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分類:旭國戰記番外.柳泊舟獨白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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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泊舟對於踏進鉞硫貝房內就看到「死人」這件事,已經見怪不怪了。

他把飯菜放到小案上,假意輕咳幾聲,滿臉都是無奈。

眼前那位把整張臉貼在桌面的人毫無反應,維持原本的奇怪姿勢一動不動。

怎樣的奇怪法?

他右手拿筆、左手壓紙,兩手分開呈寫字的動作,穩穩的坐在椅子中央,臉卻直接俯貼在紙張上,像是寫字途中突然被人點穴一樣,直挺挺的倒在桌面,最離譜的是筆桿還拿得死緊,角度還是直的,手半點沒鬆開,不知道的人說不定以為他在練閉眼寫字,完美呈現出斷線人偶般的假死狀態。

而那人,就是他視同神明,打算誓死效忠的鉞硫貝。

…明明求他好多次要休息的,皇爺就是改不過來…柳泊舟悲催的仰頭嘆氣。

他知道鉞硫貝警戒心極重、武力值也高,但就是知道這些,柳泊舟才更擔心。

這是把自己逼到什麼程度才會弄成這樣?五天沒睡?七天?總之決不是兩三天的事而已,皇爺一工作起來就老是忘了休息這毛病就是改不掉。

他到底能怎麼辦呢,又不能把對方綁在床上強迫他休息,勸又勸不聽,可這樣下去說不定皇爺哪天就暴斃了啊…柳泊舟很苦惱,非常苦惱。

「皇爺…」柳泊舟做好心理準備,輕搖鉞硫貝的肩膀。

他忽然像被電到一樣彈起來,牢牢握住柳泊舟的手腕,身周冒出細微的火花,殺氣騰騰的瞪著對方,看到是柳泊舟,愣了一下才鬆手。

柳泊舟習以為常,若無其事的轉轉疼痛的手腕,轉身將托盤送到案上。

鉞硫貝疲倦的捏捏眼角,無言的接過飯碗,目光停留在柳泊舟的手腕上。

「…傷了?」他簡潔扼要,聽不出情緒起伏的問。

「沒有,至少知道皇爺還有意識,那我就放心多了。」柳泊舟乖順的搖頭微笑,卻若有似無的偷偷諷刺一句,這要是被幾年前的自己知道,肯定會氣得怒吼吧…十七歲的柳泊舟如此想著。

鉞硫貝擰眉,卻不是動怒,只是因為自己的食言導致的心虛,目光瞥向被柳泊舟趁隙收走的文書上,裝作沒聽到。

柳泊舟現在已能判別出對方細微情緒,很配合的適可而止,沒再多話。

「…現在什麼時辰了?」鉞硫貝啜飲著湯,淡淡問。

「剛過酉時…皇爺?」柳泊舟看看窗外天色,還沒說完鉞硫貝就匆匆起身,大步流星的離開房間,柳泊舟不解的跟在後面喊。

「我有事要處理,你留在府裡就好。」鉞硫貝頭也不回的擺擺手。

柳泊舟站在空蕩蕩的走廊,孤零零的望著漸漸消失的身影。

鉞硫貝去哪裡不是他能過問的事,柳泊舟心知肚明,可每當這時候,他總有種說不上的情緒在心裡蔓延。

皇爺似乎有事沒告訴他,柳泊舟惶恐不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沒有完全受到對方的信任,他竭力想讓自己派上用場,拼命想做個盡責的部下。

可難道到頭來,都是一場空嗎?

回頭看向桌上吃得乾乾淨淨的飯碗,柳泊舟怔怔出神片刻,搖頭將心中的雜念趕出,釋然的露出無奈淺笑。

皇爺,即使您有事沒告訴我,肯定也對我有相當程度的信任吧?

柳泊舟知道自溫氏滅門案後,鉞硫貝就不吃旁人給的東西,他親眼看過很多次對方丟棄別人送來的食物,可唯獨自己送來的東西連試毒都沒有,就送入口中…而且他還默許自己僭越的小小諷刺。

這不是信任還能是什麼?自己怎麼能胡思亂想呢?

月頭漸漸攀上天際,柳泊舟收拾桌面,心情愜意閒適,漫步在灑滿幽微月光的長廊上,自得其樂的哼著小曲。

他願為其盾、願做其劍、甘願將所有血肉奉獻給主君,這一點點微不足道的不安根本不重要,或許哪天皇爺便會告訴我他未曾提及的事,也或許是他覺得那是不需要提起的小事,何必庸人自擾呢?

柳泊舟的瀏海被風吹起,澄亮的眼睛直視夜空閃爍的星子,堅定的告訴自己。

這不過是日常小景裡的某天,柳泊舟忙碌而平凡的日子,還有很久的歲月將要持續,只願能侍奉在側,直到終焉那刻。

他步伐緩慢的消失在走廊轉角,腳步聲卻篤實而毅然,在無人的空間裡獨自迴盪,一如他在心裡所立下的誓言那般,如此忠實牢靠。

 迷你小番外.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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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爺府後院有一小區是禁止進入的範圍,空無一物的小院中有棵枯槁的梅樹,除了鉞硫貝跟柳泊舟以外,誰都不能踏足。

柳泊舟每天操練完後都會去那裡東摸摸西看看,有時替樹澆水、有時去除草抓蟲施肥,總之就是繞著那棵幾乎枯死的梅樹轉來轉去。

這天又到了他排定的除草日,推開門探頭進去,正好看到鉞硫貝在裡面。

他背對柳泊舟,仰望樹梢不知在想什麼,草地上有幾個小小紙人在忙碌。

鉞硫貝察覺有人,淡淡的轉頭與柳泊舟對視。

「皇爺千歲,我…我來拔草…」不知道為什麼氣氛有些微妙,柳泊舟手足無措的抓抓頭,行禮解釋道。

「讓他們拔就好。」鉞硫貝指著地上的紙形式神說道,柳泊舟乖順的點頭。

時值初夏,溫熱的微風吹拂,不知何處吹來的粉色花瓣隨風落進小院中,柳泊舟與鉞硫貝盯著在空中飛旋的花朵,視線一路移向梅樹頂端。

柳泊舟這時才知道鉞硫貝剛剛在看什麼。

樹梢上有個小小花苞,花瓣上有幾個斑駁的黑斑而且幾乎萎縮,大約是凜冬時節沒能開出花來,亦沒能凋零,就這樣半死不活的卡在樹上。

再過一陣子,遲早會腐爛墜落,但它現在依然昂首在藍天下。

黝黑枯槁仍是傲骨錚錚,就跟生出它的這棵梅樹一樣。

經歷大火灼燒近乎死絕,仍頑強的活著,執著的繼續自己的使命。

柳泊舟將目光瞥向鉞硫貝,明媚陽光中對方的面容依舊冷峻,但深邃如海底的藍眼此時卻隱隱透出某種難以言述的情緒。

他無法清楚說明那是感傷、是懷念、是溫柔還是其他的什麼,也不敢問。

鉞硫貝的衣襬隨著薰風悠悠飄盪,他今天罕見的穿著白底衣服,墨色在雪白的布料上擴散,以漸層疊出一幅水墨畫,那是與初夏極為不搭的景致。

烏雲密布的天空,湖泊上漫天細雪飄零,一艘孤舟飄盪在枯枝交錯的湖面上。

如此寂寥…如此般配。

柳泊舟怔怔出神,感染了旁人的情緒,心中難過不知如何是好。

望著那顆花苞,柳泊舟突然靈光一閃。

「…梅山上的那株梅樹不知道變得怎麼樣了,之後我找時間去折一截供給溫姐姐她們好了…」他不敢說得太大聲,怕驚擾對方的沉思,又不願裝作若無其事,只得低著頭,彷彿自言自語的嚅囁道。

柳泊舟查覺到有視線飄過來,卻久久未發聲,遲疑的抬頭瞥過去。

鉞硫貝望著十三歲的少年,深沉的表情微微鬆動。

「……梅山上的『那株』梅樹?哪株?」他素來低沉平穩的聲音突然有些變化,有些懷念、有點惆悵,以及強壓的悲傷。

「溫姐姐跟您一起去折梅給她娘親的那株啊?她說那是她們家的秘密景點,除了他們家只有您知道呢,您不記得?」柳泊舟歪頭,不解的看著對方。

鉞硫貝啟唇,聲音卡在喉間,回憶漸漸湧上心頭。

他怎麼會忘?往事歷歷在目,他怎麼會忘?

那是在他往返梅山學醫,少年時代的往事。

 

那一年的冬天非常冷,凜冽寒風刺骨,溫夫人身懷六甲即將臨盆。

本來該是喜事,溫藍潭的臉上卻沒有喜悅之情。

縱使是天界最頂尖的神醫,面對胎位異常的狀況,風險仍然高得不像話。

溫曇情那時不過十一歲,鉞硫貝也才十五歲,根本幫不上溫藍潭的忙。

無事可做的少年少女只得陪在溫夫人身側,溫曇情抱著娘親顯得脆弱無助。

「曇兒,都還沒準備生,妳就跟妳爹一樣在那裏瞎操心,學學人家二皇子,鎮定一點。」溫夫人摸摸溫曇情細軟的頭髮輕聲笑道。

少年鉞硫貝聞言抬起頭,淡泊的面容只能從眼底約略看到一點擔憂,溫夫人朝他慈愛的微笑,鉞硫貝不知該做何反應,伸手再次調整剛剛才弄好的靠墊。

「娘,妳才不懂,二皇子他一直都沒什麼表情,剛剛我還看到他跟爹爹拼命在醫書堆裏翻資料,他也很慌張好不好。」溫曇情此時尚屬活潑的年紀,跟往後的溫婉還搆不著邊,聽到娘親的調侃,不服氣的辯道。

直接被揭穿令鉞硫貝有些侷促,但說什麼都更增尷尬,只得沉默不語。

溫夫人輕聲笑著,抱著溫曇情的她拉過鉞硫貝的手,溫柔的看著對方。

「多謝二皇子如此擔心草民。」她溫潤柔和的頷首,聲音優柔彷彿令人沉浸在溫暖的洋流中,舒心放鬆即使天將崩塌也無所畏懼。

在他生命中,會這樣溫和慈愛的跟他說話的長者只有寥寥幾人,鉞硫貝發現自己只要遇上溫家人,就常常手足無措,此時怔怔的回望對方,無法言語。

溫夫人熟知丈夫關門弟子的性情,不以為意的移開視線,看向窗外。

「…今年的冬天可真長,不知道梅花開得好不好,你們可以去替我折枝梅花回來嗎?也好過你倆在這瞎操心。」溫夫人輕柔緩慢的聲調似有魔力,溫曇情與鉞硫貝沒有任何異議,相偕而出。

畢竟是娘親的吩咐,溫曇情腳步急切,不自主的走在鉞硫貝之前,鉞硫貝在梅山時是「學生」,除非有旁人在否則不太在乎這些細節,沒有特別說什麼。

屋子附近就有幾株開得不錯的梅樹,但溫曇情卻直直往山裡走。

「曇情,妳要去哪裡?」鉞硫貝疑惑的跟著少女急匆匆的步伐,不解的喊。

「我要摘最漂亮的梅花給娘。」溫曇情踏著積雪,一襲紫杉在晴冬的陽光下耀眼奪目,散落的髮絲迎風飛揚,粉嫩側臉因低溫有些通紅,執拗的答道。

鉞硫貝呵出一口白霧,無奈的隨她而行。

山谷中的所有事物都被雪覆蓋,化為銀白色的世界,除去踏雪聲,萬物靜悄悄的就像世界只剩下他們兩個,樹梢的雪反射陽光,映出只屬於凜冬時分的佳景,縱使色彩全被遮蔽,仍無絲毫遜色於百花爭妍的春季。

隨著溫曇情穿過狹窄的岩石縫隙,鉞硫貝眼前豁然開朗。

一棵巍峨梅樹獨自傲立於空曠清幽的山丘中央,盛放白梅與深褐色的枝幹與藍天融合,覆滿瑩亮冰晶的模樣美得令人屏息。

數人合抱才能圍住整棵樹,不知它在此扎根經歷了多少歲月,才能生得如此美艷孤絕,悠久雋永的芬芳又驚擾了多少過客?

年年不息的北風是否因它頻頻回顧?季季歸來的候鳥是否眷戀它的芳華?

「很漂亮吧?這是我們家的秘密美景,可不能說給別人知道喔。」溫曇情得意的挺起胸膛,眨著單邊眼睛俏皮的叮嚀。

鉞硫貝仍震攝於此等美景,醉人梅香撲鼻令他恍惚,遲滯的點頭。

溫曇情沒有發現自己說了相當微妙的一句話,專注於自己的採枝大業。

樹太高,溫曇情搆不著,她很用力的踮起腳尖,伸展到極限的手已經在顫抖,使出渾身解數用力的滿臉通紅,已經整個身體貼在樹幹上還是連邊都沒摸到,氣喘吁吁的捲起袖子,作勢爬上去。

「…我來吧。」鉞硫貝快步上前攔住她,免得一個不小心摔倒。

「我爬得上去。」溫曇情不知是對他比自己高一個頭這點不服氣還是怎的,鼓起腮幫子固執的拒絕。

「我記得這件衣服溫夫人才做給妳沒多久,妳想弄髒嗎?」鉞硫貝挑眉問。

「…二皇子你也搆不到啊,還不是要爬樹弄髒衣服。」溫曇情被踩到「痛處」,不甘願的做了毫無意義的爭辯。

確實,即使是高她一個頭的鉞硫貝也摸不到垂枝,可他根本不用爬。

他不搭話,雙足點地三兩下就躍上樹梢,在頂端低頭看向溫曇情。

「啊!你怎麼可以用武功!奸詐!這樣我不就輸了!」溫曇情不知為何氣惱的在樹下跳來跳去,連聲嚷嚷。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在比賽的?鉞硫貝莫名其妙,只得匆匆折枝躍下樹。

他折下的那截長枝除了頂端開滿花,底下還有幾個含苞待放的花苞,溫曇情小心翼翼的接過,和鉞硫貝踏上歸途。

溫夫人捧著花枝的溫柔笑意卻成了絕響,過沒幾天她仍因難產離開人世,溫藍潭悲痛欲絕的照料甫出生的溫葵,溫曇情整日蜷縮於母親的空榻旁以淚洗面,鉞硫貝守在她身旁,盯著窗畔瓷瓶裡的梅枝發怔。

那枝本來盛放的梅花竟在溫夫人離世那刻同時凋零,徒留一截枝幹於瓶中,看著就叫人心酸,原本溫馨的屋子裡彷彿烏雲籠罩,滿室芬芳只餘殘香。

溫夫人離開人世後整間屋子愁雲慘霧,原本井井有條的溫馨小屋幾乎快變成廢墟,如遊魂般的眾人茫然的徘徊其中,死寂的空間裡只有溫葵頻繁的哭聲能帶來一點聲響,鉞硫貝心情沒有比他們好上半分,窗外燦爛的陽光像是被拒絕在外,始終照不進裡面。

溫曇情的活潑直率似乎隨著娘親驟逝消失無蹤,懂事的她不忍見到父親形同枯槁卻強自振作照顧孩子,主動接下照顧妹妹的重任,學著亡母的溫婉笑容細心呵護溫葵,好讓父親能有一點喘息的時間。

問題是,溫曇情的悲傷並不亞於父親,這樣做只是更加損耗兩人的心力。

幾個月過去,看著越發憔悴的溫氏父女,鉞硫貝知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梅山太清寒孤寂,他提議溫藍潭搬到他府裡住,同時找人照料他們的生活。

鉞硫貝命人比照溫家小院在自宅中造了一模一樣的建築,還親自挑了屋前兩株健康的梅樹移植過去,費盡心思想讓他們轉換心情又不至於無所適從。

本來婉拒的溫藍潭在他苦心相勸下,才終於同意移居皇城。

鉞硫貝對外說是為了學醫才延攬他入府作門客,實際上彼此都知道是他不放心丟下他們在梅山生活,但又不願向外人提起溫藍潭喪妻才拿這當藉口,溫藍潭為此很是感動。

為了拜師他本已誠心做了許多不符身分的事,現在又為了他們忙裡忙外。

這番純粹的善意溫藍潭默默收下,和溫曇情好好談過之後,便帶著溫葵離開梅山,每年他們都會回來掃墓。

溫夫人的墓就在溫家的秘密景點附近,那株梅樹每年總是越發旺盛,茂密的雪白梅花如雪落,年年四人都相偕而來。

漸漸的,感傷緬懷中有了歡笑聲,帶著花香的清風裡,鉞硫貝似乎總能聽到溫夫人輕柔的笑語…而今數個年頭過去,卻再也沒有人會踏足那片淨土…

沉浸在苦澀過往中的鉞硫貝忽然回神,柳泊舟講話的內容終於聽進腦子裡。

「…溫姐姐說過,皇爺從那時候就很溫柔,折梅花的時候樣子好瀟灑…要是您當時再多笑笑,怕不是成天被姑娘追著…」柳泊舟剛剛看到鉞硫貝複雜的表情,更努力回想出能讓鉞硫貝打起精神的話,卻遲遲得不到回應。

他抬頭看到對方脖子扭轉的角度瀕臨極限,將頭別向另一邊,極為專注的瞪視牆面。

「皇爺?您怎麼在看牆壁?有污漬嗎?」柳泊舟大惑不解的問。

得不到答案的他莫名其妙的再次被叫去跑步,原因到他成年都沒能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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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你小番外.1

鉞硫貝救回柳泊舟與安頓好其他追隨而來的人後,終於承受不住負荷,關在房裡昏昏沉沉的連睡了好幾天,幸得他半路上就已事先告假,無人來擾。

他傷勢不輕且過分勞累,忘記交代柳泊舟回府後先隨便安頓眾人,觸及床榻就昏去,柳泊舟不敢未經允許就踏進皇爺房中,只得不知所措的守在門口。

其他少年們也一樣徬徨,幾十個人就呆呆的在鉞硫貝房門前隨意找地方安歇,也不知是真傻,還是想盡量表現得乖巧點,讓人留下好印象。

這些少年各個眉清目秀,看似纖細柔弱卻極能吃苦,最能能可貴的是人品極佳,觸目所及皆是華貴物品卻未動分毫,只是不曉得從前過的到底是什麼日子,饑了渴了竟不敢隨意動廚房的食材,只敢捉鳥抓老鼠隨便烤過就吃、撈起園林中池塘的水解渴,晚上一夥人窩在屋簷下一起睡…跟流浪漢沒兩樣。

等到鉞硫貝能下床踏出房門,便被門口的景象弄懞了。

柳泊舟背靠著門,蜷縮成一團保留體溫,前面的走道七橫八豎的倒著好幾個跟柳泊舟一樣睡姿的少年,再更遠的小院裡還是相同光景…鉞硫貝瞬間以為自己回到北方戰地的營區裡…這是在幹什麼?空房那麼多!

柳泊舟本就淺眠,只是在皇爺府能睡得較為安心所以現在才醒,縱使鉞硫貝沒發出聲響,他仍能察覺有人便睜開眼,見到鉞硫貝就站在面前,趕緊彈起來單膝下跪向他行禮。

「皇爺,您身體好點了嗎?」柳泊舟擔心之情溢於言表,一雙虔誠的眼睛巴巴的望著鉞硫貝,讓他想訓的話都卡在喉嚨。

「……嗯,你…在這邊窩多久了?」鉞硫貝頓了頓,頗不自然的問。

「?自您回來我們都在這裡。」柳泊舟歪頭,不解的回答。

「……把他們都叫醒,空著的房間隨便你安排,安頓好了就都歇著,有事我會吩咐。」鉞硫貝明明剛睡醒,卻不明原因的感到一陣疲憊,無奈的按著臉。

幾十個人就這樣傻傻半露宿在廊簷下?傳出去像話嗎?

「我安排?」柳泊舟忐忑不安的重複,顯然極沒信心。

「不必想太多,誰不聽就打出去,我讓你做你就放手去做,忘了我說過的話嗎?」鉞硫貝看柳泊舟的怯懦習性又跑出來,便加重語氣要求他。

現在手邊就剩你一個能用的人,再這麼膽小可不成。

柳泊舟似是想起自己的誓言與使命,乖順的重重點頭,依命行事去了。

鉞硫貝滿意的轉身走開,瞥見地上的鼠骨鳥翅,再次無言的頓住。

深吸一口氣,他按按發疼的額角,滄桑的開口。

「還有,不准再吃這些鬼東西。」

迷你小番外.1--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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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你小番外.2

柳泊舟最近形跡可疑,總是躲躲藏藏的不知道在幹什麼。

鉞硫貝端著空空如也的茶杯,默默想著。

他已經連續三天沒有睡覺,手邊的工作總算告一段落,便決定看看柳泊舟在搗股什麼,當下也不派人去叫他,喚出追蹤法術逕自去尋。

院中操練的少年們恭敬的朝他行禮,鉞硫貝擺擺手腳步不停,穿過幾座假山,來到庭園裡最偏僻的角落。

遠遠見到柳泊舟背對著他,蹲在地上不知在擺弄什麼,鉞硫貝正欲出聲便踩到一截樹枝,柳泊舟大吃一驚連忙轉頭,發現背後的人是誰,嚇得趕緊將手中的東西藏進懷裡。

「…你藏了什麼?」鉞硫貝無言以對的看著柳泊舟明顯膨起來的胸口,無奈的嘆息一聲,淡淡問。

當我眼瞎嗎?藏到衣服裡就看不出來了?

「…我、我…」柳泊舟不願意說謊,但情急中就反射性的將東西藏起,現在反而更尷尬的拿不出來,結巴的想要解釋,按住衣襟力道不經意加大。

柳泊舟鼓起的衣襟處開始扭動,然後鑽出一顆毛茸茸的橘黃色小腦袋,大眼睛靈活的轉了轉,對著鉞硫貝喵喵叫。

「……」鉞硫貝挑眉,無言的朝柳泊舟勾勾嘴角。

人贓俱獲的現場,氣氛除了尷尬,還是尷尬。

「皇爺恕罪!我,我看牠身上有傷又在淋雨,沒忍住就撿回來…」柳泊舟被看得渾身不自在,又猜不出對方是否生氣,見到鉞硫貝就毫無底氣的他乾脆投降,跪在地上捧住越來越不安分的小貓討饒。

鉞硫貝沉默依舊,幽海般的藍眼深藏幾許複雜神色,眼波流轉猶若潮汐波紋,他回憶起從前最靜謐美好的平穩時光。

溫曇情跟溫葵也是常常撿回受傷的小動物醫治,他總是看著溫曇情嫻靜的側臉以溫柔的目光仔細檢查動物傷處,長年炮製藥材的手有些細小傷痕,醫治的動作毫不馬虎急躁,纖細而優雅,璀璨陽光中柔美得幾乎發光。

然後年幼的溫葵在旁邊急得到處亂跑,胡亂抓了一堆藥放在旁邊想幫忙…

想到此節,鉞硫貝伸手將小貓拎過來,沉默的檢查傷處。

「…腿上的膿得清乾淨,你之前是拿人用的金創藥給牠對吧?那個用在動物上的效果不佳,等下去拿…你在幹什麼?」鉞硫貝將小貓翻來覆去的檢查傷口,正要叫柳泊舟去取別罐藥,撇頭卻見柳泊舟死死按著嘴巴,滿臉蒼白的越退越遠,不明所以的問。

柳泊舟停下腳步頓了頓,眼神游移的飄向遠處,似乎有話想講不敢講。

鉞硫貝不懂他在想什麼,直直盯著他看,兩人對峙許久,柳泊舟堅決不開口,鉞硫貝視線毫不移動,橘黃色小貓不合時宜的喵喵叫。

「……你該不會是想到從前的事,把我當成你那變態哥哥了吧?」鉞硫貝腦中閃過在皇爺府遇襲時的記憶片段,想到柳定江叨叨絮絮、得意洋洋的述說他與弟弟間的「趣事」的那時候,鉞硫貝額角抽了抽,冷聲問。

柳泊舟不敢搭腔,眼觀鼻、鼻觀心,盯著自己的鞋子不敢抬頭。

這不是默認什麼才是?鉞硫貝冷哼。

雖然是心理陰影怪不得你…但竟然有一瞬間將我跟他的形象重疊?

為此柳泊舟被罰跑了好幾圈皇爺府,除了他倆沒人知道原因為何。

迷你小番外.2--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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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融洞中

司馬麟看著滿是裂痕的術具發愁,浸著他用以重生的藥液隨著裂縫滲出,液面漸漸下降,要是就這樣流光他就會沒命…但他擔心的不是這個。

鉞硫貝到底出什麼事了?他做出的術具損壞成這樣,不會真有性命危險吧?

這條命是他救下的,死了就算了,但至少該讓他知道他到底怎麼了吧?

正自乾焦急的時候,熟悉卻比平常沉重的腳步聲緩緩傳來,司馬麟鬆了一口氣定睛看去…表情瞬間垮下來。

鉞硫貝從幽暗通道中緩緩出現,堪稱體無完膚的他臉色慘白,傷處流出的血滴滴答答灑了整路,隨手將手上拖著的「東西」扔在地上,素來沉穩的步伐有些踉蹌,幾近脫力的靠到術具上,司馬麟擰眉擔憂的詢問狀況。

「……大概是刺客。」鉞硫貝只喘了幾口氣,便將手掌覆到術具上開始修復。

「什麼叫大概??先別弄了,快療傷。」司馬麟不耐煩的拍拍術具內壁

要對方停止這種幾近自殺的行為,著急的催道。

「我沒受到致命傷,只是…血流得有點多。」鉞硫貝擺擺手要司馬麟別吵,手邊動作不停,要不是被包在術具裡面,司馬麟還真想想衝出去把對方打醒。

有點多?!你臉色白得跟紙一樣還只是有點多?!是不是傻啊!氣都喘不過來了還在那裡逞強!要是修到一半就死了豈不笑死人?

「我還不會死,你先包紮!」司馬麟焦躁的敲擊術具內壁。

鉞硫貝淡淡瞥他一眼,充耳不聞的繼續手上動作 。

「…所以那是誰?竟然可以把你打成這副德性,究竟是何方神聖?是誰派來的?」他知道對方不是三言兩語就會放棄的人,司馬麟只能強壓怒火由他去,耐著性子等對方作完手邊事,才指著奄奄一息的柳定江繼續問。

「北方最大的暗殺組織裡的刺客…誰派來的我不知道。」鉞硫貝確定藥液不會再滲出便停手歇息,疲倦的嘆氣,眼皮幾乎快闔上,強打精神替自己包紮,口吻平淡彷彿在陳述今日天氣。

「……你留他活口是要問出是受誰指使嗎?你這兩年到底遇過幾次暗殺了?」司馬麟突然感到另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感,無奈再無奈的問。

說什麼「不知道」啊?之前還好意思說我從紅羽死了就變了,你自己呢?!可以再對自身安危上心點嗎?!

「我不記得,反正在府外的東西沒試過毒我不會吃,問出是誰指使的根本沒意義,反正必是官員,是誰都無所謂總之以後我會全殺掉。」鉞硫貝嚥下幾枚自製的藥丸,開始翻找之前做出的拷問用蠱物。

司馬麟聽鉞硫貝提過自溫氏滅門案後,百官對他的敵意愈來愈深,檯面下的攻擊越來越劇烈,然而王座上的人雖號稱完美卻絲毫沒有察覺…因為身為當事人的鉞硫貝已經與他決裂,倔性驅使下反而會將百官沒掩飾掉的端倪遮掩過去,一邊掩蓋、一個半聲不吭還幫著善後,就算是鉞霽夜,要發現此事怕也難如登天。

「……有時候我真不懂你。」司馬麟默默看鉞硫貝拷問地上那個只剩半口氣的少年,來來去去卻都是問同一個人的下落,雖不知道說的是誰,司馬麟仍知道那個人大概是鉞硫貝某個挺重視的人,聳肩無奈的輕語。

既能冷酷無情、亦能有情有義;可以拘謹自持、也可以無禮狂悖…同時具備聖與魔的性情,他真實的樣貌,怕是無人能懂…包含他自己。

鉞硫貝似幽海之淵的藍瞳淡淡看著司馬麟,沒多說什麼。

將視線轉回已經氣絕的柳定江,鉞硫貝暗暗慶幸。

這次能打贏其實是僥倖…要是他不要「顧著玩」,而是以任務為優先,使用柳家最擅長的暗殺術,怕是躲不過這一劫。

柳定江輸就輸在不夠了解鉞硫貝與柳泊舟之間的互動模式,他應該是探過路才會知道各個房間的所在處,柳泊舟的舉動他學得八九分像,兩個相貌一樣的人本不該如此輕易被拆穿真相,若不是初照面時的那個表情太顯眼、挑錯茶泡,鉞硫貝也不會起疑心,故意誘導他放下溫家遺物,藉此觀察更細微的「誤差」…好在沒有被騙過去,要不然現在躺在地上的就是鉞硫貝了。

「……你又要往哪裡?多歇會行不行?」司馬麟看鉞硫貝起身燒光地上的屍首,踏出步伐就要往外走,頭疼的勸。

鉞硫貝頓住腳步,轉頭面無表情的看著術具裡的司馬麟,淡淡哼了哼。

「……不要以為不說話、沒表情我就不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司馬麟現在立刻就想上前踹他兩腳,無奈心有餘而力不足。

他眼底清清楚楚寫著:『一個兩個都盡給人添麻煩…』的無奈。

鉞硫貝不可置否的勾勾嘴角,擺手離去。

 

柳泊舟已經滴水未進許久,神智越來越渙散,他覺得死神在向他招手…

這牢房裡的人一天比一天少,被拖走的就再也沒有回來,大概是被玩死了。

柳泊舟始終維持全身被縛的狀態,不知道還要躺在這充滿塵埃的地方多久,體力衰弱腹中飢餓渾身疼痛,出去是折磨、待著也不好受,當真無比煎熬。

皇爺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他發現我人不見,會不會生氣呢?

我說要幫他報仇,說要幫上他的忙,可我什麼都做不到…

我就是「半吊子」、「小廢物」…哥哥說的對,沒有人在乎我…誰也不會來…

恍惚之間,柳泊舟似乎回到當年被族人關進去的那間柴房裡,幽微光線自窗櫺灑落,自身彷彿被隔絕無世界之外…現在的季節並不像當時那麼冷,但柳泊舟卻跟那時一樣全身發寒…從胸腔冷到四肢百骸,發自內心的「冷」。

眼前忽然飄過幾縷奇怪的光芒,柳泊舟定睛細看,卻不確定那是什麼。

像是剪碎的紅色布條拼湊成某種會飛的動物,又像搖曳的細小火苗,奇怪的是明明在他臉旁繞卻不會灼燙,就是個…不明物體。

柳泊舟被這個古怪的東西吸引注意力,莫名其妙的感到剛才的「寒冷」煙消雲散,甚至不知為何心情安定許多。

突然間他身邊的牆壁爆開,沖天黑焰炸開牢房,塵土瀰漫嗆得所有人猛咳,外面的光線從破口照進來,有個男人的身影背光站在那裡…而且極為熟悉。

柳泊舟勉強睜大眼睛細細看去,此時天將明而未明;夜將盡而未盡,破曉的幽微晨光與將散的黯淡夜色交錯,這兩種看似無法相容的色彩卻恰到好處的完美揉合,映在鉞硫貝身上顯得異常適合。

光與闇;聖與魔…他的兩種面貌,此時清晰得難以言喻,深深刻印在腦海裡。

那威風凜凜、有如天將神人的身姿,對於在絕望深淵的柳泊舟而言,幾乎神聖得為之屏息,他不可置信呆若木雞的望著那身影緩步向自己走來,幾乎懷疑對方是自己妄想有人來救自己而產生出的幻影。

鉞硫貝深沉如幽海的藍眼淡淡掃過柳泊舟愣怔的臉,素來冷峻的面容微微鬆動,啟唇似乎要說什麼,最終卻沉默不語,蹲下身鬆開束縛柳泊舟的繩子,伸手將他扶起。

「……皇爺?」柳泊舟呆呆坐著,忍不住遲疑的顫聲呼喚。

這是現實對嗎?不是作夢吧?皇爺來找我?

找「我」嗎?「半吊子」、「小廢物」…跟小石頭一樣,無人在乎的我?

「嗯。」鉞硫貝難以理解的看著柳泊舟,聲音裡有些莫名其妙的疑惑。

他為何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而且反應怎麼這麼遲鈍,是撞到頭嗎?

「…為什麼…?我…我…您是特地來找我的嗎?」柳泊舟激動得連連咳嗽,嚥下鉞硫貝遞過來的水後還有些喘,抓著他的手臂語無倫次的問。

「……???嗯。」鉞硫貝第一次遇到這種讓他抓不著頭緒的狀況,不解的回答。不然他以為呢?為什麼邊哭邊問?

柳泊舟滿腔話語無從說起,淚眼迷濛的視線直到此時才發現鉞硫貝滿身是傷,腦中忽然閃過柳定江的身影…那時候沒問,難道他不是單為了抓我才去皇爺府的?!難道他…他是去執行「任務」?

柳泊舟臉色鐵青,驚惶失措的渾身發顫。

怎麼辦?都是我沒有擊退哥哥,沒有警告皇爺,都是我太笨才害得皇爺遇襲…皇爺是不是為了問罪才來找我?

氣氛低迷柳泊舟頭垂得低低的,不敢抬頭看鉞硫貝的臉,哆嗦著等候責罰。

「……你抖什麼?不是你造成的…不過或許你要擔點責任。」鉞硫貝語調如往常平淡,柳泊舟猜不出他的情緒,但聽到最後一句忍不住抖得更厲害。

「早點告訴我你那個垃圾哥哥跟你長得一模一樣,我就不會被他弄成這樣。」鉞硫貝此言不假,如果當初他早知道這件事,原先顧著玩刻意扮演柳泊舟的柳定江就會在第一時間被鉞硫貝擒住,後面那場惡鬥或有方法能避免。

柳泊舟聞言瞪大眼,懷疑自己耳朵出問題…皇爺似乎沒有要問他罪?

而且他剛剛說什麼?「垃圾哥哥」?從沒有人這麼說過…

「哥哥…他…他是最強的…他…我是家族恥辱,比不過他…永遠…」柳泊舟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麼,太多情緒湧上心頭,胡言亂語的嚷嚷。

鉞硫貝抿唇不語,深海般的藍眼閃過幾抹複雜的思緒,看著他的眼神彷彿像在看著過去的「某人」…有個「太優秀的哥哥」從來都不是「他」的錯。

他忽然瞭解自己當初為何會「一時興起」救下柳泊舟。

「他被我處理掉了…今後你不必再活在他的陰影裡。」冗長的沉默後,鉞硫貝緩緩起身,背著光看不清他臉上真實的表情,似乎有那麼點悵然卻參雜些微憤恨,冷淡的聲音幽幽迴盪在牢房中,堅實的貫穿自出生以來,始終束縛著柳泊舟的枷鎖…那一刻他猶如新生,專注敬崇的仰望眼前的人。

幾縷火花自鉞硫貝指尖彈出,牢房中剩餘的人們身上的繩索盡皆燒斷。

「…你們自由了,想去哪裡就去。」鉞硫貝淡淡說完,示意柳泊舟跟上他便踏步而出,朝向日出的反方向前進,再不回首。

餘人茫然的看著手上殘餘的繩子,看著兩個身影漸漸遠去,不由自主的起身,彷彿被蠱惑般魚貫跟上那背棄光明而行,卻崇高至極的背影。

柳泊舟四處張望,觸目所及皆是漫天飛舞的黑色蝗蟲,冷血無情的嚙咬殘餘的屍首,憑著他們身上的衣服可以辨別那是糟蹋他們的那些人僱的私兵,雖然不知道那黑色蝗蟲什麼來頭,既然不來攻擊他們,大概是皇爺放出來的?

從沒見過這種東西,但是殺傷力如此強…應該很貴重吧?

皇爺竟然捨得放出來…就為了救我嗎?柳泊舟難以置信,感激得哽咽。

「皇爺,您為什麼會來救我?我這樣的人死不足惜…」柳泊舟大著膽子問。

「…因為只剩你…」鉞硫貝頓了頓,拋下一句意義不明的回答,柳泊舟雖不明其意但不敢再問,乖順的垂頭跟著,像隻小狗仔忠心耿耿的追隨主人。

只剩你跟我如此珍惜溫家留下的「小玩意」。

風沙拂過臉龐,鉞硫貝微微瞇眼,在心底悄聲說道。

清晨的朝露遇上日照,就像那已經消逝的靜好歲月,蒸發得無影無蹤。

不經意側頭,發現柳泊舟低著頭走路,一副畏畏縮縮的可憐樣,他淡淡開口。

「…你覺得跟著我很丟臉嗎?」他冷澈的聲音聽不出喜怒,輕聲問道。

「我、我沒有…」柳泊舟不懂為什麼他會突然這麼說,慌亂的連連擺手否認。

「那就抬頭挺胸正視前方,已經沒什麼事物能束縛你,你沒自信我也會面上無光,昂首跟在我後面,聽懂沒有?」鉞硫貝威嚴的聲音隨著清晨的涼風四散,寬大的袍子飄揚,背影堅定孤高,散發著難以言表的氣勢。

柳泊舟呆愣數秒,欣喜的加快腳步跟上鉞硫貝的步伐,脫口而出。

「皇爺…我願為您奉上一切,萬死不辭!」他稚氣未脫的臉龐卻堅決無比,清亮的聲音夾雜在呼嘯而過的風聲中,遠遠傳開。

鉞硫貝聞言停下腳步定定的瞧著眼前的少年,深海般的藍眼漾起不甚明顯的激動…面前那雙崇敬的眼睛他雖看過無數次,卻從沒有一回是對著自己…

那是「狂信者」的忠誠眼神,是「向來只有鉞霽夜」才能得到的絕對信仰。

柳泊舟雙膝跪地,堅定不移的看著面前的鉞硫貝,猶如仰望神明般敬崇。

他發誓就算遍體鱗傷、即使手上鮮血永遠洗不掉,縱然要追隨至地獄盡頭,他也絕不後悔今日這瞬間所立下的誓言。

 

十二年後,在皇爺府的枯槁梅樹下,鉞硫貝靜靜的看著柳泊舟將他一直珍重收著的,裝著溫家人遺物的小木盒埋在樹下,沉默不語。

「我怕戰鬥的時候弄壞了,等一切塵埃落定再回來拿。」柳泊舟此時已是二十四歲的青年,長身玉立神情不復畏縮惶恐,自信中帶著溫和,緩聲說道。

「…走了。」鉞硫貝嘴角勾起輕淺弧度,再次環顧從前溫家三口總是迎著他到來的院落,衣袖一振瀟灑的踏步離去,留下滿院燦陽光輝。

帶著柳泊舟與當時救下並跟隨他的幾十名死士,鉞硫貝進宮赴宴,那天是鉞霽夜的壽宴,亦是他叛變的那一天。

柳泊舟默默跟著始終仰望的背影,心中再次重複數十年來的誓言。

不論遭受何種險境,即便身死也要護他周全,幫他得到帝位…即使天理不容、縱然墮至地獄深淵、血染雙手的他們肯定不會後悔。

就算溫家三口再也沒有出現在夢裡,明知死了也無法去往跟他們一樣的地方…柳泊舟的信仰還是不會動搖半分。

數個月後,當鉞雁翎的劍貫穿自己胸膛,即使自己才剛死裡逃生、就算他無謀的徒手抓住對方手中劍、即使鮮血淋漓且必死無疑…柳泊舟還是要求鉞硫貝趁隙連他一併砍殺,只為了替對方帶來勝利,他義無反顧…絕無後悔。

看著鉞硫貝明顯的痛惜神情、聽他說一句微帶顫音的稱讚,柳泊舟便覺得很滿足…得意並自傲的相信他這短暫的一生,是有價值的。

「…謝陛下…誇獎…」他欣喜自豪的呢喃,轉眼再無聲息。

他相信鉞硫貝不會打敗仗,他執著的信仰絕不會潰散…他是他的神明,是他多舛的人生裡最初也是最後的救贖…他絕對沒問題,就算只剩他一人獨活…

停留在腦海裡的最後畫面,是鉞硫貝背著光,寬大的袍子隨風飄揚,凜然生威有如天將神人的模樣,能幫上這樣的人物,足以令他驕傲到下輩子…

柳泊舟雙目空洞,口鼻血漬未乾、兩道劍傷兀自淌血,但臉上卻帶著笑。

後來的發展他無從得知…溫家三口留下的遺物就這樣靜靜沉眠在冰冷泥土之下,再無人聞問,隨著時間漸漸崩壞腐朽,最終消失於世上。

--柳泊舟獨白.完--(2021/09/11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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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泊舟全身被繩索緊縛,連一根指頭都動不了,口中被塞進碎布無法咬舌,無能為力的他氣息微弱,除了從眼裡流出的淚水源源不絕能以此判斷他還活著以外,幾乎像個死人倒在地上,巴不得有人能給他一個痛快。

柳泊舟無比痛恨自己的怯懦…他竟然連反抗都辦不到就被哥哥打趴在地,還不是因為打輸…是因為看到他就全身僵硬,連手都抬不起來這種丟人現眼的狀況…他這些年到底都在幹什麼…為什麼這麼沒出息…

        像他這種派不上用場的人,就算不見也不會有人來找的…

家族之恥、莫名折辱之屈、守不住溫家三口的悲痛…他短短十二年的人生裡盡是悲傷絕望,無人在乎生死,他就是顆路邊小石頭,誰都不會在意…

想到傷心處,柳泊舟更是哭得快要喘不過氣,腦海裡不斷回想著柳定江的話。

 

正中午的耀眼陽光中,柳泊舟看見柳定江,頭腦瞬間停止運作,無法動彈。

『好久不見,有沒有想我?』柳定江燦爛的笑著,看到對面那張跟自己一模一樣的臉露出震驚的表情,他眼底的黑暗愈發深邃,步步向他靠近。

柳泊舟想要後退、想要逃…雙腳卻像跟腦袋沒有連接,完全不聽使喚。

突如其來卻熟悉至極的劇痛讓他回過神,不是作夢…哥哥真的出現在這裡!

『說了幾次?看到人不會叫嗎?小廢物?』柳定江不費吹灰之力,只一拳就打得柳泊舟爬不起來,踩著他的胸口,粗暴的揪住柳泊舟的頭髮強迫他抬頭。

這是曾經重複過無數次的畫面,柳泊舟全身顫抖,連聲音都出不來。

『嘖嘖…這麼久沒見,你還是這副窩囊樣,哥哥很傷心哪。』柳定江笑得如沐春風,口吻柔和卻字字誅心,腳上的力道重得柳泊舟能感覺到肋骨在哀號。

『…為什麼…?』柳泊舟顫聲問,瞳孔中無限恐懼持續放大。

『為什麼?你問的是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還是當時為什麼沒有出現?』柳定江愉悅的將他滿心惡意展露無遺,仰視他的柳泊舟彷彿看到踩著自己胸口的那個身影扭曲變換,逐漸化作惡鬼的模樣,恐怖陰鷙得令人喪膽。

柳泊舟恐慌得幾乎心膽俱裂,與此對比柳定江的表情卻越發雀躍。

『啊啊…當時你的模樣真叫人難忘,哥哥好想再看一次啊,你說好不好?』

柳定將看似沒頭沒腦的這句話瞬間讓柳泊舟如墜冰窖,難不成…

『唉呀?其實你不笨呢~哥哥滿欣慰的喔!』看柳泊舟臉色鐵青,柳定江知道對方回憶起對他而言最痛苦的回憶,欣喜若狂的將過往從頭至尾說給他聽,期待看到他「更精采的」表情。

柳泊舟資質不夠好卻始終讓他能勉強苟活,是為了讓家族榮耀的柳定江有個萬一時,可以透過柳家自古流傳的禁術汲取他的性命藉以恢復傷勢,本來雙生子要用這個法術全不似汲取旁人性命般困難,然而某次推算卻發現可能辦不到…因為他們出生的時辰不同。

他們是對很奇特的雙生子,柳定江脫離母體時是亥時最末一刻,柳泊舟則是子時最初一刻,這個法術最重視的便是這一環,時辰不吻合法術失敗率就會暴增,治傷不成極有可能反而同時失去兩者。

事關重大,家族榮耀不能有任何閃失,一再推算後發現確實不行…那麼留著那個半吊子要做什麼?為何要繼續留著浪費糧食?

當時正逢柳泊舟被柳定江玩到病倒的時候,本來柳家已經決定就這麼讓他病死算了,柳定江卻覺得太過無趣,提議把他賣給「有特殊僻好的玩家」,對他們這種扭曲的家族來說這樣的客人很多,出手還異常大方,何樂不為?

族人們當下立刻拍案決定「賣了」,但怕柳泊舟得知實情會逃跑或自盡,便騙他要執行任務。

而柳定江「隨行」則是他本人的意思…他要親眼看到柳泊舟「不同的反應」,確保柳泊舟不會逃跑只是小事中的小事…畢竟他那種沒出息的個性,說點好話就會信了…事實證明柳泊舟確實如此好拐…然後馬上墜入地獄深淵。

柳泊舟做夢都沒想到如此惡質的事會發生在他身上,他是資質不如哥哥,可哪一次不是盡力完成任務?打他也好罵他也罷,甚至殺掉他也行,為什麼要這麼殘忍?他到底做錯什麼了?至於這樣被折磨?

『誰叫你到後來不論我怎麼「跟你玩」你都沒反應,太無聊了我只好提議送你陪那些「有特殊興趣」的人玩嘛~你不覺得這也是沒辦法的嗎?』柳定江聳聳肩,一副「這都是你不好」的表情,無奈的說。

柳泊舟雙眼無神,就像屍體一樣攤在地上,嘴角勾著心碎的扭曲笑容。

『對了,當時大家都收到很多錢,我們都很感謝你喔~這是你人生中唯一派得上用場的時候呢~那麼晚點見啦~』柳定江打暈柳泊舟,剝下他的外袍換上,將柳泊舟五花大綁搬上早已等在外頭的馬車,準備執行完「任務」後去觀賞買家跟柳泊舟的「表演」。

柳泊舟並不知道柳定江還有「任務」要執行…否則他或許有戰勝恐懼與柳定江戰鬥的可能性,畢竟鉞硫貝是最初對他伸出援手的人,或許是一時興起或有其他理由,但沒有他就沒有現在的柳泊舟,沒有他柳泊舟就會死在那個雷雨夜的泥水灘裡,沒有他柳泊舟就不會有那段短暫、但確實存在的溫暖時光。

但現在柳泊舟無暇去細想柳定江為何會出現在皇爺府…他滿腦子都是接下來將要面對的地獄,拜託誰來殺了他…

他不知道自己現在身在何處,離被打暈過去多久,張開眼睛時已身在一間廣大得幾乎能說是倉庫的牢房裡,四面都是高聳的牆壁,除了一扇厚重的鐵門可供出入外,只有靠近樑柱頂端的地方開了幾道連頭都伸不出去的小縫隙供給氧氣,幾乎沒有光線可供視物,莫說牆高得數個成人疊在一起都搆不著那道縫,外面紛亂雜沓的腳步聲與兵器發出的噪音聲,柳泊舟知道外面一定有很多人看守,根本沒有逃出的可能性,就算硬是趁著開門空檔衝出去也逃不掉…何況他全身都被五花大綁,連站起來都辦不到。

他絕望、怨恨、悲痛、憤怒…然而卻依舊無能為力。

這間牢房裡不是只有柳泊舟,各個角落都蜷縮著像他一樣被綁起來的人,每個人都渾身是傷衣著破爛,沒人有心情關心彼此或交談,所有人都雙眼無神失魂落魄,各自低語、啜泣或者咒罵…原本已經令人喘不過氣的窒礙空間氣氛更加低迷,這裡就像是世界的終結之所,陪著他們的只有虛無絕望…

柳泊舟終於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他木然的仰望縫隙滲進來的幽幽銀光,塵埃在空中飛旋閃動,最終消失無蹤…真讓人羨慕。

 

月光被烏雲掩蓋,幽暗夜色中的皇爺府充斥著濃濃血腥味,柳定江以指節敲敲包住鉞硫貝的一團漆黑物,回應他的只有清脆的叩叩聲,柳定江噘起嘴巴。

「欸欸,我還在說話,你怎麼就沒回應了啊?真無聊,我還想再跟你多說幾件我跟弟弟相處的趣事呢~」柳定江頗感無趣的抱怨他的不滿,看著從縫隙冉冉滲出的鮮血,他勾起唇角表情瞬間愉悅起來,叫人捉摸不透真正心思。

「你死了嗎?喂、喂~~再跟我玩一下嘛~」柳定江雙眼發出璀璨光輝,以天真無邪、彷彿正在玩捉迷藏的嗓音再次拍擊漆黑物,語句的內容卻令人發毛。

一個少年露出神采飛昂的笑容,在黑暗中對著不停滲出血,裡面可能包著屍體的東西說話,光是想像就詭異得可怖。

啪喀!

漆黑物體突然整個爆開,鉞硫貝平時如幽海之淵的藍眼此時猶如爆發的海底火山,帶著無形卻致命的烈焰,威勢驚人的燃燒盛放,突如其來的變故令柳定江猝不及防,被鉞硫貝迅捷的打落武器,扼住他的脖子將他離地高舉。

「…他在哪裡?」鉞硫貝渾身是傷鮮血淋漓,漆黑焰流環繞身際,語氣兇惡冰冷,眼中的厭惡明顯至極,又問了第二次同樣的問題。

「…想不到我家那個小廢物竟然有人如此關心,你們…」柳定江呼吸困難,臉色發紫卻依然嘻皮笑臉,鉞硫貝從對方剛才的廢話連篇來判斷他又要說些不入流的骯髒話,便加大力道不讓他再往下說。

「不要再說其他廢話,我沒興趣。」他冷酷的命令,柳定江的脖子發出將要被扼斷的聲音,然而他卻毫不在乎,對鉞硫貝露出奇怪的笑容。

那表情陰邪卻又天真,有著奇怪的詭異感,明明身居劣勢卻像得勝笑顏,自高處俯瞰對方,氣勢逼人全不像被逼至落敗之人應有的表情。

「…你好兇喔~真可怕。」柳定江帶笑的刺耳嘲諷從齒間迸出,下一瞬間鉞硫貝手中的觸感消失,柳定江整個人化為無數隻蝙蝠脫離鉞硫貝的掌握,蝙蝠群在整間屋子裡狂飆,少年清脆的笑聲爽朗卻更顯詭譎的迴盪在空中。

紛亂的振翅聲震耳欲聾,薄薄的翅膀如刀鋒銳利,劃過身體便斬出一道道傷口,別說抓不著形體連邊都摸不到,眼前是腥紅血花與拍動的黑色翅膀,狂暴的風壓颳得眼睛幾乎張不開,在劇烈戰鬥中幾乎目不能視、耳不能聽的狀況下,無異於等著被折磨致死。

「哪,我看我家的小廢物很重視你的樣子欸,你說如果把你弄得破破爛爛的再丟到他面前,他會是什麼反應呢?」柳定江狂妄的笑聲穿過振翅聲,肆無忌憚的迴盪在被鋒利翅膀破壞得無一處完好的房內。

鉞硫貝憑回音抓不到距離感,判斷不了他到底身在何處,對方似乎近在耳邊又彷彿遙在門口,用以防禦的火焰燒到一隻便有數十隻回擊,只能注意別被攻擊到要害,要打到對方卻是妄想…這個少年確實是此生遇過最難纏的對手!不論強度或陰狠度都不是從前遇過的人能比的!

再撐下去也支持不了多久,鉞硫貝知道自己很快就會被他磨死,出血量越來越多,絕不能再磨蹭下去,必須置之死地而後生…豁出去才有一線生機!

他閉上眼,將不知是否是他此生最後的一口氣吸進肺裡,然後停止所有動作。

漆黑焰花消失無蹤,烏雲密布的黝暗夜空下,空氣彷彿凝結、時間似乎凍住,風不颳了,蝙蝠群的振翅聲散去,靜謐的皇爺府無聲無息。

無數蝙蝠恣意撲上,渴望的美味性命近在唇邊,垂涎已久的鮮血滋潤利齒。

霎那間,轟然巨響炸開整棟屋子,沖天狂燄幾乎吞噬整座夜空,震碎烏雲銀光再次展露容顏,屋頂破口傾瀉而下的月色中,鉞硫貝渾身浴血卻傲立於天地間,霸氣的睨視全身重度燒傷的柳定江,徹底粉碎劣勢取得最後勝利。

「…把你的嘴巴永遠閉上,我有得是方法找出我要的答案。」鉞硫貝深沉的眼中餘火仍未消盡,口吻森冷平淡卻藏不住殘虐氣息,揪住動彈不得的柳定江的後領粗魯的拖行,地上遺留下一行殷紅血路,漸漸沒於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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鉞硫貝每天有大半時間不在府上,柳泊舟一個人待在府裡也沒閒著,他說過要幫溫氏一門復仇、要幫上鉞硫貝的忙,那他就不能再那麼弱小,定要努力修行回報皇爺的救命之恩。

他整日裡除了幫忙鉞硫貝整理文書及處理各項雜事以外,剩餘的時間通通都在特訓,即使筋疲力盡依舊沒有絲毫懈怠。

其實以一個十二歲少年來說,他的身手明明強得過分誇張,沒人知道他不過中上資質的天分能夠到達這個境界,必須付出多少努力…流過多少血。

因為有個天賦異稟的哥哥擋在前面,他永遠只能活在他的陰影之中,沒有人看見他、在意他的死活。

長年無人認同下,他始終覺得自己不夠強,擔心無法幫上忙,恐懼被丟棄。

望著往日常與溫家三口一同坐在下面喝茶的梅樹,他對著枯槁的枝幹發誓。

這一次絕對會保護好重要的人,即使失去性命也在所不惜。

有道冷風吹過柳泊舟身後,他察覺有人入侵,毫無徵兆的轉身揮動匕首攻擊來者,卻不費吹灰之力的被擋下來。

柳泊舟看清對方長相,愣在原地無法動彈,久久無法作聲。

那是他心裡巨大的瘡疤源頭,是他揮之不去的陰影。

「好久不見,有沒有想我?」柳定江綻放燦爛的笑容,眼中的陰暗卻連正午的陽光都映不進去,森冷得可怖。

柳泊舟本已平靜的精神狀態猶如玻璃爆裂,徹底粉碎。

 

鉞硫貝踏著夜色疲憊的回到皇爺府,穿過燈火通明的長廊回到書房,柳泊舟已經等在房裡,見到他便高興的迎上前,恭謹有禮的向鉞硫貝單膝跪下。

「恭迎皇爺回府。」柳泊舟抬起頭,原本瀏海蓋住大半張臉的他不知為何突然修剪頭髮,露出一張以少年來說過分漂亮的臉蛋,不但脣紅齒白、五官眉清目秀還加上神采飛昂的笑臉,十足是個令人目不轉睛的美少年。

「……」鉞硫貝眉頭微蹙,盯著柳泊舟看了又看。

「皇爺?」柳泊舟歪頭,疑惑的回望鉞硫貝,好奇的喚。

鉞硫貝示意柳泊舟起身,深沉的藍眼依然直勾勾的看著柳泊舟。

是因為把瀏海剪短了的關係?總覺得哪裡不對。

「……很奇怪嗎?」柳泊舟發現對方視線的落點,按著瀏海有些尷尬的問。

「不會。」鉞硫貝看到柳泊舟怯生生的游移目光,剛剛的不自然感煙消雲散,覺得肯定是自己太累才會有這種錯覺,隨口回答便沒再注意對方,緩步走至堆滿文件的書案旁,拿起書卷要看卻莫名煩躁,老半天看不進一個字。

「泡茶。」鉞硫貝揉揉痠痛的眼睛,冷聲命令。

整天忙於政務、研製蠱物毒藥、改寫某些術式以及確認司馬麟在術具裡重生的情況,鉞硫貝簡直可以說忙得昏天暗地,不知道多久沒有安穩睡過,每天總要喝上好幾杯曇花茶才能定下心來…現在最能讓他平靜的東西竟是這麼微不足道的小玩意,那分明不是什麼名貴的茶,滿大街都有人賣。

正殷勤地替他磨墨的柳泊舟乖順的應了,過不多時便送上清香四溢的茶,鉞硫貝眼神瞬間冷厲下來,蒸氣氤氳間看不真切,熱氣散開後他神色如常,端起茶杯湊近唇邊,似是忽然間想起某事,停下動作。

「我記得東側書庫門口左邊的架子上有箱卷軸,去把那個搬過來給我。」

鉞硫貝淡淡說道,柳泊舟躬身領命轉身便要出去,鉞硫貝挑眉再次開口。

「…那箱卷軸很重,你先把你身上那盒小玩具放著才好搬,不然到時候弄壞別在那邊難過。」鉞硫貝不動聲色的觀察柳泊舟的神色,沉聲道。

「啊!我差點忘了,多謝皇爺!」柳泊舟泰然自若的掏出懷中的木盒,隨意將其放於桌子邊緣,對鉞硫貝燦爛一笑,依命出房。

鉞硫貝將杯子放在桌上,冷冷的看著那杯「不對勁」的茶…不是味道不對,而是太名貴了。

如果鉞硫貝沒有交代,柳泊舟一向都泡曇花茶給他,的確府裡常備著名貴的茶,但幾乎都是用以待客(畢竟一個皇爺總不能拿尋常百姓喝的茶給客人),基本上鮮少拿來泡。

他起身查看放在桌緣的木盒,樣式跟他早上出門前看過的一致,揭開盒子查看內容物,確定無誤後又把蓋子闔上。

裡面的東西也是真的…但柳泊舟竟然會這麼隨便的把溫家人的遺物擺在桌子邊緣?太不尋常了。鉞硫貝眉頭緊鎖,凝神思考。

柳泊舟果然有那裡不對,先前的異樣感並不是錯覺。

不過體型、樣貌、聲音都一模一樣,外觀上的差別就只有瀏海長度而已…對了,剛進門時那個表情也不太尋常…他不曾露出如此神采飛揚的表情。

雖然是微不足道的小差異…但就是詭異得難以形容。

在我出門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

鉞硫貝無意識的撫著那木盒,腦海突然閃過撿到柳泊舟當時的事。

那時他倒臥血泊中,在雷雨聲裡絕望的泣訴著:『為什麼丟下我…哥哥…』

鉞硫貝停止動作,剛剛的異樣感因腦中得出的推論漸漸明確。

門外遠遠傳來腳步聲,鉞硫貝將木盒移到別處,在上面施加強化結界,取出兵刃表情嚴肅的走向門邊。

「皇爺…」柳泊舟抱著沉甸甸的箱子,以肩膀施力側身推開門,腳才跨過門檻便被一道炙熱焰流包圍,鉞硫貝雙手環胸倚著門板,深沉的目光森冷。

「他在哪裡?」鉞硫貝冷漠凌厲的看著面前的人,語氣肅殺的問。

「柳泊舟」不可思議的愣怔半晌,露出燦爛卻令人發寒的詭笑。

「真讓人意外,我裝得不像嗎?哪裡不對了?我跟他明明長得一模一樣不是嗎?」柳定江扔下箱子,東西落地發出巨響,他漫不經心的將散落的卷軸踢開,雲淡風輕的環顧周遭烈焰,輕浮的聳肩笑問。

即使被拆穿、被威嚇依舊毫不動搖,這就是北方暗殺組織中最精悍的殺手。

鉞硫貝懶得回答他,但並不輕敵,火流蓄勢待發的將柳定江圍得更徹底。

眼前這個身高不過到他胸口位置的年少殺手絕不是簡單貨色,那身殘虐殺氣剛剛不知道是如何壓抑的,現在毫不掩蓋便散發出身經百戰的魄力,竟連鉞硫貝都感到有些壓迫…而且對方到現在仍未做任何防備,別說法術甚至連武器都沒拔…可以說完全不把旁邊的火、包含鉞硫貝這個人看在眼裡。

面前的少年突然朝他露出令人窒息的笑容,這樣說一個男的實在很奇怪,但那笑容就像勝放的毒玫瑰,美麗嬌豔卻危險至極。

--他要動手了!

月色朧上陰影,幽暗夜色稀微,皇爺府陷入寂靜,黯淡銀光中血花飛濺。

鉞硫貝左臂被割傷,範圍雖大但傷口不深,筋骨沒有受損不影響行動,他退至房內深處,冷靜的稍稍確認傷口狀況,確認無毒便將注意力轉回敵人身上。

柳定江在幽微銀光中向他步步逼近,鉞硫貝深沉的藍眼波瀾不驚的默默看著對方毫髮無傷、連片衣角都沒燒焦的穿過自己的焰流,暗暗將劍握得更緊加強戒備。

柳定江把手中的雙匕首舉至眼前,滿臉著迷的看著上面沾到的血珠,那表情癡迷沉醉,遠勝在飢渴的野獸面前擺出生肉,鉞硫貝背脊一陣發冷。

雖然毛骨悚然但不是出於害怕,該怎麼形容他也不是很肯定,就是有種不舒服的感覺…本能的不想再跟對方扯上關係,最好連臉都不要看到那樣。

「我很少遇見一擊殺不死的人呢~~不過你似乎沒有傳聞那麼厲害?我聽說你在北方戰地威武得很啊?不該只有這點程度吧?」柳定江腳踏處的地方竄出數道尖刀狀的黑色氣流,濃烈血腥味瞬間充斥整間屋子,不知飲過多少人的血、破開多少人的身驅才能造出這個成果?

火焰無論從哪個方向燒來,只要觸及氣流焰花便被破開,那東西彷彿有自主意識,施術者看都不必看便能自動從各種角度防禦,當然傷不了他分毫。

「…你話真多。」看來他是有絕對自信才沒下毒,不過叨叨絮絮的還挺吵的。以暗殺術揚名天下的北方殺手竟然不選擇暗殺,而刻意露出真面目,簡直擺明了在「玩鬧」…被一個小孩子如此輕忽實在讓人不快,而且「那張臉」這樣說話令人煩躁,柳泊舟才沒有這麼讓人厭惡。

鉞硫貝眉頭緊鎖,不耐煩的冷冷回答,語畢提劍衝上,藍色焰流夾雜紛亂劍花刺向柳定江,幽微月光映照瑩藍火花,綺麗絢爛卻殺機四伏。

「是你話太少了吧?不好奇我是誰?要做什麼?」柳定江嘻皮笑臉,游刃有餘的在如滔滔浪潮般的攻勢中穿梭,他雖邊說話邊動呼吸卻絲毫不亂,不時突然幾個轉身回擊卻又不下死手,輕視意味滿滿。

有什麼好問?難道你是來作客的?鉞硫貝呼吸雖順,但始終擊不中,加上對方一而再、再而三的小看自己,讓他心情惡劣,冷哼一聲不想多說。

「其實這次任務我期待很久了,你在北方戰地活躍那時我正巧在外,聽說你的事蹟後就一直想會會你,可是沒酬勞又覺得很吃虧,好不容易才讓我等到這個機會,你可不能讓我太失望喔~」看對方肅著臉追著自己打,柳定江露出專屬於少年,朝氣蓬勃的燦爛笑顏,語帶天真的說。

鋪天蓋地的黑暗當頭罩下來,鉞硫貝雙足被潛藏於陰影處的黑色氣流纏住無法動彈,氣流瞬間絞扭如蟒蛇纏殺獵物,他整個人被包進裡面不知生死,柳定江雀躍的小跳步,在包住鉞硫貝的氣流旁轉來轉去。

位於皇宮正下方的地下融洞裡,重生司馬麟用的術具突然迸開數道裂痕。

這兩年重生進度非常遲緩的司馬麟挑挑眉,凝目看著術具上的裂縫沉思。

那傢伙出了什麼事嗎…?即使是當年去北方邊關平亂也未曾有過這種情況…難道遇上什麼凶險之事?這裡可是安全的皇城,不會吧…

司馬麟撓撓術具內壁,想去幫忙卻無能為力,他無法憑一己之力離開這個術具,不過如果鉞硫貝出事他仍要永遠困在這裡…那還是只能等了。

司馬麟苦笑,無奈的強迫自己樂觀一點。

          那傢伙命硬得很,所謂禍害遺千年嘛…不會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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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泊舟自噩夢中驚醒已是常態,他揉揉通紅的眼眶瞪向皎潔月色,將自己再次捲進棉被中,他仍顯稚嫩的臉蛋卻隱隱透出滄桑而又脆弱,全然不似年紀才剛足以稱為少年的孩子應有的模樣。

躲在厚重的被子裡,柳泊舟的顫抖仍未止歇,冷汗涔涔弄得他渾身不自在,他緊緊皺著眉頭臉色鐵青,牙關緊咬像是正忍受著極大痛苦。

往事歷歷在目,溫氏滅門案的血海之前,他已在地獄來回數載、刀光劍影生死交關中闖蕩過無數回…忘不掉、抹不去的腥紅記憶。

一個人受盡折磨後通常能苟活多久、死法有多少種…他無所未聞,虛幻卻刺鼻的濃烈血腥味從他鼻中流淌至胸腔、腦袋、骨骼、肌肉裡…無處不在,淒厲恐怖的嚎叫與瘋狂的神態如影隨形,彷彿躲在暗處裡等著伺機撲來。

柳泊舟出身於北方某個殺手世家,從剛會站就要拿起刀劍訓練,那些課程極其嚴苛甚至讓人懷疑是不是存心殺了受訓者,常常有昨天還在跟自己玩鬧的同伴今天已身首異處,每天都會沾上滿身血腥、為了提高毒物耐性時時都處在各式毒物之中,無論飲食甚至呼吸都大意不得,中了毒也沒人會來救,只能痛苦不堪的自己去找解藥,找不到就等死…而且絕對別想痛快的死。

柳泊舟曾眼睜睜的看著跟自己一樣大的幼童蠕動的跟蛆蟲一樣,爬行過的每一處都是殷紅的血痕,濃烈的臭氣隨著哀號掙扎越發強烈,等到他斷氣時已經模樣已不能稱為人形…蜷縮成一團漆黑爛肉,而柳泊舟的褲管還沾著對方的血手印。

在這種極限下沒有發瘋的,就只有寥寥幾人…但能不能算「正常人」就說不準了,畢竟一聲令下就能冷血弒親還能平靜如昔的幼童,實在很難說正常。

柳泊舟卻是既沒脆弱到崩潰、也不是能脫胎換骨,成為鐵石心腸的優秀殺手的「半吊子」,所有人包含他的家人都巴不得這個沒出息的廢物趕快死掉,免得丟了家族面子,偏偏他的資質算是中上等,運氣還算不錯,總能勉強在所有試煉中生還。

他總是遍體鱗傷狼狽落魄,按著淌血的傷口,看見的永遠是家人失望的表情,一次次垂死掙扎最後總是自己想辦法,一次次的想引起關注,一次次失望…

時間久了,柳泊舟越來越陰沉,話越來越少,他懷疑自己是不是一顆路邊的小石頭,不然為什麼都沒有人注意到他?為什麼都沒有人來救他?

 

這一日柳泊舟獨自坐在樹下吃午餐,他孤零零的看著人群,眼神空洞猶如遊魂。

『喂!叫你哪!』突然從旁邊冒出的聲音嚇了柳泊舟一跳,手中微微發酸的飯糰摔到地上,被發話的人伸腳踩爛,接著頭髮便被用力揪住。

柳泊舟忍痛抬頭,才知道對方是誰…那是張長相跟自己一模一樣,神情卻全然不同的人,他的雙胞胎哥哥.柳定江。

柳定江神情囂張得意洋洋的插腰站著,身上穿著潔白亮麗的新衣服,與面黃肌瘦神情萎頓、衣著骯髒的柳泊舟成鮮明對比,在強烈的陽光中刺眼得難以直視。

『小廢物,看到人不會叫嗎?』柳定江粗暴的巴柳泊舟的頭,柳泊舟只是盡量避免被打到眼睛卻不敢閃開…因為避開後會更慘。

『…哥哥…有什麼事嗎?』柳泊舟眼神閃躲不敢直視對方,怯懦的問。

柳定江對於柳泊舟的畏懼感到非常滿意,冷不防重重往他的腹部狠狠踹去,柳泊舟不及防備直接中腳趴到地上,剛吃下的飯糰隨著胃液嘔出,烈日高溫中那發酸的臭味刺鼻,卻分不出是從酸臭飯糰、胃液…還是其他地方散出的。

「沒事,就是想踢你幾腳,我能有什麼事找你?小廢物別死得太早,哥哥還沒玩夠哪!」柳定江大笑著,意氣風發的揚長而去,彷彿只是為了令柳泊舟痛苦而來。

柳泊舟痛得扭曲身體,青草與泥巴沾到身上,他黝暗的瞳孔盈滿委屈的淚水,用力抓著草,竭盡全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腹部的劇痛再次令他嘔出酸水,胃液灼傷喉嚨,天上陽光刺眼灼熱,蟬鳴躁亂耳朵嗡嗡作響,恍惚間,柳泊舟覺得被世界拋棄了。我做錯什麼?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麼…?

 

柳定江天賦異稟,無論什麼訓練都能如魚得水、毫髮無傷的通過,充滿自信耀眼無比,永遠都是眾人目光的焦點、家族的驕傲,任何任務到他手中都是遊刃有餘不費吹灰之力的小事情,以至於他任何人都能不放在眼裡…因為在這個扭曲的家族裡,能一聲令下屠盡任何人滿門,連剛出生的嬰兒都不放過的年幼殺手,竟是最璀璨耀眼的明日之星,集眾人寵愛於一身的他不管要做什麼,只要不影響任務從沒有人會阻止…即使是恣意妄為,無端生事暴力相向。

相形之下柳泊舟是個什麼東西?長相明明就像是哥哥的鏡中倒影卻如此軟弱,白費糧食養他,資質分明不差卻那般心軟,不配做我們家族的人。

這種東西給家族榮耀當出氣筒正好,死了也不必再浪費時間訓練。

在眾人如此想法下,柳泊舟水深火熱的日子便永無止歇…柳定江看柳泊舟越來越不順眼、越來越喜歡不把他當人看,柳泊舟喜歡什麼他就弄壞什麼、救了什麼動物就殺什麼動物,最嚴重的一次是將他打得滿地打滾,當著他的面將他救下的一隻受傷的小兔子的頭活生生扯斷,掰開柳泊舟的嘴巴硬將它塞進去,撕開兔屍的肚子把牠的內臟屎尿全擠在柳泊舟頭上,然後滿意的看著柳泊舟渾身沾滿溫熱血液與臟器,哭得像條狗一樣的模樣,在眾人簇擁下發出魔鬼般的大笑揚長而去。

柳泊舟為此大病一場,在下著大雪的深冬被關進柴房,沒米沒水甚至連塊破布都沒給他保暖,擺明了就是要他去死。

柳泊舟發著高燒孤苦伶仃的蜷縮在角落,破掉的窗櫺中灑進清冷銀光,恍惚之間年幼的他已分不清眼前的世界是真實還是虛幻,冰冷的空氣與飢餓病痛讓他幾乎崩潰,微弱的呼喊想要求救,卻不知道可以叫誰,張著乾裂的嘴巴他空洞的笑了,滾燙的熱淚如雨,落地卻成晶瑩剔透的冰霰,美得驚心卻淒涼無比。

他突然覺得這一切如此可笑。算了…就這樣去死好了…

最終柳泊舟還是沒能達成心願,他莫名其妙的被拖出柴房醫治,身體還沒完全恢復就被送去執行暗殺任務…嘴巴上是跟他說身為殺手世家的一員只能戰鬥致死,不能有病死的人這種充滿疑問的理由。

柳泊舟已經放棄思考,何況對他來說反正都可以死,病死還是戰死都可以。

事實上他如果知道後面會遇到什麼事,必定當場自刎,可惜他毫不知情。

『這次定江跟你一起去,你從西側潛進他從東側進去,途中…』廳堂中那個不知道第幾輩的叔伯兀自講個不停,柳泊舟只聽到要跟哥哥同行,便緊張得聽不進任務要點,眼睛怯生生的看著柳定江,不知所措的躁動。

柳定江卻一反常態向他露出溫柔的笑容,親暱的拍拍柳泊舟的肩膀,像是以前的虐待全是假的,判若兩人的模樣讓柳泊舟懵了。

『泊舟,哥哥錯了,以前是我不好,我不該老是欺負你…可以原諒我嗎?』柳定江緊緊握住柳泊舟的手,真摯誠懇的看著柳泊舟,溫和的問。

『…哥哥…』柳泊舟自記事以來從未聽過如此溫暖的話語,望著那張跟自己相同的臉第一次露出這樣的神情,仍保有純真心靈的他愣怔片刻,相信了。

『你不用擔心,有事哥哥保護你。』柳定江牽著柳泊舟的手,和他並肩出動。

柳泊舟直到最後,都不知道所謂的任務根本就是一場騙局。

哥哥沒有出現在該出現的地方,原先說好沒有人的位置重兵看守。

柳泊舟潛進目標人物的家裡後發現不對,打算撤退時突然一股奇香撲鼻,也不知道那香味什麼來頭,藥性竟猛烈得能迷昏對毒物習以為常的柳家人,柳泊舟渾身癱軟失去意識,恍惚中只有長輩常交代的那句話:任務失敗就是死路一條。而那正是他的宿願,如果是這樣安穩的死法,何不早點來臨?

然而事情沒有柳泊舟想得那麼美妙…等他醒來面對他的是一張張陌生而猥褻的臉孔,他渾身赤裸的被吊在半空中,四肢被縛手無寸鐵毫無反抗能力,他不知道這裡是哪裡、那些人又是誰?只能勉強從講話腔調判斷同是北方人,但是為什麼要用那種奇怪的混濁眼神看他?是因為我任務失敗嗎?是我做錯什麼嗎?誰來救救我?哥哥你不是說會保護我嗎?你在哪?你騙我!

柳泊舟驚惶失措拼命大叫,半分沒有聞名江湖的柳家殺手的樣子,大概是恐懼已超越其他感知,他本能的覺得危險,想逃卻動不了。

那些人看著他絕望的掙扎,眼中卻露出更興奮的獸性,步步朝他逼近…

昏暗的火光、悶熱的空氣、噁心的觸摸、難聞的氣息、黏稠的液體、撕裂身體的劇痛、沙啞的嘶吼與悲痛的哭叫…柳泊舟這時才知道以前遇到的暴力不過是一點點小事情…此刻的他身在地獄中,想死卻又無能為力,他不只手腳受捆且身在難以施力的半空中,嘴巴還被迫張開竟連咬舌自盡都做不到。

如此水深火熱的折磨凌辱似乎會一直持續到世界終結,究竟過了多久柳泊舟已經搞不清楚,他喪失時間感、痛感遲鈍也不再哭叫掙扎,氣息微弱幾近氣絕,身上已經沒有一處完好,堪稱體無完膚。

那些人似乎覺得再折磨下去沒意思,便趁著柳泊舟還沒死透帶到遙遠的地方扔掉,明明兩國間仍有許多紛爭,卻還要特地從北方將柳泊舟運到旭國皇城的城郊處丟棄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原因,當中可能有什麼考量、也或許只是單純不想被自己國家查到「這件事」,但這些對柳泊舟而言都不重要。

年幼的他就這樣一個人渾身赤裸、滿身是傷的倒臥在冰冷的泥水中等死…

「…為什麼…為什麼丟下我…哥哥…」柳泊舟悲痛欲絕的呢喃,汙水的味道與血腥氣息攪和在一起,嗆得他無法呼吸。

原來哥哥那雙溫暖的手跟柔和的笑臉都是騙人的…為什麼…?

是自己太笨了,哥哥怎麼會突然性情大變…是自己笨…為什麼要相信他…

柳泊舟自嘲的勾勾唇角。那片刻的溫度似乎留存於手上,卻灼燙得刺骨。

那一天是柳泊舟剛過十歲生日沒多久。

將死未死之際,柳泊舟似乎覺得有人站在他的面前俯瞰他。

一道驚天落雷劈下,柳泊舟依稀看見身前的男人面目冷峻,深沉如幽海之淵的藍眼平靜的看著他,當時那男人好像張口說了什麼,但沒能聽清楚柳泊舟便已暈厥,等到清醒才知道自己進了皇爺府。

救他的人是旭國的皇爺.鉞硫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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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陰霾的天空,柳泊舟端著托盤走在蕭條的長廊裡,過長的瀏海蓋住他大半張臉,略顯蒼白的薄唇呵出霧氣,在冷冽的空氣中消散無蹤。

討厭下雨的日子…雨聲淅瀝,他的呢喃微弱得幾不可聞。

空蕩蕩的皇爺府死氣沉沉,除了令人發悶的雨聲之外,再沒有其他聲響。

沒有一絲生氣。

柳泊舟抿唇,別過頭不再注視長廊外枯槁的梅樹。

偌大的皇爺府迴盪著他孤單的腳步聲,穿過數個迴廊與轉角,柳泊舟終於走到鉞硫貝房前,在茶水尚未冷卻前,將其送到他面前。

柳泊舟在桌前恭謹的垂手而立,然而對面的人筆不停、身不動、眼不抬…目光始終沒有從面前成堆的文書卷軸中抽離。

他明明是敲過門,得到許可才進來的…沒想到就從門口走到桌前這麼短的距離,對方立刻又忘了其他人的存在,那雙不知多久沒闔過眼的憔悴瞳孔,深深藏著悲痛的執念與破碎的理想,死寂卻又炙熱…彷彿幽暗海底中獨自燃燒的火山。

總管離府前說的話,柳泊舟之前還不相信…沒想到皇爺真的一忙起來就什麼都不管了,沒人盯著就不會吃飯、不會休息、甚至喝水都會忘記…

怪不得總管非要有個人能留在府裡…式神只能等命令,根本沒辦法注意主人的狀況,當時要是真留皇爺一個人在府裡不知道會變成怎樣…柳泊舟想到就擔心。

「…皇爺,您休息一下,吃點東西好嗎?」溫氏滅門案經過兩年,柳泊舟稍微長高了一點,也不再像以前那麼懼怕鉞硫貝,他輕輕將托盤前推,溫和的勸道。

鉞硫貝頓了頓,黝暗的目光遲疑的晃動,過了一小會才抬起頭,好像現在才聽到聲音…或者說聲音現在才傳進腦袋裡。

「…柳泊舟?你什麼時候進來的?」他低沉的聲音有些沙啞,是因為太久沒出聲的緣故,柳泊舟露出苦笑。剛剛敲門是白敲的嗎?您還有回我話呢。

「有一下子了,皇爺。」柳泊舟恭順的替鉞硫貝沏茶,不用交代他就知道哪些是鉞硫貝看過的文書,自動自發的替他收拾乾淨。

「…是嗎…」鉞硫貝啜著發出清香的曇花茶,按著乾澀的雙目疲倦的說。

死寂的空間因為氤氳蒸氣與明亮燭光,增添幾許溫度,綿密雨絲的陰冷彷彿被隔絕在外,柳泊舟收拾完畢垂手侍立在側,等著收碗盤。

鉞硫貝慢騰騰的將簡單的飯菜用完,柳泊舟不急躁不怠慢的端起托盤欲出房。

忽然一道驚天響雷劈下,本已稍緩的雨勢驟然加劇,天色漆黑狂風突生,靜悄悄的室內空氣突然凝結,兩人的動作似乎連帶跟著呼吸頓住。

暴風雨。

那個失去一切的夜晚隨著雷雨聲,從兩人腦海深深封鎖的區塊裡被撈出來,猶如猛獸破閘而出,狠狠折磨撕嚙啃咬他們的內心。

柳泊舟端著托盤臉色鐵青,全身都在發抖,推開房門卻遲遲無法邁步而出,額角冷汗涔涔滲下,腦海中無限輪迴著溫氏滅門那日的場景。

鉞硫貝面無表情端坐在原位,原先拿起的筆頓在紙上,墨色暈染開弄汙了整張紙,而他卻恍若未見,波瀾不驚的瞳孔仍木然的瞪著筆尖,不知思緒飄向何處。

「……把門關上。」過了半晌,鉞硫貝深沉如海底的目光清明幾分,瞥向明顯不知所措的柳泊舟背影,冷聲吩咐。

柳泊舟並沒有被鉞硫貝要求離開,事實上他也不願在此時獨處,正猶豫著要找些事做好留在這邊,對方正巧開口而且顯然是默許自己留下,心情頓時放鬆不少。

但他實在無事可幹,該收拾的都收了,要幫忙看文件實在做不到,閒著他又坐立不安而且會一直在意屋外雷雨聲,只好摸出懷中某個東西細細擦拭。

鉞硫貝盯著紙卻老半天寫不出一個字,心煩意亂的目光移向坐在茶几邊的柳泊舟,只見他小心翼翼的從一個歪歪醜醜、顯然出於自製的木盒子裡,取出幾個泥巴人細心保養,臉上露出傷心的笑容,沒有注意到鉞硫貝的目光。

『這個是爹爹、這個是我、這個是泊舟哥哥、這個是姐姐、這個是皇爺!』腦海中倏然閃過溫葵興高采烈的稚嫩笑臉、活潑可愛的話語…鉞硫貝眼神閃爍,目不轉睛的繼續盯著柳泊舟手上的泥巴人,思緒翻湧回憶躁動久久難平。

那幾個泥巴人上面都有或大或小的裂痕,不知道是否曾斷過被他拚上,雖然補得有些拙劣卻能看出極為用心,擦拭的動作輕柔猶如捧著珍寶。

柳泊舟花了很長的時間端詳每個泥巴人,確認再沒有一處不妥便滿意的放回盒中,抓出幾個精緻且色彩繽紛的小沙包把玩。

鉞硫貝只消一眼便認出那是溫曇情親手做的沙包,她製出的縫線他撫摸過幾百回,絕不可能認錯…他無意識的摸著收在胸口的布囊,確認東西還在,心下安定不少,腦中憶起昔日在燦爛陽光下,溫曇情與小孩子們丟沙包來玩的場景。

「皇爺?您怎麼了?」柳泊舟驀然抬頭,看到鉞硫貝奇怪的表情,疑惑的問。

「……你記不記得我去北方前,曾和你們一起丟沙包的孩子?」鉞硫貝沉聲問。

「嗯,是個比葵大一點的男生…我忘記問他叫什麼名字了…皇爺您為什麼問這個?」柳泊舟抓抓頭,疑惑的問。

以前皇爺府僕役眾多,時常有人出入,就算有幾個孩子跟著父母來府內也不足為奇,小孩子極易打成一片就算不知姓名也能玩得很開心,當時鉞霽夜與鉞雁翎停留的時間不算長,鉞霽夜臨行前小孩子們又鬧得正歡,柳泊舟根本沒注意到鉞雁翎是太子、更沒注意到鉞霽夜是皇帝,事實上也跟他完全無關,沒留心實屬正常。

「……沒什麼。」鉞硫貝微微啟唇,卻覺得沒有必要明說,便不提鉞雁翎身分。

沒提到此事對他們不知幸還是不幸,曾經一起歡笑著玩沙包的鉞雁翎和柳泊舟,在十二年後再次碰面卻已成了死敵…永遠無法回到往昔。

「皇爺,我最近常常夢到葵他們…您有夢見嗎?」柳泊舟不知鉞硫貝為何臉色深沉心事重重,努力找話題出來試圖讓氣氛和諧些。

誰知道不提還好,一說鉞硫貝的臉色變得更差,柳泊舟愣住低頭不敢作聲。

溫家三口從沒有來自己夢裡,就算往事也沒有夢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從沒有去墓前看他們?還是在氣惱自己將要做的逆天行徑…或是怨沒能保護他們的自己?就算是一句話、一個表情也好,為何什麼都沒有?難道看都不願看他一眼?

「…他們有說什麼嗎?」鉞硫貝別過頭,陰鬱神情愈發明顯,幽幽問道。

「……他們都要我好好照顧您。」柳泊舟聞言愣了愣,遲疑的看向鉞硫貝,小心謹慎的輕語。

不知道是真的還假的,或許是他瞧自己臉色不對才這麼說。鉞硫貝暗想。

一室寂靜,柳泊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錯什麼,大氣都不敢吭一聲。

「……這樣啊。」鉞硫貝不想追問剛才的話是真是假,淡淡回答。

「那些東西沒被燒掉?」見柳泊舟仍一副惶惶不安的樣子,鉞硫貝隨口問道。

「我在角落找到的,雖然有些破損髒汙…不過都找齊了。」柳泊舟珍惜的摸摸木盒裡的泥巴人,露出失而復得的喜悅表情。

「補得不怎麼樣。」鉞硫貝冷哼,柳泊舟臉上一熱,尷尬的低頭。

「…但做得好。」鉞硫貝小聲的呢喃著,柳泊舟驚訝的抬頭,對方冷淡的面容如昔…柳泊舟不禁懷疑自己產生幻聽,茫然的盯著他看。

「儲物室裡有幾個比較堅實的盒子,之後去挑一個來換。」鉞硫貝斜睨柳泊舟手中那個彷彿隨時會散開的簡陋盒子,語氣有些無奈的吩咐。

柳泊舟順從的點頭,講過這幾句話後鉞硫貝不知為何心情平靜許多,拿起文書繼續辦公,室內依然寂靜氣氛卻不再陰鬱,柳泊舟仰望外面的風雨,神情悵然。

暴風雨究竟什麼時候會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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