,和平無憂的日子…

夜無邊四肢麻木,一股疏離陌生的悲痛自心底竄出,無盡的感傷像是束縛的枷鎖,她幾乎已經忘卻的回憶,恍如隔世,猝不及防的撞擊靈魂,教她徬徨失措。

朦朧的夢境漸漸散去,晨曦的光輝自破廟屋頂的空洞射進來,夜無邊茫然的張開眼睛,她隨便往臉上抹去,竟然沾了一手的濕潤。

…又不是做惡夢,她哭了嗎?為什麼?

不,不可能…她早就失去哭泣的權利了,她沒有資格落淚,這肯定只是剛起床眼睛泛酸的自然現象,絕不是哭泣。

她趕緊甩頭,揮去夢裡的餘韻,強迫自己面對現實,這一串動作打擾了安睡在她肩頭的秋水,他咕噥了幾聲卻沒有醒,揪著夜無邊的衣服,不知道做了什麼夢,喜孜孜的抖抖嘴唇,含糊的笑著說夢話。

夜無邊舒了口氣,輕手輕腳的讓他躺在牆邊安睡,掖好蓋在他身上的斗篷,捻起秋水垂落在額前的細髮把玩片刻,又看了他幾眼,才慢慢走出破廟尋找吃食。

既然已讓他跟隨,照顧好他就是自己的責任。

可自己心裡是怎麼想的呢,一個人自在那麼多年,為何會突然「自找麻煩」?

夜無邊踢著小石頭,走在翁鬱綠林中的獸俓上,陽光被樹葉零散的切割開,映在她沉默冷然的面容上,更凸顯了她蕭索黯然的寂寥氣息。

夢境裡的時光如此靜謐安穩,後來的事卻成為她終生的創傷。

相較於她短暫的歡快時期,之後的苦痛折磨簡直像度日如年,她感受憎惡仇怨的歲月佔了她大半人生,這還是實際的天數,若加上感受度一起算,說好幾倍都不為過…而且現在還是持續進行中。夜無邊嘴角扯出歪扭笑容,自諷的想。

後來邊關失防、兵敗城破,蜂擁敵軍無情的用鐵騎踐踏家國,她威風八面的阿爹只剩一顆頭顱還在、阿娘被無數馬匹踩成肉泥,甚至無法辨識模樣、兩個兄長被開膛破肚,敵軍像殺魚那般扯出他們的內臟,踐踏他們的尊嚴、羞辱她們的靈肉…她們過著豬狗不如、痛不欲生的悽慘日子,誰也救不了她們,誰也不會來…

因為會為她遮風避雨的依靠,全都不在了。

都沒有了,怎麼哭號、如何想要挽回,都已無計可施。

滿地死屍血流成河,充滿腥躁味的戰場只有暴虐的兇行不斷上演…如果人間有地獄存在,大概就是在說那裡,這就是戰爭…

夜無邊煩躁的撥亂頭髮,明明走在樹陰下,卻覺得日光極其刺眼,讓她很不適。

行不多時,不遠處的樹叢中發出細微的聲響,夜無邊伏低身體,屏息抽出單刀…

現身的卻是一個怪裡怪氣的少年。

為什麼說他怪?因為他明明身穿土色僧袍與草鞋,頭髮卻不是光的,而是參差不齊像沒修剪過的草皮那樣,極短卻雜亂無章的怪模樣。

帶髮修行的人穿的是簡便常服,只要穿正規僧袍的人,按規定都是得理光的,這是什麼不倫不類的裝束?難道是受不了修行,從哪座寺逃出來的人嗎?

夜無邊猜不透那少年的來歷,目光仍在他身上流轉。

那少年身量不高,約莫十七歲上下,正在抽高的年紀雖看似有點單薄,比例上來說其實勉強算得上精實,從他的步伐能看出習過武,濃眉大眼滿臉忠厚老實樣,背上揹個小小包袱,身上沾滿了泥土落葉,僧袍與草鞋都破破爛爛,這裡損耗一角、那邊缺一塊,看上去跟乞丐差不多落魄。

他沒有注意到夜無邊的存在,愁眉苦臉的到處轉來轉去,不時撥開草叢查看,不知在找什麼,發出相當大的窸窣噪音。

被他這樣一鬧,獵物肯定跑得乾乾淨淨。夜無邊不耐煩的嘖嘴,少年才終於發現她,卻露出讓夜無邊覺得奇怪的表情…像是找到神仙那樣驚喜。

他幹嘛露出那種臉?夜無邊不解的想,就在這短暫的空檔中,少年已奔到面前。

「施主!這位施主!請問你可有金創藥之類的東西?小僧找不到治傷的藥草,正苦惱著,可否贈與小僧一些?」少年無視她冷厲的眼神與毀損的容貌,雙手合十殷切誠懇的看著夜無邊。

夜無邊冷漠的雙手環胸,上下打量著他,並未立時答允。

「你活蹦亂跳的,拿金創藥做什麼?」她問。

「小僧發現一隻受傷的鳥,想替牠療傷,施主若肯伸出援手便再好不過了,請問…」少年鞠躬哈腰極是有禮,期盼的看著夜無邊。

「…萬物都有消亡的一天,如果這是牠的命,那也由不得人類插手,修佛的人不都講究順其自然嗎?」夜無邊冷冷問。

而且,她早在少女時代便已不相信世上有神佛,心裡頗不以為然。

少年似乎沒料到對方會這樣回答,愣了一下。

「施主此言差矣,若是盡了人事還未能挽救,那才是真的順命,出家人豈可見死不救?師父說要慈悲為懷,遇上即是有緣,小僧怎能眼睜睜看牠喪命呢?」他著急的極力解釋,雖理念不合言談間仍是客氣,看來確實是修佛之人,不像私自離寺的頑劣分子,著實叫人不解。

「…拿去吧。」夜無邊雖仍嗤之以鼻,但不多說什麼,扔給他金創藥便轉身離去。

「多謝!多謝施主!上天一定會看到你的善行的!你做了大功德,肯定會有善報的!」少年揚揚手裡的藥,感激萬分的朝夜無邊的背影躬身大喊。

夜無邊只想笑,還以為她真是善人不成?她只是個準備開殺戒打獵的凡人好嗎?

不想多做牽扯與他走相反的路,就是為了不被這個傻和尚糾纏,天知道要是他在她打獵覓食的時候來亂,自己會不會揍他。

算了,這年頭還有這種純真性子,也是難能可貴,當沒看到就好,反正也不會再有交集,她跟秋水吃飽飯就會離開這座山,八成不會再遇上,隨他高興怎麼想吧。

夜無邊立刻將這怪僧拋諸腦後,打了幾隻野兔,採些果子,便往破寺歸去。

寺廟的屋簷還在視線遠處,夜無邊就聽到秋水的呼喚聲,聽著急切惶恐,猜想他是不是遇到難處正在著急,不由自主的加快步伐。

晴朗的陽光中,秋水瘦弱的身影胡亂瞎轉著,他緊緊抱住夜無邊的斗篷,聲嘶力竭的拼命喊著她的名字,像是漂泊無依的浮萍,急迫的想找尋自己的歸根之所,絕美的容顏上寫滿恐懼與無助,如此惶恐而茫然。

「無邊!無邊…妳在哪裡?!無…」秋水轉頭,正好和小坡上的夜無邊對到眼,他那盈滿霧氣,如湖泊般的澄澈瞳孔瞬間發出瑩如星空的亮光,興高采烈的向她奔來,模樣像極了找到父母的小獸。

「你瞎嚷嚷什麼?」夜無邊莫名其妙的看他,平淡的問。

秋水瞥見她手裡的東西,頓時知道她幹嘛去了,不禁暗怪自己小題大作,自己嚇自己,臉頰染上一層淡淡的紅暈。

「…我以為…妳走了。」他捏著夜無邊的斗篷,侷促靦腆的小聲嘟嚷。

嘖,這「殺傷力驚人」的跟屁蟲,擺那什麼臉,委屈給誰看啊?

正面受到強力秋波攻擊,夜無邊有些承受不住,撇頭暗暗罵道。

「要走也會直接跟你說,我有那麼溫柔還留斗篷給你?」她在心裡默數到十,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一如既往的沉冷,但語不著邊際,聽不懂是在安撫他還是諷刺他,夜無邊當然不可能輕易讓這個愣頭青「得逞」。

這莫名其妙的「較量」是基於什麼出發點,夜無邊弄不明白,但她很確定自己必須隨時表現得無所謂,不能讓秋水覺得自己少不了他,更不能比秋水需要自己來得需要他,自己一定要是最無情的那個,才不會「再輸一回」。

「…所以妳的意思是,不會丟下我嗎?」秋水微低著頭,目光卻上挑,期盼的問。

…這混帳就這時比較聰明!誰准你亂講的?!我有這樣說嗎?!亂七八糟!

「少廢話。」夜無邊感到事與願違的氣惱,忿忿的甩給秋水怒目,進寺裡快手快腳的處理好食材,拿果子塞住他的嘴巴。

秋水喜孜孜的乖乖吃飯,夜無邊很無奈,覺得自己撿了隻寵物回來添麻煩。

今天是個晴朗的天氣,夜無邊雖威脅過妓院的人不准聲張,但還是想盡快離開這個鎮,省得節外生枝,草草收拾完行囊後便與秋水一齊下山。

蜿蜒的山道幽靜,微涼的風吹拂過枝枒,清新的氣息令人為之舒爽,秋水不時對枝頭上開的花與林間飛舞的鳥獸感到驚奇,簡直像個從沒出過門的閨秀,讓夜無邊無言以對,但她並不厭煩,偶爾還會搭上幾句話。

非常平凡的閒聊,卻莫名讓人感到充實,如此靜謐和諧的時光,她已許久未體會。

「你沒出門過?又不是養在深閨的姑娘,怎麼什麼都讓你覺得新奇?」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半晌,她還是沒忍住,問道。

「我…我身體弱,確實沒出過幾次門,這麼荒僻的地方還是頭一次來…」秋水微微皺眉,苦笑道。

嗯,大概可以理解這人怎麼那麼容易被抓進妓院賣身了…身體不好又性子溫和柔弱,而且家裡還能供不事生產的他吃住,果然是富家子弟出身的吧?

根本是人牙子最好的目標啊…和平時代就算了,當年在兵荒馬亂的戰事中,這種人根本沒有自保能力,連將門出身的夜無邊都那麼悽慘了,秋水沒有被當兩腳羊殺掉已經不錯了,哪還顧得了清譽?

活著的人才有資格說話。夜無邊如此想著。

「那你在家幹嘛?總不是繡花打發時間吧?」想歸想,她就是忍不住想戳他一句。

「…看書打發時間。」秋水摸摸鼻子,講得簡略。

他不敢說,前朝覆滅前,他出身書香世家,族中出過好幾位高官,他這樣沾染汙穢的人,如果還自稱是讀聖賢書長大的讀書人,不知道會不會被人笑丟盡祖宗顏面…曾是舉人的他竟淪落到妓院當小倌的地步,光想就無顏面對。

「嗯,原來你識字,我就想說當初你看到賣身契回到手裡,怎麼沒有那種看不懂的茫然,怪不得啊…」夜無邊了然的喃喃自語,秋水的微笑卻沁滿傷感。

「字寫得如何?圖畫得怎樣?讀書人不都學一堆拉里拉雜的玩意?改天缺旅費就賣你字畫來貼…」夜無邊打著如意算盤,山坳的那端卻出現呼救聲打斷她。

「救命啊!救命啊!誰來救救我們!」

荒山野嶺中,突然傳來姑娘的求救聲與粗野的叫罵,夜無邊出於本能反應,毫無遲滯的立刻邁開腿,向聲音的來源處奔去。

那是她刻在心底的創痕,女人的尖叫與男人的罵聲,總是讓她想起痛恨的過往,每次都止不住沸騰的殺意,她無法棄之不顧,滿心只有將罪魁禍首殺盡的念頭。

「無邊…」秋水跟不上夜無邊飛也似的輕功,氣喘吁吁的喊。

「你待著不要亂跑。」夜無邊幾次躍起,便又拉長距離,遠遠的拋下話,便不再管身後的秋水,沒花多少時間就到了目的地。

十幾個衣衫襤褸的乞丐圍成一圈,七手八腳的拉扯著什麼人,姑娘哭喊的聲音從人群中央傳出,夜無邊聲未出腿先至,抬腳踢翻了最外圍的那人,順勢翻進圈子中央,隔開乞丐們與姑娘…還有一個很眼熟的怪僧。

哭得梨花帶淚的姑娘坐倒在地,掉在旁邊的籃子裡散落幾株被踩爛的藥草,她用纖細的身體護著趴地昏迷的少年,被突然出現的夜無邊嚇到,連求救都忘了。

那少年遍體麟傷顯是遭到毒打,蜷縮的身體緊緊抱著一個小包袱,正是他剛剛背在身上的那個布包,不知裡頭裝了什麼讓他這樣小心護著,人都昏過去了還沒撤手,看來是對他意義非凡的東西。

雖不了解來龍去脈,但眼前的景象除了他們被打劫,還有別的解釋嗎?

夜無邊扭頭,冷冷瞪視人群最前面的人,像在討要說法。

為首的男人眼睛浮腫,有個紅通通的酒糟鼻與暗沉的髒臉,一看就是沉溺酒色的酒囊飯袋,手肘處的布磨出洞,褲管捲起腿上都是泥巴,毛茸茸的手臂十分粗壯。

「沒你的事,湊什麼熱鬧!混小子識相的話就快滾!」他粗聲粗氣的吼,蠻橫的伸手去推,夜無邊不想讓他那隻髒兮兮、不知卡了多少油垢的手摸到,縮身避開。

「老子想插手就插手,你們一群人欺壓兩個人,還要不要臉?」夜無邊被人群包圍,卻從容不迫,甚至威勢還隱隱壓過其他人,她手放在刀鞘上,冷傲的質問。

她嚴肅正經的話卻引來哄堂大笑,夜無邊擰眉,心裡的狂燄越燒越猛。

「哈哈哈,這年頭還有這麼蠢的事?見義勇為是吧?知道倒在地上的小子剛剛跟你說了差不多的話嗎?勸你們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為首那人笑得眼角都飆出淚花,粗鄙的指著夜無邊的鼻子嘲笑。

夜無邊哪有那麼好耐性聽他繼續廢話,揮拳毫不留情的砸在他那顯眼的紅鼻子上,反手擊中另一個、橫肘再打下一個、抬腿踢翻旁邊的,整套行雲流水的招數快如疾風,沒有任何多餘動作,看似毫無章法的野路子,卻每次出手就得到佳績,頃刻間圍在她前面的每個人都領教過她的武藝,人群後撤了好幾步,忌憚卻又虎視眈眈的不肯放棄,圍繞在她們身邊尋找致勝空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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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my6051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夜無邊叫她來並不是為了她沒阻止柴爺,可還沒說話就被老鴇那副「尊容」驚得夠嗆,年紀不輕的胖婦這樣梨花帶淚的裝可憐…很可怕好嗎?

老鴇的額頭上確實有道瘀青,以她砸下的銀兩來看,柴爺硬闖進來的可能性很高,她也不想多說什麼,只是想交代別的事而已。

「這事我不怪妳,等我們離開後若有人想報官就去,妳盡可如實告知官差經過,明天再上衙門,聽見沒?」夜無邊長舒一口氣,接過小廝拿來的布袋,將屍體收拾乾淨,邊說邊做沒多看老鴇一眼。

全場目光集中在夜無邊身上,所有人都傻住了。

他說什麼?堂而皇之的要人去報官?這麼雲淡風輕的反而可怕啊!

「爺…你要我去報官?」老鴇有些暈,茫然的重複著。

「或是你們打算把屋子收拾乾淨,假裝沒發現也可以,反正屍體我會帶走,你們想怎樣自己選。」夜無邊露出笑容,陰測測的神情立馬讓老鴇背脊發涼。

這這這…這根本是沒得選的問題吧?!

那笑容彷彿是在說:如果我沒被抓進衙門問罪,就上門來找你們「問罪」。

看那山大王般的氣勢,布袋末端還滲出血水啊!

誰敢去報官啊?!爺你這太陰險了,明擺著要我們掩飾啊!何必搞這一齣?!

「嬤嬤定會妥善處理,不讓爺多操心…」老鴇有苦說不出,珠淚暗彈的磕頭保證。

老天有眼睛嗎?她不過是煙花巷裡的三流妓院的老鴇,何必給她這麼大的壓力?

戰爭結束這些年,雖然帝王處事剛決,頗有治世之才,世道大致上算是和平,但畢竟官員的根基還沒打穩,很多案件都一延再延,像這種本就龍蛇混雜的紛亂之處官差根本無暇多管,她要保全這間妓院容易嗎?

官差能在這人來算帳前就抓住他嗎?要是出了差錯,她還有命等官差來查嗎?

千算萬算,老鴇都想不出比掩飾更周全的方法,只得識時務者為俊傑,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概念,硬著頭皮承諾絕不報官。

「有勞了,這些給大家壓壓驚。」得到滿意的成果,夜無邊勾勾嘴角,放了一袋沉甸甸的銀兩在桌上,便扛著布袋與秋水踏出妓院。

布袋裡裝的人身軀那麼龐大,夜無邊卻像感受不到重量,若無其事像在扛米似的,不知道她那身力氣到底是怎麼來的,直叫人佩服。

趁著雨勢凶猛路上空無一人之便,夜無邊明目張膽的扛著布袋在大街上走,替她打傘的秋水還在震驚狀態,目瞪口呆的看著這個超出常理的女人。

「…這就能瞞過官府了?」他懷疑的問。

「未必,算是保險罷了,就算他們沒報官,那人的親族朋友也可能報官,我只是在拖延時間而已,如果運氣好,那人沒有親近之人,還真有可能避過麻煩。」夜無邊狡猾的冷笑。

「妳…妳好像很熟練?」枉費他吞過一肚子墨水,秋水此時竟不知道該回什麼話。

「怕了?告訴過你,我身上背著數不清的人命,現在還來得及,你想脫身就別遲疑,若是被人認為你我有關聯,就撇不清了。」夜無邊挑眉,眼底那不信任的漠然清楚浮現,弄得秋水心慌。

「我不,妳去哪我就跟著…雖然我什麼都不會,好歹…好歹能陪妳說話解悶,還可以當妳的抱枕…」秋水越說越沒底氣,委屈巴巴的垂著頭,像要被扔掉的小狗。

夜無邊嘴角抽搐,很想一個手刀讓他別鬧了。

該死的,我成了壞人是不是?弄得我始亂終棄一樣,別露出那種眼神!

要是別人早被你弄暈了!這什麼可怕的能力!夜無邊在心裡瘋狂跳腳。

「…算了算了,你愛怎樣就怎樣,現在雨勢很大,我們要避人耳目離開鎮子就只能冒雨出發,快走吧。」夜無邊心亂如麻,怨嘆自己撿了不該撿的人。

秋水不知道自己惹了什麼「禍」,只是心花怒放的跟著心上人的腳步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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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子外邊有座山,夜無邊把柴爺的屍首隨便往山溝裡扔,熟門熟路的拉著秋水躲進某座荒廢的小廟避雨,她來來回回的忙碌著,秋水不知道該幹什麼,夜無邊又像個悶葫蘆似的啥都沒交代,只能跟屁蟲似的傻傻跟在她屁股後面跑。

她把布袋扔進火裡,柴火燃燒帶來溫暖的安適感,裊裊升起的煙霧恰好從小廟屋頂的破洞處飄散,夜無邊與秋水並肩坐在牆邊,沉默無言的分食從妓院帶來的乾糧,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

「今後我們要去哪邊?」秋水嚼著麵餅,好奇的問。

「走走停停,四處瞎晃。」夜無邊淡淡回答。

沒有目的性的到處走嗎?這樣似乎也挺不錯的…秋水回想著話本上看來的故事,期待的神往著。

不知道路上會遇見什麼事、看到什麼樣的人、有怎樣的風景呢?

「…我不知道你心裡怎麼想的,最好別太期待。」夜無邊瞧他一眼,冷聲道。

秋水疑惑的看著她,夜無邊聳肩想了想,才慢慢接下去。

「我會到處殺人。」她簡略的坦白。

秋水頓住呼吸,不明白她話裡的意思。

她明明看著不像是個瘋魔的殺人狂,怎麼開口就是殺人?

「殺…殺誰?為什麼?」他喉結滾動,緊張的問。

「沒為什麼,所有該死之人都得殺。」她對秋水的緊張不以為意,堅決的說。

秋水腦筋混亂片刻,突然想起那具被扔進山溝的屍體,得出了結論。

「妳要行俠仗義,斬奸除惡嗎?」他天真的問。

夜無邊差點被噎死,連忙灌水緩解,咳嗽不止。

說哪門子鬼話?行俠仗義?她像是這麼正義的人嗎?!

夜無邊很清楚,自己絕非那樣神聖高潔的人,她所做的一切不過都是建立在私人仇怨上,她殺人只是在洩恨,為了替當初無能為力的自己報仇罷了。

她這樣的人,根本不是俠客。

出發點跟人家完全不同,哪有資格與真正崇高的那些聖人相提並論?

她不是正派人士,或許最汙穢的人還是她。

渴望罪人的鮮血能洗滌她的靈魂,所以用更暴虐的方式制裁他們,卻令自己更陷於汙泥中,究竟誰更惡質根本說不準。

她做不到放下過往,也放不下創傷,如果真有地獄存在,肯定是她死後的去處。

如果掐滅她心中盛放的狂怒之火,夜無邊甚至不知道她還是不是自己。

她回不去純真的少女時代,也做不到成熟的放下執念,卡在尷尬的位置,說穿了就是個半吊子…所以她只能一直前行,無處可歸、無目的的與世浮沉。

說到底,或許她毫無目標的飄泊,只是為了尋一個安身之所…或喪命之地。

「…不是你想的那樣。」但到底是哪樣,夜無邊講不清楚。

殺人便是殺人,說多了就像在找藉口,所以她不願解釋,不想讓人覺得自己虛偽。

秋水一頭霧水,還想再多知道對方心裡在想什麼,夜無邊卻不讓他發問。

「吃你的麵餅,再多話就沒收。」她揉亂秋水的頭髮,強硬的結束話題。

她沒說再多話就把你丟下…秋水聞言心情大好,乖乖的安靜下來。

夜無邊莫名其妙,這傢伙怎麼有時候會自己瞎樂?她說了什麼嗎?

兩人的思維完全是平行線,根本不在同個步調上,但滿心戀慕的秋水根本不在乎,心花朵朵開的認為他的追妻之路有個良好的開端,索然無味的麵餅吃著都變香了。

磅礡的雨聲漸漸停歇,幽靜的山裡蟲聲唧唧,破寺裡的乾燥舒適讓人生倦,秋水哈欠連連,夜無邊看著他那毫不設防的悠哉樣,微不可查的勾勾嘴角。

窩在這種會漏風的地方還這麼安閒,傻呼呼的…

「過來。」她展開斗篷,示意他靠著自己睡。

明明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秋水卻扭捏的遲疑片刻,夜無邊挑眉無聲催促,他只好乖乖依偎過去,被夜無邊摟在懷裡。

糟糕,他堂堂一個大男人,怎麼變成這樣…還不如女人英氣…秋水自愧不已。

「還委屈了?不是說要當抱枕的嗎?這麼快就反悔?」夜無邊調侃道。

夜無邊從來都是做別人的依靠,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嬌弱,要她像尋常女人一樣柔媚是不可能的,什麼撒嬌溫順跟她完全扯不上邊,絕不可能如秋水想像的那般倚著他…才會有這麼與眾不同的畫面。

「我沒有…只是…只是怕妳嫌我不夠像個男人。」秋水拿捏不準措辭,含糊不清的嘟嚷,夜無邊面色微變,陰寒的捏起秋水的下巴。

「怎樣叫「像男人」?怎樣又「像女人」?若說你不像男人該嫌,我又算是什麼?當不成男人、也做不了女人,在你眼中不就毫無價值可言?」夜無邊冷厲的瞳孔映出歪扭的火苗,窮追不捨的夢魘像鬼影一樣盤旋在她腦海裡,讓她偏激而暴躁。

秋水不知道為何好端端的突然惹毛她,渾身繃得僵硬,如芒刺在背的哆嗦著。

「…我、我沒有這麼想…我只是怕妳嫌棄我…」他嚇得要命,睡意整個消了,結結巴巴的解釋,湖泊般的眼珠像是湧起水霧,沒有半分哭腔卻有泫然欲泣的楚楚可憐之感,夜無邊有搬石頭砸自己腳的挫敗感。

該死的,又是那種威力強大的秋波!這招到底是跟誰學的!

其實夜無邊都知道是自己激進狂躁反應過度,秋水根本沒有惡意,只是一時放不下性別的束縛,又深怕被自己拋棄,想提升自己的重要性,才會說這些。

她閉眼深呼吸,強迫自己心無雜念,手自他的下巴移開,卻捏捏他的臉以示懲罰。

「你說你傾慕我,想跟我走,那今後就別再提那些無聊話。」她冷冷要求。

究竟是哪些話無聊,秋水還抓不太住重點,但他不敢細問,只得懵懵懂懂的點頭。

「睡吧。」夜無邊背靠著牆,摟著秋水瘦弱的身體,突然覺得很疲倦,便不再多說,逐漸沉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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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朧的夢境裡,夜無邊回到了戰前的時光,站在自家的院子裡痴痴發怔。

而今二十七歲的夜無邊看到少女時期的自己從廳堂裡跑出來。

她提著一把單刀,身著藍色短打服,高高紮起的馬尾隨著步伐甩動,澄亮的眼珠映著蒼藍色的晴空,陽光中她粉嫩無暇的臉蛋小巧可愛,五官標緻卻不顯柔弱,兩分英氣、三分凜然、剩下的全是傲氣,身子雖小卻十足有將門之女的風範,拿單刀的架式嫻熟,一點都不會讓人覺得突兀。

「阿娘,我要去練武場了,阿爹跟兄長在等我呢!他們說今天要教我新招喔!回來我演示給妳看!」她笑著,嘴裡的小虎牙發亮,活潑開朗。

有一婀娜女子從廳內緩步而出,素色的服裝高雅簡潔,更凸顯了穿衣者的風情,女人梳著雲髻,步搖因為她的動作輕微搖晃,發出叮鈴叮鈴的細小聲響。

夜無邊與她幾乎像是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五官神似無比,但氣質卻是天差地遠,她溫柔賢淑的模樣與柔軟的身姿,恰與少女夜無邊完全相反。

娘親是個嬌弱溫婉的賢妻良母,非常典型的女人,而夜無邊卻不是。

她不甘示弱、倔強不服輸,打架衝第一,也不學女紅,整日就是練武,滿腔抱負想征戰沙場為國效力,傳統的娘親雖有些不喜,但看女兒那樣興致高昂,久了也只得無奈的隨她去,畢竟是親骨肉,不寵她誰寵呢?

至於外人怎麼說,隨便他們吧…女兒高興比什麼都重要。

夜無邊記得當時娘親文靜的臉上總是這麼寫的…她苦澀的揚唇。

她們一個像火一個像水,夜無邊知道當初自己心中的「火」還是乾淨的,是溫暖純粹的,跟現在胸中那團鬱結仇恨的汙穢之火完全不同…那時她有凌雲般的志氣與風骨,現在卻被那噬骨戾氣折磨得面目全非…

夜無邊面色灰敗的咬牙,明知這不過是幻夢,但她卻不肯將目光移開。

「妳啊,再過幾年要嫁人了,成天舞刀弄槍的,看誰娶妳?」娘親點點少女夜無邊的鼻尖,卻不阻止她出門,還遞給她一個食盒。

「我才不嫁人呢,我陪阿爹阿娘就好。」她俏皮的吐舌,笑嘻嘻的跑出門。

「記得跟妳爹和哥哥一起吃啊。」娘親無奈的掩唇苦笑,站在門口送她離開。

場景變換,夜無邊面前是開闊的練武場,四方沙土飛揚,演武場中央站著她爹與兩個兄長,少女夜無邊興高采烈的下馬飛奔而去,父兄亦展臂歡迎。

「阿爹!娘親要我送飯來!」她笑嘻嘻的高舉食盒,像是炫耀珍寶。

父親一身厚實的銀色戰甲在正午陽光中閃耀光輝,上頭的刮痕與他健壯的身軀相得益彰,加上鮮紅色的披風,整個人看起來虎虎生風神氣無比,他威武嚴肅的臉在見到當時的夜無邊後,整個化成春水,寵溺的將她抱個滿懷,用鬍渣磨她的臉,少女夜無邊嘰嘰喳喳的笑著閃避,還伸手扯他的臉皮玩。

「阿爹,你怎麼這麼偏心?咱兄弟來練武場都沒這種待遇。」夜無邊的兩個兄長是雙胞胎,一個拿食盒在偷吃,一個替夜無邊拿刀,卻異口同聲的抗議。

夜無邊的父親與少女夜無邊相視,露出陰險的狡詰笑容,同時展開手臂朝兄弟倆撲去,身板還沒長起來的少年哪禁得住父親如熊一般魁梧的身體與小妹張牙舞爪的攻擊,被擠得早飯差點吐出來,連連哀號著鑽出逃跑。

「哈哈哈!不是要阿爹抱?躲什麼?」父親朗聲大笑,中氣十足直衝雲霄。

四個和樂融融的笑成一團,周圍的士兵見狀也忍俊不止,肅殺之地瞬間被溫馨的氣氛沖刷,剛肅威猛的煞氣盡失,何等安詳的往昔。

夜無邊面無表情目不轉睛,痴痴看著少女時期的自己與父兄在練武場活動,阿爹和藹的注視著兄妹三人的比試,她學了新招,興沖沖的擺弄整個下午,弄得全身大汗淋漓滿是塵土,兩個兄長不時逗弄她一番,被她拿棍子在後面追,父親不但沒阻止還鼓掌叫好,直到兄長嘻皮笑臉的討饒才結束這場玩鬧。

夕陽西下,少女夜無邊坐在父親肩頭,兩個兄長跟在旁邊,嘻嘻哈哈的回家。

娘親一如既往的捏著父親的耳朵,毫無威攝力的柔聲笑罵,怪他把孩子帶成小野人,而這位叱吒沙場的將軍卻很沒骨氣的陪笑裝傻。

少女夜無邊與兩個兄長心有靈犀的偷笑,躡手躡腳的各自回房洗浴,讓他們夫妻倆自己解決教育問題,非常沒有義氣。

少女夜無邊推開房門,有個水靈的小姑娘便從內室探頭,朝她燦爛一笑。

夜無邊渾身繃緊,黝暗的瞳孔爆出精光,像是噬人野獸那麼駭人,她捏緊拳頭指關節喀喀作響,鐵青著臉青筋浮出,滿臉都是強烈的殺意憎惡,卻有隱約有幾分悲痛欲絕的淒然,但她並未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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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幾分蠻力,但也不過如此。」夜無邊像是在看小蟲一樣的陰冷眼神掃過,柴爺因用力過猛而通紅的臉霎時僵住,在他眼前的彷彿不再是個乾癟「青年」,而是頭下山的猛虎,如利刃鋒芒的冷厲眼神嗜血而狂暴,讓他腦筋一片空白。

夜無邊退了一步,突然平地躍起,扭轉身軀的同時,將全身的重量與旋轉的力道灌注在手裡的椅子上,不但弄斷了柴爺持椅的那隻手臂的骨頭,還附加衝擊力道,連人帶椅的再次讓他摔飛出去,背脊狠狠撞上牆,頭破血流鼻血噴湧,全身痛得像快散架,哀哀鬼叫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狗,兩條手臂都被打斷的他爬也爬不起來,狼狽不堪可笑至極,全然沒了剛才逞凶時的那種驕傲。

無視沾滿灰塵木屑在地上扭動的髒東西,夜無邊瞥向衣衫破碎的秋水,那一臉呆住的傻樣看得她心情莫名的好,走上前扯起被子替他披上。

「牙齒有斷嗎?」夜無邊拂過秋水的臉頰,淡淡的問。

秋水怔怔搖頭,也不知是驚嚇過度還是佩服至極,腦子一片混亂說不出話。

「嗯,拿著。」夜無邊從衣襟裡取出一張紙,隨意放置在秋水身邊,就轉身朝柴爺走去,拎起他的衣服就往外邊拖。

秋水低頭看去,那紙上的內容卻讓他差點把眼珠子掉出來。

那是他的賣身契!夜無邊替他贖身了?!

他驚喜錯愕交雜,目光在夜無邊與紙張上來來回回好幾次,不敢置信的笑了。

他自由了?從今以後他不必再出賣自己的靈肉?

秋水對此打從心底感到亢奮,但某種惶恐卻仍如影隨行的相伴。

他只會讀書,什麼都不會,肩不能扛手不能挑,他該做什麼來營生?

無邊…會帶他走嗎?秋水祈求的想。

那頭混亂的騷動還未終結,柴爺仍在叫罵。

「操!混小子你知道老子是誰嗎?!敢對我動手!你他媽活膩了!老子可是有功勳的退役官兵!你是什麼東…」雙臂皆廢的柴爺面紅耳赤口沫亂噴,動作難看的試圖掙脫夜無邊的拖行,連聲叫罵著。

夜無邊本來毫無反應,平靜的任由對方爆粗口,聽到後半截的話卻突然停住腳步,低頭冷冷的看著他。

那雙毫無感情波動的雙眼,突然滲出極強的凌厲殺意,似乎蘊含著殺伐多年的暴戾氣息,冰寒得猶如萬年雪山,狠戾的讓人像咽喉被掐住一樣難以呼吸。

「官兵?」夜無邊低沉而兇殘的聲音像是滔天怒雷,滾滾而來的死亡預感讓他冷汗直流,她只說了兩個字,柴爺那蠻橫的氣勢便瞬間蒸發,癱軟的僵在原地。

夜無邊放脫柴爺的衣領,不待他繼續放肆,便用力揪住他的頭髮,狠狠將他的頭壓在地上,像拿槌子敲釘子,暴力而瘋狂的使勁撞。

「呃啊…」柴爺牙齒碎落,額頭被撞出好大一道傷口,鮮血淌了他整張臉,他嚇得屁滾尿流,掙扎無果連連抽搐,頭髮被扯落好幾把,完全無法抵禦這樣的暴行,甚至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口,只能含糊的哭嚷。

過不了幾下,他的五官已被弄得血肉模糊,口吐血沫的蜷縮在地。

夜無邊抹去臉上沾到的血,毫無憐憫的往他造孽的命根子踢去,淒厲的長嚎仍沒讓她終止這場暴行,她顯然沒打算放過對方,大步流星的朝著窗邊走去。

她的刀子就放在那邊。

秋水知道她想幹嘛,面色煞白顫抖著唇,手伸在半空,不知該不該阻止。

「無邊…不…」這個人是個人渣,可是…可是殺人…

啪嚓!他只是遲疑了幾秒,柴爺的腦袋已經跟身體分家。

鮮血灑滿了整間屋子,染紅了地板,夜無邊全身都被濺得通紅。

天空一道驚雷乍響,夜無邊背光而立,只一雙嗜血的眼珠發著光,猶如地獄裡爬至人間的鬼神,身上散發著彷彿能屠盡天下人的凜冽殺意。

全場鴉雀無聲,甚至沒人敢大口喘息,深怕那把刀尖還在滴血的凶器會指向自己,而後淪為下一個犧牲者。

小廝張著嘴不敢看面前的惡煞,腿軟的跪在門口,望著逐漸擴大的血泊發怔。

秋水凝視著夜無邊的背影,瞥向她因用力過猛導致青筋浮起的手,忽然很想上前拍拍她的背,但卻移動不了半分。

暴雨滂沱閃雷不斷,空氣凝重沉滯,一抹涼意油然而生,不知是雨水的氣息,還是夜無邊身上散發的殺氣所致。

「你。」夜無邊深吸一口氣,突然指向小廝。

小廝嚇得魂不附體,跪在地上連連磕頭,渾身都被冷汗浸透。

「大爺饒命,剛剛的事小人什麼都沒瞧見,求您放小人一馬,小人絕對不會說出去的!」他以為夜無邊要殺他滅口,語帶哽咽的拼命求饒。

「閉嘴。」夜無邊不耐煩的甩手打斷,小廝立刻摀住嘴巴,不敢再多嘴一句。

妓院裡來看戲的人沒料到會有這種事發生,夜無邊掃視外面的人的目光又如此恐怖,沒人有膽子挪動腳步,更沒有蠢貨嚷嚷著要報官,全都噤如寒蟬般不敢出聲,乖乖等候夜無邊發落,甚至連打手都僵在原處。

天殺的,妓院常有人鬧事沒錯,但雖然這裡是三不管地帶的三流妓院,有人被殺還是頭一回啊!打手們在心底叫苦,後悔自己幹嘛不去種田,今天才會撞見這晦事!倒楣透了!看那兇相,要是不識時務可就完了!

這些只長肌肉中看不中用的人,說到底還是沒見識過真正的血腥場面,滿腦子都是這種窩囊想法,更甭提那些身嬌體弱的娼妓小倌了,早有好幾個人昏厥過去。

「去拿布袋來,我自會收拾乾淨,找老鴇過來,今天你們店的開銷我全包,生意別做了,聽見沒。」夜無邊不理會外邊看她像看妖怪的眼神,將刀子隨意在柴爺的衣服上抹淨,便爽颯的轉身入內,平淡的替自己倒茶。

那態度鎮靜到讓人更增恐懼,才剛殺了一個人,語氣卻像在點菜一樣,叫人如何不懼?聽到那顯然在驅趕人群的話,眾人瞬間鳥獸散,各自回房以求自保。

至於秋水跟小廝與老鴇,只能說他們倒楣了…眾人不約而同的想著。

被點名的小廝不敢反抗,連滾帶爬的跑去找龜縮在房裡的老鴇,整路跌跌撞撞,背影要說多可憐就有多可憐。

夜無邊疲倦的揉捏眉心,雖自覺衝動,可心裡沒有半點後悔。

這裡是城鎮中,可不是荒山野嶺的山賊窩,隨意出手可能惹來麻煩,這她一清二楚,但她就是無法容忍那種骯髒東西。

多可笑啊,她這將門之後,而今卻如此厭憎自稱官兵之人。

她知道還是有好官兵,但她一聽到這個詞,加上他本要對秋水施行的凌虐,那髒東西的身影便瞬間與她的惡夢重疊,仇恨之火立時吞噬她的心靈,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斬下他的頭,理智蕩然無存像是得了失心瘋。

她不知道自己想救的到底是秋水,還是當初那個求助無門的自己…

夜無邊在滂沱雨聲裡,目光空洞的望著大門口,莫名不想轉頭去看秋水。

他肯定看到自己那渾身是血的汙穢模樣了吧?或許正嚇得蜷縮在被窩裡發抖?

那雙澄澈透亮,會說話的眼睛,是不是蒙上了陰影?

…如果是那樣,也好…至少他就不會再露出那副傾心的模樣,不會想跟我走。

像他這樣的人,還是不要跟自己有太多牽扯得好。

最少他還有重頭開始的機會,不必跟一個陷在黑暗中的人糾纏不清…

夜無邊思緒越飄越遠,心情卻越發煩悶,說不出是什麼原因。

一個冰涼濕潤的物體突然輕柔的貼到臉上,夜無邊愣了愣,轉頭看去正巧對上秋水的臉,她不清楚自己露出了什麼表情,她只知道秋水的神情裡帶著溫憫,專注而仔細的替自己拭淨臉上沾附到的血漬。

溫憫。

為什麼?那表情什麼意思?夜無邊不能理解,更不可思議的是自己沒有絲毫抗拒的念頭,甚至還覺得被那雙手觸碰挺舒服的…他明明是個男人。

夜無邊垂眸,遮住眼中化不開的無解情緒,溫順的任由對方淨臉。

秋水心裡很害怕,但他卻不願意在臉上表現出任何端倪。

他雖怕那顆血肉模糊的人頭,但更怕的是夜無邊對自己拉開的距離。

雖然以倫理道德來看,這樣的想法簡直違背常理,但人都有說不上來的瘋狂之處。

或許他對她的癡迷已到了瘋魔的程度,否則如何解釋他現在的態度?

從小秋水便是個溫柔和善的孩子,即使長大了還是那樣溫順柔和,逆來順受到甚至有些膽小,看到有人被殺不可能不恐懼,可畢竟他遭遇過那些破事,哪有不恨的道理?照說此時他應該感到痛快,可他更強烈的情緒卻是同情憐憫。

簡直病態,分歧的感情波動堪比精神分裂,秋水有自覺卻無意改變。

…是因為無邊的表情讓他不忍嗎?還是自己其實並不是自己認為的那樣善良?

遲疑的原因是什麼?其實自己並不想阻止她殺人嗎?

為什麼一個剛剛還無情殘殺的人,會露出那種自厭到悲涼的表情呢?

秋水沉默的糾結,放在懷裡的賣身契炙熱得像要燒起來。

他只想得到一個回答。

外頭雨聲嘈雜,室內卻靜得連根針落地都能清楚聽見。

「…我可以跟妳走嗎?」半晌,秋水下定決心,吐露哀求的低語。

夜無邊明顯僵住,呼吸甚至停了一拍,懷疑自己的耳朵出問題。

她反手扣住秋水瘦弱的手腕,散發精光的黝暗瞳孔攝人,彷彿能看透人心深處。

「…你不怕?」夜無邊目光一瞬不移,打量著秋水天仙般的絕世容顏,宛如在找什麼能讓她「不受騙」的破綻,又像在尋求什麼渴望之物,如此真切而炙熱。

「我不怕妳。」我只怕妳我從此天涯相隔,無緣再見。秋水在心裡補完句子。

「這不是我頭一次殺人,殺了多少人我自己都算不清,跟在我身邊還會看到更多人死在我的刀下…你就沒想過哪天我把刀子對向你?」夜無邊冷聲質問。

「妳不會濫殺無辜。」秋水篤定而堅決的回答。

夜無邊冷笑,甩脫秋水的手,拳頭重重砸在桌上,震得茶水濺出,但無人理會。

他怎麼會這樣認為?她刀下亡魂無數,從屠了人家滿門後就一直在血海裡打滾,他腦子有問題嗎?她看著像良善之人?別開玩笑了。

「…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你跟我才相處多久?以為很了解我嗎?被我濫殺的可多了去,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未免把我想得太美好。」夜無邊慍道。

他憑什麼如此肯定?她自己都說不清自己是什麼樣的人了,他哪能搞清楚?

「…妳我確實交情尚淺,妳從前的事我不清楚,說不定妳的確是對的,但我相信妳…相信妳不會傷我。」 秋水盲目而崇信的狂言出自那張溫潤臉龐,頗有超現實的感覺,讓夜無邊為之語塞,良久無法作聲。

「…為什麼?」夜無邊乾澀的問,即使她明知道答案。

「因為我…傾慕妳,不想離開妳。」秋水整張臉通紅,捏著衣角膽怯但清楚的表達心中情意,微微顫抖的手指顯露出他心中的不安。

如果她不願讓我相伴,憑自己的本事無論如何追不上她的步伐,所以他只能祈求。

夜無邊弄不懂他為什麼會愛上自己,啟唇卻不知能說什麼。

雨聲淅瀝,寒冷的風灌進室內,像極了她當時跪在荒野裡的場景。

那時她望著那座荒墳,心裡頭除了無盡悲痛與怨恨,還有什麼?

「我居無定所、漂泊浪蕩,總是在生死中徘徊,就算有銀兩可花,跟著我也未必能過上好日子…你就不擔心受騙吃苦?」夜無邊撇頭,不想面對秋水澄澈的眼睛。

【受騙】

秋水抓住了關鍵字,心下恍然。

這個詞,是對誰說的?怕不是對她自己說的吧?她如此不信任別人嗎?

他淡然一笑,親手將自己的賣身契遞給夜無邊,單膝跪下鄭重的握住她的手。

「妳救了我,今後我是妳的人,想怎麼處置我都可以…只要妳願意相信我。」

他輕柔和緩的以退為進,若要卸除她的心防才能搏君青睞,要他為奴也甘之如飴。

驚天落雷劈下,強烈的光芒從外頭打進來,夜無邊臉上的表情秋水看不清,但他被夜無邊用力敲桌子的聲響嚇到,她粗糙而滿佈傷疤的手從他掌中抽離。

紙張被撕得支離破碎並拋飛,滿天飛散的紙屑猶如落雪,秋水心下一涼,以為這是夜無邊無聲的拒絕,黯然的低下頭不發一語。

夜無邊卻粗魯的將他拉近,兩個人的距離近到幾乎能碰觸彼此的鼻尖。

「…我不是為了讓你做賤自己才幫你贖身的!你自由了啊!」她吼道。

夜無邊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麼,但就是有股滾滾烈火在心裡燒個不停,她只知道自己再也不想看到秋水那般委屈的模樣,不願他再有半分「小倌」的發言。

他應該要抬頭挺胸,溫文爾雅文質彬彬的好好活著,幹什麼跟自己這種髒東西牽扯不清!腦袋被門夾壞了嗎?!

相較於當局者的夜無邊,方才被嚇懵的秋水卻發現了令他喜悅的事情。

那張盛怒的臉上蘊藏的內心波動,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她對自己並不是無動於衷的!她不想承認,可她全都表露出來了!

「你笑什麼笑?」夜無邊發現秋水的表情變化,語帶怒意的問。

「…我現今是自由之身了,高興啊。」秋水乾咳兩聲,以掩飾自己的欣喜若狂,隨便找了個藉口混過去,就怕刺激到夜無邊,結果壞了好事。

夜無邊擰著眉心,上下打量著秋水,很認真的思考對方怎麼回事,秋水趕緊無辜的回望她,像是什麼都沒發覺。

整個場面亂七八糟,外面暴雨狂雷、地上有個人頭、到處都是血跡,一個人在賣力「表演」,一個人在挑「錯」,完全沒有戀情展開的感覺,簡直莫名其妙。

如果這是場戲八成被人罵得狗血淋漓趕下台,偏偏這是現實。

比戲劇更超出常理的現實,無怪總說世事變幻莫測,切莫隨意揣測,實叫人愕然。

顫巍巍的老鴇面前見到的就是這樣驚世駭俗的場景,夜無邊冷冽的眼神看過來時她才回神,張皇失措的鞠躬哈腰。

「爺,爺…你可不能怪嬤嬤,剛剛柴爺硬要來找秋水,他硬是把銀兩塞到我手裡,還…還打我,不是我不阻止,是他…」老鴇目光瞥見地上的人頭,抖得更激烈,按著頭上的腫包,淚眼汪汪的討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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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廝送來所需後,夜無邊一口食物沒都動,只是撕破乾淨的布,慢慢的將貼在秋水身上的布浸濕,稍微替他清理一番,沒有開口說什麼安撫的話,只淡淡的要秋水別緊張。

「我無意間得了瓶奇藥,能讓傷口快速癒合,但是很痛,你要忍著。」夜無邊撥開秋水披散在臉上的頭髮,淡淡說道。

秋水視線朦朧,紅腫的眼眶泛酸,但不是因為受不了疼痛。

是那雙在他身上塗藥的手太過溫柔,他承受不住。

那雙佈滿傷疤硬繭的手,如此輕柔的在他汙穢骯髒的身體上遊走,冰涼的藥膏沁入傷口,帶來火燒般的灼熱劇痛,但他冰冷的心卻因此溫暖許多。

小廝在旁邊瞧得瞠目,這滿臉傷疤、說話兇悍冰冷的人,竟如此對待一個髒兮兮的傷患,何況那還是個素昧平生的小倌!

秋水是有何種魅力啊?他們也就睡過一次,竟然就這樣擄獲了這冷面財神的心?

(當然,這完全是個烏龍,但是除了當事人,沒人知道真相,反正事實就是夜無邊的確無微不至的照料秋水,在外人眼中看來就是「他」動真心了。)

「你去拿新被褥過來,然後弄碗清淡的粥,再去跟老鴇說我待在這幾天就給幾天的錢,辦好了再賞你剩下的。」夜無邊無視小廝怪異的眼神,扔了碎銀給他,便又轉頭耐心的替秋水處理傷勢。

小廝一步三回頭的退出去,差點沒跨過門檻摔得狗吃屎。

他在妓院待了很久,這種奇怪的客人還是頭一回見,懷疑那人的腦子有問題。

「…為什麼?」秋水本來如初春鳥鳴的婉轉聲線嘶啞不已,虛弱的問。

夜無邊答不出來,她比他還想知道原因好嗎?

「…我高興。忍一忍,這床被褥不能睡了。」她冷著臉敷衍過去,動作卻堪稱小心翼翼,慢慢的將他抱起,秋水發覺自己一絲不掛,又怕摔下去,只得硬著頭皮將手搭在夜無邊肩頭,身體緊緊貼著她,幾乎整個人的重心都在她身上,面紅耳赤的靠著她的頸窩,尷尬又害臊的沉默著。

奇怪,又不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赤身裸體?何況自己還是男的,有什麼好羞?

早已被糟蹋得毫無尊嚴可言,但還想著臉面,真是自慚不已…而且這畫面跟立場好像哪裡不對,就像他們那顛倒的「形象」一樣,錯置得出奇。

秋水在神遊,夜無邊是習武之人,本來力氣就比尋常女子大,抱起秋水完全不費力,此時疑惑的掂掂他的身體。

這傢伙也太輕了吧?根本沒幾兩重,風強一點說不定能飛走,以這重量來看,就是要抱兩個他都沒問題,到底有沒有吃飯?不知這皮包骨似的瘦弱身軀怎麼撐到今天的?話說回來,那藥這麼有效?不痛了?

剛剛連移動的力氣都沒有,這會竟有力氣抓住我?

夜無邊納悶不已滿腹疑問,沒發現秋水完全是因為害臊的加持,才激發潛能。

秋水沉浸在夜無邊脖頸處那若有似無,飽含自由氣息的草木味時,突然回神僵硬的與她拉開距離,深怕自己身上殘留的臭味會惹她嫌棄。

「幹嘛?不要亂動。」夜無邊正忙著用腳把髒被子踢下床,秋水突如其來的躁動干擾她,抱住他的力道又緊了幾分,甚至還讓他更貼近自己的身體。

「…我身上很髒、很臭…」秋水滿臉通紅,含糊的嚅囁著。

「雖然泡不了水沒能弄得很乾淨,但也沒多臭啊,你是嫌我擦得不夠乾淨?這點味道算什麼?以前在軍營裡還有更臭的…」夜無邊講到一半,突然閉口不言。

秋水看不到她臉上表情,侷促不安的動動,不敢講話了。

軍營?她是軍營出身的嗎?說到軍營裡的女人,不就是…

不,不對,或許她是軍眷?但是她那身傷痕…秋水胡亂猜測,更不敢說話。

小廝急著領賞的效率快到讓人措手不及,同時恰到好處的打破這陣沉默。

他抱著被褥進門的同時,夜無邊下意識將秋水裸露在外的背脊轉向,讓自己的身體擋住別人的視線,秋水只有兩條腿被小廝看到。

呦,還沒好起來就趕著「享用」?噯?好像不是?只是替他遮擋目光?至於嗎?雖說他身體沒傷時確實是個讓人垂涎的貨色,可被折磨成那副鬼樣子誰還吞得下去?小人可不像您一樣重口味啊…小廝見狀忍不住暗暗吐槽。

但他是個鬼靈精,自然不會多嘴,為了賞賜自動自發的替沒空的夜無邊鋪床,手腳麻利的把髒被子拿去扔,前腳才剛走,後腳就回來送熱粥,速度簡直堪比狂風。

「…還真是能幹。」夜無邊看看樂顛顛捧著錢袋離去的小廝,感嘆不已。

秋水沒能開口,滿腔感激彭拜,幾乎讓他熱淚如傾。

她替自己這個微不足道的賤軀,護住了所剩無幾的尊嚴!

普天之下還有誰會這樣對他?他不過是個骯髒的小倌!

夜無邊沒發現她的無心之舉拯救了一個生無可戀的男人,更沒發現秋水死寂的內心因為這些行為,起了怎樣激昂的波瀾,只顧著要餵飽他。

秋水確定自己無藥可救的淪陷了。

夜無邊知道秋水現在不能坐,便自己坐在床上,讓他的臀部位在自己雙腿中間的縫隙,左手扶著他的腰,右手拿碗給他,臉上表情平靜坦蕩,看不出喜怒。

秋水癡迷的凝視夜無邊,甚至忘了痛楚,剛剛還毫無氣力的身體像是做夢,捧著熱粥啜食的同時,目光仍牢牢巴在夜無邊臉上,彷彿在確認她不是幻象。

「老看我幹什麼?滿臉醜疤痕,不怕嚥不下去?」夜無邊弄不懂秋水,不解的問。

「妳不醜。」秋水恍惚而沉醉,吐出的話語卻堅決無比。

「你腦子燒壞了。」夜無邊不以為然的揚起唇角,無奈否決。

這張臉還能看嗎?別說笑了,大大小小十幾道傷疤,能看?

這點自知之明她還是有的,否則她何必在外面時都要戴著面罩?

秋水還想說點什麼,夜無邊擺擺手,他只得乖乖安靜喝粥。

夜無邊扶著他的腰,直到他吃完粥都沒有動,稱職的當椅子。

秋水被她督促的眼神看得緊張,加上還是赤裸狀態,那碗粥是什麼滋味也搞不清楚,捧著空碗回望夜無邊的眼神充滿歡喜與羞怯。

天殺的,一個男人,怎麼有辦法表現得那麼勾人?

夜無邊黝暗的瞳孔幾乎快被閃瞎,不明白那雙眼睛怎麼能像映照出星空的溪流般,閃爍如此璀璨的光輝?「秋水」之名當真無愧啊…

鬼使神差的,夜無邊還沒反應過來,手就自動伸了過去,在他的頭上輕輕拍了拍。

「很好,吃得很乾淨。」夜無邊隨口敷衍以遮掩自己麻亂的心情,卻讓秋水蒼白的面容瞬間脹紅,氣氛突然變得莫名曖昧。

…這什麼情況?照理來說這種純情的畫面不該出現在這兩人身上,他是小倌、她是前軍妓,這種青澀的場景怎麼說都輪不到他們頭上啊!

不不不…秋水這傢伙肯定是因為驚嚇過度,現在覺得有恩於我所以眼神炙熱了一點,絕不能誤會啊…夜無邊甩甩頭,在心裡自我催眠,堅持自己看錯了。

她再也不相信愛情,更別提對方是個男人,所以選擇迴避對方那雙會說話的眼眸,將秋水放回床上歇息,故意在他面前寬衣解帶,讓滿身傷疤暴露在外,自顧自的淨身,卻不想去確認對方是否因此變了神情。

這已經是第二次了,她就不相信誰會對這種破爛身體「動心」。

夜無邊冷笑,嘩啦啦的水聲裡,卻沒有其他聲音,靜得很詭異。

她還是耐不住性子,轉頭瞥向秋水所臥處,卻看到他維持趴姿,專注的玩自己的手指,整張臉還是紅得跟夕陽一樣,夜無邊抿著唇,不知該做何反應。

…你這有點離譜啊!第一回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你叫我該做何反應?

她冷硬的表情有點裂痕,心裡無數不成句的詞亂飛,卻沒能統整出結論。

事態的發展超乎她的預料,怎麼都弄不明白為何會變成這樣。

最後她做了非常有辱將門作風的決定…裝死。

她一樣擠上床,坦蕩蕩的挨著他睡覺,用行動證明自己只是當他是抱枕,沒有其他意思,明裡暗裡的要他不要「想歪」。

   但顯然事與願違,秋水的目光只有更熱烈,夜無邊只是白忙活一場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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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夜無邊悉心照料與那瓶奇藥的作用下,在經過半個月的時間後,秋水的傷勢奇蹟似的已癒合得差不多。

夜無邊沒有特別表示什麼,秋水的心卻因為傷勢好轉逐漸下沉。

她會不會離開?我何時還能再見她一面呢?

這麼久了,我怎麼就問不出口…她究竟打算怎麼樣呢?

他忐忑不安,偏偏夜無邊像個蚌殼一樣,寡言少語從不多說什麼。

燭火嗶嗶啵啵的跳動,幽暗的斗室裡,夜無邊近在咫尺的臉安穩的睡著,秋水被她抱在懷裡,望著她的睡臉兀自煩惱。

…她說,男人的裸體她看到不想看了,可她明明也說過「不喜歡男的」,那她是如何看到厭膩的?

秋水的手指小心翼翼的滑過夜無邊臉上的傷疤,有種不該多問的直覺。

她是經過了怎樣的人生呢?遇過什麼人、遭遇了什麼事,讓她變成現在這樣?

他好想更了解她,可他又怕惹她不快,就此天涯相隔…至死都不得再見…

「…如果我求妳帶我走,妳會答應嗎?」秋水嚅囁的呢喃著,他沒膽在她清醒的白天問出口,明知道她睡著聽不到,可也只有現在他才敢大著膽子詢問。

夜無邊嘟嚷兩聲,翻過身背朝著秋水,睡得正香甜。

秋水失落而苦澀的揚起嘴角,貼著她的背,沉浸在她的香氣裡,慢慢進入夢鄉。

…他這樣骯髒的小倌,手無縛雞之力、一無所長,如何要求她帶著自己上路?

至少…至少讓我再多沉醉在這場溫柔的夢境中,讓餘生能有些甘甜能夠回憶…

感到身後的人真正陷入睡夢中,夜無邊睜開眼睛,望著燭火微光,失眠了一夜。

奇怪,這些天她每夜分明都睡得安然,偏偏今晚感到那灼熱的視線就睡不著了。

並非讓人悚然的慾望目光,而是像柴火燃燒時那樣暖呼呼的感覺…

睡不沉的原因不是長年令她厭煩的戒備感,而是另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受。

被那樣珍重專注的看著,是多久以前的事?她眼神黯淡,回憶起從前短暫的安寧。

闔著眼皮都能感受到那種崇敬而愛憐的熱度,叫她無所適從,只能裝睡了事。

…他想跟我走?是想藉她之力脫離火坑?

或許是,但又不全然是對的…原因夜無邊心裡有底,凌亂了整個晚上。

 

秋水在晨光裡慢慢轉醒,身邊的人卻不知是何時離開的,他迷糊的四下張望,以為夜無邊又是去替自己取藥,在微帶餘香的被窩中賴床。

這半個月,夜無邊將他養得懶散多了,竟養成他睡回籠覺的習慣,秋水愜意而舒適的蜷縮在溫暖的新被子裡,滿心期待的等夜無邊回來。

一陣吵鬧聲打斷秋水的睡意,他迷茫的看向門邊。

「…柴爺!秋水他不便見客…」小廝在門外阻攔的聲音傳了進來,秋水渾身一顫,面色煞白猶如聽到世上最糟的噩耗,難以克制的簌簌發抖。

柴爺?!不、不是他來了吧?!

秋水驚慌失措的抱著棉被,縮到床上最角落,盈滿恐懼的雙眼睜大,牙關打顫,抖得跟篩子一樣,巴不得原地消失。

腦海裡不由自主的回憶起被蹂躪的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下手狠辣的摧殘自己的身心,讓他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難以忘卻的恥辱與劇痛,至今仍時常讓他心驚肉跳的在半夜裡甦醒,冷汗涔涔沁濕秋水的衣裳,胃裡陣陣翻攪,頭暈目眩幾乎昏厥,創傷後的驚恐讓他陷入重度恐慌中,完全無法思考怎麼脫身。

他早就汙穢得沒臉去見列祖列宗,當小倌這麼多年,被糟蹋的次數多得讓他數不清,唯獨這人造成的傷害讓他嚇得六神無主,足見那人是何等粗暴。

「少囉嗦!爺等了這麼多天,他也該好起來服侍我了!一個下賤的小倌還擺什麼架子!今天他就是被操死也容不得別人說話!老子都給老鴇錢了!」

那震天價響的暴喝穿透門板,隨之而來的是撞門而入的聲音。

斗室裡根本沒有躲藏之所,不待他逼近,酒氣已然撲了過來,秋水還沒做好咬舌自盡的準備,他已經被人粗暴的扯出被窩,迎面就是一耳刮子重重打來。

秋水臉頰立時高高腫起,嘴角留下血漬,牙齒鬆動,腦門痛得像要炸開,眼冒金星看不清眼前的人影,全身無力的垂手任人宰割。

「嘖!明明好得很!裝什麼清高!」那姓柴的莽漢至少高了秋水一個頭,手臂比秋水的大腿還粗,光著上身體毛濃密滿身橫肉,砂鍋大的拳頭威脅的在秋水的臉龐摩擦,火辣辣的疼痛從傷處蔓延,更讓秋水從骨隨深處竄起猛烈的恐怖感。

他嚇得魂飛魄散,絕望的任由對方撕破他的衣服…

「呵,哪來的山豬橫衝直撞?」

恍惚中秋水聽到夜無邊冷冷的聲音,像是聽到神明的嗤笑,連忙張開因恐慌閉緊的眼皮,看到夜無邊大步而入,毫無防備的走到姓柴的惡鬼身邊,抱胸俾倪的看著對方,明明身形比人家小了許多,可那氣勢簡直像君臨天下的帝王。

「你是什麼東西…」暴虐慾望正盛,卻突然被打斷興致的柴爺火冒三丈,放開一隻手,粗暴的朝夜無邊甩去,準備將這不長眼的小夥子打得鼻青臉腫。

啪嚓!

一聲清脆的斷裂聲響起,秋水還沒反應過來時,柴爺已經整個人被砸到牆壁上,抱著胳膊連聲痛罵,全場沒人看清楚發生了什麼。

「就這點本事?」夜無邊撥撥亂掉的瀏海,居高臨下的對著坐在地上的人冷笑。

她甚至沒拿刀,赤手空拳的對上身材比她高壯幾倍的魁梧大漢,卻在瞬間將其擊倒,秋水目瞪口呆,探頭進來的小廝捧著腫成豬頭的腦袋,下巴快砸到地上。

「…你這…小雜碎!」柴爺雖斷了一臂,凶暴的行動仍不見收斂,抓起椅子就往夜無邊頭上砸,本想著趁「他」閃避再補上追擊,卻事與願違。

夜無邊不閃不避,游刃有餘的接住那張椅子,臂彎甚至沒晃動,像是有人拿紙團丟她一樣,接得那麼輕鬆乾脆。

柴爺對上面前那雙看不透的深邃瞳孔,心中大驚,想拿回椅子做下一步動作,但即使他手臂青筋浮起,肌肉高高鼓脹,仍舊拉不動也推不開,夜無邊那隻手像鐵鑄的一樣,怎麼扯都撼動不了半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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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回到那個雨夜,依然是滿地血水,仍舊是那些哀鳴,少女夜無邊站在大宅第的院子中,提著單刀全身腥紅,張狂而瘋癲的仰天狂嘯。

她雙眼赤紅,如傳說裡的夜叉,奮力踹擊在地上爬行求救的身軀,滂沱雨聲掩蓋不了恐懼的哀號,夜無邊冷酷的低頭看地上的人。

『死了?!哈哈…死了?!』她瘋魔似的笑著。

『我…我不知道她騙妳…是她說妳強逼於她…我…』富商面無血色,嚇得渾身的肥肉都在顫抖,按著肚子上的傷,血泊卻無濟於事的持續擴大,他膽破魂飛,豆大的眼裡淚水狂飆,劇痛讓他失禁,只能任人宰割的恐懼讓他毫無反抗餘地。

屎尿、血液、脂肪、泥巴、雨水的氣味混合在一起,夜無邊臉上盡是暴虐的殺氣,她冷厲的眉眼帶煞,鄙夷得像是在看小蟲,揮刀斬去富商的腳踝,對更淒厲的哭嚎視若無睹,徒手插進富商肚子的傷口,抓住他的腸子向外扯。

『她怎麼死的?!』夜無邊凶神惡煞般,毫無憐憫的步步向後,富商如蛆蟲般扭曲痙攣,口吐血沫雙眼翻白,沾滿血的手徒勞的抓向虛空,卻怎麼也無法阻止這樣暴虐的兇行,嘴裡已經沒辦法講出像樣的句子,只是啊啊啊的哭叫。

誰來…誰來阻止這個沒有人性的瘋子!

整個大宅子只剩他一人苟延殘喘,滿地死屍鬼氣森森,自然不可能有人來讓他解脫,最後還是夜無邊失去耐性,一刀送他上路。

夜無邊面如寒霜,甩下手裡溫熱的腸子,抹去臉上被噴濺到的血,殘酷無情的踢爛富商的臉,才終於心滿意足的離開宅子。

那富商的宅子太大,夜無邊又是挑暴雨的夜晚行兇,風雨聲掩蓋了她殺人時的動靜,夜黑風高的雨幕更讓她的身影被隱藏起來,沒有人知道她溜進去、也沒有人看見她出來,加上朱漆大門緊閉,過了好幾天後腐爛的屍體發出惡臭,有人來敲門卻無人回應,報了官差來巡,這樁滅門慘案才終於被發現。

可已過去多時,所有證據都被雨水抹去,根本找不出線索緝凶,那知縣又是個昏庸無能之輩,竟就將此事懸在那裡放著不管,草草處理屍體後就任其地荒廢,成了那鎮上人人繞路而行的凶宅,知道那家族曾多麼繁榮的人無不唏噓。

誰也沒猜到,兇手光明正大的在街上亂晃,夜無邊對滿天飛的謠傳全沒興趣,只是打聽著她想知道的事。

輾轉詢問過多人,才得知那女孩被葬於荒山上,夜無邊穿過荒煙漫草的小徑,好不容易找到那沒有墓碑的墳,土上已開始冒出青草,要不是她觀察得很仔細,根本看不出來這是墳墓,說是個土丘還比較貼切。

『…這就是妳想要的?連塊墓碑都沒給妳,小妾?我看賤奴才是他要的吧?』夜無邊站在墳邊,嘴角勾著薄涼的淺笑,沉聲冷問。

烈日當空,照得她有些暈眩,像是陷入了什麼迷幻境地,周圍的事物重影紛紛,強烈的失重感讓她站不穩,她膝蓋一彎重重跪下,單刀掉在地上發出響亮的聲音。

『…妳甚至沒能活到我來殺妳!』夜無邊用力抓著地面,嘶吼著。

她要復仇、她要殺了背叛她的人!

可她就這樣輕易離世,什麼也沒留給她。

甚至沒給她報仇的機會,痛快乾脆的走了。

她再也不存在於任何地方了。

夜無邊無法解釋這種無從宣洩的憤怒,反正一開始便沒打算留她活命,死了還替自己省事,可就是不對,就是錯了。

…是沒能滿足復仇的慾望嗎?夜無邊瞳孔晃動,憔悴而發狂的笑著。

--不,是沒能跟她要到一個解釋!

夜無邊焦躁的抓著頭髮,仰天大吼。

『…告訴我!為什麼出賣我!為什麼啊啊啊!』

空山寂靜,草木被風吹響,夜無邊的嘶吼突兀的粉碎幽靜,遠遠的回蕩著,驚起林間的許多飛鳥,振翅聲遙遙遠去,夜無邊還是得不到回答。

當然沒人回答,想必她屍骨都化成水了,誰來回答?

夜無邊的笑容越來越難看。

死了,再也看不到了,沒有了。

『哈哈…沒有了…』日夜的煎熬、百般的思念與怨氣化為液體,從她充滿血絲的眼裡流出來,滴到地上,瞬間被土壤所吸收,沒留下半點痕跡。

她想看她、想再聽她說話、想問她好多事。

她想殺她、不想聽她扯廢話、想讓她嚐嚐被出賣的滋味。

夜無邊腦袋亂成一團,相悖的意念糾纏拉扯,像是鐵鍊從胸腔增生,綑綁她的五臟六腑、束縛她的身體,令她動彈不得,夜無邊似乎連活動指尖的力氣也喪失了。

她整整在那裡跪了一天一夜,像塊石頭動也不動,落葉掉到頭上她不予理會,空洞的凝視著墳墓,思緒不知道飄到哪裡,身影落魄而滄桑,彷彿丟了魂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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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無邊滿身冷汗的驚醒,徬徨而狂亂的左顧右盼,全身的傷疤似乎隱隱作痛,好半晌她才想起,距離那個日夜已經過了十年。

她狼狽而疲倦的按著臉大口喘息,那天之後她就養成了奇怪的習慣,沒有抱著人睡覺就會重複一樣的夢境,不管是酒醉也好、病得起不了身也罷,只要獨自入睡,她就會夢到那些往事,像是靈魂被永遠囚禁在那裡。

夜無邊彷彿覺得自己陷在一片無窮無邊的泥沼中,污穢骯髒的泥濘攀附在她身上,鑽入她的五官,滲進她的肺腑中,漸漸吞噬掉她的存在。

而她無力對抗,只能遙望不存在的遠光,在深沉的沼澤底部徒勞的掙扎。

她貪婪而用力的將空氣吸入肺裡,卻難以抹滅那惡臭的氣息,只是讓五臟六腑發出不悅的疼痛,夜無邊用力抓著胸前的肉,好不容易才緩過來。

她大口吸氣,用力到肺隱隱作疼,眼眶泛著生理性的淚水,暴躁的隨便亂抹。

遠眺山下的塵世風景,她突然想到那個與眾不同的小倌。

那是她十年來,唯一一次沒有抱著人就能安穩睡去的夜晚。

她坐在窗邊,他躺在床上酣睡,就這樣同處一室罷了,她卻睡得安穩而祥和。

沒有道理可言,說神奇也不為過,難道他散發著什麼不可思議的氛圍嗎?

她忽然想起臨別時秋水的目光,與他略帶感傷的壓抑。

『外出多注意身體,可別著涼了。』

就這麼簡短的一句話,讓閱歷多人的她念念不忘。

浪蕩的十年裡,只有這個與她擦身而過的人,對她說了這句關懷的話。

她從不在同一個人身邊流連,每回都尋找著不同的懷抱。

至少這十年間,她不曾像現在這樣渴求同一個人。

夜無邊對這種陌生情緒不解,卻遲遲抑制不了衝動,大腦還未得出結論,她已踏上回頭路,連日奔波直衝秋水所在的妓院。

「點秋水。」夜無邊衝動甚至有些蠻橫,進門就喊。

老鴇濃豔的妝容仍然浮誇得叫人難以直視,她搖擺著肥碩的腰,湊上來媚笑。

「啊呦,爺您又來啦?看來上回秋水服侍得很好?可真不湊巧,秋水他不方便見客,給您換別個人行嗎?」老鴇搓揉著手,巴結的問。

夜無邊無視湊上來獻殷勤的小倌妓女,冷眼瞪著老鴇。

她看到對方諂媚笑容下的那抹陰暗,心裡升起不妙的預感。

「他怎麼了?」夜無邊極具威嚇力的反問。

在她的恫嚇下,老鴇吱吱唔唔的擠不出回答,最後還是迫於壓力屈服。

「秋水他病了,怕是沒辦法服侍爺了…可不能讓您花錢找不痛快啊。」她嚅囁道。

【病了】?

夜無邊面色越發冰冷,上回見到他不過是十天前,那時看來雖然略顯疲倦,但還算健康,怎麼就病了?

夜無邊去過太多妓院,直覺告訴她這個「病」不單純。

更有可能是「傷」,不然一點小病妓院不可能不讓他接客,喜歡摧殘人的客人多得是,而無良的老鴇們不但不阻止,還有可能任其自生自滅,視情況而言,若傷得再沒價值,直接將人趕出去的機率也不是沒有…

「他在哪裡?不管他能不能接客,帶我過去便是。」夜無邊直接扔出一袋沉甸甸的銀子讓老鴇閉嘴,不願與她糾纏。

「爺,您對他可真上心,嬤嬤可是勸過您了,屆時可不能發脾氣哪。」老鴇雙眼放光,掂掂袋子的重量,樂得心裡開花,自以為偽裝得很好的敷衍兩句,便要人領路,夜無邊甩開纏在她身上的手,大步離去。

老鴇哪是真的關心秋水的身體,她不過是想多撈點銀子,這財神爺想當冤大頭還如她所願呢!身後的人在竊笑,夜無邊根本懶得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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妓院的走廊上掛著各式浮誇鮮豔的簾布,整個空間幾乎被桃紅色佔據,沉悶的空氣裡充滿混雜的各種胭脂味,還有無數亂七八糟的薰香,鼻腔被這些氣味弄得刺痛,夜無邊沉穩的步伐比起平時來得用力,巴不得盡快找個通風處呼吸。

妓女小倌們所住的區域與接客的空間不同,穿過店面的華麗迴廊後,經過一個小院落,才是他們所住的樓房。

那小樓有三層,第一層是低階小倌住的、第二層是低階妓女們的住所,三樓則是高階妓女與高階小倌的個人房,不過這間妓院充其量不過是三等水準,所以房間給得算不上好,除了不必跟人擠以外,其實差不了多少。

秋水作為紅牌才有自己的小房間可供起居,其他低階一點的都是大通鋪,通常客人不會出現在此,夜無邊的出現讓他們頻頻探頭窺視,那眼神難以形容,說不上是看好戲還是同情,夜無邊早知妓院競爭激烈,秋水有客人如此「格外看待」,自然會引起注意,她並不在乎,只是四下隨意打量著陳設。

「爺,秋水就住這裡…這回要熱水跟吃食嗎?」領路的小廝恰巧是上回接待她的那人,夜無邊沒把他的樣貌記住,所以對他的話略為訝異。

「…嗯,挺機靈,賞你吧。」夜無邊只知道這種地方錢給的越多,人家就越殷勤,還有能讓世界安靜的效果,便大方的拋給他碎銀。

就知道這人花錢不手軟的!看在銀兩的份上,要什麼不能給!小廝笑得嘴巴快裂到耳根,忙不迭的衝回灶房,盼著勤快能再讓他賺一筆。

夜無邊看著小廝那深藍色短衫飛快消失在樓梯盡頭,深感金錢的力量之大,聳聳肩不予置評,正要推門而入時卻停了下來,敲了門板才走進去。

她自己都沒辦法解釋在幹嘛,哪有客人會對低賤的小倌這麼有禮?

深褐色的門板後,便是一間簡樸的住所,左手邊是床,右手邊靠牆處擺著桌案,幾本書放在桌上,房中間另有個小圓桌,上頭放著素色茶壺與杯子。

一張椅子孤零零的收在桌旁,面對門的方向有扇小窗,其他什麼擺設都沒有,清冷得可以,狹窄到多一個她就顯得太過擁擠。

作為日常起居處,這房間跟牢房差不了多遠吧。夜無邊嫌棄的想。

「…咳咳…」虛弱幽微的咳嗽聲打破沉寂,夜無邊朝秋水躺著的床走去。

才湊上前幾步,夜無邊便嗅到陣陣惡臭,她捏住鼻子,探頭看去。

一看不得了,秋水衣不蔽體,全身佈滿瘀青、鞭痕、齒痕、撕裂傷,血水與膿染得整張床骯髒不堪,甚至還有股尿騷味與沒洗澡的油垢味,頭髮被人扯得亂七八糟,蓋在臉上活像哪座墓地爬出來的鬼,臉龐露出的部分跟他身上的慘況相同,他趴在床上臉朝外側,下身的傷勢更為驚人,臀部皮膚破爛血肉外翻,甚至還有蒼蠅在飛,全然看不到半點當初貌比潘安的絕世容顏。

夜無邊一看便知這是被人凌辱後的痕跡,眉頭皺得死緊,心裡的不痛快難以用筆墨形容,雖然他們根本沒交情,但夜無邊就是看不順眼。

花錢就是大爺,道理她懂,卻厭惡這樣的摧殘,或許是她的經歷造成,讓她養成不苛待妓女小倌的堅持,畢竟誰想任人糟蹋呢?

那些人,愛玩又不珍惜,喜歡放蕩又嫌人髒,夜無邊雖會流連妓院,卻不齒與那些人為伍,比起出賣靈肉的人,她反而覺得那些人更「髒」。

夜無邊咂嘴,煩躁的撥撥頭髮,在床沿坐下,掀開貼在秋水身上的布想看該如何處理,卻發現布條被血貼在他身上,硬扯只會造成二次傷害,只得先罷手。

這麼重的傷,完全沒有治療過的樣子,就這樣放著不管他?

是打算讓他死?誰下手的?弄殘了不就賣不了錢?看來老鴇是當真要處理這個過了年紀的小倌了?會任由他變成這樣,到底是收了多少?

秋水意識不清,感到身邊有人,啞著嗓子又咳了幾聲,嘴邊滲出血絲,渾身都在顫抖,抽搐著想要逃開,卻疼得沒辦法動。

「…不…不要…放過我…好痛…」秋水膽戰心驚的啜泣,本就沒有血色的臉更加青白,牙關打顫,蜷縮著的手指貼在臉旁,像在保護自己。

那樣的神情,夜無邊不知道看過幾千回了。

她深邃的眼眸暗了又暗,腦海裡奔騰的回憶撞得她心煩意亂。

她雖生性剛強,但並不覺得哭泣有什麼大不了的,尤其是遇到這種恐怖,沒有誰還那麼硬氣,什麼男兒有淚不輕彈的鬼話,她更是嗤之以鼻。

不過是未到傷心處、未遇非人的對待罷了。

雖然她也對一點小事便動不動掉淚的人不耐煩,更厭惡把女人當弱者的人,最痛恨【你是女人所以要柔弱,你不哭是錯的】的那種調調,生性反骨的她倔性被徹底激起,導致她現在死都不肯落淚,而看到哭泣的男人卻覺得「天經地義再自然不過」,很難徹底講清她到底是什麼邏輯,或許是太多太複雜的情緒與過往造成她的與眾不同,唯一可以確認的是她是以「程度」來區分哭泣的時機。

而這種慘況,夜無邊完全可以體諒他的狼狽。

「秋水,冷靜點。」她平淡而冷漠的聲線像鎮痛藥,手背滑過秋水的手背,看著不經意的舉動卻起了安撫作用,為了不讓陷入恐慌的人更害怕,只接觸一點點肌膚,比起握住他的手更有效果,這是經過許多折磨後她才學到的經驗。

秋水僵住,乾裂的嘴唇蠕動著,幾乎是難以置信的發出聲音。

「…無邊…?」他抬不了頭,爬不起身,更怕這是幻覺,聲音卑微的從舌尖溢出。

「嗯。」夜無邊簡短的應聲,在秋水的細微動作裡看出他的需求,向他更靠近幾分,任由他抓著自己的衣袖,像是在大海浮沉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那樣驚慌失措,那樣渴求。

以至於連夜無邊自認冷硬的脾性,也沒想抽回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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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身邊的呼吸聲越發均勻,夜無邊才慢悠悠的張開眼廉。

這傢伙是吃飽撐著沒事幹?一直看別人的臉還叫人怎麼睡?整個都清醒啦。

他的那道視線…不是作嘔的鄙視、不是嘲弄,而是單純的同情憐惜。

夜無邊勾勾嘴角,扯出一個難以言喻的笑容。

她冷澈的雙眼幽深,眉宇間那抹疏離揮之不去,她挪動手腳輕輕下床,移到窗邊給自己斟了杯酒,迎著月光獨飲。

冷風吹拂刮過她的臉龐,夜色蕩漾柔美,醇厚的美酒入喉,往事如霧氣般縈繞腦海,平靜的夜紛亂的心,難以平息的愁緒翻湧,直叫人難捨杯中物。

所謂剪不斷理還亂,欲語心事卻不知向誰訴,酒入愁腸,杯杯烈口口醉。

難捨難割的回憶,要她如何朝明天邁進?

她是將門之女,世世代代都是為國奮戰的英傑,未料一場戰爭令她家破人亡,國家被滅、親友皆亡,唯剩她與家中一個丫環相依為命。

那時她們才不過十來歲年紀,如何能抵禦周遭的暴行?

她一身武藝終究難敵千軍萬馬,非但護不住丫環,連自己也搭了進去。

飛雪撩亂死屍橫佈荒野,她們被壓在地上,任憑如何咒罵哭號,也抵抗不了成千的手撕開她們的衣服,躺在泥巴與血水中,受盡千般羞辱,幾乎喪命…

後來的幾年,作為軍妓苟且偷生,地獄般的日子裡只有兩人相依為命。

她天生傲氣,如何能忍受這樣的恥辱?

她喪失活著的動力,數也數不清的夜裡,總想著靠死遠遁。

可黃泉之下,她如何去見列祖列宗?她有臉面嗎?

依偎在她身邊的柔弱女孩,她能棄她而去嗎?

她走了,還有誰能做她的依靠?

襤褸的衣衫,破碎的心,惶恐的靈魂,動盪的年代…讓她們發展出一段不尋常的愛戀,她們彼此相依的活著,就算明天仍是一樣令人痛恨,依然活著…

和平時代來得太突然,軍隊抽離她們的生命,被棄置於荒野的她們徬徨失措。

曾以為最惡的是那些自命不凡的敵軍,沒想到最凶險的卻是偽裝成好人的惡黨…以及她以為純良無邪的丫鬟。

她被出賣了。

被一直捧在心裡呵護的女孩背叛…何等狗血並且波瀾萬丈的人生哪!

那女孩被富商看上,毫不猶豫的捨棄她,入門做了人家的小妾,為表她與自己沒有關係,還設計夜無邊被人販子帶走,全然不顧當年的情分,與她徹底切割。

年少輕狂的夜無邊無法相信這樣骯髒的背棄,她像瘋狗一樣刁蠻不配合,身邊已沒有用以要脅的人,她更是油鹽不進軟硬不吃,不管怎樣的厲刑都沒辦法讓她聽話溫順,人販子下手便越來越重,終於她成了「瑕疵品」,再也沒有絲毫價值。

沒落得殘疾收場已該暗自竊喜,但她那粉碎的心與滿身的瘡疤卻再也痊癒不了。

曾經令她想死的傲氣轉為奔騰的仇恨,現在死了,她又算什麼?

蒼天操弄的人偶?可笑的痴兒?

她曾為了清白想死,倔性被激發出的她,現在卻偏執的不肯順天去死。

這世界不就是要逼著她喪志?不就是在看她笑話?

做夢去吧!什麼女人的清譽勝於性命?!他娘的!

「老子」偏不!當女人吃虧,那便不當女人!

她要掌握主導權,從今以後再也沒有人能欺她、能凌駕於她!

她伺機而動,找出了破綻,運用所有學過的技術,憑著蠻勇無懼的狂氣,勒死了酒後又來逞凶的人販子,放火燒了他們的根據地,見人就砍。

她每走一步,身上便多出劍創刀痕,飛濺的血花飄散,猶如紛飛的殘花。

羅剎鬼神都沒有這般氣魄,站在火焰前方的她,像是頂天立地的王者,鮮血浸染了她的衣服,淌落的血珠是她僅存的驕傲,怨恨像是烈火,吞噬她的心靈,流到她眼中的殷紅液體順著臉龐的線條滑下,她唇邊勾勒著難以形容的扭曲笑容。

在血海中央,她放聲大笑,淒厲哀絕,弔念著所有失去的東西。

她痛啊,痛不欲生的苦啊!

這世界還有什麼能信的!情愛糾葛算得上什麼!她又算什麼!

蒼茫的前途、落魄的人生、破滅的夢、無窮的折磨…

漫天火海,無邊際的漆黑夜空,永遠醒不過來的噩夢…

她要復仇,要把背棄她、殘害她的所有人都殺了!

她捨棄了自己的姓名,於夜空下的燎原火中埋葬過去的自己,諷刺一樣的換上了這個名,背負著沉重的回憶,踏上血腥的不歸路,就這樣匆匆過去了十年。

 

晨曦到來,秋水緩慢的睜開眼睛,漸漸清晰的視線中,卻不見那冷漠的身影。

已無對方殘溫餘留的被褥中只有自己的氣息,他恍惚的下床,莫名有些寂寞。

抬頭才發現那人倚在窗櫺旁,散亂的髮絲披在身上,柔化了她冷毅剛強的臉,日光不均的打在她身上,發出幽柔的微光,飄盪的灰塵反射光線,那一刻他忽然覺得美極了…她遍佈傷疤的殘缺像是從不存在,神聖而清新得難以形容。

尋芳客裡從來沒有這樣的人,他觸目所及都是淫糜的人們,每天醒來總是令人頹喪與疲倦,這種安寧靜謐的早晨早已不敢奢望…他情不自禁的痴痴凝望著她。

夜無邊捏著的酒杯滾落,發出細微的聲響,她隨即睜開眼,警惕的望著四周,剛醒來時的迷茫只有一瞬間,但秋水沒有錯過那短暫如閃電的神情。

…好像…有點可愛…

他臉色微紅,為自己閃過的那絲情緒波動尷尬,同時因為那張容顏馬上又變得英氣勃發感到可惜,但又覺得其實這樣還挺符合她的…而且怦然的心境並未停止。

一言以蔽之,就是不管她是怎樣的神情,他都感到神往不已。

他似乎為她深深著迷,沒辦法解釋為什麼…更誇張的是昨天才碰面,他甚至不知道她是何來歷、真名是什麼?她所有一切他都不知道。

秋水覺得自己愚蠢不堪,暗自責怪自己的胡思亂想。

那是客人,自己在想什麼?露水相逢罷了,難道還能長相廝守嗎?

愛上客人可不是好事,誰想要一個小倌做丈夫?

娼妓迷戀恩客,被贖身後卻入了另一個火坑的事,他聽得還少了嗎?

「一大早的,表情變了又變,你臉抽筋了是不是?」夜無邊搔搔頭,懶散的問。

秋水沒想到自己的思緒全表現出來了,害得他手足無措,想遮掩自己的心慌,手忙腳亂的上前幫夜無邊穿衣洗漱,細心的替她整理亂翹的頭髮。

「你服侍得還挺周到。」夜無邊哼笑,語氣聽來可以說心情相當不錯。

「夜姑娘不嫌棄便好。」秋水盡量不讓自己表現得太討好。

「別叫我姑娘,直接叫名字。」夜無邊話聲突然冷下來,命令道。

秋水不知自己為何惹怒了她,小心翼翼的開口。

「…那叫妳無邊好嗎?」

夜無邊扭頭,扔給他一個古怪的表情,像是「啥?」的那種感覺。

是不是太唐突冒犯了?可連名帶姓好像不太好…秋水滿頭大汗,拼命轉動很久沒動的腦筋…畢竟在這種地方討生活,想太多只是讓自己崩潰罷了。

「也行。」還沒等他想好圓場的台詞,夜無邊便聳聳肩,無所謂的應允。

早晨通常是妓院歇息的時間,但可能是夜無邊銀兩給得夠多,小廝非但沒有來催她走,還送上精緻的早膳以供享用,夜無邊慢吞吞的吃著飯。

「今夜柴爺要來,他指定找你,可別怠慢了。」小廝一邊偷覷夜無邊的臉,一邊向秋水交代,內心被那張毀得徹底的臉驚得波瀾萬丈,以為活見鬼了。

秋水臉色變得有些鐵青,嘴唇微微發顫,沉默著點頭。

夜無邊冷厲的眼神瞥向小廝,他背脊一涼,灰溜溜的退出門。

要命…那雙眼像能殺人,那張破破爛爛的臉又是怎麼回事?這財神爺可真醜…

小廝在門外搖搖頭,長成這樣怪不得沒人愛,只能來妓院尋歡,悲哀啊…

還是快溜吧。他在門外抹了把冷汗,快步離去。

室內的兩人陷入沉默中,半晌夜無邊才打破死寂。

「熟客?」夜無邊淡淡問。

秋水仍白著臉,空洞的點頭,眼裡盡是恐懼。

他不想回答,也不想讓她知道之後自己還得接客,雖然毫無意義,但就是不想。

那人粗暴蠻橫,床上折磨不夠,還要用骯髒的話傷害別人,秋水每次都被折辱得毫無尊嚴可言,總是淌了一床的血才能結束,根本以凌辱為樂。

「你幾歲?」夜無邊突然問道。

「二十五。」秋水雖不明所以,仍老實的回答。

夜無邊愣了愣,細細端詳他的臉,露出有些驚嘆的表情。

「看不出來,還以為你至多二十歲,這年紀還能以紅牌立足,相當難得啊。」

秋水淪落至此前未曾來過這種場所,所以很多事他不知道,茫然的回望夜無邊。

「小倌的期限很短,通常你這年紀就乏人問津,被趕出去或被人賤賣當男寵去了,你雖然目前看著還沒什麼問題,但保不定哪天就得流落街頭,自己可要有心理準備。」夜無邊平靜的闡述她所知的情報,秋水卻如遭雷擊,一時說不出話。

他心裡很想離開這虎狼窩,可他身無長物,沒處可去啊!

當年走不了的主因就是他什麼都不會,也不想毀掉自己的臉,才會…

沒想到他都淪落到犧牲清白了,流落街頭的命運還是等在前面,那他這半生的折磨又算什麼?!他怎麼會愚蠢到這種地步?

「…或許你們妓院的規矩不一樣,你未必會被趕走,先別緊張。」夜無邊看他滿臉寫著驚懼惶恐,只得擺手安撫。

看來是個不諳世事的愣頭青啊…八成在戰爭前是個養尊處優的小少爺吧?

怪不得那身書卷氣如此濃重。她在心裡搖頭。

夜無邊吃飽喝足,收拾好包袱後便走出妓院,秋水依依不捨的到門口送她。

「唉呦,離情依依哪,這位爺,秋水服侍得還滿意嗎?下回可得再來小店光顧啊。」老鴇滿臉貪念,巴結的涎著臉媚笑,夜無邊沒有理她,淡淡看著秋水。

「…妳還會再來嗎?」他捏著衣角,腦海盤旋著她先前的話。

他閃過一絲央求她替自己贖身的念頭,可又覺得可恥,不敢表現得太明顯。

「或許。」夜無邊久經歷練,因為出手闊綽的關係,早已遇過很多想藉她之力離開火坑的人,所以她並未因眼前的人顯露楚楚可憐之姿動搖,或許那只是他習以為常的手段,她可不想當人的跳板,誰知道贖身後又是何嘴臉?

秋水從對方眼裡看到戒備,眼神黯然幾分,只得露出淒涼的笑容。

也是,不過萍水相逢,自己又能在她心裡占多大位置呢?還是不要再自賤了。

「外出多注意身體,可別著涼了。」他躬身行禮。

已經走出幾步的夜無邊突然停住腳步,意義不明的看了他幾眼,才又轉身離開。

秋水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弄盡頭,心裡的惆悵卻越來越澎脹,在老鴇的連聲叫罵中才收回視線,蹣跚的回去妓院裡。

 

夜無邊走走停停,自離開鎮上已有一段時間,她坐在大草原上,咕嘟嘟的喝水。

飛鳥展開寬闊的翅膀翱翔,藍天白雲晴空萬里,涼風習習讓人感到一陣睏意,草木清香縈繞鼻尖,明豔而溫暖的陽光讓她有點睜不開眼,索性倒在草皮假寐。

山腰間除了飛禽走獸,只有她一人獨自享受這愜意的時光。

本該感到舒心,可她就是有股壓不住的煩悶梗在胸口。

她隨意擱置在旁邊的單刀上頭還沾附著一些殘血,雖然已經略為清理過,但還是沒能完全擦淨,她沒多加理會,只是翻來覆去的想掐滅自己心中的暴躁感。

不遠處的谷地黑煙濃烈,那裡曾有個山賊窩,但現已被夜無邊一把火燒光了。

明明又消滅了「敵人」,應該要神清氣爽的她卻不知自己在焦躁什麼。

也不是第一回殺人放火,怎麼突然這樣?

愧疚是不可能的,她又不是聖人,殺幾個垃圾不可能讓她有罪惡感。

那些都是死有餘辜的人,怎麼想都不是因為她殺人,現在才會有這種情緒。

那麼為什麼心裡空蕩蕩的?

【這種事要持續多久?】夜無邊無數次自問著,然而她始終沒能找到答案。

自十七歲開始殺人的那一天,已然過去十年,她走南闖北行遍各處,無處可歸如浮雲一般飄盪人間,飛花落雪無數繁景她樣樣見識過,看似迷戀漂泊浪蕩的人生,流連花叢中,美酒佳人無一不缺,她卻在哪裡都待不到三天。

沒有一個能長久待著的安居之所,沒有一個人向她噓寒問暖,沒人能傾訴心事。

夜無邊自諷的笑著,她已然墮入惡鬼道,卻還嚮往溫暖嗎?

她躺在草地上,將自己的手伸向天空,妄想能捉住浮雲,卻只在日光照映中見到自己指尖的血漬,露出難以言喻的苦笑。

啊,何等可悲的人生,何等可笑的我。

孤山煙雨的盡頭,可有何人在等我?

誰也不在了。家人、朋友、愛人…誰也沒有了。

她什麼都沒有了。

朦朧間,她閉上雙眼陷入深沉的夢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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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落於煙花巷尾端的一間妓院裡來了個奇怪的客人。

人中旁有顆大紅肉疣,濃妝艷抹頗有福態的老鴇捏著蒼蠅拍,寬臉上的五官寫滿了鄙夷與猜測,混濁的眼珠上下打量著面前的人,猶豫著要不要做這客人的生意。

老鴇身高矮,橫著看還比直的高,雙手環胸不懷好意的評估來者。

她面前的人帶著帽兜,長及地面的斗篷沾滿沙塵,覆面蓋著看不到長相,甚至連眼睛都隱藏在帽緣形成的陰影下,但似乎有道銳利的目光冷冷的注視過來,無聲催促著她。

天氣明明還算溫暖,老鴇卻莫名其妙的打了寒顫,但不愧是見過各種場面的老江湖,什麼樣的客人她沒看過?牛鬼蛇神又有何懼?

讓她猶豫的重點是,這人到底有沒有銀子?是不是想白嫖?

「銀子我有,到底做不做生意?」那人失去耐性,從斗篷裡扔出一小袋碎銀,粗聲粗氣的問,老鴇看見撒在桌上的財物,眼珠子整個亮了。

白花花的銀子啊!哪來的財神爺?這些都夠買下整間妓院的人啦!

「做!當然做!有銀兩好辦事!嬤嬤給您開最豪華的房!這位爺,想找什麼樣的貨色?小店都有。」眼睛死盯在錢上,看得流口水的老鴇裂開嘴,諂媚的笑問。

「最美的就行,打幾壺酒來,多弄幾道菜,再弄桶熱水洗澡。」那聲音聽著年輕,話聲裡卻有種深深的疲倦感,老鴇本能的知道不該再囉嗦,奉承的連連媚笑。

這人把妓院當客棧不成?算了,只不過是要點熱水罷了,銀兩啊銀兩…

「行行,嬷嬤定挑個您會喜歡的。」她笑得巴結,轉頭卻又是另一種風貌,么喝著小廝的樣子像潑婦罵街,可以想像平時是如何對待妓院裡的人。

那人爽颯的轉身,高挑矯健的身材、沉穩的步伐、黑衣黑褲,更襯得那人英姿勃發。揚起的斗篷下赫然看見一把單刀,刀鞘是硬皮所製,堅韌粗曠,握柄處用布條綑紮,一看便知跟那些紈褲子弟裝場面的所謂名劍不同,是真的飲過血的利器。

老鴇暗暗慶幸自己剛剛沒搞砸,畢竟煙花巷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出了事官府還不一定來查…她還是回去點點這些可愛的銀兩吧。

老鴇捏著沉甸甸的布袋,心情極好的扭著肥碩的腰回房安歇,再沒心思去想其他。

 

妓院裡沒有人是不會察言觀色的蠢貨,雖然那個客人進房後還是沒脫斗篷,也不說一句話,但小廝就是知道這不是個好惹的主,幾乎是過不到半盞茶的時間就備齊了那人要求的所有東西,只是關鍵的美人還沒出現。

「爺,您先歇歇,紅牌馬上就來。」小廝腰彎得極低,卑躬屈膝討好的笑道。

「嗯。」那人還是惜字如金,冷冷應和,隨手拋給小廝一塊碎銀,擺手要他離開。

「多謝大爺!多謝大爺!要是還有需要,直呼小的便是!」小廝眼睛都直了,笑得嘴角都快裂到耳根,只差沒抱上這財神的大腿去。

剛剛就看到這人出手闊綽,沒想到這會兒真賺到了!

他哼著小曲,樂顛顛的走出房。

耳根子總算清淨了…那人搔搔耳朵,扯下自己那身厚實的斗篷,退去所有衣服,擦淨身上所有髒汙,再將自己浸在熱水裡,長聲舒了口氣。

門板輕扣,有人步履輕盈的踏進房中,想來是那姍姍來遲的美人。

「來得挺遲的…」蒸氣氤氳中,那人回首看去,話聲卻凝住了。

是個男人?

對面的人也愣在原地,看著眼前赤條條的人,臉上露出訝異。

是個女人?

相對無言,氣氛難以形容,所在位置與雙方角色極其詭異,叫人不知做何反應。

站在門邊的男人五官柔媚嬌美,柳眉細長脂粉未施,鳳眼下一顆小巧的淚痣像能勾人魂魄似的,增生無盡楚楚可憐之態,玉立長身儀態端正,著一身月白華裳,身段幽柔與溫潤氣質,足以勘稱濁世佳公子,確實能說是令人驚艷的「美人」,以這足以跨越性別藩籬,猶如天女般的相貌,無怪乎老鴇不怕被責怪,問都不必問就將人送進房,這等姿容就是從不好男色的人,見了也只能拜倒在其靴子前。

一直以為「美人」只指女人,沒想到今日驚鴻一瞥就粉碎了所有常理。

面前的就是這樣的絕代美人。

若是在外,只怕所有人都要將他捧在手心呵護,他卻是妓院裡任人輕賤的小倌。

與此相反,半身泡在熱水裡的女人,身材高體格姣好,許是長年習武的關係,幾乎看不到半點女子的嬌弱,臂膀乃至於腹部都有明顯的肌肉線條,曬成小麥色的肌膚滿布傷痕,墨黑眉眼威風肅穆,渾身都透著凜然的氣息,只剩下一小點骨架輪廓還依稀有女人的感覺,只是全被橫過臉上的好幾道爪痕般的猙獰傷口磨滅殆盡,英氣勃發表情冰冷,就算沒遮住臉只怕也看不出什麼端倪,沒有人會認為這是個女人,何況她的胸脯一片扁平,上面都是火燒的痕跡,全身沒有一處完好。

就算是閱人無數的小倌,若沒直接看到她身體,只怕還沒辦法認出性別。

「…妳…」男人開口,聲音一如其人柔軟婉轉,像是初春鳥鳴悅耳。

「…你…」女人開口,冷漠聲線與相貌完美吻合,音調低沉猶如遠雷,叫人難近。

明明兩人聲音都很好聽,若仔細聽,也不到男女不分的程度,卻有種難以言喻的彆扭感,像是靈魂裝錯了軀體那般的異樣感。

 

這世道曾經歷戰火許多年,許多陳舊的規矩已被顛覆,民風開放不少。

男人來妓院尋歡的自然不減,而女人來找樂子的也日益增多,還男女通吃,當然這種地方只要付得起銀兩就沒人會說話,所以這小倌也沒訝異太久,最多不過是因為小廝跟他說「那位爺」,導致他以為對方是男人,才有這麼烏龍的驚訝。

所以他很快恢復平靜,腳步輕盈的上前,盡力朝她勾起營業用的嫵媚笑容。

「你就是這裡的紅牌?」不待他發話,女人便拉住他的衣袖讓他近身,冷聲問。

她沒有絲毫羞澀或尷尬,也不知是閱歷太多人、還是覺得自己滿身傷疤沒啥好遮掩、或是認為既已踏進此處便無需故作端莊,總之就是光著身子坦蕩蕩的直視對方,全然是爺們做派,小倌還未曾看過這樣的女客。

「在下秋水,小娘子不喜歡嗎?」小倌無辜的回望對方,那眼波真彷彿像湖水蕩漾,著實勾得人心蕩神馳,讓人難以捨棄。

「我還以為會來個女人,這張臉確實長得挺好。」她上下打量對方,面容冷淡鎮定,雖是讚美卻既不顯得淫邪也不露出喜惡,反而令秋水不知該做何反應。

其實他巴不得被轟出去,前幾天都被人折騰得快沒命,今天實在疲乏得很,但他哪有立場說不接客?這種三流妓院的紅牌,哪有像高級娼館的紅牌那種待遇?

「多謝小娘子稱讚,在下…」秋水惋惜中無奈認命,才準備要說點奉承的話,女人卻甩甩手示意他閉嘴,走出浴桶自己擦乾身體套上褲子,動作俐索的連讓人獻殷勤的時間都沒有。

怪了,還穿褲子做什麼?多此一舉,某種情趣堅持?秋水整個糊塗了。

「替我上藥。」女人從衣衫裡摸出金創藥扔給秋水,轉身背對他,半句話不多說。

秋水愣怔數秒,仔細看過後才總算在她那坑坑巴巴的背上找到幾處傷口,沒想到還挺深的,雖然已經不再滲血了,但泡過熱水後外翻的皮肉又浮腫起來,看著怵目驚心,上藥時便更加小心,生怕弄疼對方招來一頓毒打。

來妓院給人上藥?是不是哪裡搞錯了?醫館不行嗎?

秋水想許久,還是弄不懂這人到底什麼邏輯。

「你動作還挺細緻的,比女人還秀氣,我沒那麼嬌弱,用不著這樣小心翼翼,弄得我癢。」她背對著他,低沉的聲音裡帶笑,減去許多威壓,多了幾分親和。

秋水莫名的心頭一顫,有些酥麻。這什麼情況?怎麼有反被撩撥的感覺?

「小娘子…」他吶吶的喊。

「呵,我哪裡像個小娘子了?見過這麼怪模怪樣的女人嗎?我還跟你一樣高呢,自己叫了不覺得奇怪嗎?」她自嘲的笑道。

說得有理,但他哪能承認?秋水摸摸鼻子,只得尷尬的乾笑。

「叫我夜無邊就行,不過反正我跟你萍水相逢,不用記得也無妨。」她感到包紮的動作結束,便披上衣服,逕自走到桌邊吃喝。

夜無邊自顧自的吃食,全當在旁倒酒的秋水是擺設,不淫語也不看他,就這樣把人晾在一旁,秋水就是想獻殷勤也像在對石頭說話。

「你還真不像個小倌,其他人早在旁邊搔首弄姿了。你真是紅牌?只是長得好看可沒辦法幹到紅牌的位置啊。」夜無邊咬著雞腿,冷不防的開口。

是妳讓人亂了步調的…哪有把妓院當客棧的人?剛剛講話又不理人,還說我呢?

秋水無奈的在心裡指責,但沒立場說出來,只得陪笑。

「不過也好,總是那些招看著也膩,你就安靜點吧。」她再次神來一筆。

其實是你根本不會諂媚獻殷勤…難道以為閒聊就算是在勾引人了?看他那副僵硬生疏的樣子,要不是他佔了先天優勢,長得貌若天仙讓客人不會生氣,否則這種獻殷勤的方式早被老鴇「教育」到半死了吧…

到底是哪來的愣頭青?真的半點小倌的天分都沒有。

夜無邊不理會對方無聲的抗議,好心的憋著吐槽。

「……」秋水讀不到對方長篇大論的心聲,只覺得有被逗著玩的感覺。

所以妳到底要怎樣!秋水還真沒遇過這種難搞的客人,簡直令人崩潰!

大約是消耗了太多腦細胞,秋水的肚子咕嚕咕嚕叫了起來,他這才想起今天還沒吃過什麼正經東西,望著滿桌佳餚,不禁嚥了口唾沫。

「吃。」夜無邊瞧他一眼,滿口食物的她只扔出一個含糊不清的字。

秋水懷疑的看看夜無邊,慢慢吞下一口芙蓉翡翠羹,當滑順的蛋花與翡翠末滑下咽喉的那瞬間,他眼睛都發亮了。

老天,客人吃的都這麼好嗎?難怪嬤嬤不准我們偷吃給客人的東西!

他吃得極快,明明是餓慌了的樣子,姿態卻仍優雅斯文,周身的溫潤氣質與他的容顏極搭,沒有半點風塵俗媚的小倌氣息,夜無邊眼角餘光有意無意的打量著他。

這個叫秋水的,還真是從頭到腳都不像個小倌,一點風塵味都沒有。

自稱「在下」也頗怪,通常都跟娼妓一樣自稱「奴家」的,又哪來這般讀書人的文雅氣質?

「你怎會淪落到這?」夜無邊尚未意識到,話已脫口而出。

自己分明不愛多話,怎會突然像個聒噪婆似的多問這個?她心中嘖舌。

秋水明媚的眸子黯然片刻,連帶拿羹杓的手也為之一頓,面上清冷空洞。

「…世道紛亂,戰後家破人亡,輾轉便來此處。」他說得簡潔,顯是不願再深談。

說真的,他寧可被直接推上床凌辱,也不願再想起過去與現在那宛如雲泥之差的生活…至少身體痛的時候心裡沒辦法想其他事,心涼了也不會疼了。

夜無邊目不轉睛的看著秋水,看得他心裡發毛。

齷齪粗鄙的眼神他看過、陰邪暴虐的神情他也看過,奇怪的是他最恐懼的,卻是看不穿在想什麼的眼神。

像一潭黝暗深邃的泉水,裡頭有什麼猛獸他猜不到,甚至沒膽子凝視太久。

「吃飽了就上床睡。」夜無邊從鼻子低低笑了聲,擦淨手後就自顧自上床,也不催促秋水,但他卻突然覺得嘴裡的食物吃起來像木屑渣,乏味刺喉。

該來的總是得來,心裡排斥的無論幾次都不喜歡,但他沒有立場說不。

就算面皮上若無其事,嘴巴必須講不由衷的話,心裡還是不甘願的。

即使已經汙穢不堪,沒什麼好失去了,每次到這時候他還是打心底厭惡。

他掛著虛偽的笑容,腳步拖沓的移到床前,開始寬衣解帶。

「你脫啥子?躺下就行。」本在假寐的夜無邊睜開一隻眼,淡淡說道。

秋水維持原本的姿勢,傻愣愣的杵在原地,懷疑自己聽錯了。

細看夜無邊也沒脫衣服,除了輕便些,倒是該穿的都穿了,她想怎樣?

見他遲遲不動,夜無邊不耐煩了,直接將人拖上床往內推,將一臂一腳橫擱在秋水身上,臉貼得很近,在秋水耳邊吐息,姿勢看起來曖昧綺旎,卻沒有其他動作。

「???」他仍處於癡呆狀態,扭著脖子去看對方。

本已暗暗咬牙準備忍受羞辱,此時他卻像提起筆誤入戰場般無所適從。

「我睡覺習慣抱人。」夜無邊給了個不算解釋的解釋。

「…就為了這來妓院的?」秋水還在懵。

「不然呢?我去哪找人給我抱著睡?」夜無邊理直氣壯的打哈欠。

「這銀兩花的…不心疼?」秋水如果可以動彈,下巴可能會砸到地板。

好在對方將他箍得牢牢的,不然紅牌下巴脫臼這事能聽嗎?

「心血來潮會跟姑娘「活動筋骨」,但我不喜歡男的。」她直白的說。

「……」多謝妳無用的情報。秋水已經不知道要說什麼了。

「這銀子賺得在下真心虛。」最後他只能用空虛的言語遮掩自己的暗喜。

「至少你可以為自己的臉自豪,我留個男的在旁邊可是從未有過的事。」夜無邊闔上眼,不再多說。

秋水卻睜著眼,反覆思索那句話,神情無比淒涼慘淡。

自豪?因為這張臉苟活,卻被糟蹋得如此難看的人生,真的能夠自豪嗎?

轉頭凝視著對方沉靜的睡顏,那身傷疤橫陳的軀體,又經歷過什麼呢?

看著她,似乎能理解為何她會不經大腦的,說出那句本會令自己怨怒的話。

誰希望自己的臉變成那副德性呢?那可是要陪自己一生的臉啊…

當初流落至此時,他不是沒想過要毀容,可保了清白後他頂著那張臉,還能去哪裡混飯吃?就是要落拓江湖也得有個本事,一張破臉做普通工作也要有人肯收,他沒力氣沒本領,能幹什麼?果然百無一用是書生…

他最終還是沒敢下手,清白被汙說來只能怪自己不爭氣,可他有錯嗎?

他只是想活著,想保有自己的臉,不行嗎?

秋水胡思亂想一通,姣好的盛世容顏與身旁殘破的臉蛋恰成反比,汪洋春水般的眼眸既憐惜又哀傷的一遍遍掃視夜無邊臉上每道傷疤。

她原本應該很好看的,否則不會傷成這樣後還像個人,怕是早就醜成一張鬼都會被嚇跑的臉了…是她自己弄的?還是被別人弄的?

秋水實在太疲乏,而且這樣不輕不重的擁抱令他感到安適,眼皮漸漸沉重,不知不覺便闔眼睡去,也不知睽違多久沒能如此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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