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澹雙臂交叉於胸前,滿臉殺意的斜坐在院裡的石桌上,怒目瞪視遠方的某人。

公孫衍站在小丘上,背對著他,面前是個雙頰暈紅的姑娘,正興高采烈的與他交談,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氣氛好像很好,看得敖澹上前也不是、不上前也不是,心中又酸又恨又火。

這王八羔子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又想換口味了?

這傢伙!不就是好看點嗎?好看的人那麼多,偏生你特別吃香怎麼回事?

上回是誰答應我不再胡搞的?信不信等等我揍你一頓!

敖澹氣得要命,根本沒注意到那頭的男人已經來到他背後,頭頂忽然投下一片陰影,他仰頭看去,滿臉不爽全無掩飾。

「喔,萬人迷回來了。」他古怪又酸溜溜的說。

「你發什麼顛?」公孫衍表情平靜,懶洋洋的咬了一口蘋果,輕飄飄的問。

「剛剛那人是誰?我看你們很熟嘛,她是不是對你有意思?」他那副從容的樣子真是讓敖澹越看越氣,直接站在石桌上,氣勢兇猛的指著公孫衍質問。

這下換公孫衍仰頭才能與對方視線交會,他波瀾不驚的眨眨眼,又咬了口蘋果。

汁水從他的指間滑落,他垂下眼簾慢慢舔淨,又舔舔嘴唇,那畫面從敖澹眼裡看來倒成了別的意思,他不由自主的吞嚥唾沫,喉結沒自覺的上下滾動。

「不。」公孫衍唇齒微動,又是輕飄飄的扔出一個字。

還想狡辯?!敖澹聞言氣得簡直要跳腳,乍看像隻炸毛的貓,只差沒伸爪子抓人。

「她的目標是你。」公孫衍接著說完。

「……」話音剛落,敖澹頭上便飄出三個問號,兩個眼睛變得跟黑點似的,舉在半空中的拳頭僵著不知該不該落下,整個人像尊做壞的石像,傻里傻氣。

公孫衍好像覺得挺有趣的,勾勾嘴角玩味的等敖澹發現自己的窘境。

「…你騙人!當我三歲小孩嗎?隨口說說我就信?她目標是我幹嘛去找你搭話?」須臾,敖澹終於發現自己的傻樣,甩甩頭氣急敗壞的嚷。

「我像是連謊話都不會說的人?找我搭話有什麼不對?女人不是都喜歡先旁敲側擊嗎?她來問我你娶媳婦沒。」公孫衍不急不慌,鎮定的駁回對方的指責。

…好像有道理,想劈腿有千百種理由,說這個藉口太奇怪了。

「信我了?下來吧,醋罈子。」公孫衍似笑非笑的看著認真思索的敖澹,戲謔道。

「誰吃你醋!是你前科不良!」思緒被揭穿讓他又羞又惱,忿忿不平的罵。

公孫衍不予置評的聳肩,那表情卻欠揍的很,敖澹不甘願的將手肘壓在他肩上。

「那你跟她怎麼說?」他貼在他耳邊,半是忐忑半是期待的問。

公孫衍將臉朝向把半身重量壓在自己肩上的人,與他四目相交。

「我說你是我的人,要她放棄。」他一字一句清楚明瞭的回答。

敖澹這下真是愣了,重心一個不穩手肘滑開,直接倒進公孫衍懷裡。

「…你騙人。」視線緊盯他暗色瞳孔,又慌又喜,嘴上說對方騙人,手臂卻牢牢勾住對方脖頸,心湖漣漪說不出的心神蕩漾,又怕被發現,仍是那句老話。

「我又騙人?在你心裡我到底多沒信用?嫁妝定海珠都給我了,我還能不認嗎?」公孫衍扶正他的身體,但仍攬著他的腰,狀似無奈的在言詞間佔便宜。

「…什麼嫁妝!明明是聘禮!誰是你的人!你是我的人才對!」敖澹不愧是被「拐」好幾次的人,瞬間辨識出對方話中話,惱怒的揪著他耳朵罵。

公孫衍也不掙扎,懶洋洋的隨著對方拉扯搖頭晃腦,瞇著眼嘴角微揚,慵懶又邪氣,像極了一隻曬太陽的狐狸,敖澹根本拿他沒辦法,扭頭哼了哼,耳朵卻紅了。

「…你就不怕被萬人嘲笑唾罵?」他低著聲音,壓抑著內心的躁動。

誰都知道這是悖德反常的愛戀,他們這般的人,註定無法在陽光中肆意宣揚愛情,不論是在深海中還是陸地上,都無容身之處,只能隱藏著,用謊言掩飾所有。

他怕得很,怕他們像曾經的「他們」,被不由分說的暴行強制分離,怕再次痛失所愛,怕他受不了千夫所指的沉重壓力,棄他如敝屣,怕他遠去…

「我怕過誰?看不出來你這般怯懦,誰笑便打跑不就行了?我哪有那麼多閒功夫管他們。」公孫衍冷哼幾聲,坦蕩蕩的看著懷中的人,堅定的說道。

敖澹感受到身後人炙熱的體溫,背又向後擠了擠,像是求得港灣的小船。

「…那剛剛她聽了之後,是什麼反應?」許是不知道該接什麼,話題彎彎繞繞又折回來了,敖澹有些難為情的問。

「說到這就是我不懂的了,她聽完之後居然越發激動,興高采烈的連連追問了許多,諸如誰先告白,什麼情況下告白等等…不知道想做什麼。」公孫衍滿臉不解,撫著下巴歪頭思索,敖澹更是越聽越迷惑,跟著歪頭苦思。

兩個大男人在院中的合歡樹下認真猜測,沒有人知道她就是冥界某取向話本的始祖…而這兩人帶起的「風潮」究竟會持續到什麼時候,只有神知道了。

小段子.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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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過耳邊的風聲裡忽然傳來飄渺的聲音,夜無邊愣了愣,凝神傾聽。

那是…魂牽夢縈,刻劃在骨子裡熟捻已極的懷念聲音。

【不愧是我女兒,好樣的。】是阿爹的聲音,自豪的讚道。

【哥哥我真是服了妳。】彷彿能看到大哥扶額苦笑。

【嘖嘖,打自己一點都不留情,以後妹婿可辛苦了。】二哥捏著下巴的調侃。

【你們兩個還逗妹妹,沒點兄長的樣子。】娘親無奈的聲音。

夜無邊冷傲的神情粉碎成渣,豆大的淚水奪眶而出,渾身都在顫抖。

她死去的家人,在無比燦爛的天光中與她相對而立。

半透明狀的他們自傲且欣慰的看著夜無邊,無窮的憐惜盡在不言中。

「…阿爹、阿娘、兄長…」夜無邊哭得像個孩子,踉蹌的朝他們奔去。

夜無邊被溫柔的圍在中心,八隻手輕柔的拍拍她,充滿呵護之意,雖然碰觸不到,夜無邊卻覺得有股暖流充斥整個身體,無比安心。

【這麼多年…吃了這麼多苦,都過去了…放下吧,我們先走一步,等妳白髮蒼蒼老得走不動了,再來找我們,到時候再跟我們說妳的人生過得如何精彩,好嗎?】阿娘捧起夜無邊的臉,如幼時溫柔的呵護,悲喜交錯的淺笑道。

夜無邊不捨的環顧家人,抹去淚痕,扯出一個堅強的笑容,點點頭。

強烈的白光遮蔽夜無邊的視線,她逼迫自己目送家人的身影消散。

他們離開了,往應該去的地方走了。

夜無邊釋然也瞭然,她的路還沒到盡頭…

得去找回她的人才行。

念頭一篤實,她的腳突然陷入霜雪中,無論如何使力都拔不出來,有股難以抗衡的巨力將她向下拉扯,地面塌陷她無從施力,筆直的朝下摔落。

她墜入一個冰寒徹骨的深泉裡,被漩渦沖得東倒西歪的分不清上下,強大的拉力仍繼續將她往下拖,天旋地轉外加難以呼吸,肺裡被灌飽了水,她吐出最後的氣泡,以為自己要不明不白的喪命時,又突然被甩出去。

「噗咳!嘔噁…」夜無邊脫離水面,沒命似的往旁邊游,吃力的把自己弄上岸,狼狽不堪的咳個不停,甚至沒能注意周遭。

突然間,一個清瘦的身影撲上來,緊緊的將她抱住,那抹清新的氣息與熟悉的擁抱,瞬間讓夜無邊認出了那人。

「無邊…無邊…」秋水的聲音含糊的隱沒在肩頭,用盡全力略帶哭腔抱著她嚷嚷。

夜無邊掙扎不開、也不想掙開,無聲的苦笑,心裡偷偷罵了幾句。

你這笨蛋不分輕重,現在我痛得全身快散架,還那麼用力…

這瘦巴巴的身體哪來這種力氣?快喘不過氣了…

夜無邊眼前一片模糊,也不知道是因為傷口痛還是激動,身體與那人有同樣的顫抖,澎拜的情感無法用言語訴說,她閉上眼,回以更強的擁抱。

與自己相同頻率的心跳,如此炙熱…令人難以割捨。

「笨蛋秋水…誰准你可以擅自離開我的…」她扯著秋水的衣服,責怪道。

秋水哭笑不得,還沒來得及解釋,山神便悠悠的飄到兩人身旁,金色的大眼睛流露著妖異的金光,嘴角像貓一樣抿著,戲謔的看著夜無邊。

「嘖嘖…好傢伙,這麼有骨氣的丫頭很久沒見了。」她奶聲奶氣卻老氣橫秋的話讓夜無邊瞬間愣住,直勾勾的瞪著她不放。

這丫頭是不是飄在半空中?又是在叫誰丫頭啊!妳才臭丫頭!

還不待夜無邊回嘴,那奇怪的丫頭便伸出手指,輕描淡寫的彈她額頭。

力道卻強得讓她整個人向後摔,脖子差點扭到,連帶秋水也跟著被自己拽下去…不過夜無邊成了他的肉墊,秋水只是趴到她身上而已,沒有受傷。

「沒禮貌,叫妳丫頭還是抬舉妳,我當山神的年月足夠讓妳轉世幾百輩子了,知不知道?」山神不知為何心情似乎很好,只略施薄懲而已,嘻嘻笑道。

夜無邊張著嘴,不知從何說起,非常破壞形象的呆呆望向秋水。

秋水點點頭,哀求的望著夜無邊,無聲祈求她不要開罵。

該死的水汪汪秋波!夜無邊惱得想往他頭上巴下去,卻又捨不得,只能咬牙切齒的瞪他,又開始蹂躪秋水的臉頰。

「迷惘破除了,痛快了吧?」山神興致勃勃的望著他們打情罵俏,歪頭問。

活了幾萬年,沒看過有人的紅線纏繞成這副德性…緣分竟然如此深刻,這是纏了多少個死結才這麼牢靠啊?以後可別把話說得太早啊,「簡家千金」。

她洞悉了兩人的過往,卻不言明,反正過去對他們而言已經不重要。

叫她如何不樂?這麼八卦的秘密,留著自己稀罕便好。

簡家千金與袁家三少、夜無邊與秋水。

命運的紅線從始自終緊緊相繫,如何坎坷,終於還是回歸原點。

即使從未謀面,茫茫人海裡,他們還是找到了彼此。

無聊日子過太久的她,看到這齣好戲,當然不會在乎某人的腹蜚。

「…多謝山神。」夜無邊表情彆扭,像是把黃連跟牙齒一起磨碎了往肚裡吞那樣詭異,也不知嚥下多少抱怨,僵硬的硬擠出這四個字。

「行了,不要勉強,既然沒事幹了,就乖乖等他們醒來吧,晚點就滾下山,成天擾人清靜,搞不懂你們這些凡人。」山神嫌棄的擺擺肉嘟嘟的小手,指著附近的尚智與婉兒,懶懶的替她們添上熱茶,示意秋水再陪她玩一局棋。

夜無邊在秋水討好的眼神下放棄追問,強忍不耐煩在旁邊等。

「下山以後打算怎麼樣?ㄚ頭。」山神眉眼帶著調侃,佯裝好奇的問夜無邊。

以為我不敢說嗎?夜無邊挑釁的回以嘲諷笑容。

「先成親,滾個幾天床再做計較,答不答應,秋水?」她泰然自若的搶走秋水的「職務」,攬著他的腰並挑起他的下巴,無賴又霸道的求親,秋水全身紅得像被煮熟的蝦,驚得掀掉棋盤。

山神放聲大笑,夜無邊不給秋水答話的機會,抱頭一陣猛親,壓根不理會旁人目光,只想跟這個費盡千辛萬苦才找到的人好好親熱。

柔情蜜意的唇舌交纏裡,炙熱如焰與似水柔情的雙眼交會,看似相反卻又融合得天衣無縫,束縛他們的枷鎖已經消失,他們拋去過往所有折磨,將攜手邁向未來,無論前路多難,這對與眾不同的新人都將白首偕老,至死不逾。

天光燦爛澄淨,每個受到折磨的靈魂都受到洗滌,如影隨形的惡夢已散,漆黑的夜晚不再只有無盡悲傷,流亡者們終於找到棲身之處。

餘生有彼此相伴,足矣。

-撥雲月 無眠夜-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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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神大人,恕在下魯鈍…這些事,真的單純為了好玩而做嗎?」秋水不解。

「不信我也沒辦法,吃茶點。」山神面色平靜,看不出話中真假,遞上茶點。

「大家都在接受考驗?為何在下不用?」秋水瞥向沉睡中的婉兒,疑惑更深了。

「你又沒迷惘,考驗什麼?何況…我喜歡美人,所以優待你。」

山神挑眉,頭一回表現出不解,轉眼竟用她那張童稚的臉露出地痞般的壞笑,秋水不知該做何感想,下巴差點沒闔上。

…無邊,妳快點來啊!他悲情的在心裡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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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剛剛開始就覺得有道視線一直在看我。

夜無邊靠在樹幹邊歇息,冷風雖被遮去不少,還是弄得她頭痛。

她左右張望,卻尋不到那令人煩躁的目光從何而來,冰封的前路都是白霧,她不知道自己走到哪裡了,這該死的山路好像沒有盡頭似的漫長。

她身上好幾處掛彩,體力與心力消耗甚多,開始覺得冷…而且想睡。

睡著當然必死無疑,夜無邊走過那麼多生死關,總不可能任由自己被凍死,她粗暴的戳自己傷口,強迫痛楚令她清醒。

其他人不知道怎樣了,沒看到狼煙,尚智也還沒找到人嗎?

夜無邊勾勾嘴角,沒想到除了秋水,自己還會掛心其他人嗎?

家破人亡、受盡折磨、遭人背叛後,她還保有這樣的情感?

都是那個「禍水」害的,這笨蛋到底在哪?真被山神看中了?

夜無邊甩甩頭,傲氣又自嘲的笑了,轉頭再次朝白霧更濃烈的山道深處而去。

明明沒有神,我還信那些鬼話?失常啊…反正神也好、鬼也罷,我是絕對不會把秋水拱手讓人的。

【可若那小子不願待在妳身邊呢?】

山裡呼嘯的狂風中傳來耳語似的問題,像是她的妄想,卻又是現實。

聽不出性別、年紀、情緒,就只是突然出現的聲音。

近得可以…空蕩蕩的回音震著她的耳膜,像是…像是從自己胸腔發出的。

我在胡思亂想什麼?不可能…秋水說過他喜歡我,要跟我在一起的。

頭痛得要命,耳朵嗡嗡作響,夜無邊煩躁的拼命搖頭,想驅趕那聲音。

【喜歡妳?就算知道妳曾是軍妓,他還會喜歡妳嗎?何況…妳還隱瞞他,這不正說明了妳根本沒有信心,妳不相信他會愛一個破碎的骯髒玩物…】

那聲音放聲狂笑,句句戳心字字真切,甚至令夜無邊心頭淌血般劇痛。

她難以呼吸的揪著自己的胸膛,狼狽痛苦的跪倒。

踩碎霜雪的步伐聲由遠至近的響起,夜無邊面前出現一個人。

一個熟悉至極,也陌生無比的某人…少女時代的自己。

還是那身寶藍色的鮮豔衣袍、還是那樣高豎的長髮,仍是那俾倪天下的傲氣、仍有著過去英氣蓬勃卻完美俊秀的風姿、高挑矯健耀眼無雙,凜然生威的神情與恣意的笑容…無一不與當年的她相符。

但那雙寒澈入骨的兇邪眼珠,卻跟現在的她如出一轍。

如此荒誕的事發生在眼前,夜無邊難以置信,震驚的看著面前人。

她這是已經喪命,陷入黃泉前的走馬燈中嗎?

「…妳是誰…」少女時代的自己怎麼可能穿越時空?夜無邊看著無顏面對的她,心亂如麻,難以理清現狀,怔怔的問。

【還能是誰?沒出息的東西。】「簡家千金」鄙夷冷笑,突然一腿向她踹來。

「這不可能…」縱橫天下的夜無邊,此刻卻像稚嫩小兒一樣承受不住攻擊,軟弱無力的趴在冷冰冰的霜雪中,竟然無法站起。

【可笑,這種時候還在想些無關緊要的事,妳真可恥!簡家的顏面都被妳丟光了!】「簡家千金」伸出光滑的手臂,用力揪住夜無邊的衣領,逼她與自己對看,那張姣好的臉上滿滿唾棄,像是在看一條髒兮兮的狗。

夜無邊兩眼無神,顫巍巍的握住對方手腕,卻使不出勁推開。

【廢物!那些破事就讓妳喪志!還有沒有一點將門世家的風骨!】「簡家千金」的話超過她手上的力道,沉重的言語彷彿利刃,刺穿夜無邊的心臟。

她能對旁人冷言厲色,卻贏不過自己內心的質問,她知道自己面對不了。

她沒辦法再拾回過去那些完美無缺的歲月…

【妳看看妳這什麼樣子,頹喪敗落的喪家犬,來這裡做什麼?何不夾著尾巴逃回妳的狗窩?全身上下都汙穢不堪,妳憑什麼認為秋水會想留在妳身邊?妳甚至不相信他愛妳!】「簡家千金」猛烈搖晃夜無邊,因為憤怒與恥辱,毫不留情的使勁揍夜無邊的臉,打得她滿臉是血,牙齒也開始搖晃。

夜無邊兩手垂在地上,面無表情的承受著斥責,像是失去痛覺,尖銳的怒罵聲貫穿耳膜,粉碎她所有的剛強,像個斷線人偶一樣任人宰割。

她知道,她錯得離譜…從頭到尾都是錯的…她早就該去死…

她有何顏面苟延殘喘?仇恨?憎惡?不想對上天認命所以拼命活下去?

不,那或許都是她對自己的懦弱所編出的藉口…

風聲寂寂悽悽冷冷,凜冽的冰霜幾乎讓她們的身影消失,唯有憤恨的責罵仍在持續…夜無邊眼前像是陷入無盡黑暗中,再也看不見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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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的另一側,尚智跪在蒼茫無垠的霜原上,痛哭流涕。

他面前站著一個素衣少女,衣服的邊角有許多補丁,纖纖素手上都是刮痕與泥巴,她平靜溫柔的樸素面容仍掛著舊時的微笑,沉靜的低頭凝望尚智。

兩年多過去,尚智沒有一刻忘記眼前的少女如何慘死,那悲痛不堪的回憶已成了他的心魔,他感受著四季波動,心卻如死灰,靠著已然動搖的信仰強撐著活下去,而今卻猝不及防的受到重擊,他才知道其實自己早就瀕臨極限。

他放聲長哭,哭得聲嘶力竭、哭得喉頭出血,像是當年看到她的死狀那樣,沒有出家人的自制、沒有看淡生死的超脫、沒有睿智清明的思緒。

只有無盡的悲痛與悔恨。

【小和尚,為什麼哭得如此傷心?】小蘭跪坐在他面前,溫柔的撫去尚智臉上淚水,笑得那麼平靜,一如當初她虔心禮佛的模樣。

「小蘭施主…小僧…小僧沒能救得了妳…佛祖沒有顯靈,祂…祂在哪裡?為何不救妳…」尚智哭得口齒不清,斷斷續續的喊。

【或許是我命中有劫吧…都過去了,小和尚…】小蘭面容淒楚,輕輕抱住嚎啕的尚智,拍拍他的背脊安撫,語氣裡有些哭腔。

那是不帶情慾的擁抱,像是師父慈愛的關懷,悲痛至極的尚智此刻也不在乎什麼不近女色的戒律,只是想尋求一個安身之處。

【我一直在你身邊,看你受盡折磨…放下吧,小和尚…】小蘭柔聲道。

「可我沒能救妳…從今以後叫我如何相信佛祖?小僧已經不配當和尚,又還能做什麼…」他喪志的回抱小蘭,絕望的心已然迷失。

小蘭捧起尚智的臉,真誠的與他對視。

【你已救了我,我都知道的…你在那人門前跪了好久,求他放了我,就算被打被羞辱,你還是苦苦哀求,即使來得晚了,仍然拯救了我…】她歇口氣,不待尚智辯駁,又往下接。

【你讓我們母女入土為安,日日為我們念經祈福,我都知道的…謝謝你。】

小蘭純淨的笑容依舊,緩緩站起,身形有些朦朧,像隨時會消失。

「別走,妳要去哪?」尚智驚慌失措的拉住她,腳卻陷在霜雪裡,站不起來。

【我要去該去的地方了…以後莫要再掛念我,好好活下去吧。】小蘭拍拍尚智的臉,再次鼓勵。

尚智知道不該阻止,可他放不開手…很想跟她去,永遠擺脫煩憂不斷的紅塵。

【你想跟我走嗎?】小蘭沉默片刻,靜靜問。

尚智本能的點頭,隨即又遲疑的搖頭,因為他想起了約定。

有個跟小蘭施主一樣,受盡折磨的姑娘,還在深沉的黑暗裡徘徊…

他答應會陪伴她,直到她走出傷痛,他不能撇下她獨自離去。

這是修行,也是贖罪,為了所有受苦受難的眾生,他不能這麼不負責任。

他必須做力所能及的事,再艱辛也不能放棄,不是為了得道,是為了自己的初衷…願所有良善永保笑容,跟佛祖存不存在,沒有關係。

【你不能走,對吧?】似是看穿尚智猶豫的原因,小蘭眼底的嘉許愈發濃郁。

為了受苦的所有生命努力的尚智,才是她心中最高尚虔誠的小和尚。

想法動搖、外貌改變,但他的心始終如一。

所以幾乎會成為怨鬼的她,而今才能在此平靜的與他對話。

尚智知道或許是自己的執念牽絆著小蘭,她既說有自己在才能得救,那便更不能阻止她「前行」,得振作起來才是。

「小僧還有未完成的事,小蘭施主妳放心的去吧,小僧不會再迷惘了。」他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氣,偋去無謂的雜念,炯炯有神的眼睛訴說他的覺悟,雙手合十清明的笑著。

小蘭笑開了,猶如初春的花朵綻放,澄澈的淚珠滾落頰邊,像是冰珠落地,她無聲說了個好,細碎的鈴聲響起,眨眼間她的身影已然無蹤。

她走了,帶走了他的執念,留住了他的意志,懷著感激與緬懷上路。

這就是靈山嗎…太不可思議了…尚智閉目嘆息,呼出的白霧直通天際,烏鴉鴉的天空依舊,狂嘯的風聲卻停住了。

他邁開麻木的雙腿,走沒幾步路卻突然踩空,直直往下墜。

眼前是無垠的黑暗,感到一股強大的力道將尚智拖著下墜,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什麼聲音都沒有,死寂得可怕,他拼命掙扎,卻逃不出這片黑暗,忽然強烈的白光從視線盡頭噴湧,雙目疼得他閉上眼皮,天旋地轉中失去重力感,再次睜開眼時已躺在地上。

是青草的氣味…這種季節?

他頭暈目眩,狼狽的爬起來,還沒弄清狀況,便看到秋水放大的臉。

「尚智兄弟!你還好嗎?有沒有哪裡痛?無邊呢?瞧見她沒有?」秋水扶著尚智的臂膀,急切的關心他,絕美的臉都有些慘白。

「秋水施主…小僧與夜施主分頭找你們…婉兒施主?她怎麼了?」尚智按住暈眩不止的腦袋,含糊不清的呢喃,餘光瞥見昏迷的婉兒,頓時清醒過來,緊張的問。

「她還在夢境裡等著人救呢,你做好準備了嗎?」稚嫩的童音從上方傳來。

尚智抬頭便看見一名女童飄浮在空中,一對妖異的金瞳直勾勾的盯著自己,瞠目結舌的不知該作何反應,腦袋裡無數問題在翻騰。

「山神大人,求您發發慈悲,不要再折騰她們了…」

秋水的苦求讓尚智震驚不已,他看看秋水,又看看違背常理飄浮在半空中的女童,連連退了數寸,雙手合十朝對方跪拜。

「小僧尚智,向山神大人請安,擾亂您的平靜甚感歉疚!還望您為小僧等人指點迷津!請告訴小僧該如何救婉兒施主!」他連了幾個磕頭,雖然還是弄不清楚狀況,總之先順著秋水跟山神的對話往下接。

「你們幾個裡面,就屬你最有禮貌了。不錯不錯,看來你的修行沒有白費,怪不得花不了多少功夫就破解了我的惑心令,所以說你們到底來走這遭做什麼?明明心裡都有答案了嘛。」山神滿意的點點頭,在尚智身邊繞來繞去,饒富趣味的問。

「不,多虧山神大人,小僧才能走出迷惘,萬分感激。」雖然不知對方說的惑心令是什麼,但小蘭現身應該與它有關,在徬徨多年後的現今,尚智才終於找回本心,自然得感恩的予以回應。

「好好…你想救她?那便去吧,方法很簡單,只要戰勝她生出的心魔就可以了。」山神似乎對於尚智的回答非常滿意,眼睛瞇成一彎新月,嘴角抿起猛然看去還真像隻貓,她不再拐彎抹角的迴避話題,肉嘟嘟的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尚智便沉沉睡去,倒臥在婉兒身邊。

「山神大人…」秋水跪坐在兩人旁邊,滿臉哀求。

「你不行幫她,她得靠自己的力量擺平惑心令,本來她還得更辛苦的,我已經看在你的份上放水了,何況你能幫上什麼忙?安分等著。」山神不待他發話,便斷然拒絕。

秋水被堵得氣悶,為什麼無邊就得吃那麼多苦…她明明已經吃盡苦頭了…

「她跟你不同,你們當中就屬她執念最深、殺業最重,既然踏進我的山找答案,就得讓我滿意,否則別想下山。」山神一改先前的態度,正色道。

秋水很想替夜無邊辯駁,卻又無從說起,她自己都說過不知道殺了多少人、傷了多少無辜,雖說她肯定是遇上非常慘酷的事才會變成而今這樣,但難道能僅憑這些就抹滅她所做的屠戮嗎?

秋水無疑會站在她那邊,即使錯得離譜他也甘願與她一同墮入地獄。

可這不代表旁人也這麼想,如今掌握著他們命運的山神所賦予的試煉,或許正是夜無邊必須面對的…她得跨過去,不是嗎?

「慧根不錯,沒罵我呢,還知道這是她必經之路啊?」山神挑眉笑道。

「…無邊會贏的,我相信她。」秋水瑩如星辰的目光澄明,堅決的說。

山神歡快的朗笑,小手高揚變出棋盤,拉著秋水與她對奕。

「既然你這麼相信她,也不必看了吧,陪我玩。」她命令。

秋水無奈的瞥瞥被隱蔽的水面,認分的陪山神玩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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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無邊全身是傷,軟趴趴的伏在雪地上,四周血跡斑斑的慘況難以推論她到底承受了多少次攻擊,呼嘯的狂風只有更兇猛的氣勢,周圍暗得分不清現實與虛幻,像是沉進了墨色所染成的世界,死寂無限擴展。

「簡家千金」雙手都是血,身上也被夜無邊濺出的血沫搞得處處紅漬,她面色陰冷,直挺挺的傲立在天地間,目光鄙夷的俯視夜無邊,像在看小蟲。

夜無邊的單刀掉在她鬆開的拳頭旁邊,幾乎被霜雪所覆。

【妳就這點本事?甚至連反擊都做不到,還配得上將門之女的身分嗎?!】

「簡家千金」毫不留情的踢翻夜無邊,狠狠往她胸口再補一腳。

夜無邊沒有防禦、甚至沒有動彈,任人宰割像是沒有生命的木偶。

嘴邊又滑出血漬,但受到的痛楚卻未讓她喊出聲,連眉毛也沒動。

她似乎看著深沉的天空,卻什麼都沒能映照在她空洞的眼底、猛烈的風聲灌進她的耳膜,她卻什麼都聽不見,甚至過去的自己如何唾罵,她都感受不到。

她切斷了她的情感與思緒,搞不清楚自己在哪、要找什麼。

停止思索的大腦彷彿融入地上的霜雪裡,像她那粉碎的靈魂,無處可追尋。

踏在她胸口的腳又補上力,肋骨發出哀號,也沒能讓她回魂。

來自過去…或者說從未消失的自我質問,化為實體厲聲打罵,沉重無比的負荷讓夜無邊沒辦法承受,回答不出「對方」的每個問題。

「簡家千金」嫌棄的冷冷一笑,拾起被棄置在旁的單刀,用刀面拍拍夜無邊的臉。

【喪志了?沒動力了?想死了?】她陰惻惻的問。

夜無邊沒有動作,目光一寸不移的望著天際,死人一樣。

「簡家千金」耐性耗盡,不願再自言自語,看到夜無邊腕上綁著的髮帶,眉頭一蹙,頗為不快的用刀子挑了挑。

【是嗎?那妳就在這耗下去吧,既然不想活了,這東西也不要了吧?】

她手腕翻轉,刀鋒挑破了髮帶的線,纏繞的絲線迸裂,眼看就要斷開。

夜無邊空洞的雙眼忽然迸發凶光,赤手掐住刀尖,鮮血噴灑而出,她滿臉戾氣的甩開刀尖,猛然彈起。

「不准動它!」夜無邊踉蹌一步,揪住「簡家千金」的衣襟,厲聲吼道。

【怎麼?一條破爛東西也值得妳如此珍惜?】她毫無懼色的冷笑,手中的單刀垂地,刀尖滾落的血珠在霜雪上暈開,像朵花似的惹眼。

「少廢話!不用妳多管閒事!」夜無邊怒氣衝天的推開對方,不去管手上的傷勢,笨手笨腳的試圖將迸開的絲線再次纏緊。

「簡家千金」露出複雜的神情,不知道在等待什麼,只是靜靜看著她。

「…混帳…」夜無邊氣急敗壞的修補,卻徒勞無功,幾乎稱得上無助的罵。

【既有如此珍愛的東西,又在那裡裝什麼死?】「簡家千金」的冷言令夜無邊的怒火更加兇猛,抬頭正要回擊,單刀卻迎面飛來。

長年的戰鬥早已讓她練就了極強的反射神經,夜無邊本能的矮身、迴旋揚手,毫不滯澀俐落無比的握住刀柄,與「簡家千金」面面相覷。

這是什麼意思?

「簡家千金」朝她露出挑釁的笑容,掌心翻轉眨眼憑空變出另一把刀。

【將門兒女,有什麼話等打完再說,看看究竟是誰對。】她把單刀扛在肩上,傲氣凌雲的指著夜無邊,發下戰書。

到這地步,夜無邊還會退縮嗎?

答案不言自明,夜無邊吐掉嘴裡的殘血,抹抹嘴,張狂而冷冽的揚唇。

去她媽的狗屁自傲,管妳是誰,動我的東西就是找死!

二女持刀相對,靜默蔓延,雙方都在找出擊的瞬間。

遠處一根枯枝被風吹斷,響亮的啪嚓聲是開始的信號,她們同時邁步,彈腿間已拉近距離,雙刀交鋒、眼神對峙,火花粲然說不清是眼神更兇,還是刀法凌厲,每次踏步、每次迴旋,都帶出更激烈的回擊。

所有招式如出一轍,她吸氣她也吸氣、她轉動刀鋒她也轉動刀鋒,誰都傷不到誰、誰都討不了好,因為她就是她,無法割捨的存在。

本已耗盡體力的夜無邊應該吃虧,可不知從何而來的亢奮令她蠻勇無雙,越打思緒越清明,越揮刀越恣意,招式狂亂卻不減其鋒芒,猶如浪潮般源源不絕的攻勢撲天蓋地的拓展開,像能開天闢地。

「簡家千金」露出與對首那人相似的神情,專注的沉浸在武術的激鬥中,有著武者專屬的喜悅與傲氣,越打越歡暢,掃去了方才臉上的所有陰霾。

【這才像話!放肆燃燒所有!無所畏懼才是我簡家的狂徒!別辱了將門之風!】「簡家千金」在夜無邊猶如暴風雨的狂暴攻勢裡縱聲笑喊。

「妳就不能少點廢話嗎!」夜無邊嘴裡罵,臉上的表情卻違背她的話,如此輕狂而恣意的神態與戰鬥,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了,不得不承認她打得很痛快。

這十年間揮出的軌跡,只是讓她的汙穢感更加深沉黏稠,而今揮出的刀,卻不同以往,每次出擊都像劈裂黏附在全身的汙泥般清爽。

貼在她身上的髒污與恥辱,像是乾燥的泥巴,無聲碎落消散在虛空裡。

她沒辦法解釋這是什麼原因,或許她早就該劈開這些「雜音」,是她遲遲不願面對,是她把自己逼到現在這樣,夜無邊其實心裡清楚。

【磨磨蹭蹭的笨蛋,現在才搞懂!被過去的事絆住腳步,成什麼德行!我們有這麼弱嗎?!羞辱就羞辱、背叛就背叛!他們算什麼東西!想困住我們還早得很啊!告訴蒼天,妳是誰!】「簡家千金」抬腿高躍,凌空而下揮出最強的攻擊,刀鋒閃爍的光輝耀眼無比,當頭朝夜無邊劈落。

「我是…夜無邊!」夜無邊凌厲的雙眸閃現炙熱的火花,凌雲傲氣的神情中,迎空揮出毫無收勢意圖的狂烈斬擊,清朗的長嘯。

隨著她的攻擊,烏鴉鴉的天空彷彿被她的刀鋒所劈開,烏雲密布的天際裂開一道口子,天光自縫隙中灑落,轉眼間耀眼奪目的光照遍萬物。

「簡家千金」的刀子迸裂,碎片響亮的掉落,發出鏡子碎裂般清脆的聲音。

她瀟灑而陽光的露齒燦笑,輕快的降落,身形漸漸淡薄,猶如煙塵沒入虛空。

【既然已經決定該走的路,就不要回頭,還不快去把那臭小子領回來。】

她調侃的朝夜無邊挑眉,一如從前那個俏皮又瀟灑的小姑娘。

夜無邊失笑,將刀子插在地面,揚手與對方擊掌。

【過去的東西我帶走了,但無論妳叫什麼,簡家的自傲都流淌在血液裡,將門之女的榮光與妳同在,夜無邊。】「簡家千金」握著夜無邊的手,豪氣的宣告,不待夜無邊回話,便乾脆的煙消雲散。

夜無邊低頭望著空蕩蕩的掌心,昂首望向湛藍的天際,痛快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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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種跡象都顯示出是夜無邊想太多,但她警戒心太重,就是不肯撇下這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仍在小二的身上尋找一絲半點的可疑處。

她可以保證,如果是他們下手的,保證整間客棧包含那賊窟,定會被她一鍋端了,絕不輕易放過任何敢對她的人下手的傢伙。

掘地三尺也要找到那小子。

夜無邊堅決的想著,如狼似的兩隻眼睛直勾勾的瞪著小二,像是打算刨出他的內心,要令他所有的思緒曝露無餘。

「小人不知道他們的下落…兩位客官都沒發現他們離房嗎?沒有什麼怪事發生嗎?」小二接收到夜無邊的恐嚇,嚇得連連發顫,想維持鎮定避免惹人疑竇,卻無力為之,聲音越來越小,也不敢跟夜無邊視線相觸。

風聲大作,尚未闔上的窗戶敞開,冷風灌滿室內,正對著房間的山峰格外顯眼,小二像是想起了什麼,怯懦的瞥向尚智。

「請問二位…昨夜可有聽到鈴聲?」他膽戰心驚的問。

尚智與夜無邊訝異的對視,心裡想的是同一件事。

難道那鈴聲當真有異?莫不是有什麼緣由?

「似有這回事,不知施主此言何意?」尚智強忍擔憂,為了不讓夜無邊的威壓繼續嚇到小二,盡可能的放緩音調。

那小二啊了一聲,面色一陣青一陣白,不知該從何說起,忐忑的抓抓頭。

「…那是山神在找人入山陪祂的聲音…說來怕兩位客官不信,咱們這個鎮自古以來就有怪事流傳,不知幾位進鎮前可有發現,那座山本是不存在的。」小二畏懼的遙指遠方的黑色山巒,聲如蚊蚋般像是怕走漏風聲,或是驚動了「誰」,惶恐不安的細語道。

難不成夜無邊聽到的傳聞,並不是在嚇唬小孩那麼簡單,而是真有其事?

尚智與夜無邊臉色沉了下去,無言的催促小二繼續往下說。

「從以前就是這樣,每當霜雪特別早下,那座不存在的第七座山出現在鎮外,便是山神覺得寂寞了,若是不慎便會被帶入山裡,說來很玄,只要像昨夜那種天氣,鎮上便會響起細微鈴聲,雖然不是所有人都能聽到,但隔天必定有人失蹤,怎麼找都找不到…另外兩位客官或許被山神選中了也未可知…」小二左顧右盼,仍是那種緊張兮兮怕被人聽去的模樣,遮著嘴巴飛快的講。

若是大人對小孩說這種話,還有可能是唬人的。可夜無邊已經在恫嚇了,這小二還一本正經又怕極了的模樣在說話,實在讓人不覺得是假的,就算是做黑的也得想個更好的理由吧?

普通而言,對這些外地人講什麼當地流傳的謠言極容易被嗤之以鼻,誰會拿這種看似瘋言瘋語的胡話搪塞?想被打也不是這麼鬧的。

…也就是說,這種超乎常理的「連篇鬼話」,可能是真的?

夜無邊擰著眉心,努力說服自己這是事實,卻有點費勁。

或者說,她還存著點找破綻的奢望,心裡深處就是不想承認如此荒誕的怪事。

尚智遇過難以解釋的天雷異相,又有虔誠的信仰,不像夜無邊那樣絞盡腦汁試圖推翻這些言論,低頭略略沉吟,抬眼又是澄澈雙目迎人。

「…那不知施主可有入山的方法?小僧想去尋找同伴,如果施主能指點,小僧感激不盡。」他雙手合十,恭謙真誠的問,那溫憫神情簡直讓他發光。

「客官,不是小的觸霉頭,那二人大約是回不來了,山神既沒帶走兩位,怕是您們不合祂意,若貿然入山恐怕觸怒山神,沒必要犯險啊…」那小二急忙勸阻,言語間竟是要他們放棄婉兒與秋水,夜無邊聞言眉頭鎖得更緊。

「不走一遭怎麼知道回不來呢,既被尊稱神,想來也不是是非不分之輩,小僧等人就曾遇過上山歸來的人,若說是因為寂寞才引人入山陪伴,小僧好言相勸,伴祂一些時日,或許祂便會讓我們平安下山的。」尚智真誠的說。

夜無邊露出近乎鄙夷的表情,卻不出言譏諷,只無奈的聳肩。

「…客官若是心意已決,只管朝山的方向過去就是…從山下看是有路的,不過…也不知能不能找到回來的路,從前上山尋人的沒有一個回來過,時日久了更是無人敢上山,客官遇見的那位…」那小二吞吞吐吐,不敢將後面的話說出來,但意思相當明顯。

言下之意,怕不是認為他們被江湖術士誆騙了,卻又不好說出口。

尚智本想反駁,轉念一想,人都是眼見為憑的,既然鎮上的人沒遇過從山裡歸來的人,與他爭辯也沒有意義,還不如抓緊時間出發。

那位掌櫃與從前遇見的香客,都不像會胡說八道之人,他選擇相信。

辭別客棧眾人後,夜無邊與尚智馬不停蹄的衝至山下,烏雲密布的天空降下狂亂飛霜,前方的路幾乎被蒼茫的白色遮蔽,兩人一言不發、無所畏懼的步上崎嶇山道,只盼能早一刻尋回失蹤之人。

行不多時,原先筆直而陡峭的道路出現分岔,兩人駐足在路口,不知該往何方,隨著時間流逝與登山造成的體力消耗,他們逐漸感到寒冷,卻不願退卻。

不能在這裡瞎想,站著不動只會更冷,但該走哪裡…

呼嘯的狂風、撲面的冰霜,滿山枯枝啪啪作響的聲音,這一切都令他們焦灼不已,世界彷彿只剩下白黑兩色,像是其他色彩都從世上消逝…

「…尚智,我走這邊,你走另一邊,找到人就放狼煙,若是情況不對就各自看著辦吧…你懂我的意思嗎?」夜無邊終究較為冷硬,轉眼下了決定。

這決定,除了要他們分道揚鑣,同時還有自力求生的含意。

在這種地方與同伴分散,當然要有孤立無援的覺悟,可他們不願再多耽擱。

「…好,聽天由命吧,夜施主務必當心。」尚智知道夜無邊的求生本領比他強上許多,此時擔心他不如擔心另外兩人,雖仍有些擔憂,也只能照辦。

畢竟明眼人都瞧得出來,秋水對夜無邊是何等重要的存在,他不忍勸阻。

「你也是。」夜無邊擺擺手,轉眼間便消失在山路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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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睜開眼睛,便與一雙金燦燦的大眼珠相對。

那是張稚嫩的臉蛋,皮膚白皙透亮、短眉圓眼,腦後綁著個包包,臉頰肉嘟嘟的一個可愛孩子,不過五六歲年紀,脣紅齒白的漂亮小丫頭。

明明見到她樂呵呵的笑著,眼睛都瞇成彎月狀,秋水卻不由自主的打起寒顫。

因為她那妖異的金色瞳仁倒豎,絕非人類的眼珠,更像是貓之類的生物。

她穿著喜氣的大紅色棉襖,袖口與褲腳都以白棉滾邊,連紅色的繡花鞋鞋尖處都縫著白色小棉球,看著俏皮活潑,秋水卻不由自主的升起畏懼之心,無意識的向後挪動,同時左顧右盼想弄清自己身在何方,夜無邊又在哪?

「你為什麼要後退呀?不是你們想見我的嗎?」那丫頭蹲在原地,捧著臉蛋咯咯輕笑,歪頭天真爛漫的問。

那聲音清脆動聽,看似不著邊際的話卻讓秋水從茫然中清醒。

腦子轟然作響,超乎現實的推測浮上心頭,愕然的張大嘴巴。

「…山神大人?」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能,但又沒有別的答案,那聲叫喚從他齒縫間遲疑的洩出,俊美的臉上只餘傻氣。

「答對了,不愧是前朝舉人,腦筋不錯啊。」小ㄚ頭鼓掌,隨口就說出秋水未曾告知旁人的秘密,更令秋水不知所措。

「山神大人,在下…在下秋水,那個…請問在下怎麼會在這裡?跟在下同行的人呢?」秋水腦袋被一堆疑問塞滿,不知從何問起,靈光一現的聰敏蕩然無存,滿心只想找到他的定心丸夜無邊。

「秋水?這不是你的真名吧?對著神明報上假名,不是很無禮嗎?」山神歪頭,仍是那般純真無邪的模樣,口氣卻有些不快。

說得對極了。秋水無法反駁,慚愧的低頭,卻不願吐露姓名。

他已然不是當初那個袁家的天之驕子了,而這汙穢的小倌名號,卻是夜無邊唯一會呼喊他的名,只要夜無邊仍念著這個名,他便不願意捨去。

這是何等矯情且自作多情的舉動,秋水心知肚明,自嘲的笑笑。

「是嗎,那也無妨,秋水就秋水吧,你心愛的人在找你呢,在她來這裡之前,你們就陪我打發時間吧。」山神那雙金色瞳孔似乎看透秋水的思緒,不再強求,隨興的指向遠處倒臥著的人,嘻嘻哈哈的說道。

秋水順著祂指引的方向望去,便看到婉兒仰臥在地,趕緊奔上前。

他們所處的地方是個奇妙的場所,降下霜雪的時節,竟有如此蒼鬱的所在,頭頂高處的烏黑天空仍飄著狂亂飛霜,四下環顧,圍繞著秋水等人的卻是綠意盎然的密林,不時還夾雜著蟲鳴鳥叫,溫熱的氣溫彷彿夏日,眼睛看的到的地方全是品種各異的樹,百花齊放的角落還有一處涓流形成的小水塘,婉兒就躺在旁邊的青草地,此處簡直像世外桃源,秋水卻不想待在這裡。

「婉兒姑娘,醒醒。」秋水拍拍婉兒試圖叫醒她,婉兒卻毫無反應,閉著眼沉眠,只是靜靜躺著,若不是胸前還有起伏,只怕會讓人誤會她已死去。

山神信步朝他們走來,秋水不安的回望,但不肯丟下婉兒獨自逃跑,只能坐在旁邊等。

「就是有你們這種人呢,明明心裡都有答案,卻想登山求別人的解答,真是奇怪啊…隔個幾年就會出現這種傻子呢…真令人懷念。」山神頂著稚嫩的臉蛋,老氣橫秋的仰頭自言自語。

怪了,怎麼跟鎮上人的講法有點出入?這番話比較接近前幾個鎮上遇到的那位掌櫃所說的話,可鎮上人說的又是怎麼回事呢?秋水偷瞄山神,卻不敢問。

「兩邊的說法都沒錯啊,我確實會召人入山陪我玩,不過他們下不下得了山就不一定了…只有我中意的人,我才會幫他們找到心中的答案,或讓他們平安下山…畢竟山裡沒什麼娛樂,無聊得很嘛…你說是不是?」山神再次洞悉秋水心聲,露出古怪又不相襯的邪氣笑容,歪頭徵詢秋水的意見。

秋水聞言寒毛倒豎、額角滑下冷汗,無意識的吞嚥唾沫。

意思是,祂心血來潮真的會隨機抓人入山陪祂,但不合意就任其自生自滅的在山裡迷失,而像他們這種本就有求於祂的人更是祂樂意玩弄的人,博得祂青睞,就是得到答案與平安下山唯一的方法。

簡單來說,這兩種人其實對祂而言都一樣…祂把「迷途的人」當娛樂?

難怪鎮上人會那麼恐懼這座山,還有那些傳言…難以揣測、喜怒無常的山神,弄不清是正是邪、是善是惡,還真像無邊所言…秋水忐忑不安,後面的話不敢再接著想,但要隱藏根本徒勞無功。

「呵,妖山哪…我不否認,不過聽著還是讓人有點不高興哪,不如就再讓她多費點功夫登山吧?」果不其然,山神又看穿了秋水的心聲,揚起惡意的笑容,清脆的彈指,水塘上乍現漣漪,波紋擺盪中,夜無邊的身影出現在水面。

還是那樣冷厲堅毅的神情,全身黏附著白色霜雪,呵出白霧緊握染血的單刀,吃力的從堆積至膝蓋的霜裡把腳拔出來,吐掉嘴裡的污血,抹去遮住眼睛的白霜,步履蹣跚的走在崎嶇的路上,看上去相當疲勞。

她周圍倒著數隻雪狼,破損的衣衫與瘡痍的身軀、地上的血灘,都說明了她所遇上的困境與激鬥,可她仍執拗的在找尋什麼。

秋水看得分明,水面那端的她那開闔的嘴唇,是在叫自己…

她邊走邊滴血,那一顆顆鮮紅的血珠在白霜上暈開,怵目驚心直叫秋水心疼不已,水氣積蓄在他眼裡,卻執著的不肯滴落。

他差點瘋癲的撲進水塘裡,但僅存的理智讓他停下這愚蠢的舉動。

「喔,身手挺好的,不如再叫幾隻狼來吧?」山神盯著秋水的臉,饒富趣味懷著惡劣的笑容,揚起肉嘟嘟的手,打算再彈一次響指。

「山神大人,不要!求您了!若是在下有冒犯之處,儘管處罰在下,求您別再折磨無邊了!」秋水聞言顧不上恐懼,連滾帶爬的伏在祂身前,懇切的哀求,那張絕美的容顏滿是祈求,只差沒把心掏出來給對方。

「你倒是赤誠,這般喜歡她嗎?我瞧她醜得很,整個身體都是傷痕,你是喜歡她哪裡?」山神興致勃勃的打量秋水,好奇的問。

「…她的全部我都喜歡。」秋水從臉到腳趾全都羞紅,但毫不退縮的直言。

「全部?你真的了解她嗎?你知道她有什麼樣的過去嗎?」山神清脆如銀鈴的笑聲充滿輕蔑,精光大盛的金瞳冰冷無比。

彷彿在說她不僅看穿秋水所隱匿之事,也看到夜無邊塵封的過往。

秋水寒毛倒豎,不願去細想從認識夜無邊到現在,她不小心透露出來的某些端倪,她所遇過的事,或許比自己慘烈幾百倍…

「我看你似乎隱約知道什麼,這樣你仍然愛她?就算她不乾淨?就算她不願對你說?」山神殘忍而戲謔的露出挑釁的笑容,慢慢問。

「…我愛她,無邊從來都不髒,就算是滿手鮮血,就算她【跟我一樣】陷在汙泥中,我也願意與她攜手同行…她不跟我說也沒關係,只要她願意讓我留在她身邊…就足夠了。」秋水明知道徒勞,也不肯明說「一樣」是「怎樣」,他只知道自己無藥可救的沉淪於對夜無邊的依戀,這樣就夠了。

山神沉默的盯著秋水,戲謔的神情轉為肅穆,秋水不甘示弱的直視對方。

「看你那麼柔弱,想不到是個意志挺堅定的傢伙。」半晌,山神勾起嘴角,揚手後兩人中間便出現一個小小的岩石茶几,祂倒了杯茶給秋水。

「所以說你們這些自找麻煩的凡人,真讓人搞不懂…陪我喝幾杯吧,等她解惑,自會到你面前了…話說回來,直覺這麼準的人還真是罕見哪…」她孩子氣的捻起茶點,悠哉的昂首,意義不明的自言自語讓對面的人滿頭疑問。

秋水很想衝去找夜無邊,可他很清楚不可能逃出山神的掌握,而且好不容易令祂青眼有加,違抗祂不知道會有何後果,何況現在所有人的性命都控制在祂手裡,他不能輕舉妄動,只得強行按捺焦躁,與祂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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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無邊不由自主的加快腳步,買了很多避寒之物,於飛霜中趕回溫暖的住處,想看到那張見到自己就高興的臉。

街角處,有一徐娘年紀的婦人拉拽著不聽話的孩子,急沖沖的罵。

「傻孩子,這天氣還在外邊亂晃,快回家,要是被山神選上,就會被抓走的!」

「唉呦!娘!那都是多久以前拿來騙人的故事!我才不信呢!什麼寂寞的山神會選人入山陪他!騙小娃娃的吧!我還想玩!」那抱著娃娃的小姑娘不依不饒的想抽回自己胳膊,卻直接被娘親抱起來,連連掙扎。

「什麼騙人的故事!咱們鎮上每幾年就會有人失蹤,妳看那邊那座山,平常那裡有山嗎?娘說過了多少回,不存在的第七座山現世,就是山神出沒的時候,回家了!」那婦人罵罵咧咧的,抱著哭鬧的孩子快步離去,夜無邊站在原處,朝婦人剛剛指的方向看去。

這扯的什麼神神怪怪的荒謬傳說,這鎮子的人腦子抽風啊?

不存在的第七座山?山還會忽隱忽現是吧?山神?還拐人入山?孤單?瘋了吧?這什麼妖山傳說,這裡不是號稱有靈山嗎?怎麼流傳的是這個?

夜無邊滿胸口的吐槽全噎在喉嚨吐不出來,原因無他,正是因為在漫天飛霜的那端,霧濛濛的天空下,的確出現了一座高聳入雲,進鎮時早該看見卻在此時才發現的巍峨高山。

那麼顯眼,黑鴉鴉的連烏雲都比不過它濃重的色彩,不論從哪裡進鎮都能瞧見才對,不應該啊…夜無邊百思不得其解,風霜吹得她眼疼,抖落身上沾到的霜雪,回客棧的路上還在思考。

她不信鬼神,靈山之說也認為是無稽之談,不過是秋水想陪另外兩人來走一遭,她才跟來的,全然沒想過會出現這種狀況,可事實擺在眼前,叫她不能不信…憑空出現的山?怎麼會有這種事…

回去後,夜無邊告訴其他人路上所見之事,另外三人趴在窗前,指著那座突然出現的第七座山嘖嘖稱奇,夜無邊確認不是自己眼花或魔怔,鬆了口氣卻對這種超乎常理的狀況束手無策,焦躁的滾杯子玩。

「怎麼會有這麼離譜的事。」夜無邊向來無所畏懼,卻對那座妖異的山不抱好感,心裡有些抗拒,不太想上山。

「夜施主,這就是緣分啊,看來掌櫃說的都是真的呢!靈山上說不定真有佛祖啊!」尚智雙手合十,虔誠的朝山連做三揖。

「我聽到的是山神不是佛祖,而且怎麼聽都覺得那傳言不吉,還拐人入山陪祂,說不定根本不是靈山而是妖山。」夜無邊滿不在乎的放肆狂言,尚智聽了連連擺手,還對著山那邊行禮致歉。

「夜施主不可妄言,山神也好佛祖也好,總是有神通的神靈,這樣太不禮貌了。」尚智嘮嘮叨叨的講個沒完,夜無邊翻白眼拒絕與他溝通。

「天晚了,要不我們明日再去那山探探,好嗎?」秋水與婉兒趕緊來打圓場。

尚智並沒有生氣,仍是和善的向夜無邊道晚安,夜無邊也沒動怒,只是擺擺手回應,兩人卻不約而同的搖搖頭,也不知是誰對誰更無奈。

「尚智兄弟沒有惡意的。」秋水看夜無邊仍蹙著眉瞪遠方的山峰,好意相勸。

「我知。」夜無邊懶洋洋的伸懶腰,拎起酒潭子領秋水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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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冷得滴水成冰,霧茫茫的霜花在夜裡狂亂飛舞,如豆的紅橙色火苗搖擺,夜無邊摟著秋水坐在床沿,於幽微燭光中飲酒。

秋水渾身發熱,也不知是為了取暖喝烈酒造成,還是被夜無邊摟在懷裡的曖昧姿勢弄的,酒量只算普通的他很快就暈呼呼的。

旖旎的氣氛、夜無邊身上的氣味、醇酒的芬芳,讓秋水覺得呼吸都有些炙熱。

他纖長的睫毛羽扇似的緩緩眨動,酡紅的臉頰像是枝頭鮮脆欲滴的嫩果,捧著白色酒杯的修長手指不經意的摩娑杯緣,想看對方又不敢直視的眉目含情,加上那張萬惡的絕世美顏,皆在撩撥著夜無邊的心。

最過分的是,他沒有自覺的誘惑那樣無邪,反而更讓人渴求。

海量的夜無邊懷疑自己醉了,專注的凝視著秋水唇邊殘餘的酒液,鬼使神差的,她挑起他的下巴,輕輕吮去秋水嘴角的酒。

秋水張大眼珠,目瞪口呆面紅耳赤的看夜無邊。

距離近得兩人的呼吸交融,分不出來誰的呼吸聲更重,秋水抿抿唇,口乾舌燥講不出話,夜無邊勾勾嘴角,笑得那樣邪魅輕狂,甚至能讓人忽視她滿臉的傷疤,那氣勢震得秋水心臟瘋狂跳動。

夜無邊很爺們,比他認知的所有男人更爺們,莫說自己溫順,就是其他粗手粗腳的真男人,氣勢都比不過她。

勾人心魄的,究竟是哪一方?

「好甜。」夜無邊意猶未盡的舔舔嘴唇,秋水下意識的咽口水,說不上緊張還期待,至少可以確定沒有厭惡或恐懼。

「怕我吃了你?」她更肆意的調笑,秋水搖頭,又點頭。

搖頭是因為他不怕她,點頭是因為她深邃瞳孔裡的那抹炙熱。

秋水早在未動情的年紀便已嘗盡人事,還沒來得及品嘗愛情的甘美,便已被折磨得對床事恐懼,可他唯獨期待夜無邊能…

秋水一愣,捏著酒杯的手指又用力幾分。

能什麼?更親近他?他可以有這樣的情緒嗎…?

他怕夜無邊嫌棄他的渴望…在他潛意識裡,那是污穢且恐怖的體驗,讓秋水對那檔子事有了錯誤的認知,明知道事實不是如此,可情感上跳脫不開。

他怕的是,夜無邊認為他跟其他人一樣,滿腦子都是淫穢思想…

秋水頸部冒出細密的汗,讀了滿腹詩書卻不知如何形容此情此景,難以用言語表示他的澎拜與惶恐,更恥於自己如姑娘般的扭捏,百般糾葛的結果便是他湖泊般的透亮眼眸閃爍霧濛濛的水氣,更增怯懦的哀憐感。

昏黃的燈火中,朦朧的酒氣瀰漫,夜無邊總覺得今天秋水看著更…可口。

她拿走秋水的杯子,捏捏他纖長的指尖,這小子全身上下就沒一處缺陷嗎?

這手指雖沒有女人細膩,但也相差不遠,跟自己粗糙佈滿硬繭的手完全不同,像根白糖條似的…她輕輕咬了咬,惹來對方一陣躁動。

夜無邊感受到他的忐忑,似笑非笑的斜睨著他,那條藍白色的髮帶此時不知為何格外顯眼,夜無邊眼底深沉幾分,加重力道往他手背再咬一口,沒有弄傷他,但他縮瑟一下,另一隻手不由自主的揪住夜無邊腰部的衣服。

夜無邊不輕不重、不快不慢的,漸漸拓展領土,頃刻間秋水雪白的脖子染上點點緋紅,軟嫩的耳垂也沒被放過,秋水想忍著,可齒縫間洩漏出的喘息卻因為壓抑更刺激旁人的感官,讓夜無邊難以自拔。

她貼在他耳邊叫他名字,低低的嗓音似有魔力,讓他全身的力氣都沒了。

酥麻麻的,像是骨頭都被人抽走,軟軟的攤在夜無邊懷裡,順從的等待後續。

那要命的迷離眼神水氣氤氳,難耐的摩娑著,想要更親近的舉動。

這樣的「歡迎」,意亂情迷中誰還能把持自我?

夜無邊正打算退去他的衣衫,手還沒往下探,便發現他褲檔的隆起。

像是突然被潑了桶冷水,凜冽的寒意從心裡竄起,少女時代的慘痛過去忽然甦醒…淒厲的尖叫與哭啞的咒罵迴盪在耳邊,讓她背脊發冷。

他是「敵人」啊!跟那些骯髒敵將是「一樣的」啊!

明明打從一開始她就知道他們不應該有交集,她腦子明明始終沒忘掉秋水終究是男人的事實,即使長得再標緻,他也不是女人…

分明從未忘卻那些齷齪事與秋水的性別,今天怎麼會突然「出手」?

即使掌握主導權的是自己,被「進入」被侵略的,還是自己啊!瘋了嗎?

她終究沒有那該死的命根子,以身體構造而言,終究是「吃虧」的那方。

無論是傳統的桎梏,還是因過去慘酷的回憶令她扭曲,總之夜無邊的靈魂仍被束縛著,揮之不去、擺脫不了…她視為「詛咒」的性別。

被推倒在床上的秋水茫然的仰視夜無邊,鬆開的衣領下,鎖骨的線條隱約可見,撩人而火熱的神情,卻因為夜無邊突如其來的冰封神情凝滯。

夜無邊惱火,卻說不上是對什麼火大,秋水鳳眼下的那顆小巧淚痣在幽微光線裡若隱若現,散亂的頭髮如瀑傾洩在床上,無聲無息的消去她的怒意。

秋水不敢出聲,也不敢妄動,怯生生的凝視對方。

夜無邊俯身對準那顆淚痣,仍然不輕不重的咬了咬,以為對方要繼續的秋水輕聲叫她,慢慢將手搭在夜無邊的背上。

夜無邊卻避開了,帶著難以言喻的複雜神情,她翻身躺下。

「…很晚了,睡吧。」夜無邊背朝秋水,冷冷的說道。

因為這句冷語,秋水從迷情裡清醒,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落寞而徬徨無依的怔怔看著床頂,不知是鬆了口氣還是失望,想不通怎麼回事。

看著夜無邊繃緊的背,秋水知道不能胡攪蠻纏,只希望她不要嫌棄自己…

少了夜無邊的懷抱,他覺得溫度驟降不少,即使他們倆人隔不到幾吋,卻像天涯海角那麼遙遠…一股深深的惶恐讓秋水像是沉入冰冷海水中,難以呼吸。

他不敢要求夜無邊回頭,像往常那樣摟著他,但又想貼近她,只得小心翼翼的挪動身體,把臉跟手貼在她的背上,偷偷汲取她的溫度與氣息。

感受到身後人像對待易碎品般的謹慎,夜無邊動了一下手指,卻沒有做出抗拒的動作,千般糾結化為無聲的嘆息,默許秋水可憐兮兮的渴望。

這是除去初識那夜以外,夜無邊頭一次沒有摟著秋水睡覺。

大概是情緒波動激烈的緣故,那些追趕不捨的無窮惡夢,毫不意外的再次糾纏她,夜無邊睡得極其不安穩,霜雪亂飛的夜裡竟睡得大汗淋漓,半夢半醒中,她睡顏凝重眉頭深鎖,恍惚間似乎聽到細碎的鈴聲響起。

清晨時分,她被一陣冷風弄醒,背後空蕩蕩涼颼颼的,她扭頭看去,卻沒見到原先睡在身後,總是比她晚起的人。

理論上,秋水沒有那個本事不驚擾她就下床,夜無邊睡在外側又淺眠,秋水再怎麼小心都沒辦法越過她下床卻沒吵醒她。

何況他離不開她,不可能因為昨天的中斷就突然撇下她獨自離去,就算是先去吃飯都不可能,他就是這樣依戀她,夜無邊非常清楚。

可他就是銷聲匿跡了,一點痕跡都不留,像是從來沒跟她睡在同張床,無影無蹤、無聲無息的憑空消失。

窗戶開了一小縫,冷風啪達啪達的打響窗櫺灌進室內,細白的霜雪飄進屋裡,在室內的溫度裡消融,清晨透白的霧氣與光線,讓人分不清現實與夢境的分別,夜無邊按著臉,下意識的將冷冽的空氣吸入肺裡再呵出。

她刻意刺激自己的感官,神智清醒卻更加難以釐清現況。

呼出的氣變成一團白霧,接著是另一團、又一團…她喘息聲越來越大。

秋水呢?!人跑哪去了!為什麼不說一聲就不見!

是誰說你可以擅自離開我的!你是…你是…

夜無邊突然停止所有動作,像是連心跳都凍住了。

秋水是?什麼樣的存在?她自問。

夜無邊黝暗的瞳孔閃爍著炙熱的微光,隨即消失,她用力甩頭揮去浮現在腦海中的答案,摩娑著腕上的髮帶,握著單刀大步衝出臥室,正巧和從對向房間奔出的尚智撞個正著。

夜無邊還來不及開罵,尚智卻一反往日的平靜,著急的抓住夜無邊的肩膀。

「夜施主,婉兒施主不見了!你有看到她嗎?她有說過要去哪裡嗎?」尚智緊張萬分的左顧右盼,聲音裡全是擔憂。

「婉兒也不見了?!怎麼搞的?秋水也不見了,他們…」夜無邊擰眉,嚴肅的瞪著慌張失措的尚智,心頭忽然竄起莫名的惶恐。

…難道私奔了?

她隨即用力搖頭。不可能…先不說秋水如何一聲不響的不見,單看他昨晚的樣子…絕不會毫無理由的跟她私奔,他分明那樣渴望我…若他心屬婉兒,應有幾分抗拒才是,不會任我予取予求,那究竟是怎麼回事?

「…昨夜你們有發生爭執,還是有遇上什麼怪事嗎?」夜無邊心中篤定,便冷靜一些,鎮定的問。

「沒有,小僧跟婉兒施主像平時一樣,互相討論對佛經的看法,然後各自安歇…」尚智抓抓他那亂糟糟的怪異短髮,認真的回想。

「…鈴聲…」他想起了不太在意的零碎記憶,模糊的呢喃。

「鈴聲?你也聽到了?」夜無邊愣了一下,她以為是夢中的聲響,別人也有聽到?所以不是她睡昏頭?那鈴聲怎麼回事?跟他們失蹤有關?當真詭異。

「夜施主也聽見了?」尚智茫然的回望夜無邊,心裡想的是同一件事。

沒有栓上的窗戶被冷風撞開,呼嘯的風霜灌進室內,灰濛濛的天空下,那座突然現世的山影格外清晰,仍然黑鴉鴉的像是暗夜剪成的影子,蕭蕭風聲從遙遠的那端傳來,像在呼喚著誰。

門板輕響,小二忐忑不安的探頭進來,夜無邊冷冽似寒霜的眼珠鋒芒畢露,像是一把無形的尖刀,視線戳得小二差點腿軟。

「二、二位客官,小人只是聽到有嚷嚷聲,想確認情況…早飯已經在樓下備好了,不知是要等另外兩位起床再用,還是…?」小二小心翼翼的偷覷夜無邊手上那柄單刀,謹慎的挑選詞句。

意思是,客棧的人沒有看見秋水跟婉兒下樓?尚智跟夜無邊心有靈犀的想。

「你們一直都在樓下?有人出入客棧嗎?」夜無邊冷冷質問。

「是,小店所有人都在客棧裡忙,天氣太差沒有其他人上門,整個客棧這幾天就做了四位的生意而已…」小二摸不著頭緒的回答這奇怪的問題。

「我們的另外兩位同伴不見了,施主可有線索?」明知對方不知道婉兒與秋水的下落,尚智仍不肯放棄希望,雙手合十溫和的詢問。

夜無邊以指尖彈響單刀用以恫嚇小二,眼中的猜忌與凶光越來越盛。

她曾經聽過有黑心客棧兼做人口拐賣的事,或許他們用了什麼巧妙的手法蒙騙了秋水他們?雖然她沒發現什麼端倪,既沒被下藥後的昏眩呆滯、他們也沒有單獨與店中人交談過,理應不會有這種事發生,但也不能保證絕不可能。

再說就算她跟尚智「賣相」不佳賣不了錢,也沒必要留她們活口,要是去報官豈不引人注目?哪個做黑的會如此蠢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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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無邊等人既已確定要走至少五個縣,便不再拖泥帶水的步行,豪氣的買了馬就上路,沒過多久就離開了留宿的縣城。

夜無邊沒想到秋水居然會騎馬,架式還算嫻熟,明明說自己身體弱很少出門,怎麼還會學騎馬?她不解的直盯著秋水瞧。

「無邊,怎麼了?」秋水一身白衣飛揚,耀眼陽光更襯得他清新脫俗,瘦弱的身形在寬大衣袍的遮掩下,居然讓他顯出幾分瀟灑。

「我還以為你不會騎馬,這也是讀書人必備技能?」她挑眉調侃的問。

「當然,雖然身體不好,但我可是六藝都學過…雖然只有射過靜止的靶…御車也還沒學全,不過騎馬沒問題的。」秋水得意的講了講,突然覺得在真的練過武的夜無邊面前講射箭根本班門弄斧,便趕快補充說明,不想讓人覺得他自大,但也不願讓她覺得自己一無是處。

只是這些花架子的君子六藝,在戰火燎原中哪能派上用場?一路淪落到煙花巷的他直到那時才知曉,所謂讀書人…特別是他這種不諳世事、身體弱的讀書人,連自保都不能,還談什麼君子呢…想到此,秋水不禁黯然。

夜無邊卻頗富興趣的打量秋水。

這小子果然出身好人家吧?禮樂射御書數都學?要完整的上過這些課,可要不少銀兩啊,之前還說得好像自己什麼都不會呢…唉,不過遇上戰亂還真沒什麼用就是了,也難怪他之前都沒說。

「嘖,射箭也就罷了,學駕車跟體力沒太大關係吧?這可不能賴到身體差上,怎麼沒學全了?偷懶?」夜無邊看秋水神情低落,便故意出言刺激他。

「我哪有…當時才十三四歲,車身太高很危險,我很害怕又沒興趣嘛…但我還是有認真聽先生教的內容喔。」秋水委屈巴巴的抗議,夜無邊聞言皺起眉。

夜無邊天性自由,其實她十三四歲時她也被嘮叨過要學一堆姑娘要學的玩意,但她老是各種藉口的逃去校場練武,所以不能理解秋水的乖順。

「十三四歲就學這麼多拉里拉雜的東西?你娘虐待你啊?」在她眼裡看來,硬塞一堆不感興趣的課給她就是虐待,才會有這麼神奇的結論。

「這也算虐待嗎?那無邊妳小時候都在做什麼?」秋水失笑,好奇的問。

「練武。」夜無邊邊說邊舉起自己的臂膀,隆起手臂的肌肉,自傲的說。

不得不說,夜無邊那身黑衣搭配她傲氣的神情,與騎在馬上迎風奔馳的模樣,簡直英姿颯爽,猶如沙場上的青年將軍,氣勢凌雲直叫人目不轉睛。

或許是很久沒有這樣悠哉的騎馬出行,夜無邊心情不錯,長年肅穆的神情此時染上淡淡的笑意,秋水看她高興自己也很開心,明媚的風光下一黑一白的身影並肩而行,讓人暫時忘卻曾有過的苦痛舊事。

「婉兒施主,妳看看前面的兩人,快不快樂?不要害怕,馬是很溫馴聰明的動物,如果好好對牠,絕不會被甩下去的。」尚智拍拍蜷縮在身前顫抖的姑娘的肩膀,平和安定的緩緩說道。

婉兒沒有學過騎馬,只得仰賴別人載,馬匹高大的身軀與快捷的奔馳令她害怕不已,從上路就閉著眼,牢牢揪著尚智的衣領不敢鬆手,生怕被摔下馬,全身繃得死緊,根本無法享受肆意奔馳的感覺,尚智見她可憐,不住安撫。

被這人救了好幾次的婉兒只得勉強自己,忍受顛簸的不適,硬著頭皮看向前方迎著日光愜意交談的兩人,背影那般從容自由,讓她羨慕不已。

「有小僧在,不會讓妳掉下去的,放輕鬆。」尚智溫和的朝她笑。

就是這張忠厚老實的臉,數次開導、耐心的徹夜與她談心,才讓她從漆黑的心湖裡浮出,重回這汙濁又清新的世界…遍體麟傷的婉兒知道,她內心那個罪孽滿身的自己並沒有消失,只是潛伏在深處伺機而動。

可是她不能再依賴她了…她得靠自己好好活下去。

「她」是為了自己才下狠手…婉兒無法責備她,也不願對她的存在視若無睹,她就是自己,是自己的黑暗面催生而出的,她的影子,捨不去的分身。

【謝謝妳…可是今後,希望妳能在後面靜靜的守護我就好…】

強光中,婉兒恍惚的在心裡對著水面下的自己,輕聲說道。

水面那端的她背後是一團黝暗的空間,陰毒的眼神閃過,卻有些淒楚。

【妳能保證他們不會再捨棄妳、欺凌妳嗎?】她伸出手,突破水面,撫上婉兒的面頰,優柔婉轉的語氣裡充滿濃烈的堅決,似乎不惜毀滅所有也要護著她…指上沾附的血腥味刺鼻得讓婉兒眼前朦朧起來。

絕對不會離開我的妳,我們一起承擔過往所有罪孽,可好?

婉兒珍重的回握那雙因她染血的手,淚眼婆娑的淺淺笑了。

【…我不會再任人宰割的。】她堅定的允諾。

【最好是這樣…採藥女…有什麼本事盡管使出來,別讓我鑽空子…】

與她如出一轍的面容模糊幾分,凌厲陰邪的眼神被水波遮掩,徒留嘴唇的笑意卻仍然清晰,她慢慢沉入水底,波紋漣漪氣泡消散,而後黝暗的水面恢復平靜,婉兒撫著心口,鄭重的鞠躬。

「婉兒施主?」尚智看她眼神飄忽,以為她又發作了,有些憂心的在她面前晃晃手,試圖喚醒她。

婉兒垂下眼簾,再次睜開已然換上不同神情,眉宇間淡淡的愁緒化為消融的雪水,澄澈的掃去從前染上的陰霾,朝對方展顏。

瞧那天空多麼澄澈,湛藍色的天際白雲飄盪,清風肆意的吹拂而過,塵土飛揚轉眼消失在遙遠的後方,身旁那人溫暖的注視,前面奔馳的兩人何等自由…世界如此遼闊,若是終日守在那山谷,怕是此生都不得見到此等風光吧…而這一切,都是他帶給我的。

婉兒一掃眉宇間的愁緒,露出真正的笑顏,璀璨光線裡,那張清麗的容顏猶如浮出水面的鮮花,嬌嫩欲滴而惹人憐惜。

尚智不知為何心臟忽然揪緊,風吹來的方向隱約傳來不知名的花香,叫人心蕩神馳陶醉不已,不禁對著面前的人露出笑容。

不時回頭確認身後人有沒有跟丟的秋水與夜無邊面面相覷,不知發生何事。

 

四人晃晃蕩蕩,風塵僕僕的走過四個城鎮,到了所謂「有緣就能入靈山」的第五個鎮--楓露鎮時,已然過了好一段時日,季節已到了秋季。

「今年天冷得早啊…」夜無邊仰頭望著烏雲密布的天空,拂去肩上沾附的霜花,說幾個字嘴巴就冒出白煙,但她身強體健,沒有受到天氣太大影響,仍是一派悠哉,跟身旁的某人完全不同。

雖說這個區域本就位在偏寒的地方,但也很少仲秋就冷到下霜的地步,身體本來就比較虛弱的秋水抱著夜無邊的斗篷,冷得牙關都在打顫,縮肩駝背的盡量將自己的身體縮小,好多留住更多溫度,但顯然完全沒用,仍是白著一張臉,可憐兮兮的瑟瑟發抖,不時還抽兩下鼻子以防鼻水流出。

「你看看,就說你肉吃不夠多。」夜無邊扯過秋水的手,替他搓手取暖,嘴巴上嫌棄,動作卻不言自喻的呵護對方。

「…不是肉的問題吧…」秋水委屈卻幸福的苦笑抗議。

「我說是就是,囉嗦。等等進客棧就先泡熱水,別給我染上風寒啊。」夜無邊橫他一眼,強硬的堅持。

婉兒跟秋水差不多水平,一張小臉已經凍得青白,尚智站在迎風處替她遮風,但效果不彰,無奈之餘四人只得先躲進屋裡再行計較。

天氣壞還是有好處,沒人有閒心去看秋水的長相,這次總算沒有像前幾次那樣讓街上擠得水洩不通,連客棧的小二替他們開完房後,就飛也似的躲回灶房取暖。

大概是懶得選,看他們四人一起,這小二就隨便開了間四人住的大房,那空間寬敞得多餘,要不是夜無邊口袋夠深,怕是住不起。

進門後左右兩邊各有臥間,中間是個縮小版的廳堂,寬敞窗戶前有個夏天用以乘涼的臥榻、走道兩側有四張紅漆扶椅、中央一個雕裝精緻的紅漆圓桌,光滑油亮的桌面擺著素陶色茶具組。

房內陳設典雅素靜卻不單調,能看出設計的人品味卓絕,此外還放了炭盆用以取暖,四人進房沒多久便已揮去身上的寒氣,溫暖得猶如泡在熱水裡。

不說還以為走進哪戶人家裡,居家感十足溫馨異常,讓人忘記荷包有多傷,只叫人難以捨棄這番舒適,巴不得在此間常住不去。

夜無邊趕那兩個抖得跟篩子一樣的人各自去泡澡,和尚智在桌邊討論行程。

「沒料到天氣這麼惡劣,那兩個又那麼怕冷,上山的準備可得仔細想清楚。」夜無邊瞄瞄窗縫,烏鴉鴉的黑雲與霜花紛飛,這天氣在山裡瞎撞可太蠢了。

「是啊,而且還不知道是哪座山,該先往哪邊找呢…」尚智平靜的喝茶,明明提主意的人是他,卻彷彿事不關己似的,叫夜無邊無言。

「說得輕巧,不就是你要上靈山的嗎?」她不以為然的挑眉。

「掌櫃說了,有緣人就能上山的,急也沒用,夜施主不妨放輕鬆。」他笑。

你還真信那套瞎話,什麼緣分不緣分,出家人就是這樣。夜無邊暗暗翻白眼。

「…你跟那兩個待在這裡,我上街買些必需品,順便看看可有什麼奇聞軼事能當線索。」夜無邊不想跟他扯太多,免得他開始講道,甩甩斗篷便要踏出門外,尚智愣了愣,起身勸阻她。

「夜施主,天晚了還下霜,現在上街太辛苦了,明天吧?」他溫和的說。

「就在附近轉轉,何況有些地方現在才熱鬧,我得去弄路費。」夜無邊冷哼,拎起乾癟的錢袋在尚智面前晃,他見狀有些靦腆的低頭,甚至不好意思問她要上哪弄錢。

整路的開銷都是夜無邊出的,四個人的吃住費可比得上夜無邊流連高等妓院的開銷,她不去搞錢誰去?

一個是不諳世事的傻瓜抱枕、一個是在封閉的山谷生活的孤女,一個不問紅塵的出家人,除了夜無邊還有本事弄到能養四口人的錢?

尚智雖有遊歷經驗,但之前餐風露宿慣了,根本不會想那麼多,獨自遊走街頭流浪時倒還能應付,吃飯靠誦經隨人施捨,自己住破寺殘屋也無所謂。

可現在身邊跟著婉兒這個大姑娘怎麼還能一樣?她離不開他、他承諾要守護她,那當然得跟她同住一屋,即使都是睡地板,客棧的花費仍得算他一份,乾糧饅頭還是要花錢的,不管如何零零總總的開銷總是免不了。

夜無邊錢又花得那般自然,尚智不是故意的,但竟然整路都忘了,只能說不愧是出家人,這些紅塵俗事根本掛不了心。

「…小僧…小僧以後會想辦法還的。」尚智歉疚的低頭,開始計算要頌多久的經才能賺到足夠的銀兩還錢。

「免了,爺賺錢快,不差這些錢。你就在這裡顧著他們,我很快回來。」夜無邊當然沒那麼小氣,她只是想堵住囉嗦的傢伙的嘴,也不想浪費時間跟他糾纏,計畫得逞便得意的閃出房,免得他知道自己要上賭館賺錢會嘮叨。

在街頭混久了,夜無邊賭錢的實力相當不錯,眨眼間便已賺得缽滿盆滿,揍跑想趁機敲竹槓的雜碎,她甩甩手,於霜雪飛凌中慢吞吞的晃回去。

不經意瞥向手腕上繫著的髮帶,想到某個溫吞生物在等她回去,她冷冰冰的面容有些鬆動,嘴角揚起寵溺的苦笑。

那髮帶是以紅橙兩色編成,赤紅張揚橙紅溫暖,兩條絲線以編麻花的方式糾纏成一股,尾端繫著做成火苗狀的紅色琉璃與楓葉,精緻結實又大方,繫在全身黑的夜無邊手腕上相當惹眼,不用說肯定不是她本人會繫的配件。

「…這真的適合我嗎?笨秋水。」夜無邊摩娑著髮帶,兀自低笑。

記得是在前面那個鎮上吧,正在採買途中,秋水路經某個攤販時,便停下腳步,直勾勾的瞪著這個不放,叫他還不肯走。

『無邊,妳看這個,好漂亮啊。』秋水拉著夜無邊的衣袖,期盼的看著她。

夜無邊看看擺在貨架正中央的這條髮帶,又看看秋水,摸不著頭緒。

這分明是姑娘家用的東西,你跟人家湊什麼熱鬧?

『你想戴?不是吧?』她難以置信的問,一點都沒聯想到自己身上。

『唉呦,這位美公子肯定是想送喜歡的姑娘嘛,護衛小哥你怎麼這麼不解風情啊?』老闆娘垂涎的盯著秋水絕美的臉龐看,根本沒把夜無邊放在眼裡,只憑眼前的印象胡亂鼓吹。

妳在講什麼東西,腦袋還清醒嗎?夜無邊翻白眼,早就知道秋水的臉容易造成旁人智商下降,但沒想到這麼離譜。

竟然當她是陪少爺出門的護衛?這聯想力太發達…

夜無邊意識到什麼,愣了愣,低頭看自己的裝束。

一身黑衣加單刀,滿臉傷疤體格結實,抱著一堆必需物資…

再看看秋水,一身白衣無垢,俊美無雙身材修長,兩手空空…

…似乎有幾分像,而且她本來就會保護他的安危,這樣說來還是自己遲鈍?

秋水不知道夜無邊為何沉默不語,歪著頭看她。

『無邊,這個好適合妳,買下吧?』秋水等不到夜無邊回應,軟軟的問。

什麼玩意?!現在什麼狀況?夜無邊沒料到這種發展,被弄得一臉懵。

『…我不戴這種女兒家的東西,走了。』她才懶得管老闆娘那張彷彿聽到什麼驚世駭俗奇聞的錯愕臉,拖著秋水就要離開。

秋水卻難得的堅持著不肯走,又用他那招該死的秋波攻擊,夜無邊彷彿像被星星正面打中,閃得她眼睛快張不開,氣惱的往他頭上巴下去。

『囉嗦,亂花錢啊你。』她念叨歸念叨,仍是把手裡的東西塞到秋水懷裡,扔了錢給老闆娘,撈走那條髮帶,目光瞥見另一條,想都沒想就一併買下。

那是與夜無邊那條同樣設計,只是顏色不同,由藍白絲線交錯編成一股,末梢繫著藍色琉璃珠與迷你白玉貝殼的髮帶,兩條放在一起,看著莫名相配。

夜無邊扭頭朝秋水看去,露出狡詰的玩味笑意,秋水不明所以的歪頭。

『啊呦,護衛小哥可真有眼力見,這條正好跟那條成對,很配兩人哪!』生意人就是生意人,見到銀兩就什麼世俗眼光都甩到旁邊去了,劈頭就是奉承。

夜無邊沒理她,隨意把兩條髮帶塞進褲袋,搶回秋水懷裡的東西,與他回去客棧,整天絕口不提這件事,直到晚上與他同榻時才又取出來。

『妳繫上一定好看的。』秋水望著純白床單上的紅橙色髮帶,訥訥的堅持。

『說了我不戴這種姑娘家玩意。』夜無邊斜睨他,似笑非笑的哼哼。

那為何買了呢?還帶上另一條,難道她喜歡的是這條嗎…?

秋水滿頭問號的呆呆看著夜無邊,憨憨的有點討喜,夜無邊抿著的嘴角微微上揚,將秋水的手腕拉過來,替他綁上那條藍白色的髮帶,才把紅橙色那條綁在自己手腕上,調戲的捏捏秋水的臉。

『…不過要是你綁著這條,我可以退讓一點。』她戲謔的邪笑。

秋水腦袋彷彿被狂風掃過,轟得他面紅如霞,想起老闆娘的話,心情好得猶如七月豔陽,樂顛顛的不住點頭。

無邊要跟他綁「成對」的東西!她這是認同他了?可以認為她也喜歡他嗎?

秋水心花怒放的表情將他的思緒完全暴露出來,夜無邊忽然覺得彆扭,粗魯的抱著他躺下,不准秋水多話。

他乖乖窩在她身邊,喜孜孜的入眠,夜無邊趁他睡熟,在他眉心落下一吻。

『不喜歡還會由著你吵嗎?傻子。』夜無邊低聲呢喃,少見的無夢之夜。

皎潔月色映上二人安適的睡顏,無語相知、良緣在側一世情牽,別無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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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無邊又回到少女時代的夢境裡,她昂首按著額頭,非常不爽。

為什麼最近老是夢到以前的事!吃飽太閒?

夢境裡的人來來去去的走動,夜無邊站在宅院的院子裡,使勁捏自己的大腿。

混帳,醒不來…最近老是這樣,似乎沒到某個段落點她就醒不來。

十幾年了,那些鮮明的回憶分明只會讓她在醒來時落寞不已,冥冥中卻似乎有種執拗的存在逼她去面對。

夜無邊懷疑自己潛意識在自虐,可又無法捨棄再次見到至親的渴望。

她只得移動步伐,看這夢境片段又想讓她記起什麼。

穿過院落蒼翠翁鬱的草木造景,來到開闊的廳堂,鼻尖彷彿嗅到懷念的氣息,是家的味道…如此熟悉刻骨,像是不曾消散。

大廳上,父母坐在首位,兩個兄長與少女時的她坐在下位,嘻嘻哈哈的閒聊。

少女夜無邊梳著高高的馬尾,一身短打便裝俐落簡潔,深藍色的袍子上繡著白色的雲紋,更顯得她英姿颯爽。

『阿爹,阿娘,你們要說什麼?』她毫無閨秀該有的矜持,孩子氣的踢著兩條腿,朝氣蓬勃的扭頭問。

『妳也差不多該談婚事了,該端莊點。』阿娘撫著臉頰,無奈的嘆息。

『我才幾歲啊?才不要!』少女夜無邊聞言立刻抗議,氣鼓鼓的吐舌頭。

『哪能說這種話,妳馬上就要十六歲了,誰家閨女不是十二三歲就訂親,就妳成天練武不學女紅,這樣下去誰敢來談婚事。』娘親擔憂的叨唸。

『誰愛嫌就去嫌,嫁不出去賴著阿爹養,才不怕呢。』少女夜無邊嘻皮笑臉的耍賴,兩個兄長也在旁邊擠眉弄眼的偷偷聲援她。

『就是,誰敢嫌我簡家的女兒,我也不稀罕…咳,但阿爹會老,妳還是得為將來做打算嘛。』阿爹傲然的挺起胸膛支持女兒,但馬上被妻子的眼刀嚇得改口,乾咳幾聲佯裝正經。

刀光劍影都不懼的老將,一個女人的眼光能多嚇人?

但他就是縮了,半夜被趕出房得在走廊吹冷風罰站可不好玩吧?誰讓妻子是自己的剋星呢?

兩個時期的夜無邊鄙夷的看著臨陣倒戈的阿爹,唾棄無比。

『妳外祖父說這次科舉出了個青年才俊,年紀輕輕就中了舉人,有意搓合你倆,阿娘聽人家說他知書達禮、溫文儒雅,外貌更是非比尋常俊美無雙,堪稱人中龍鳳…』阿娘無視夜無邊的表情,開始闡述不知道從哪裡得來的情報,言下之意似已無轉折的餘地,彷彿鐵了心要把夜無邊嫁給這才子。

『讀書人都一股酸腐味!才不要哪!那小子何方人?我跟他肯定搭不上話,幹嘛自找罪受啊!不嫁!』少女夜無邊摀住耳朵,大聲抗議。

『亂說,難道妳覺得外祖父有酸腐味?下次阿娘跟他說,瞧他會不會訓妳一頓!』文官家出身的阿娘不樂意了,生氣的訓斥少女夜無邊。

『外祖父不算嘛!但阿爹跟老哥們都這麼說的啊!』少女夜無邊很沒道義的拖旁人下水。

三個大男人立馬縮成一團,眼觀鼻、鼻觀心,就是不敢跟簡家「最強」的女人四目相交,就怕沒晚飯吃。

『…反正妳外祖父已經去說媒了,若是對方也同意,過些時日等他再大一些,阿娘就開始張羅婚事…』娘親留給男人們等等再算帳的「親切」眼神,強硬的繼續話題,少女夜無邊卻越聽越奇怪。

『什麼叫「再大一點」??那舉人現在是幾歲?』她難以置信的打斷娘親。

『跟妳差兩歲,現在快十四了,是袁家的三少爺,這年紀就中了舉人,是不是很有出息?前途必不可限量,阿娘得替妳先搶下,免得被人搶走。』娘親雙眼放出燦爛的光芒,覺得自己為女兒做了最好的打算。

『啥?!那不還是流鼻涕的年紀嗎?!阿娘妳瘋啦…』少女夜無邊驚得連眼珠子都快掉出來,更拼命抗議。

夜無邊頭疼的按著額,連抱怨的力氣都沒了。

夢境轉為一片朦朧,眼前的人影搖晃消散,她這夜無意義的回顧到此為止。

夜無邊心情頗差的張開眼,漸漸清晰的景象裡,秋水的輪廓也越發清楚。

這小子,睡得倒安穩。夜無邊指尖輕輕滑過他堅挺的鼻樑,疲倦的嘆。

在那之後過了約半年,前朝便覆滅,她家破人亡淪落軍妓…

也不知那素昧謀面的袁家三少如何了,舉人嗎…在那天翻地覆的戰爭狂潮中,這頭銜應該沒用吧?說不定他早就死了。

阿娘…難道女人沒有嫁人,就得不到「歸宿」嗎?是誰規定女人不能自食其力的?那若是尋不到良人,又或是碰上戰亂,該如何自保?

看那婉兒…她如世人所望,嫁了人,就得到幸福了嗎?

夜無邊不願過那種任人左右的人生,當然更不可能像婉兒那樣隱忍度日,直到最後瘋癲…若是她在她的位置,早把那雜碎打得當狗爬了。

當初戰亂時只是人數佔了優勢,她有信心若在婚姻裡,要擊倒一個男人不費吹灰之力,可現在想這些又如何?

她還是「髒了」。從身體到心靈,全都汙穢不堪。

夜無邊低迷的情緒揮之不去,不知自己記起那段過往幹嘛。

嘿,那人中龍鳳與她不曾碰面便離散倒是好事,即使在人海中錯身而過,她也不必看到男人面對受過屈辱的女人,會露出怎樣骯髒唾棄的神情。

何況她的容貌已弄成這副德性,也就秋水跟尚智兩個怪傢伙敢接近她…當然對她憐憫同情的人不是沒有過(例如沒多話卻平和待她的掌櫃夫妻),只是她不需要,從來都不需要。

不論是將門千金的簡家大小姐,還是狼狽不堪的夜無邊,都不稀罕同情。

她甩開被子,走到窗邊洗漱,毅然的想著。

「…嗯…無邊,妳醒了…」秋水迷迷糊糊的支起身,睡意強烈的嘟嚷。

雪白的衣服果真適合他,在陽光中顯得飄逸出塵,猶如墜入凡間的仙人,連衣衫散亂的揉眼睛看著都格外清新。夜無邊盯著秋水,感嘆道。

「今天要去哪邊找情報?」秋水抱著猶帶夜無邊氣息的被子,含糊的問。

夜無邊看他那副像極了愛睏貓的溫吞樣子,忽然湧上逗弄他的衝動。

「妓院,你去嗎?」她走到他面前,將擰乾的布巾遞給他,露出玩味的眼神。

布巾啪搭一聲掉到床邊,秋水睜大眼,難以置信的瞪著夜無邊。

「我…我不去,為什麼…妓院?」秋水驚得連話都說不好,顛三倒四的問。

「那種地方常常會有意想不到的謠言在傳,或許能有斬獲。」夜無邊假裝不知道秋水的震驚,平淡的聳肩,像是在問早飯要吃什麼。

「…可是妓院…不想…」秋水在妓院的恐怖經歷再次浮現,讓他臉色一片煞白,而更令他不安的是夜無邊是否對他厭棄了?

她說過偶爾會跟姑娘「活動筋骨」,那要是她這一趟打探消息時,剛好瞧到順眼的可人兒,自己這「抱枕」是不是就沒用了?

夜無邊並不需要自己便能活下去,這點秋水心知肚明。

他知道她不像自己那樣渴求對方,所以當他放鬆而舒心的窩在夜無邊身邊,可能被拋棄的恐懼卻始終如影隨形,但只要夜無邊允許他接近,他就可以視而不見…即使是像搖擺的火苗那樣不安定的信任,仍是秋水唯一的信仰。

他離不開她,但她卻隨時可以抽身…秋水內心一團麻亂的糾葛,千愁萬緒口難開,姣美如月華的盛世容貌為此染上深深的黯然。

「你不想去,還是不想我去?」夜無邊伸出食指,輕挑的抬起他的下巴,調戲般的勾著嘴角,戲謔的問。

她當然知道秋水的答案,但她就是要他親口說出來。

「…我不想去。」秋水眼波流轉,湖水蕩漾似的勾人眼神,將內心的波瀾清晰的顯現。他拿什麼阻止夜無邊?他什麼身分都不是…

「那我要去了喔?」還嘴硬是吧?夜無邊壞心眼的挑眉,又強調一遍。

秋水抿著唇,彷彿用盡全力憋住哽在喉間的話。

「想說什麼就說,要不然我真要去了喔?」夜無邊湊到秋水耳邊,低沉的嗓音把她的話送到他耳裡,惹得秋水一陣酥麻。

心蕩神馳的同時也會意過來夜無邊在誘導他,逼自己講真心話。

雖然不知道這是在鬧哪齣,但他心裡又驚又喜。

無邊默許他阻止!這是不是代表他在她心裡佔了一點位置?

「…我也不要妳去。」壯了膽子後,秋水彆扭的拉著夜無邊的衣襬,將強忍的抗拒神態盡顯無遺,頗有小媳婦似的哀怨。

夜無邊心情好得多了。雖然從頭至尾都是「反的」,但那又如何?

秋水自願、她高興,誰有資格多嘴?

「膽子肥了啊。」她愉悅的在秋水軟嫩的臉頰上輕輕咬了一口,低笑道。

比吻更具掠奪性的咬,不輕不重的力道留不下半點痕跡,秋水的心臟卻被牢牢箝住,整張臉紅得像熟透的柿子,捏著夜無邊的衣角,講不出話。

「快點洗漱,我在樓下等你。」夜無邊胡亂揉捏秋水的臉,悠哉的晃出去。

夜無邊下樓時,尚智與婉兒已坐在廳上吃飯,瞥見兩人桌上的菜包子,夜無邊嫌棄的坐到隔壁桌,劈頭就點了滿桌子的肉。

「夜施主,一大早就吃這麼多油膩的東西,不怕鬧肚疼嗎?」尚智苦笑著與她打招呼,夜無邊滿嘴食物不講話,揚揚筷子便充作回應。

婉兒與尚智無奈的搖頭笑,三人安安靜靜…抱歉,夜無邊吃飯太豪邁,稀哩呼嚕的聲音讓靜謐的晨間時刻有點破滅,要不是客棧沒其他客人,還挺尷尬。

 

好不容易平復心情的秋水踱下樓,望著自己碗裡堆成小山的肉,傻住了。

「…無邊,這些太多了…」秋水哭笑不得的發現夜無邊還在挑戰極限,趕緊阻止,但夜無邊才不理他。

「不行,你給我吃掉,我要把你養胖一點,抱枕就是要軟呼呼的才對,我每天都像抱捆柴睡覺,弄得我手麻。」她強硬且毫不避諱餘人目光的直言。

秋水好不容易消停的害臊又被喚醒,不敢看隔壁桌的人,認分的照辦。

婉兒遺憾而悲傷的神情一閃而過,若是那人也同他那般溫和該有多好…

秋水確實俊美無雙人見人愛,婉兒並不否認喜歡上他是因為那張臉皮,但會那般執著的見面就決意下藥,或許是因為他與她那曾經的夫君有幾分相似吧…雖然他沒有秋水那樣的絕代風華,但在潛意識裡婉兒就是不由自主的把秋水當成他,才會難以自拔…那人對她如此殘酷,怎還忘不了呢…還真是自找罪受啊…她出神的想著。

「婉兒施主,過去的便是過去了,放下確實很難,小僧也還做不到,但不論如何,不是妳的便不是妳的,希望妳能早日參透。」尚智不惱不怒,以澄明的眼神溫憫的開導這可憐的痴人,畢竟誰有辦法甫入佛門便悟得真理呢?

「是,聽小師父的。」婉兒溫順的啜飲熱茶,不再做其他遐思。

「尚智,你說那靈山就在遙遠西方,你到底打算走多遠?真沒其他情報了?當初是誰跟你說靈山的事?」夜無邊朝還在跟肉山奮戰的秋水那邊推了一碗肉湯,不理他苦哈哈的笑容,自顧自的與尚智搭話。

「只是個香客,小僧不知道他的來歷…」尚智自己也知道單憑這點就要找到靈山簡直癡人說夢,大概得靠奇蹟發生才有機會,明知夜無邊可能失去耐性不去了,但他不願撒謊,坦率的直說。

「我們在的這個城鎮已經算國土的西部了,再過去還有大大小小幾十個鎮子,就算一直往西直線過去,在到國境前也有十來個鎮,當中有多少山?你打算每座山都去爬看看嗎?瘋了不成?」夜無邊走遍大江南北,對國內的地理位置相當清楚,幾乎能繪出整個國家的地圖,所以覺得尚智簡直癡人說夢。

「夜施主所言甚是,小僧慚愧…」他靦腆的低頭,卻沒有放棄的打算。

在後堂忙活的掌櫃端著熱茶過來,親切的朝他們笑笑。

「幾位客官是想去靈山嗎?」掌櫃年約五十上下,目光慈祥和藹可親,清瘦的臉搭配長及胸口的雪白鬍鬚,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感覺,斯文的問。

眾人一愣,難道奇蹟就擺在眼前嗎?

「是,不知掌櫃可有什麼線索嗎?」尚智合掌,恭謙的問。

「…靈山可不是隨便人都能涉足的,若是沒有涉險的勇氣,還是別去了…那山會挑選人的,倘若抱著輕率的心思上山,可回不來啊…」掌櫃瞇著眼環顧眾人,撫著長鬚慢慢說話的樣子還挺神秘。

「小僧聽人說過,那山能洗滌人心,還能得到佛祖的指引,小僧等人絕無惡念,只希望上天能指引我們一條明路,助我等破除迷惘…若掌櫃能告知方位,小僧感激不已。」尚智澄明的雙眼映出對方身影,誠懇的說。

「小兄弟的眼神很好,你這樣的人也需要上靈山求解嗎?」掌櫃讚許的回望。

「施主說笑了,小僧仍未超脫凡俗之擾,只是一介俗人,自是需要佛祖開導。」尚智不疾不徐,溫順謙卑的躬身。

「你信佛嗎?你感受過佛祖存在嗎?」掌櫃不知從尚智身上看到什麼,溫煦的目光染上一層淡淡的同情,平靜的問。

尚智有些失神,他當然相信佛祖,可佛祖在哪呢…小蘭施主受難時,祂為何只是默默的看著那一切發生呢…那樣聖潔而虔誠的人就在祂眼皮下受罪…

「小僧…始終相信…」但曾經如此真摯的信仰,現在卻令他困惑,語帶猶疑。

信佛,卻懷疑佛祖在否,可是大不敬?他是不是陷在執念的網裡,掙脫不出?

掌櫃對尚智有些含糊的回應並不在乎,沒有對這點多加置喙,彷彿看破紅塵般的睿智眼珠再次環顧四人,停留在夜無邊身上的時間最久。

夜無邊冷淡漠然的回望,神情中那抹傲性半分沒減,肆意暴露她的想法。

這老傢伙,到底要說不說?打啞謎賣關子很有趣嗎?還是要問她一樣的問題?

可笑,有人問她就敢答,誰在乎其他人怎麼想?

沒有佛、沒有神,這世界能救她的,就只有自己,什麼天道都是鬼扯蛋!

「…看來幾位客官各有緣由,老夫也沒什麼好插嘴的,若是各位執意要上靈山,那便向正西方走,過五個縣後若是有緣,自會找到入山的方法。」掌櫃對上夜無邊桀驁的表情,只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像是看穿她的內心話。

這人,怕是這四人中執念最重的那個吧…那身血氣奔騰的凜冽威壓,果真是需要靈山洗滌,否則可能永遠在黑暗的血海裡掙脫不出,最後氣絕身亡…

只是沒想到這樣的人,也會想要去和她性情完全相衝的地方?

「過五個縣後,自有入山方法?」夜無邊才不管對方在想什麼,狐疑的重複。

意思是,靈山在第五個縣與第六個縣之間?那附近有好幾座山,到底是哪一座?直接說不就行了?到底是不是瞎說的啊?

「要有緣才能找到入山方法,客官漏了幾個字。」掌櫃糾正道。

好個曖昧不明的講法,找不到就推說沒緣是吧?這老傢伙沒事湊什麼熱鬧?白搭我時間。夜無邊不以為意的聳肩,在心裡翻白眼。

「多謝掌櫃指點。」除去夜無邊,其他三人皆對掌櫃行禮表達謝意。

「不必客氣,都是緣分,看到諸位就覺得有很多話想說,希望你們都能得償所願。」掌櫃高深莫測的微笑。

飯後,掌櫃夫妻站在客棧門口目送四人離去,老婦面露感傷的側頭看向丈夫。

「…真像咱們年輕時啊。」她淡淡笑道。

迷惘而徬然無依是嗎…在這平和的時代,居然還有如此令人哀憐的青年男女…掌櫃那雙彷彿看透人世的雙眼閃過憐憫的溫情,最終仍是沉默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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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說來,婉兒施主也是個可憐人…」尚智看到一半便看不下去,深表同情並憐憫的朝婉兒的方向望去。

「你不氣?她差點讓你破戒,說不定之後還可能殺了你。」夜無邊冷冷問。

「得施主相助,小僧終究沒破戒不是嗎?人也好好的,何必再問罪於她?」尚智雲淡風輕的笑著,顯然佛學的涵養已深深刻在心裡,著實讓人佩服。

嘖嘖,出家人,難道都沒點脾氣?夜無邊不予置評的哼哼。

秋水坐立難安,服下藥後恍惚的行動現在令他深感可恥,不知道夜無邊會如何看待他?是否…覺得他那小倌的模樣令人噁心呢?

「你幹嘛扭扭捏捏的?想說什麼就說。」夜無邊垂眸淡淡問。

「剛剛…對不起…」秋水面紅耳赤,捏著衣角嚅囁的說。

「哼,就憑你要撲倒我,還早得很。」夜無邊嗤笑。

「我不是故意的…只是難以自制…」秋水羞恥的低頭。

「你的喜好真是奇怪,明明那裡有個水靈的俏姑娘,為何往我這裡撲?」夜無邊戳戳秋水的額頭,意義不明的問。

「因為…我喜歡的是妳啊…」秋水面色更紅,小聲卻清楚的表白,抬眼偷覷夜無邊的表情,想知道她的反應。

夜無邊渾身一頓,面容淡定眼中看不出情緒,只是直勾勾的看著對方。

秋水不自在的動了動,忐忑不安的祈禱自己沒有惹火她。

然後夜無邊伸出手,以有點粗魯卻不至於弄傷他的力道,開始蹂躪他的臉。

「無、無邊…?」臉被莫名其妙的又揉又捏,秋水茫然不解的喊她。

「不准對其他人擺出這種表情。」夜無邊霸道的宣告,像是默許他告白,又像沒有,但其中的佔有欲卻清楚明瞭。

秋水睜大眼,欣喜若狂的杵在原地,夜無邊突然起身,走向婉兒與尚智,不再理會身後那個開了滿天心花的呆子。

尚智悲憫的跪坐在婉兒身旁,誠心的唸著經文。

「她又沒死,你頌什麼經?」夜無邊搞不懂尚智,無奈的問。

「夜施主有所不知,經文並非只能超渡亡魂,也有鎮定心靈的作用,婉兒姑娘受了這麼多折磨,或許正在做惡夢,小僧在此誦經說不定可以傳達到她心裡,讓她不再那麼難受。」尚智雙手合十,和善的笑道。

婉兒確實蜷縮顫抖,臉色鐵青含糊的說著囈語,像在夢中仍不得安寧。

夜無邊知道那是受創過深之人才有的舉動,微微抿唇,心中思緒翻湧。

「…所以你打算如何?要不在這陪她?替她頌一輩子經?」她低聲問。

尚智忠厚老實的臉上浮現短暫迷惘,抬頭看向天際浮雲,若有所思。

「…從前小僧曾聽人提過,在遙遠的西方有座靈山,能洗滌人受傷的心靈,有緣之人還能得到上天的啟示,說不定佛祖會指引小僧一條明路,放下心裡的業障與罣礙…」尚智淒苦的笑笑。

「你難道想帶她去?這人瘋了,你如何說服她?何況靈山的位置你清楚嗎?」夜無邊浪跡天涯多年,根本沒聽過啥狗屁靈山,不解的問。

她也不知道自己幹嘛在旁邊囉嗦,照理來說她根本不屑這種事。

十年來,她始終游離於人群之外,卻從遇見秋水後便開始亂了套,後面這些事到底如何發展成這樣的,夜無邊一頭霧水,搞不清自己怎麼了。

「小僧會說服她…兩位施主若無要事在身,不妨一起上路?只要朝西方走,總會有辦法的。」尚智明明是在場最年少的人,此刻卻有超脫凡俗的沉穩,坦蕩直率的眼珠映著夜無邊的樣貌,似是看穿她內心的糾葛,叫人難以對視。

不知何時湊到旁邊的秋水拉拉夜無邊的衣袖,祈求的望著她。

「…你想去?」夜無邊上下打量秋水,沒好氣的問。

這小子,又用那種過分的眼神亂看,小心再捏你幾把。

「反正我們沒有特別要去的地方,當護送他們一程?好不好?」秋水軟軟的問。

「…明天出發,但是若你沒能說服她,我們便分道揚鑣。」夜無邊頭疼的捏了一把秋水,轉頭向尚智說道。

「小僧感激不已,多謝施主。」尚智溫順的笑了,恭謹的行禮。

「還有,路上你不得對我指手畫腳,我可不是修佛的人,吃什麼東西、要殺誰,都與你無關,這也答應?」夜無邊擺擺手,將話挑明了。

她才不要吃一路的素食,更不想放過所有渣籽,誰都別妄想改變她的做法。

尚智沒有親眼看過她殺人,又得她數次相救,誤以為她不是如此狠辣之人,聽得此話面露愕然,卻不出言斥責,而是握緊衣角,想了許久。

他並沒有立場指責別人,就算是意外,他還是殺了人,何況…當初他動手推那惡少,心底深處真的沒有絲毫想殺之的憎惡嗎?

他不是有意殺他是真、希望那人消失也是真,這樣他敢說自己從未動過殺念嗎?即使一秒的念頭都沒有嗎?尚智無法保證。

尚智承受良心的譴責一路流浪,內心徬徨無比,他相信有佛祖,卻看不到佛祖,迷惘中曾無數次幻想當時,若有個人能替他除去那些惡人…

難道他只是不想髒了自己的手,甚至沒有背上罪孽也要除惡的覺悟?

若真是如此…自己說不定比除惡務盡之人來得奸猾…只顧自己乾淨。

「…夜施主,您可有承受殺人的罪孽的覺悟?若是有,小僧…小僧便只能言盡於此,畢竟善惡…總是難以分辨。」尚智心裡一團亂,從小蘭之死到流浪的這些歲月,很多佛門規矩令他覺得矛盾,現在仍在尋找答案的路上,只得咬牙暫且觀望,想知道世俗之人與佛門中人的想法,究竟孰是孰非。

「…我有下地獄的覺悟,用不著你操心。」夜無邊冷冷說道。

雖然她壓根不信那套,但如果死後真有那個世界存在,夜無邊很清楚那就是自己該去的地方…滿心憤恨而揮出的刀、飛舞的殷紅血色,她都記得很清楚。

早在十年前她便已決定要走這條不歸路了。

即使天理不容,她也無愧於心,會坦蕩蕩的入土。

山間的風勢驟然增強,狂風在四人間呼嘯而過,日頭在眾人頭頂上猛烈曝曬,夜無邊傲立於棚子陰影處下,一雙似火的眸子灼人,期內蘊涵的堅決不言自明,直教人折服,尚智內心頗受激盪,甚至肅然起敬的靜默。

「無邊只殺壞人,尚智兄弟你放心吧。」秋水湊上前幫腔,尚智回以笑容,協約算是完成…雖然秋水又被夜無邊擰了一把。

翌日,經歷了這許多波折,夜無邊等人才終於離開了這個小鎮,往西出發。

穿越山谷回到官道上走了三天,不曾遠行的秋水與婉兒疲憊不已,加上還得補充乾糧等物,四人便決定進城鎮歇腳休息。

四個形貌差異甚巨的人走在路上,頻頻引人側目,幸好夜無邊跟尚智還算靠譜,早已習慣那些不善的目光,根本不理周遭的喧鬧,自顧自的走著。

尚智當時花了整整一宿的時間說服婉兒,也不知他到底說了什麼,婉兒現今看著倒是挺正常的,就是話少了很多。

鬱鬱寡歡的表情與不安交錯,讓她頗有楚楚可憐之感,夜無邊本就對她仍有戒心,對她不理不睬…何況她還得分神顧一個呆子。

「回來。」夜無邊按著太陽穴,微怒的拖著秋水的領子,命令道。

秋水滿臉雀躍,興奮的東張西望,全然沒發現自己第無數次差點走丟,樂顛顛的回望夜無邊,乖巧的任由她領路。

那天殺的絕世美顏已經夠惹禍,還擺那種表情!你想害多少人家庭崩毀啊?

夜無邊目露凶光的瞪視覬覦秋水的男男女女,才好不容易在湊到他們面前看美人的人潮中擠出一條路,沒好氣的用白眼看秋水。

「無邊,妳為什麼生氣?」罪魁禍首無辜的問。

夜無邊很想一腳踹飛身後那些鼓譟的人們,但她忍住了。

是沒看過美人啊?!這也要喔喔喔~的鬼叫?!滾!她在心底咆哮。

夜無邊知道秋水的容貌堪比天仙,但她卻沒料到帶這人出門竟這麼麻煩!

一群口水都快滴出來的傢伙繞在身邊不肯散,他們還怎麼趕路啊!

尚智跟她遇過無數恥笑,沒想過會有這種狀況,本以為是習以為常的嘲笑才置之不理,沒想到秋水吸引的目光越來越多,現在竟擠得路上水洩不通!

這種殷勤是他們沒處理過的事態,就算是靠譜得多的他們,一時竟也不知如何是好,婉兒見到這麼多帶著慾望蜂擁而至的人,明知不是對著她痴迷,仍不禁感到害怕,抱著包袱縮在尚智身邊,雙眼游移散亂,似有發作的前兆。

「夜施主,現在該怎麼辦好?」尚智與婉兒差點被人群沖散,狼狽的擠回夜無邊身邊,他滿頭大汗的扶著婉兒,無奈的問。

若非夜無邊身上殺氣太重,無人敢造次,這幾個人恐怕入鎮不到半個時辰就「分崩離析」,她也無奈了。

「會輕功嗎?」她左右張望,小聲在尚智耳邊低語。

尚智為人忠厚但並不蠢笨,立時會意夜無邊的意思,她橫抱起秋水的瞬間,尚智也跟著抱起婉兒飛簷走壁,東跳西躍的穿梭在各處屋簷之上,速度飛快堪比騰雲,頃刻間便消失在街道的盡頭,聒噪的埋怨聲自背後源源不絕,但飛奔中的兩人根本不理會。

「好快啊!」秋水被夜無邊抱著已是習以為常,抬頭仰望夜無邊的臉,感受呼嘯而過的風在耳邊喧鬧,奔馳的速度令他亢奮,不禁摟著夜無邊的脖子,興高采烈的吶喊。

「還不是你害的!再吵把你丟下去。」夜無邊嘴上罵人,卻也頗感有趣的揚起嘴角,鬧市逃亡…而且是因為某人太美,這什麼鬼情形。

真夠嗆的,像是一塊肥美的肉,出現在飢腸轆轆的狼群面前。

難怪那老鴇沒調教秋水,現在都這麼離譜,哪還需要假意賣弄風情?

尚智沉默不語,專注的跟隨夜無邊的步伐,老實的臉上看不見遐思,行躍間顛簸不已,婉兒怕得閉緊雙眼,全身繃得跟木頭似的,反而壓下躁動的情緒。

奔波片刻後,夜無邊才在偏僻的巷弄尋到一間老舊的客棧,她張望了幾眼,確定沒什麼客人,又將秋水的臉蒙上,四人才放心入內。

掌櫃夫婦是對老夫妻,對這四個引人注目的年輕人非常親切,滿臉皺紋卻行事周到,熱絡的招呼卻不多問,只勤快的幹活。

夜無邊要了兩間房,兩兩一間,本以為尚智會拒絕與婉兒同房,沒想到他卻沒有任何反應,夜無邊不解的盯著他。

「怎麼?現在又覺得近女色無所謂了?剛剛也是,本以為你會不敢碰她導致開溜失敗呢,轉性了?」夜無邊倒不是有意嘲笑,只是尚智與三天前相距甚遠,才對此充滿疑問。

「小僧只是想通了…若是心中無欲,怎能算近女色呢?而且小僧與她說好了,她會潛心修佛,同門住同一間房,沒什麼奇怪的。」尚智露出超脫年紀與凡俗的清明神情,溫和的笑道。

這就行?她要的應該不是這樣吧?夜無邊瞄了眼婉兒,狐疑的想。

婉兒露出悽愴卻坦然的表情,與她相視。

那是有所悟的表情…她體悟到自己親手犯下的罪行,決心悔過?

夜無邊知道她有兩個靈魂,現在在她面前的,是那個受過傷的良家女。

她無法說明自己為何會知道,但就是毫不疑惑的接受面前的現實。

沒辦法確定「眼前的」婉兒會不會一直存在,至少此刻她就在這裡。

眼睛騙不了人,尤其是夜無邊敏銳至極的目光。

「…你還真行,到底怎麼說服她出家的?」夜無邊勾勾嘴角,問道。

「不,婉兒施主沒有出家,只是帶髮修行而已,那天小僧與她徹夜長談佛法,並與她約定好,在她能面對過往好好活下去前,都不會離開她、會護她平安。」尚智真誠的回答。

夜無邊和秋水愣了一下,交換眼神內心有同樣的共鳴。

…這聽起來怎麼哪裡奇怪?是他們想多了嗎?怎麼搞得像求親一樣?

看看尚智與婉兒神情中的誠懇,又覺得是自己想多了,何況即使是如此,似乎也沒什麼不妥,修不修行、有沒有要還俗成親都與旁人無干,多說只是雞婆且不識趣,何必呢?

「先前多有得罪,婉兒給兩位陪禮,請原諒。」婉兒欠身行禮,柔順的說道。

「不須如此,婉兒姑娘,接下來還有很遠的路要同行,今後還請多指教。」秋水溫文儒雅的還禮,心無介懷的笑道。

眾人的目光集中在夜無邊身上,讓她渾身不自在。

「…都算了,以後別再加料就好,先回房休息,這幾日再上街去尋線索,散了!都休息去!」夜無邊性子倔,要她裝大度根本為難,只能硬氣的甩甩手,就當所有事都沒了,拉著秋水回房,速度快得像在逃跑。

明明她不是做錯事的那人…為何要開溜?

「…夜施主真是不坦率。」尚智無奈的搖頭苦笑。

婉兒也露出淺笑,對著緊閉的房門再次鞠躬,才回房安歇。

秋水覺得在房裡來回踱步掩飾尷尬的夜無邊好可愛,盯著她笑。

夜無邊千錘百鍊過,對外界的敵意與汙衊幾乎免疫,但對於這種狀況毫無辦法,雞皮疙瘩滿身長,無意識的在房裡瞎繞。

瞥見秋水的表情,讓她又羞又惱,覺得這文弱的呆子好像看穿她的內心。

「笑什麼笑!睡覺!」她捏捏秋水「可憎」的臉,怒道。

秋水委屈巴巴的揉揉自己的臉頰,乖乖上床盡自己的職責。

夜無邊等人透過掌櫃的幫忙,買到用以替換的衣衫,洗漱得乾乾淨淨又吃得很飽,才剛觸到床便已昏昏欲睡,秋水聞到夜無邊身上的皂角氣味,深刻的感覺到她就在身邊,心情放鬆的往她身邊又靠近幾分。

得意忘形的抱枕。夜無邊心裡暗罵,卻沒把他踢下床讓他滾去睡地板。

窗櫺透進幾縷幽微的月光,夜無邊望著面前人那心滿意足的笑容,沒有察覺自己冷淡的臉柔和了幾分,緩緩闔上眼皮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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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my6051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自那時起,小僧便在外流浪,已有兩年左右。」尚智言罷,苦澀的嘆。

「…尚智兄弟…」秋水心情複雜,不知該說什麼安慰。

「小僧是個罪孽深重的人,今生怕是無法頓悟了。」少年自嘲的笑。

「這哪算什麼罪孽?你想多了吧。」

不待秋水回答,夜無邊的聲音冷不防的從旁邊出現,嚇了兩人好大一跳。

夜無邊抱著柴,叼著幾片不知名的葉子,盤腿坐到秋水跟尚智中間,撐著下巴面無表情的看著尚智,不知心中在想什麼。

「無邊,妳什麼時候回來的?」秋水歪頭問。

「沒很久,聽到你們在閒聊,我就在旁邊聽聽。」夜無邊聳肩,全然不把偷聽當一回事,不過也無人在意。

「夜施主好俊功夫,小僧竟沒發現你。」尚智佩服的說。

「小伎倆罷了,這給你們。」夜無邊略為得意的哼哼,塞給兩人幾片葉子。

「這是什麼?」秋水好奇的嗅嗅,疑惑的問。

那片葉子呈鮮綠色,大約掌心一半的大小,水滴狀的葉片尖尖有點彎曲,聞起來微帶沁涼氣息,但看著沒什麼特殊之處,就是很普通的葉子。

「毒藥,不敢吃了?」夜無邊冷冷哼笑,自己卻嚼的起勁。

秋水發現夜無邊現在竟有心思逗弄自己,心中不禁大喜,乖乖的含在嘴裡咀嚼,夜無邊無奈的捏捏他的臉頰,雖然表情沒什麼變化,動作卻充滿著寵溺。

尚智察覺了什麼,卻不便多問,裝作若無其事的低頭吃自己的葉子。

「待會有好戲瞧,你們別嚷嚷。」夜無邊冷冽的眼神裡閃過幽微的異光,秋水與尚智交換迷茫的表情,卻沒等到夜無邊回答。

婉兒捧著一鍋雜糧粥,笑容滿面的朝三人走來。

她忙前忙後的布置餐具,每個人的碗裡都裝了滿滿的粥,殷勤的勸食。

「小兄弟,這是素的,你可以放心吃,就是對夜大俠與秋水公子不好意思…小女子沒有多餘的鍋具能另外煮葷食,還望莫怪。」婉兒歉疚的說道。

夜無邊無所謂的擺擺手,很沒吃相的唏哩呼嚕大口吞食,秋水看她吃東西的樣子一如既往的豪邁,嘴角上揚滿臉柔情,靜靜凝視著她。

看她吃飯就一股滿足感,為什麼呢?真想永遠看下去。他眷戀的想著。

「你們什麼時候會離開?小女子一個人在山裡,總有點寂寞,能不能待久一點呢?」婉兒嘴裡說你們,眼睛卻盯著秋水不放,眼神裡蘊藏著無窮的渴望,讓他心裡發毛,只得低頭拼命吃飯假裝沒發現。

「想離開就會離開…不過妳似乎不打算放我們走?」夜無邊似笑非笑的淡淡說道,婉兒聞言一愣,揚起美麗無害的笑容,不解的看著她。

「夜大俠何出此言?小女子不懂。」她軟軟的語調充滿無助,彷彿被要脅的可憐人,眼波流轉無比風情,但夜無邊毫不領情。

秋水與尚智端著碗的手突然頓住,匡噹一聲空碗落在地上,二人手腳無力全身發熱,揪著胸口的衣服不住喘息,面色焦灼難耐的看著她們。

「沒想到藥性這麼烈,都先給他們化毒草了…」夜無邊若無其事的拋開手裡的空碗,嘴角揚著笑意,卻煞氣逼人的看著婉兒。

婉兒端坐著,面上的迷惑逐漸崩解,表情扭曲猙獰,森冷的回望夜無邊。

「你為什麼沒事?」她語調判若兩人,陰測測的問。

「我走過無數生死關,對大部分毒藥免疫,更別說剛剛還吃了化毒草。」夜無邊輕鬆的向後靠,彷彿想看看這人還有什麼把戲。

「怎麼回事…無邊…」秋水眼前的景象朦朦朧朧,像是籠罩在一片水霧裡,害怕的往夜無邊的方向伸出手摸索,想尋求安穩。

「不要擔心,等等就沒事了。」夜無邊握住秋水的手,輕柔的摩娑。

「嗯…」秋水眼眶樣著水霧,柔情依依軟綿綿的將臉靠在她的手背上。

那畫面,十足像對神仙眷侶,未到濃情密意,卻有一切盡在不言中的柔情…只是角色位置跟尋常不同,而在不知夜無邊真正性別的另外兩人眼裡看來,更是「違背常理」。

「…為什麼…為什麼是你…」婉兒見狀,瘋癲的抱頭,語無倫次的呢喃。

「婉兒施主…夜大俠…這到底怎麼回事?」尚智不像秋水一樣,有夜無邊一句保證就什麼都可以不管了,不知所措的問。

全身都好熱,像火在燒,好想脫光衣服…婉兒施主看起來模樣怎麼不太一樣…好美…小僧好想更靠近她一點…想貼緊她…然後…然後?

尚智未經人事,十七年來都清心寡慾的禮佛,情欲噴漲翻騰會讓他難受,卻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只知道自己滿腦子似乎鼓脹著不該有的心思,但那朦朧的意識到底稱為什麼,他搞不清楚。

「你問她吧,要是我們沒來,你大概就被她生吞活剝了…你不該救她的。」

夜無邊毫無預兆的推倒婉兒,將她壓制在地,重心放在她的胳膊上,不顧婉兒吃痛的慘叫聲,冷淡的說。

「啊啊啊!為什麼是你!為什麼是他!為什麼這樣對我!」婉兒再也沒有半點溫柔氣質,長髮散亂的沾了滿地泥巴,臉上全是瘋狂,不知眼中映出的是誰,胡亂嘶吼著,語氣裡充滿怨懟與狂烈的憎意。

沒有人明白她在說什麼,夜無邊看她如此,心知對方現在神智不清,沒辦法給出清楚的交代,又吵得她耳朵發疼,乾脆先打暈對方再解釋。

其實夜無邊剛剛嘴上說要去找柴火的事都是唬人的,她從昨日到現在,壓根就沒消除對婉兒言行的疑慮,只是找藉口想去調查這荒村,沒想到晃悠了一圈,還真被她找到不尋常的東西。

「這是我在村裡搜到的…」夜無邊摸索懷裡,取出一本陳舊的小冊子,正要翻開展示,秋水卻越靠越近,雙臂環上她的腰,眼波流轉盈盈生輝,滿臉紅暈口乾舌燥的舔舐嘴唇,難耐的盯著夜無邊瞧。

「…秋水,你看什麼?」夜無邊當然知道他想幹嘛,雙眼冰冷嚴峻,全身的肌肉都繃起來,語氣裡的關切蕩然無存,身周迸發危險的氣息。

秋水收到警告,但神智不清的狀況下卻不願退開,他努力甩頭,身體卻仍恍惚且無自覺的勾引夜無邊,總覺得她身上那抹清冽的氣息能讓自己好過一點,他全身燥熱,難過的拉開衣襟連連喘息。

秋水那天女般的絕世美顏,露出這種模樣逼近,叫人如何承受?

該死的!何等撩人風情!要不是面對的人是我,你早被啃得乾乾淨淨了!

夜無邊瀕臨腦充血邊緣,要不是她定力驚人,即使有過去那種難堪的苦痛回憶,也會如狼似虎的撲上去「飽餐一頓」。

畫面看起來非常弔詭…一個沾滿泥土的瘋癲女人昏倒在旁、一個用盡全力阻止自己兩種意義上的「出手」、一個在唸清心咒、一個在跟奔騰慾望天人交戰…混亂到不知該說什麼。

夜無邊凌亂了好半晌,終於成功克制出手力道,只把他們打暈了事。

「…沒想到她下的分量那麼重,可惜找不到更多化毒草,不然就不會搞這齣了。」夜無邊頭疼的看著倒成一團的三人,心累的嘆息。

等藥性過去就好了吧,這種藥效果也不長…就算沒做那檔事也會自然退掉,就是過程很難受而已。

夜無邊捻起秋水散落的髮絲,盯著他完美無瑕的臉,心裡陣陣波瀾,不知想起什麼、不知想要什麼…最後只能自嘲的笑笑。

她已經喪失女人的身分了,經歷那些非人道的過往,被毒被凌虐、幾次懷胎都被打掉,她早就沒有生育功能。

她全身的傷痕都在無聲訴說著,她沒有回頭路,滿腔的仇恨與悲痛怨毒,更令她難以平息那份兇猛的黑暗情緒。

夜無邊恢復自由之身的那天,她瘋狂的讓自己滿身瘡痍的身體毀得更徹底,她把自己的臉弄得更加怵目驚心、還燒毀了自己的胸部,捨棄了早就沒什麼能執著的「所有」…現在她就是個不男不女的東西。

那麼,留他在身邊幹什麼?夜無邊指尖摩娑秋水的臉,自問著。

是留他在身邊?還是留在他身邊?

這兩句看似相同,實際上卻不太相近的問題困擾著她…夜無邊知道自己不應該跟他牽扯過深,就算假裝是個白癡冤大頭,讓他離開妓院後就該轉身,也好過假仁假義的與他同行。

偏偏他不想走、她不想放…可又能如何?

她不能與他生兒育女、事到如今也不可能要她當個賢淑女人,成天守著宅子待夫歸來…那拖著他,耗著他的時間做什麼?

他能從頭來過,自己卻什麼都給不了…只能漫無目的的流浪天涯。

這樣對嗎?她錯了嗎?她自私自利、惡毒且天地不容嗎?

夜無邊怔怔出神,湛藍色天空像諷刺她一樣,明媚得難以直視。

丟棄在一邊的小冊子隨風展開,紙張啪啪作響,夜無邊面無表情的轉移她的視線,想起自己為何沒有直接斬死婉兒的原因。

女人…受這身體的束縛,一輩子活得可真不痛快,難道生為女人,便終生都得看男人的臉色做事嗎?運氣好得了良人也罷,若所託非人,那該會有多麼痛苦…是不是終究會有像她那樣可悲的結局呢?

風翻閱著小冊子,娟秀的字跡已然斑駁,處處都有淡淡的暈染與血漬,無聲訴說著沉寂在空谷中的過往…那可憐的瘋癲女子的回憶。

她是個採藥女,從遙遠的地方嫁過來這荒村,本以為能過著恬淡的生活,沒想到卻是落入了一個水深火熱的深淵裡。

她嫁的那人,容貌俊美柔情似水,堪稱舉世難見的好丈夫…但卻是騙人的。

他人前一套、人後又是另一副嘴臉…動輒打罵遠嫁偏鄉毫無後援的婉兒,她本來是個柔善隱忍之人,加上家醜不肯外揚的陋習,便一次次忍氣吞聲。

所謂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那傳統的桎梏束縛著這個女人,她沒有辦法反抗,只能忍著傷害繼續當個賢妻良母。

誰知道那人變本加厲,不但害她滑胎、敗光了她的嫁妝,而最離譜的是,他竟然拋下她跟另一個男人跑了!根本不顧婉兒這個明媒正娶而來的妻子!

一個男人!男的!他根本不愛女人卻要娶妻來糟蹋!十足是人渣行徑!

接二連三的打擊讓她一厥不振,而被這種低劣理由拋棄的女人,會換來什麼汙言穢語?會得到如何骯髒的羞辱?

在這性別不均衡的山間小村落,她成了人人糟蹋的玩物…比牲畜還不如。

身心徹底被折磨,無盡的怨恨痛苦中,她最終崩潰,發瘋了。

她散亂的意識被切割得零零碎碎,對於自己周遭發生的事已經沒有感覺。

她幾乎是以本能在行動,無意識的想排除所有威脅到自己的人。

某個夜晚,她在飯菜裡加了毒草,沒有人記得這個任人折辱的弱小女人是何出身,也沒有人覺得她會突然反抗,所以毫無戒心的吞下飯菜…

整座村五十個人全都被毒死…包含那些對她遭受的一切視若無睹的幫兇。

自那之後,婉兒便一個人在這裡生活,時而清醒時而癲狂,她記得村裡的人都不在了,卻模糊的記不清楚人們去了哪,好像自己殺的,卻又全無感覺…

她像在夢境與現實中徘徊,過了好幾年,棄置的屍體早已化為骨骸,荒煙漫草掩蓋住那些汙穢,房屋破損村落荒廢,婉兒喪失記憶片段的情況日益嚴重,腦袋裡總有兩個不同的聲音在交談,更多的時候是爭執…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像是另一個人,有時候又覺得只是自己多心。

她是誰?該做什麼?該往何處?能去哪裡?為什麼在這裡?

溫柔和順的謙恭女人,深深沉眠在她充滿瘡痍的內心深處,怎麼都無法喚醒。

渴望被愛卻憎惡著一切的毒婦,掌握著她的身體,擺脫不去。

夜無邊看著小冊子上凌亂瘋癲並錯置的留言,約略推估出這人的來歷,幽暗的瞳孔裡閃過幾抹曖昧不明的情緒,想起了癲狂染上她的那天。

婉兒與她,像是鏡子一樣,都是受盡折磨而瘋狂的人。

…所以自己才會遲遲沒給她個痛快嗎?難道她還想給她救贖不成?

可笑啊…她有什麼資格處決她、有什麼資格救她?她什麼都做不了,什麼都無法挽回…夜無邊冷峻的面容染上深刻的痛楚,輕笑著。

若這本冊子所記錄的都是真的,那婉兒的行事中所有的不合理都能明白了。

昨天,大概是她偶然的「醒來」,循著年少的記憶去山裡栽採藥草,卻遇上了一群劫匪,尚智正巧發現前來搭救,後面又被夜無邊相助,見到秋水後她與她心底那渴求著被愛的她產生共鳴,便難以自控的追求秋水。

卻又落得一次失望,悲傷的婉兒被怨毒的婉兒奪走身體主導權,不顧一切的在食物裡下了藥,是誰都好…只要能給她一場被愛的美夢就可以…

就可以有機會留下三人中的其中一人,或者全部…

畢竟秋水跟尚智看起來都是好人,若「不慎」與之有了夫妻之實,要強留下他們便不是那麼困難,這樣她便不必在空山裡獨望春風,虛度歲月了…

自己可能是順便的吧,畢竟若我的食物不同,很可能讓人起疑。夜無邊想。

雖然她那令人匪夷所思的想法簡直莫名其妙,卻又在奇怪的地方很精明,夜無邊雖猜中了她精神失常的真相,與惡劣行動背後的真意,卻弄不懂她是真傻了還是沒有…她怎麼會覺得有「睡過」就能留住人呢?

她還沒從她那人渣丈夫身上學到教訓?執迷不悟的渴求虛幻的愛情嗎?

夜無邊與她相似卻又全然不同…至少瘋的方向不一樣,所以她理智上能推敲出對方的行動,情感上卻無法理解,此時竟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

給她個痛快對她而言,或許才是最好的結果…可終結她苦痛的人生,是夜無邊該做的事嗎?婉兒真的犯了不能饒恕的罪嗎?沒有人能告訴她,「她們」這種被弄髒的人,到底有沒有資格、得用何種顏面苟活於世?

夜無邊心煩意亂,覺得沾附在五臟六腑的「汙泥」又開始勒緊自己,叫她難以喘息,她無意識的掐著自己的脖子,想透過能自控的痛楚拉回擺盪的心神。

秋水與尚智正巧醒來,睜眼就看到夜無邊在摧殘自己身體,兩人不約而同的撲上前,連說帶哄的拼命勸,才讓夜無邊撤手。

夜無邊確認過藥性已退,沒精打采的扔給他們小冊子,讓他們自行翻閱,並說明自己得出的結論,疲倦至極的靠在棚子支架上,不想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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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時分,黎明的光線正朦朧,天還未全亮,夜無邊就被驚醒。

其實身邊動靜不大,只是她長年練武的關係,有不尋常的雜音自然會讓她生起戒心,身體自動做出反應,還沒完全坐直,手已經握住擱在旁邊的刀。

原來是那少年怪僧終於甦醒,正拖著一身傷,吃力的四下找尋東西發出的聲音,他發現夜無邊盯著自己看,雙手合十的行禮。

「施主!很抱歉驚擾了你,請問有看到小僧的包袱嗎?」他急切的問。

夜無邊幾乎忘了那包袱的存在,愣了幾秒才在秋水躺著的地方附近找到東西,本想直接扔過去,但看對方找得那麼緊張,覺得還是不要用丟的比較妥當,便穩穩的交還給他,沒有開口多做寒暄。

「多謝!多謝!」他眼眶泛紅,欣喜的緊抱著包袱,像是找回了最重要的珍寶。

這下她反而好奇裡頭裝什麼東西了。

被打劫時護得牢牢的、剛醒來就急著找,包裡到底裝了什麼?

一個出家人(雖然看起來不太像),會那麼珍視的是什麼東西?

夜無邊百思不得其解,但又覺得多問這個沒意義,便不開口。

「對了,不知這是何處?小僧記得自己遇見一位姑娘被賊人騷擾…這些人空長了一身橫肉,卻不拿來做些正經事,而去欺負姑娘,簡直枉為男子漢大丈夫…嗯?你不是那位好心贈與小僧金創藥的施主嗎?那姑娘又去哪了?這究竟是…?」那少年僧可能腦筋還處於混亂狀態,抱著頭顛三倒四的問。

出家人,怎麼就有個多話的通病呢?難不成這是佛門不成文的傳統嗎?是唸經唸太多造成的後遺症?

夜無邊本就有點起床氣,少年僧嘮嘮叨叨的話讓她耳朵嗡嗡作響,不禁焦躁的按著太陽穴深呼吸,竭力克制自己讓他再昏過去的衝動,幸好秋水適時醒來,解了少年僧的「危機」。

他跟夜無邊比起來脾氣好得多了,耐心的向他解釋來龍去脈…不過很聰明的避開夜無邊把人殺光這一環節,省得引來爭執與麻煩。

「原來如此,多謝二位搭救,小僧尚智,不知兩位尊姓大名?」少年僧不疑有他,恭敬的問。

秋水偷瞄一眼夜無邊,看她沒有抗拒的表情,才放心說了。

「夜大俠功夫可真高強,小僧雖然練過幾年功夫,但遇上那麼多人還是束手無策,真是慚愧。」尚智摸摸後腦勺,憨厚的自嘲。

老實巴交的樣子,我看他是不願意下狠手吧…那些人只是憑著人數多而已,根本不堪一擊,如果像她那樣一次幹掉一個,他未必會落到被打趴的地步。

夜無邊始終盯著他的動作與肌肉看,心下瞭然,她知道這少年練武是下過苦功的,以這年紀來說,他的肌肉相當結實,何況傷成這樣還能行動,便可以推論他身體狀態絕佳時能多矯健…但她不懂這種寧願被揍也不還手的純良,便不多說。。

「那位遇襲的婉兒姑娘呢?」尚智問道。

正巧這時草屋的門被推開,婉兒慢慢走來,對著眾人微笑。

那靜靜一笑,猶如春風拂過般,溫煦和媚令人胸懷為之舒暢。

「諸位都醒了,小兄弟你身體如何?小女子再幫你換藥吧?」婉兒一身淡粉色便裝,烏溜溜的長髮披散,輕移蓮步伸手搭上尚智的肩膀,關心的問。

女子撲鼻而來的清香讓少年滿臉羞澀,趕緊雙手合十連連後退,不敢與之接觸。

「不敢勞煩施主,小僧雖被趕出佛門,但仍需守戒,不得近女色,還望姑娘海涵。」尚智客氣有禮的推卻,頻頻打躬作揖以表歉意。

「小兄弟說的是哪裡話,你我二人心無邪念,不過是換藥罷了,何來近不近女色之說?小女子不過是感激你昨日出手相助,絕非對你心存淫邪之意,怎麼卻被說得像在誘惑你似的?」婉兒格格嬌笑,坦然的問。

尚智終究年少,被她這樣說,反倒像自己心有雜念一樣,讓他頗為尷尬,卻不敢不守清規,又覺得再推拖很是不敬,忐忑不安的左右為難。

夜無邊臉色平淡,不過秋水知道她在看好戲,只得無奈的苦笑。

「小僧…小僧多謝施主好意,但還是不妥,不如小僧請秋水施主幫忙可好?」尚智苦惱的轉頭求助秋水。

他很想乾脆自己處理,偏偏身上好幾處傷都在背後,他哪有辦法自己弄?夜無邊給人的距離感與威壓又太強,秋水看著比較親和,便不由自主的拜託他。

(事實上,照尚智的堅持來說,夜無邊也不能替他換藥,但他沒發現「他」是女兒身,這番誤打誤撞的守了戒律,說來也是啼笑皆非。)

「如此也好,那就勞煩秋水公子了,小女子去替各位準備吃食。」看到尚智幾乎是逃跑般的迴避,婉兒便不再勉強,將準備好的藥與布條放下,便起身離去。

「我去找些能燒的東西。」閒著也是閒著,夜無邊瞥見草屋旁的柴堆所剩不多,便決定找些事來弄,順便到處轉轉,話說了就走。

「有勞施主了。」尚智除下傷處的舊布條,歉疚的說道。

秋水客套幾句,快速替他上藥包紮,坐立不安的頻頻望向夜無邊離開的方向。

她一離開自己,心裡就說不出的慌…尚智看來是個好人,但自己就是覺得很害怕,不知道這人會不會突然變臉…他不想再看到第二個「柴爺」了。

秋水經歷過多次折磨,現在對於同性的男人竟有種不能講出口的恐懼,就算對方沒有半點淫慾也一樣。

尤其獨處的時候更加明顯,婉兒那充滿情慾的目光固然讓他害怕,但尚智清澄的視線竟也令他無法自控的恐懼,不禁讓秋水自慚無比。

齷齪的,難道是自己嗎?他是不是沒辦法回歸正常了?

「施主?你是否有煩惱呢?為何眉頭深鎖?」尚智不知為何面前的人神情如此萎靡不振,不解的關心。

「在下沒事,多謝關心。」秋水趕緊調整那不合適的表情,硬著頭皮笑道。

「是嗎?可能是小僧多心了,總覺得秋水公子似乎很擔心夜大俠?是怕他迷路嗎?」尚智歪頭,單純的問。

秋水答不上來,含糊其辭的帶過,幸好尚智心性純真,未有其他多想。

「尚智兄弟不知從何而來?出寺修行嗎?」秋水趕緊轉移話題。

未料此言一出,尚智清明的神情突然變了。

「…說來慚愧,小僧鑄下大錯,被趕出寺廟…」尚智神情黯淡陰鬱,撫著身邊的包袱,幽幽回答。

「尚智兄弟看來不像是糊塗之人,何況誰沒犯過錯呢?怎麼就把你趕出來了?你還這麼年少,寺裡的人也太不近人情了。」秋水不解的說。

「不,施主你不明白…小僧犯的錯可不是小事,已經無顏面對佛祖…他們趕我出寺已經極為慈悲,小僧…是個不配活在世上的惡人。」尚智眼眶泛紅臉色鐵青,緊咬著下唇,顫聲訴道。

「怎麼會?出了什麼事?若尚智兄弟願意說,在下可以聽你傾訴,雖做不了什麼,至少你心裡會舒坦不少…當然,若你不願便不勉強,別憋出病來就好。」秋水本就好心腸,雖然心中有懼,可看少年如此傷神,心中不忍輕聲安撫道。

「…多謝施主好意,小僧感激不盡,就怕你唾棄小僧…」

秋水還待再說幾句寬慰話,尚智接下來的話卻讓他驚呆了。

「小僧殺了人。」尚智抹去眼角的淚水,充滿罪惡感卻毫不遮掩的直言。

秋水難以置信的張著嘴巴,上下打量眼前之人,明明見他至今都和善守禮,清規戒律都謹記在心,怎麼會說自己殺了人?莫不是在說笑吧?

「尚智兄弟,你說真的?」秋水認真的問。

「出家人不打誑語…雖然已被趕出寺,但小僧仍舊一心向佛,豈能有半點虛言?」尚智神情肅穆,一本正經的強調。

而後他輕聲嘆息,開始說明來龍去脈。

秋水從初始的驚愕轉變為瞭然,卻為他感到惋惜不已。

尚智是他師父撿回來的孤兒,自幼就在佛寺裡修行,他練武強身、也抄經禮佛,日日都規規矩矩的習法,從來不曾埋怨,克己自制的過著每一天。

尚智待過的那座寺廟雖小,在地方卻頗負盛名,每天都有很多人來參拜。

當中有個賣花的貧窮姑娘小蘭特別虔誠,天天都來報到,不求大富大貴、也不求嫁得如意郎君,只為了年邁眼盲的老母而來。

她總會挑出花籃中最嬌豔的鮮花,恭敬的奉在佛前,雙手合十虔誠的磕頭禮拜,求佛祖保佑娘親身體健康,還會感謝佛祖給她母女二人保佑,相當難得。

那姑娘相貌普通,但那真誠的神情,卻讓她柔和的表情發出聖潔光輝,年少的尚智心中感動,禮佛之時也會同時替她母女二人祈福。

她天天都看到尚智、他也日日都在等她,兩人年紀相仿,自然容易熟悉,時間久了兩人便成了朋友,師父見他們始終守禮,便不阻止二人往來。

那不是情愛,只是純潔無瑕的友誼,尚智心裡無愧,坦蕩蕩的繼續往下說。

『小和尚,我是賣花維生的,只有鮮花可以供奉,不知佛祖會不會嫌棄?』

他仍記得,小蘭衣衫上有許多補丁,手指常常有細小傷痕與泥沙,那是她天不亮就去採花的辛勤證明,她誠意十足,可每次看到旁人供奉之物何等光鮮,她便覺得有些羞愧,忍不住問道。

『不會,佛祖不會嫌棄的!祂看的是心意,不是東西的價值,施主不可妄自菲薄,妳的誠意佛祖一定知道,不要擔心!』尚智拼命搖頭,努力說服對方,不想讓這麼虔誠的人自卑,認真的說。

『小和尚說得有理,是我把佛祖看得太現實了,多謝開導。』小蘭聞言心裡暢快多了,和尚智相視一笑,下山賣花去了。

他高興的目送她離開,以為明天仍然還會看到她來禮佛。

卻沒想到那是最後一面。

總是這樣惡俗的事發生在善良的人們身上,小蘭上街賣花時,遇到城中惡少欺凌,人被綁進府裡,下落不明。

接連三日小蘭都沒有出現在寺裡,尚智擔心的前去探望,卻在她破舊的家裡看到她年邁母親的屍骸…是活活餓死在病榻上的。

空蕩蕩的屋裡什麼都沒有,濃烈的惡臭從佈滿蛆蟲的屍身上擴散,尚智嚇得六神無主,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邊哭邊替那位可憐的老婦處理後事。

有人看他一片真誠,便告訴他小蘭被人抓走,尚智便急忙前往大宅詢問。

那惡少自是不理會這髒兮兮的小和尚,門衛卻是無論如何打罵折辱,都趕不走這纏人的少年,他懇切卑微的拼命在門前磕頭,只求能換得小蘭自由。

但任憑他磕破了頭、血流滿面,跪在地上不起,膝蓋都滲出血,還是沒有人理他,尚智徬徨無助,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誦經祈禱小蘭的平安。

滂沱大雨中,少年滿臉淚水與血漬,悲哀無比的誦經聲源源不絕,即使滴水未進、就算喉頭出血,他還是執拗不悔的苦苦哀求。

無情的上蒼沒有給他幫助,他虔誠的祈禱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被煩得不堪其擾的惡少總算出面,不由分說的劈頭就是一陣毒打。

明明只要出招就能將對方打趴在地的尚智,卻忠厚老實的抓著對方的腿,始終如一的誠心求他放小蘭出來。

『髒死了!放開我!要那賤人是不是?來人!把她丟出來!正好省了我們的事!』那惡少唾棄的甩開尚智滿是泥血的手,氣憤的指責他弄髒自己華貴的衣服,指示小廝將人帶出來。

感激涕零的尚智不在乎對方的用詞,更沒注意到那惡少低劣的陰騭神情,所以當小廝把一綑破布抱出來的時候,他不解的抬頭看著眾人。

隨著粗暴的動作,那綑足足有一人長寬的布展了開來,小蘭毫無血色的面容露出,身體軟綿綿的在空中翻轉,空洞的眼眶正好跟尚智對上。

分明是死不瞑目的表情,就跟他先前埋葬的老婦一樣。

膝蓋受傷外加情緒震盪過大的尚智反應不及,沒能接住小蘭的身體。

她赤身裸體重重摔在地上,骨頭發出沉悶的聲響,尚智連滾帶爬的撲上前,耳邊嗡嗡作響,聽不見周圍的人在說什麼。

無情的雷雨轟隆隆的迴盪,如墜冰窖般的刺骨寒意,尚智無暇顧及其他,生平頭一次碰觸女孩子的手。

冷冰冰的,什麼都感覺不到,沒有泥土的氣息、沒有野花的芬芳,只有荒蕪悲涼的苦痛,無窮無盡的從尚智胸腔滿溢而出。

那樣虔誠善良的姑娘,衣不蔽體、滿身是傷,就這樣被人當垃圾一般摔在地上,受盡折磨、恐慌驚懼的結束她短暫的生命。

再也沒有那個沐浴在晨光裡,捧著鮮花誠心禮佛,除了母親健康別無所求的聖潔少女了。

沒有了,連她掛念的老母親也沒了。

一個活活餓死!一個被折辱致死啊!

佛祖啊!祢知道嗎?!祢看到了嗎?!祢怎麼忍心讓這種事發生!

尚智連日苦苦哀求,卻換來這樣的結果,他悲憤過度嚎啕大哭,雙眼竟流出了血淚,更是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加上放肆嘲弄的汙言穢語,更讓整個場面看來像一齣低劣至極的戲,只是沒有人來主持公道。

那些人扯著尚智的僧衣,嘻皮笑臉的汙衊他與小蘭有染,更卑劣的敘述小蘭受到怎樣的對待,此生未曾發過脾氣的尚智再也忍受不住。

『你…你還有沒有人性!不許你再污辱她!』

他長年練武體格結實,就算膝蓋受傷也不改他武力高過那惡少的事實,那惡少看他好欺負,沒料到他會突然出手,尚智不過用力推他,不料惡少猝不及防下竟被推倒在地,並且再也沒能起身。

不知是老天終於打算要收拾他,還是他運氣太背,所謂天道輪迴報應不爽,惡少栽倒的地方恰好有塊石頭,這一倒下,他後腦杓竟砸出個窟窿,當場送命,所有人呆在原地,一時間靜得可怖。

滿地血水天雷震震,尚智只是想制止他的汙言穢語,未曾想過傷他性命,這一切來得太快,始料未及的狀況讓他全身發冷。

--他殺人了。

十幾年來虔誠的拜佛,今日卻被瞋念蒙蔽心智,所有心血付之一旦,叫他如何承受這份罪孽?他怎麼面對師父?如何對佛祖交代?

年少不經世事的他整個腦子亂糟糟的,天雷彷彿要貫穿耳膜似的,拼命在身邊打個不停,離奇的是,卻沒有一道天雷打在他身上。

惡少的屍體被天雷劈得焦黑難辨,他家的門衛與小廝驚惶失措的連連奔逃,跪在地上半寸不移的尚智與小蘭的屍體卻絲毫未受波及。

二三十道雷全都避開了他,彷彿上天在庇護尚智,也在懲罰惡人。

只是來得太晚。

尚智心如死灰,空洞無神的仰望灰濛濛的天。

何不乾脆打死他呢?這時候打雷有什麼用?能挽回什麼嗎?

血淚淌落,尚智沒能參透上天的真意,聽不到佛祖的聲音,只有無窮的罪惡感令他窒息…老天是要他抱著這份痛苦苟活於世嗎?

仍舊無人應答,滂沱雷雨聲裡,那孤寂悲憤的少年癡癡仰望雲雨。

天有異相,無人敢近身,最後還是尚智自己去衙門投案。

他謹慎的抱起小蘭的屍首,於雨幕中慢慢走回小蘭的住處,將她與她母親合葬,對著墳拜了三拜,又請人送信去向師父道別,才坦然平和的入了衙門。

那縣官倒是個好人,辦案勤懇的詢問每一處細節,加上街坊鄉親的求情,尚智最終被判無罪釋放,他卻無處可歸。

寺裡再也不接納他,師父守在山門,與他相對無言,兩人淌了滿臉淚水。

『事情我都聽說了,尚智…你我緣分已盡,離開這裡去尋找安居之處吧。』師父老邁的面容皆是悲傷,知道一手帶大的孩子並無過錯,但他無力阻攔寺中的決定,只得憐愛的拍拍尚智的肩膀,沉痛的宣告。

『…師父…弟子不肖,讓您傷心了…』尚智悲痛欲絕,歉疚的磕頭。

他不怨恨師父、也不怨恨寺中所有人,這一切都是他的過錯,他不能哀求。

即使是失手,他還是個犯了殺戒的罪人…他不能再牽連師父了。

『或許,這都是佛祖給予你的試煉…尚智,離開佛門未必不好…師父再也不能護著你了,你要好好珍重,我會在此祈禱你一生平安。』師父垂淚許久,只得滄桑的苦笑,將身上的佛珠與經書送給尚智,還贈與他乾糧,替他送行。

染血卻仍舊乖巧的少年恭敬的叩首,一步三回頭的離開,直到再也看不見師父消瘦的身影,才蒼茫的開始他遙遠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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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她攻擊的人連滾帶爬的躲在其他人後面,頗有打不贏也要撐場面的架式,或者說還存著當路障的念頭,就是不願乾脆的放夜無邊等人離開。

夜無邊本就沒有輕易放過他們的念頭,只是她剛吃飽不想弄得滿身血腥味,還得花功夫清理,又要拖延出發時間,她嫌麻煩。

「看來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有什麼本事就來吧。」但現在卻似乎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她臨危不亂的張狂冷笑。

「小子找死!誰哭誰笑還不知道呢!」

不知誰的吼叫震得人耳朵發疼,幾十顆石頭朝夜無邊等人身上砸,伴隨其後的還有數不清的木棒亂揮,姑娘被夜無邊護著,她抽刀瀟灑恣意的狂舞,彷彿在身邊張開一道無形的防護網,滴水不漏的將所有攻擊擋下,單刀鋒芒凌人,艷陽高照銀光閃爍,夜無邊矯健的身手彷彿天降神兵,銳氣直逼得讓人不敢膽寒。

「這小子不好惹,大哥…」有個年紀較輕的賊子嚇得膽戰心驚,扭頭請示。

血花飛濺,銀色的光暈反射那賊子的面龐,他看見自己那蒼白的面容,以及沾附在臉上的血漬,尚未完全明白發生何事,踉蹌的腳步卻踢到一個圓碌碌的東西。

他低頭望去,隨即腿軟的跪倒,連滾帶爬的想離那個東西遠一點。

和他面面相覷的,是頭子那面目全非、橫佈刀痕的頭顱。

紅通通的酒糟鼻凹陷歪扭,眼珠子掉出眼眶,被割裂的嘴巴舌頭外露,死相難看至極,年輕賊子精神受到強烈衝擊,哭號著慘叫,雙腿卻不聽使喚。

夜無邊嫌他吵,蹬腿在半空中扭腰翻飛,膝蓋狠狠砸中他的後腦,飛快的一鉤一帶,將他的臉壓在地上,跺了幾腳的同時反手使刀,在他身上戳了數個窟窿,頓時他血如泉湧抽搐不止,夜無邊冷血的表情分毫未動,踩踏他的背脊飛翔似的在人群中穿梭,每次躍動都帶走一條性命,簡直視人命如螻蟻。

殺聲震天的屠戮場面殘暴冷酷,夜無邊面無表情,雙眼冰冷猶似霜雪,鮮紅的血液流淌在碧色草地間,染紅了泥土,讓人暈眩的不知是豔陽還是血腥氣息,痛呼與哭吼隨著刀鋒閃爍漸漸消失,最終一切歸於死寂。

而秋水這時才踏著蹣跚的步伐到達,目瞪口呆的看著夜無邊冷傲的身姿立於坡頂,喉頭乾澀難以言語,想靠近卻動彈不得。

與其說害怕,不如說他覺得彷彿有道巨大的鴻溝橫亙在兩人中間,讓他不知所措。

夜無邊甩去刀上沾附的血珠,伸手想攙扶跪在地上的姑娘,卻沒意識到自己兇神般冷漠的面容與滿身殷紅何等駭人,姑娘縮成一團,淚眼婆娑的抱頭自我防衛,不敢與之相視,不願與之接觸,含糊的哭嚷著什麼,但聲音太小聽不清楚。

夜無邊被血染髒的臉看不出神色是否變化,伸在半空中的手彷彿凍結,停了好幾拍才緩緩落下,她不言語也不動,就只是怔怔注視著眼前的人。

那畫面如此寂寥,甚至有些悲哀,帶著血腥味的微風吹拂,秋水胸口像被什麼東西淤塞住,難以喘息,麻木的手腳卻突然有了力量,他凝滯的神智被某種情感牽引,走上斜坡來到夜無邊身旁。

他撕下衣角,替夜無邊清理臉上的髒汙,雖被那拒人於千里外的冷厲眼神弄得頭皮發麻,但他不肯退縮,夜無邊又沒有抗拒的動作,秋水便假裝什麼都沒看懂,執拗的繼續動作,說來也算膽大不已。

「嗯,乾淨多了,這樣才不會嚇到人嘛。」秋水這番睜眼說瞎話,也不知道是說給誰聽的,反正沒人回答他,充其量不過算自我安慰罷了,但他不在乎。

他背對夜無邊,不管那彷彿能將他身上戳出洞的目光,彎腰朝姑娘微笑。

連夜無邊那種性子狠烈的人都能搞定,一個普通姑娘如何承受得住他那宛如月之女神的絕美笑容?何況他還有堪稱終極秋波的最後絕招,那姑娘幾乎化為一灘春水,什麼恐怖慌張全都給忘了,夜無邊跟地上的少年直接被她無視,著迷的看著眼前這個俊美無比的青年,甚至還露出傻笑,自動自發的往秋水靠近。

簡直跟攝神術沒兩樣,他就算哪天被人拱上神龕拜都不意外。

夜無邊親眼目睹那姑娘的劇變,五味雜陳的暗想。

「姑娘,妳有哪邊傷到了嗎?」秋水笑盈盈的問。

「我沒事,多謝公子關心。」那姑娘雙頰紅暈,藉著秋水的攙扶起身,目光黏在他臉上,彷彿被勾走魂一樣恍惚迷醉。

「那真是太好了,不知你們怎麼會被這些人襲擊?幸好有她搭救,否則就危險了。」秋水不著痕跡的躲開姑娘向他貼近的腳步,搭著夜無邊的肩膀說道。

「小女子不過是來山上採藥草,卻遇上這批賊人想羞辱小女子,這位小兄弟路見不平,本想幫助小女子脫困,卻不敵他們人多,幸得大俠相助,這才安然無恙…」那姑娘手指著地上的少年、嘴巴講的是夜無邊,卻含情脈脈的盯著秋水,彷彿救她的人是他一樣。

秋水被這過分熱切的目光弄得全身起雞皮疙瘩,總覺得像要被生吞活剝似的,不由自主的跟夜無邊越貼越近,幾乎是拿她來阻隔姑娘了。

夜無邊沒好氣的斜睨秋水一眼,這傢伙是審美觀有問題啊?人家長得可比她好看多了,至於這麼離譜?何況拿她當擋箭牌對嗎?

夜無邊卻不明瞭,秋水經歷過妓院的摧殘後,不論美醜,只要有人以充滿情慾的目光看他,便會讓他深感恐懼,更糟的是還會連帶想起當初身不由己的醜事,那些精神創傷歷歷在目,回憶起就是陣陣惡寒,難以平息。

反而夜無邊那猶如寒霜似的冷冽眼神,才能讓秋水安心放鬆,那不冷不熱卻溫柔的態度,與他感激和傾慕之情相交總和,才令他做了這些事,絕非夜無邊想的那麼單純…或者說比起擋箭牌,夜無邊更像他的定心丸,但秋水無顏說出口。

說到底,他終究是男人,而天下哪個男人會像他這樣,尋求女人的庇護?

刻在骨子裡的傳統簡直像針扎般戳心,忘不了又拔不走,讓他隨時如芒在背不敢鬆懈,就怕被人更加輕賤。

一時無話,唯有風聲呼嘯而行,眾人各懷心事。

那姑娘終於轉移視線,面對夜無邊橫佈傷疤的臉,自知剛剛做了失禮之舉,連忙歉疚的彎腰行禮表示感激,卻仍不敢直視她的眼神。

「這位大俠,剛剛小女子只是太害怕了,還望莫怪…真的非常感謝您的救命之恩,小女子無以回報,不妨來寒舍作客幾日…」她邊說邊偷偷觀察秋水的反應。

說得好聽,但目標是秋水吧?當我瞎眼了?夜無邊不以為然的冷笑。

秋水終究沒見過世面,撐一下場面還行,遇到意料外的事立刻翻車了,不知所措的等夜無邊發落,不敢隨意答應,免得惹火夜無邊。

剛剛已經領教過她的腳程了,千萬不能讓她氣到丟下我啊…絕對追不到的。

秋水捏著夜無邊的肩頭,心慌意亂的想著。

這小子幹嘛神經兮兮的?怕我把他賣了不成?夜無邊不解的想。

無論他二人的出發點多分歧、想法怎樣南轅北轍,結論卻是差不多的。

一個不想鬆手、一個不肯放手,答案便出來了。

「姑娘不必如此客氣,舉手之勞罷了,我們還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夜無邊淡淡拱手說道,拉上秋水便轉身欲行。

「這…且慢!這位小兄弟於小女子也有恩,小女子總不能放著他一人在此,厚顏再請二位幫忙可好?」那姑娘不依不饒的追上,指著還在昏迷的少年哀求。

這可憐的傢伙,明明是仗義出手,卻到現在才成為眾人焦點,都不知道這姑娘到底是真關心他,或只是剛好拿他來當挽留人的藉口?

夜無邊對這心善的少年並不反感,雖說自己性子孤僻冷傲,且跟這種人的觀念高機率不合,可這些不妨礙她欽佩在這種世道中,還能保持良善之心的人們。

看似太平的時代,卻還有許多汙穢的陰暗面在底層流動,或許正是每個新朝代的宿命吧,目前離真正的和平盛世還久得很…這是每個人都知道的事,因此夜無邊才會對少年如此寬厚。

可以的話她盡可能不與之接觸,因為她自知性子太烈,不接觸產生衝突的機會就少,先前會故意往跟他不同的方向走,也是因為如此。

沒想到還是牽扯上了,這是哪種緣分啊?這賊老天,到底想幹什麼?

夜無邊捏著眉心,心裡一大串雜念在奔馳,想到那少年拿到金創藥就感激涕零的模樣,還是沒能撇下他。

「…帶路吧。」夜無邊扯出那少年抱著的包袱給秋水,便扛起他,對姑娘說道。

秋水看到夜無邊的動作,想到她之前對待自己是用「抱的」,整個心花怒放,樂顛顛的跟在夜無邊旁邊,揚起的笑容甚至比燦爛陽光來得耀眼。

那姑娘簡直要暈了,夜無邊捏著眼角,很想打暈這禍害世界的笨蛋,但她忍住了。

沒事不要亂笑啊!她真暈了誰來扛啊!你這瘦不拉幾的身板行嗎?!

四個人中除去一個昏迷之人,就有三種不同的思緒在狂飆,氣氛之混亂簡直難以形容,一個冒粉紅色泡泡、一個心裡開小花、還有一個血壓在升高,說多詭異就多詭異,幸好荒山野嶺裡沒別人在看熱鬧,否則真不知該如何做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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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姑娘叫婉兒,獨自住在沒落的荒村裡,穿過幽靜的竹林,位於一座湖泊旁邊的草屋便是她的住所,草屋小巧玲瓏,擠不進四個人,屋外陳舊的棚子勉強能遮風避雨,夜無邊三人只得在屋外安歇。

婉兒一到家便忙前忙後的煎藥,耐心的替少年療傷,看來她並不單單只是嘴巴說說,是真的對那少年心懷感激,夜無邊見狀便卸下幾分成見,不再對她冷眼。

「大俠,小女子這裡有幾件寬鬆的舊衣,您若不介意可以供您替換。」婉兒翻箱倒櫃,好不容易才找到幾件壓在底下的舊衣,親切的遞給夜無邊。

最初的驚慌與對秋水的著迷平定後,她不再那般畏懼,反而夜無邊有些不適應。

「…謝了。」她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得坦然接受,獨自去湖邊洗浴。

秋水跟去也不是、留著也不對,坐立不安的頻頻看向夜無邊消失的方向。

婉兒殷勤的找他聊天,卻始終拉不回秋水的注意力。

「…公子對那位大俠很是上心呢,不知兩位是什麼關係?」她有些喪氣的問。

這世間經歷太多變故,時下頗有不少龍陽之好的男人,這位美男子難道也是其中之一嗎?否則如何解釋他對自己這正當妙齡的女子視而不見呢?

平心而論,婉兒生得相當好看,她大約將近二十歲,膚白細嫩、水靈俏麗的,怎麼說都不像會被男人冷落的模樣(否則也不會被賊人盯上),沒想到秋水卻對她敬而遠之,令她百思不得其解,不顧形象的直言問道。

「…她是我的心上人。」秋水整顆心都掛在夜無邊身上,沒有想太多,只是單純想讓婉兒退卻,便坦蕩蕩的如實以告。

那瞬間,氣氛突然冷冽不少,秋水打了寒顫,不明所以的四下環顧,沒有注意到面前的少女流露出的陰森表情,更不知道他招來了怎樣的麻煩。

「如此說來,是小女子不識相了,多有冒犯之處,還望海涵。」她巧笑倩兮,端莊的向秋水叩首,眼中的邪氣收得乾乾淨淨,見不到一絲痕跡。

那夜,夜無邊等人吃飽喝足後,婉兒便回草屋歇息,夜無邊也不管其他人怎麼想,習慣性的把秋水抱在懷裡,卻怎樣都睡不著。

秋水也遲遲無法入眠,只得和夜無邊大眼瞪小眼。

山裡的空氣清新而甘甜,璀璨繁星在天際閃耀,月色嬌柔的從雲朵間隙灑落,透過棚子的縫隙照射到兩人臉上,柔和的光暈像是能撫慰心靈。

夜無邊一直保持著若有所思的神情,秋水不明所以,充滿疑問的看著她。

「…我總覺得哪裡古怪。」夜無邊接收到秋水的眼神,撐起半身,湊到他耳邊低語,那畫面從遠處看,簡直像在做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曖昧不已。

草屋裡傳來細微的聲響,隨即被風聲掩蓋,即使是夜無邊也沒能聽見。

「什麼地方奇怪?」秋水雖然有些害臊,但也算習慣夜無邊太過爺們的作風,雖被圈在她的臂彎中,幾乎算壓在他身上了,卻沒有絲毫退卻之舉,好奇的問。

說來奇怪,任何人的逼近都會令他恐慌,卻只有夜無邊的接近令他期盼欣喜,秋水知道自己無藥可救的迷戀著她,卻沒想到程度這麼深,果然「情」這一關,沾染上了便能改變所有…他暗自苦笑。

「她說她一個人住,怎麼會有男人的衣服?這荒村的人都去哪了?她幹嘛一個人住在這種鬼地方?有菜跟茶就算了,飯席上的酒從哪裡來的?她又不喝酒,沒道理買來放吧?這些你不覺得奇怪嗎?」夜無邊冷冽的眼珠在幽微光線裡熠熠生輝,條理分明的字句裡所有可疑的點都被她提出,讓人心生疑竇。

秋水看著夜無邊身上那套淺灰色的男子長衫,微微皺眉。

「…或許這村裡曾發生什麼變故也未可知,說不定她不過是不想離開故居?酒…說不定是以前村人留下來的?會不會是妳想多了?婉兒姑娘應該不是壞人吧?」秋水知道夜無邊疑心病很重,只得小心翼翼的斟酌字句,不想直言惹她生氣。

是就好了。她從鼻子裡哼出一口氣,對這太容易信任別人的呆子沒轍的嘆。

夜無邊被欺騙太多次,即使稍微卸下防備也不會全然相信旁人,但她不想多做爭辯,只是聳聳肩倒回去睡。

算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能奈她如何?

秋水認為自己說服了夜無邊,心情頗好,自動自發的更貼近她,還蹭了蹭,嘴唇無意間碰到夜無邊的臉頰,他卻一無所覺,喜孜孜的閉眼。

這小子偷親?!夜無邊瞪大雙眼,不敢置信的扭頭,看到他那張毫無防備的臉,一口氣卡在喉間,怒也不是、不怒也不對,只得扯扯他的臉皮洩憤。

秋水嚇了一跳,委屈巴巴的想問出了什麼事,夜無邊卻要他閉嘴不准多話,搭著他的腰的手卻沒鬆開,更讓秋水摸不著頭緒,不知哪裡惹到她了。

這段小插曲過後,兩隻夜貓子才終於睡下,靜謐的夜晚裡蟲鳴唧唧,幽微的月色均勻的撒在每塊土地上,萬物安寧而柔美…

除了從草屋縫隙朝外窺視的那雙森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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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妳回來啦,熱水已經準備好了。」小姑娘熱情的拉著少女夜無邊的手,殷勤的替她脫下身上的髒外衣,親近得不像下人,還比較像姊妹。

「謝啦小柔,有妳真好。」少女夜無邊回以燦笑,大喇喇的把全部衣服脫得一乾二淨,毫不遮掩的走進內室洗浴。

「小姐,妳怎麼不進去再脫!要是夫人知道妳這樣,妳又會挨罵了。」小柔紅著臉掩面抱怨,少女夜無邊無所謂的大笑。

「又沒關係,門關著嘛,何況我有的妳也有啊!我相信我們小柔才不會去告狀呢。」嘩啦啦的水聲從裡面傳出,少女夜無邊自在的笑道。

「不是這樣說的吧…小姐,妳太沒女人味了,會嫁不出去的。」小柔邊收拾邊訓話,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

「欸,妳怎麼跟阿娘一樣囉嗦,我才不嫁人哩。」她埋怨。

奇怪,幹嘛老要我嫁人!自由自在不好嗎?她一想到要像娘親那樣相夫教子就覺得渾身不對勁,完全無法想像自己當娘是什麼感覺。

「不嫁人難道想娶媳婦嗎?小姐妳再不收斂點,妳的崇拜者又要變多啦,知不知道現在街頭巷尾有多少傾慕妳的姑娘啊?」小柔撫頰嘆息。

「我哪有辦法管別人怎麼想~那妳呢?要不妳嫁我?」少女夜無邊調侃道。

「不要胡說八道啦!真是的!」小柔氣鼓鼓的嬌聲罵,少女夜無邊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她閒扯,青春洋溢的開朗氣氛在室內擴散,和平無憂的日子…

夜無邊四肢麻木,一股疏離陌生的悲痛自心底竄出,無盡的感傷像是束縛的枷鎖,她幾乎已經忘卻的回憶,恍如隔世,猝不及防的撞擊靈魂,教她徬徨失措。

朦朧的夢境漸漸散去,晨曦的光輝自破廟屋頂的空洞射進來,夜無邊茫然的張開眼睛,她隨便往臉上抹去,竟然沾了一手的濕潤。

…又不是做惡夢,她哭了嗎?為什麼?

不,不可能…她早就失去哭泣的權利了,她沒有資格落淚,這肯定只是剛起床眼睛泛酸的自然現象,絕不是哭泣。

她趕緊甩頭,揮去夢裡的餘韻,強迫自己面對現實,這一串動作打擾了安睡在她肩頭的秋水,他咕噥了幾聲卻沒有醒,揪著夜無邊的衣服,不知道做了什麼夢,喜孜孜的抖抖嘴唇,含糊的笑著說夢話。

夜無邊舒了口氣,輕手輕腳的讓他躺在牆邊安睡,掖好蓋在他身上的斗篷,捻起秋水垂落在額前的細髮把玩片刻,又看了他幾眼,才慢慢走出破廟尋找吃食。

既然已讓他跟隨,照顧好他就是自己的責任。

可自己心裡是怎麼想的呢,一個人自在那麼多年,為何會突然「自找麻煩」?

夜無邊踢著小石頭,走在翁鬱綠林中的獸俓上,陽光被樹葉零散的切割開,映在她沉默冷然的面容上,更凸顯了她蕭索黯然的寂寥氣息。

夢境裡的時光如此靜謐安穩,後來的事卻成為她終生的創傷。

相較於她短暫的歡快時期,之後的苦痛折磨簡直像度日如年,她感受憎惡仇怨的歲月佔了她大半人生,這還是實際的天數,若加上感受度一起算,說好幾倍都不為過…而且現在還是持續進行中。夜無邊嘴角扯出歪扭笑容,自諷的想。

後來邊關失防、兵敗城破,蜂擁敵軍無情的用鐵騎踐踏家國,她威風八面的阿爹只剩一顆頭顱還在、阿娘被無數馬匹踩成肉泥,甚至無法辨識模樣、兩個兄長被開膛破肚,敵軍像殺魚那般扯出他們的內臟,踐踏他們的尊嚴、羞辱她們的靈肉…她們過著豬狗不如、痛不欲生的悽慘日子,誰也救不了她們,誰也不會來…

因為會為她遮風避雨的依靠,全都不在了。

都沒有了,怎麼哭號、如何想要挽回,都已無計可施。

滿地死屍血流成河,充滿腥躁味的戰場只有暴虐的兇行不斷上演…如果人間有地獄存在,大概就是在說那裡,這就是戰爭…

夜無邊煩躁的撥亂頭髮,明明走在樹陰下,卻覺得日光極其刺眼,讓她很不適。

行不多時,不遠處的樹叢中發出細微的聲響,夜無邊伏低身體,屏息抽出單刀…

現身的卻是一個怪裡怪氣的少年。

為什麼說他怪?因為他明明身穿土色僧袍與草鞋,頭髮卻不是光的,而是參差不齊像沒修剪過的草皮那樣,極短卻雜亂無章的怪模樣。

帶髮修行的人穿的是簡便常服,只要穿正規僧袍的人,按規定都是得理光的,這是什麼不倫不類的裝束?難道是受不了修行,從哪座寺逃出來的人嗎?

夜無邊猜不透那少年的來歷,目光仍在他身上流轉。

那少年身量不高,約莫十七歲上下,正在抽高的年紀雖看似有點單薄,比例上來說其實勉強算得上精實,從他的步伐能看出習過武,濃眉大眼滿臉忠厚老實樣,背上揹個小小包袱,身上沾滿了泥土落葉,僧袍與草鞋都破破爛爛,這裡損耗一角、那邊缺一塊,看上去跟乞丐差不多落魄。

他沒有注意到夜無邊的存在,愁眉苦臉的到處轉來轉去,不時撥開草叢查看,不知在找什麼,發出相當大的窸窣噪音。

被他這樣一鬧,獵物肯定跑得乾乾淨淨。夜無邊不耐煩的嘖嘴,少年才終於發現她,卻露出讓夜無邊覺得奇怪的表情…像是找到神仙那樣驚喜。

他幹嘛露出那種臉?夜無邊不解的想,就在這短暫的空檔中,少年已奔到面前。

「施主!這位施主!請問你可有金創藥之類的東西?小僧找不到治傷的藥草,正苦惱著,可否贈與小僧一些?」少年無視她冷厲的眼神與毀損的容貌,雙手合十殷切誠懇的看著夜無邊。

夜無邊冷漠的雙手環胸,上下打量著他,並未立時答允。

「你活蹦亂跳的,拿金創藥做什麼?」她問。

「小僧發現一隻受傷的鳥,想替牠療傷,施主若肯伸出援手便再好不過了,請問…」少年鞠躬哈腰極是有禮,期盼的看著夜無邊。

「…萬物都有消亡的一天,如果這是牠的命,那也由不得人類插手,修佛的人不都講究順其自然嗎?」夜無邊冷冷問。

而且,她早在少女時代便已不相信世上有神佛,心裡頗不以為然。

少年似乎沒料到對方會這樣回答,愣了一下。

「施主此言差矣,若是盡了人事還未能挽救,那才是真的順命,出家人豈可見死不救?師父說要慈悲為懷,遇上即是有緣,小僧怎能眼睜睜看牠喪命呢?」他著急的極力解釋,雖理念不合言談間仍是客氣,看來確實是修佛之人,不像私自離寺的頑劣分子,著實叫人不解。

「…拿去吧。」夜無邊雖仍嗤之以鼻,但不多說什麼,扔給他金創藥便轉身離去。

「多謝!多謝施主!上天一定會看到你的善行的!你做了大功德,肯定會有善報的!」少年揚揚手裡的藥,感激萬分的朝夜無邊的背影躬身大喊。

夜無邊只想笑,還以為她真是善人不成?她只是個準備開殺戒打獵的凡人好嗎?

不想多做牽扯與他走相反的路,就是為了不被這個傻和尚糾纏,天知道要是他在她打獵覓食的時候來亂,自己會不會揍他。

算了,這年頭還有這種純真性子,也是難能可貴,當沒看到就好,反正也不會再有交集,她跟秋水吃飽飯就會離開這座山,八成不會再遇上,隨他高興怎麼想吧。

夜無邊立刻將這怪僧拋諸腦後,打了幾隻野兔,採些果子,便往破寺歸去。

寺廟的屋簷還在視線遠處,夜無邊就聽到秋水的呼喚聲,聽著急切惶恐,猜想他是不是遇到難處正在著急,不由自主的加快步伐。

晴朗的陽光中,秋水瘦弱的身影胡亂瞎轉著,他緊緊抱住夜無邊的斗篷,聲嘶力竭的拼命喊著她的名字,像是漂泊無依的浮萍,急迫的想找尋自己的歸根之所,絕美的容顏上寫滿恐懼與無助,如此惶恐而茫然。

「無邊!無邊…妳在哪裡?!無…」秋水轉頭,正好和小坡上的夜無邊對到眼,他那盈滿霧氣,如湖泊般的澄澈瞳孔瞬間發出瑩如星空的亮光,興高采烈的向她奔來,模樣像極了找到父母的小獸。

「你瞎嚷嚷什麼?」夜無邊莫名其妙的看他,平淡的問。

秋水瞥見她手裡的東西,頓時知道她幹嘛去了,不禁暗怪自己小題大作,自己嚇自己,臉頰染上一層淡淡的紅暈。

「…我以為…妳走了。」他捏著夜無邊的斗篷,侷促靦腆的小聲嘟嚷。

嘖,這「殺傷力驚人」的跟屁蟲,擺那什麼臉,委屈給誰看啊?

正面受到強力秋波攻擊,夜無邊有些承受不住,撇頭暗暗罵道。

「要走也會直接跟你說,我有那麼溫柔還留斗篷給你?」她在心裡默數到十,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一如既往的沉冷,但語不著邊際,聽不懂是在安撫他還是諷刺他,夜無邊當然不可能輕易讓這個愣頭青「得逞」。

這莫名其妙的「較量」是基於什麼出發點,夜無邊弄不明白,但她很確定自己必須隨時表現得無所謂,不能讓秋水覺得自己少不了他,更不能比秋水需要自己來得需要他,自己一定要是最無情的那個,才不會「再輸一回」。

「…所以妳的意思是,不會丟下我嗎?」秋水微低著頭,目光卻上挑,期盼的問。

…這混帳就這時比較聰明!誰准你亂講的?!我有這樣說嗎?!亂七八糟!

「少廢話。」夜無邊感到事與願違的氣惱,忿忿的甩給秋水怒目,進寺裡快手快腳的處理好食材,拿果子塞住他的嘴巴。

秋水喜孜孜的乖乖吃飯,夜無邊很無奈,覺得自己撿了隻寵物回來添麻煩。

今天是個晴朗的天氣,夜無邊雖威脅過妓院的人不准聲張,但還是想盡快離開這個鎮,省得節外生枝,草草收拾完行囊後便與秋水一齊下山。

蜿蜒的山道幽靜,微涼的風吹拂過枝枒,清新的氣息令人為之舒爽,秋水不時對枝頭上開的花與林間飛舞的鳥獸感到驚奇,簡直像個從沒出過門的閨秀,讓夜無邊無言以對,但她並不厭煩,偶爾還會搭上幾句話。

非常平凡的閒聊,卻莫名讓人感到充實,如此靜謐和諧的時光,她已許久未體會。

「你沒出門過?又不是養在深閨的姑娘,怎麼什麼都讓你覺得新奇?」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半晌,她還是沒忍住,問道。

「我…我身體弱,確實沒出過幾次門,這麼荒僻的地方還是頭一次來…」秋水微微皺眉,苦笑道。

嗯,大概可以理解這人怎麼那麼容易被抓進妓院賣身了…身體不好又性子溫和柔弱,而且家裡還能供不事生產的他吃住,果然是富家子弟出身的吧?

根本是人牙子最好的目標啊…和平時代就算了,當年在兵荒馬亂的戰事中,這種人根本沒有自保能力,連將門出身的夜無邊都那麼悽慘了,秋水沒有被當兩腳羊殺掉已經不錯了,哪還顧得了清譽?

活著的人才有資格說話。夜無邊如此想著。

「那你在家幹嘛?總不是繡花打發時間吧?」想歸想,她就是忍不住想戳他一句。

「…看書打發時間。」秋水摸摸鼻子,講得簡略。

他不敢說,前朝覆滅前,他出身書香世家,族中出過好幾位高官,他這樣沾染汙穢的人,如果還自稱是讀聖賢書長大的讀書人,不知道會不會被人笑丟盡祖宗顏面…曾是舉人的他竟淪落到妓院當小倌的地步,光想就無顏面對。

「嗯,原來你識字,我就想說當初你看到賣身契回到手裡,怎麼沒有那種看不懂的茫然,怪不得啊…」夜無邊了然的喃喃自語,秋水的微笑卻沁滿傷感。

「字寫得如何?圖畫得怎樣?讀書人不都學一堆拉里拉雜的玩意?改天缺旅費就賣你字畫來貼…」夜無邊打著如意算盤,山坳的那端卻出現呼救聲打斷她。

「救命啊!救命啊!誰來救救我們!」

荒山野嶺中,突然傳來姑娘的求救聲與粗野的叫罵,夜無邊出於本能反應,毫無遲滯的立刻邁開腿,向聲音的來源處奔去。

那是她刻在心底的創痕,女人的尖叫與男人的罵聲,總是讓她想起痛恨的過往,每次都止不住沸騰的殺意,她無法棄之不顧,滿心只有將罪魁禍首殺盡的念頭。

「無邊…」秋水跟不上夜無邊飛也似的輕功,氣喘吁吁的喊。

「你待著不要亂跑。」夜無邊幾次躍起,便又拉長距離,遠遠的拋下話,便不再管身後的秋水,沒花多少時間就到了目的地。

十幾個衣衫襤褸的乞丐圍成一圈,七手八腳的拉扯著什麼人,姑娘哭喊的聲音從人群中央傳出,夜無邊聲未出腿先至,抬腳踢翻了最外圍的那人,順勢翻進圈子中央,隔開乞丐們與姑娘…還有一個很眼熟的怪僧。

哭得梨花帶淚的姑娘坐倒在地,掉在旁邊的籃子裡散落幾株被踩爛的藥草,她用纖細的身體護著趴地昏迷的少年,被突然出現的夜無邊嚇到,連求救都忘了。

那少年遍體麟傷顯是遭到毒打,蜷縮的身體緊緊抱著一個小包袱,正是他剛剛背在身上的那個布包,不知裡頭裝了什麼讓他這樣小心護著,人都昏過去了還沒撤手,看來是對他意義非凡的東西。

雖不了解來龍去脈,但眼前的景象除了他們被打劫,還有別的解釋嗎?

夜無邊扭頭,冷冷瞪視人群最前面的人,像在討要說法。

為首的男人眼睛浮腫,有個紅通通的酒糟鼻與暗沉的髒臉,一看就是沉溺酒色的酒囊飯袋,手肘處的布磨出洞,褲管捲起腿上都是泥巴,毛茸茸的手臂十分粗壯。

「沒你的事,湊什麼熱鬧!混小子識相的話就快滾!」他粗聲粗氣的吼,蠻橫的伸手去推,夜無邊不想讓他那隻髒兮兮、不知卡了多少油垢的手摸到,縮身避開。

「老子想插手就插手,你們一群人欺壓兩個人,還要不要臉?」夜無邊被人群包圍,卻從容不迫,甚至威勢還隱隱壓過其他人,她手放在刀鞘上,冷傲的質問。

她嚴肅正經的話卻引來哄堂大笑,夜無邊擰眉,心裡的狂燄越燒越猛。

「哈哈哈,這年頭還有這麼蠢的事?見義勇為是吧?知道倒在地上的小子剛剛跟你說了差不多的話嗎?勸你們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為首那人笑得眼角都飆出淚花,粗鄙的指著夜無邊的鼻子嘲笑。

夜無邊哪有那麼好耐性聽他繼續廢話,揮拳毫不留情的砸在他那顯眼的紅鼻子上,反手擊中另一個、橫肘再打下一個、抬腿踢翻旁邊的,整套行雲流水的招數快如疾風,沒有任何多餘動作,看似毫無章法的野路子,卻每次出手就得到佳績,頃刻間圍在她前面的每個人都領教過她的武藝,人群後撤了好幾步,忌憚卻又虎視眈眈的不肯放棄,圍繞在她們身邊尋找致勝空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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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無邊叫她來並不是為了她沒阻止柴爺,可還沒說話就被老鴇那副「尊容」驚得夠嗆,年紀不輕的胖婦這樣梨花帶淚的裝可憐…很可怕好嗎?

老鴇的額頭上確實有道瘀青,以她砸下的銀兩來看,柴爺硬闖進來的可能性很高,她也不想多說什麼,只是想交代別的事而已。

「這事我不怪妳,等我們離開後若有人想報官就去,妳盡可如實告知官差經過,明天再上衙門,聽見沒?」夜無邊長舒一口氣,接過小廝拿來的布袋,將屍體收拾乾淨,邊說邊做沒多看老鴇一眼。

全場目光集中在夜無邊身上,所有人都傻住了。

他說什麼?堂而皇之的要人去報官?這麼雲淡風輕的反而可怕啊!

「爺…你要我去報官?」老鴇有些暈,茫然的重複著。

「或是你們打算把屋子收拾乾淨,假裝沒發現也可以,反正屍體我會帶走,你們想怎樣自己選。」夜無邊露出笑容,陰測測的神情立馬讓老鴇背脊發涼。

這這這…這根本是沒得選的問題吧?!

那笑容彷彿是在說:如果我沒被抓進衙門問罪,就上門來找你們「問罪」。

看那山大王般的氣勢,布袋末端還滲出血水啊!

誰敢去報官啊?!爺你這太陰險了,明擺著要我們掩飾啊!何必搞這一齣?!

「嬤嬤定會妥善處理,不讓爺多操心…」老鴇有苦說不出,珠淚暗彈的磕頭保證。

老天有眼睛嗎?她不過是煙花巷裡的三流妓院的老鴇,何必給她這麼大的壓力?

戰爭結束這些年,雖然帝王處事剛決,頗有治世之才,世道大致上算是和平,但畢竟官員的根基還沒打穩,很多案件都一延再延,像這種本就龍蛇混雜的紛亂之處官差根本無暇多管,她要保全這間妓院容易嗎?

官差能在這人來算帳前就抓住他嗎?要是出了差錯,她還有命等官差來查嗎?

千算萬算,老鴇都想不出比掩飾更周全的方法,只得識時務者為俊傑,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概念,硬著頭皮承諾絕不報官。

「有勞了,這些給大家壓壓驚。」得到滿意的成果,夜無邊勾勾嘴角,放了一袋沉甸甸的銀兩在桌上,便扛著布袋與秋水踏出妓院。

布袋裡裝的人身軀那麼龐大,夜無邊卻像感受不到重量,若無其事像在扛米似的,不知道她那身力氣到底是怎麼來的,直叫人佩服。

趁著雨勢凶猛路上空無一人之便,夜無邊明目張膽的扛著布袋在大街上走,替她打傘的秋水還在震驚狀態,目瞪口呆的看著這個超出常理的女人。

「…這就能瞞過官府了?」他懷疑的問。

「未必,算是保險罷了,就算他們沒報官,那人的親族朋友也可能報官,我只是在拖延時間而已,如果運氣好,那人沒有親近之人,還真有可能避過麻煩。」夜無邊狡猾的冷笑。

「妳…妳好像很熟練?」枉費他吞過一肚子墨水,秋水此時竟不知道該回什麼話。

「怕了?告訴過你,我身上背著數不清的人命,現在還來得及,你想脫身就別遲疑,若是被人認為你我有關聯,就撇不清了。」夜無邊挑眉,眼底那不信任的漠然清楚浮現,弄得秋水心慌。

「我不,妳去哪我就跟著…雖然我什麼都不會,好歹…好歹能陪妳說話解悶,還可以當妳的抱枕…」秋水越說越沒底氣,委屈巴巴的垂著頭,像要被扔掉的小狗。

夜無邊嘴角抽搐,很想一個手刀讓他別鬧了。

該死的,我成了壞人是不是?弄得我始亂終棄一樣,別露出那種眼神!

要是別人早被你弄暈了!這什麼可怕的能力!夜無邊在心裡瘋狂跳腳。

「…算了算了,你愛怎樣就怎樣,現在雨勢很大,我們要避人耳目離開鎮子就只能冒雨出發,快走吧。」夜無邊心亂如麻,怨嘆自己撿了不該撿的人。

秋水不知道自己惹了什麼「禍」,只是心花怒放的跟著心上人的腳步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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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子外邊有座山,夜無邊把柴爺的屍首隨便往山溝裡扔,熟門熟路的拉著秋水躲進某座荒廢的小廟避雨,她來來回回的忙碌著,秋水不知道該幹什麼,夜無邊又像個悶葫蘆似的啥都沒交代,只能跟屁蟲似的傻傻跟在她屁股後面跑。

她把布袋扔進火裡,柴火燃燒帶來溫暖的安適感,裊裊升起的煙霧恰好從小廟屋頂的破洞處飄散,夜無邊與秋水並肩坐在牆邊,沉默無言的分食從妓院帶來的乾糧,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

「今後我們要去哪邊?」秋水嚼著麵餅,好奇的問。

「走走停停,四處瞎晃。」夜無邊淡淡回答。

沒有目的性的到處走嗎?這樣似乎也挺不錯的…秋水回想著話本上看來的故事,期待的神往著。

不知道路上會遇見什麼事、看到什麼樣的人、有怎樣的風景呢?

「…我不知道你心裡怎麼想的,最好別太期待。」夜無邊瞧他一眼,冷聲道。

秋水疑惑的看著她,夜無邊聳肩想了想,才慢慢接下去。

「我會到處殺人。」她簡略的坦白。

秋水頓住呼吸,不明白她話裡的意思。

她明明看著不像是個瘋魔的殺人狂,怎麼開口就是殺人?

「殺…殺誰?為什麼?」他喉結滾動,緊張的問。

「沒為什麼,所有該死之人都得殺。」她對秋水的緊張不以為意,堅決的說。

秋水腦筋混亂片刻,突然想起那具被扔進山溝的屍體,得出了結論。

「妳要行俠仗義,斬奸除惡嗎?」他天真的問。

夜無邊差點被噎死,連忙灌水緩解,咳嗽不止。

說哪門子鬼話?行俠仗義?她像是這麼正義的人嗎?!

夜無邊很清楚,自己絕非那樣神聖高潔的人,她所做的一切不過都是建立在私人仇怨上,她殺人只是在洩恨,為了替當初無能為力的自己報仇罷了。

她這樣的人,根本不是俠客。

出發點跟人家完全不同,哪有資格與真正崇高的那些聖人相提並論?

她不是正派人士,或許最汙穢的人還是她。

渴望罪人的鮮血能洗滌她的靈魂,所以用更暴虐的方式制裁他們,卻令自己更陷於汙泥中,究竟誰更惡質根本說不準。

她做不到放下過往,也放不下創傷,如果真有地獄存在,肯定是她死後的去處。

如果掐滅她心中盛放的狂怒之火,夜無邊甚至不知道她還是不是自己。

她回不去純真的少女時代,也做不到成熟的放下執念,卡在尷尬的位置,說穿了就是個半吊子…所以她只能一直前行,無處可歸、無目的的與世浮沉。

說到底,或許她毫無目標的飄泊,只是為了尋一個安身之所…或喪命之地。

「…不是你想的那樣。」但到底是哪樣,夜無邊講不清楚。

殺人便是殺人,說多了就像在找藉口,所以她不願解釋,不想讓人覺得自己虛偽。

秋水一頭霧水,還想再多知道對方心裡在想什麼,夜無邊卻不讓他發問。

「吃你的麵餅,再多話就沒收。」她揉亂秋水的頭髮,強硬的結束話題。

她沒說再多話就把你丟下…秋水聞言心情大好,乖乖的安靜下來。

夜無邊莫名其妙,這傢伙怎麼有時候會自己瞎樂?她說了什麼嗎?

兩人的思維完全是平行線,根本不在同個步調上,但滿心戀慕的秋水根本不在乎,心花朵朵開的認為他的追妻之路有個良好的開端,索然無味的麵餅吃著都變香了。

磅礡的雨聲漸漸停歇,幽靜的山裡蟲聲唧唧,破寺裡的乾燥舒適讓人生倦,秋水哈欠連連,夜無邊看著他那毫不設防的悠哉樣,微不可查的勾勾嘴角。

窩在這種會漏風的地方還這麼安閒,傻呼呼的…

「過來。」她展開斗篷,示意他靠著自己睡。

明明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秋水卻扭捏的遲疑片刻,夜無邊挑眉無聲催促,他只好乖乖依偎過去,被夜無邊摟在懷裡。

糟糕,他堂堂一個大男人,怎麼變成這樣…還不如女人英氣…秋水自愧不已。

「還委屈了?不是說要當抱枕的嗎?這麼快就反悔?」夜無邊調侃道。

夜無邊從來都是做別人的依靠,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嬌弱,要她像尋常女人一樣柔媚是不可能的,什麼撒嬌溫順跟她完全扯不上邊,絕不可能如秋水想像的那般倚著他…才會有這麼與眾不同的畫面。

「我沒有…只是…只是怕妳嫌我不夠像個男人。」秋水拿捏不準措辭,含糊不清的嘟嚷,夜無邊面色微變,陰寒的捏起秋水的下巴。

「怎樣叫「像男人」?怎樣又「像女人」?若說你不像男人該嫌,我又算是什麼?當不成男人、也做不了女人,在你眼中不就毫無價值可言?」夜無邊冷厲的瞳孔映出歪扭的火苗,窮追不捨的夢魘像鬼影一樣盤旋在她腦海裡,讓她偏激而暴躁。

秋水不知道為何好端端的突然惹毛她,渾身繃得僵硬,如芒刺在背的哆嗦著。

「…我、我沒有這麼想…我只是怕妳嫌棄我…」他嚇得要命,睡意整個消了,結結巴巴的解釋,湖泊般的眼珠像是湧起水霧,沒有半分哭腔卻有泫然欲泣的楚楚可憐之感,夜無邊有搬石頭砸自己腳的挫敗感。

該死的,又是那種威力強大的秋波!這招到底是跟誰學的!

其實夜無邊都知道是自己激進狂躁反應過度,秋水根本沒有惡意,只是一時放不下性別的束縛,又深怕被自己拋棄,想提升自己的重要性,才會說這些。

她閉眼深呼吸,強迫自己心無雜念,手自他的下巴移開,卻捏捏他的臉以示懲罰。

「你說你傾慕我,想跟我走,那今後就別再提那些無聊話。」她冷冷要求。

究竟是哪些話無聊,秋水還抓不太住重點,但他不敢細問,只得懵懵懂懂的點頭。

「睡吧。」夜無邊背靠著牆,摟著秋水瘦弱的身體,突然覺得很疲倦,便不再多說,逐漸沉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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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朧的夢境裡,夜無邊回到了戰前的時光,站在自家的院子裡痴痴發怔。

而今二十七歲的夜無邊看到少女時期的自己從廳堂裡跑出來。

她提著一把單刀,身著藍色短打服,高高紮起的馬尾隨著步伐甩動,澄亮的眼珠映著蒼藍色的晴空,陽光中她粉嫩無暇的臉蛋小巧可愛,五官標緻卻不顯柔弱,兩分英氣、三分凜然、剩下的全是傲氣,身子雖小卻十足有將門之女的風範,拿單刀的架式嫻熟,一點都不會讓人覺得突兀。

「阿娘,我要去練武場了,阿爹跟兄長在等我呢!他們說今天要教我新招喔!回來我演示給妳看!」她笑著,嘴裡的小虎牙發亮,活潑開朗。

有一婀娜女子從廳內緩步而出,素色的服裝高雅簡潔,更凸顯了穿衣者的風情,女人梳著雲髻,步搖因為她的動作輕微搖晃,發出叮鈴叮鈴的細小聲響。

夜無邊與她幾乎像是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五官神似無比,但氣質卻是天差地遠,她溫柔賢淑的模樣與柔軟的身姿,恰與少女夜無邊完全相反。

娘親是個嬌弱溫婉的賢妻良母,非常典型的女人,而夜無邊卻不是。

她不甘示弱、倔強不服輸,打架衝第一,也不學女紅,整日就是練武,滿腔抱負想征戰沙場為國效力,傳統的娘親雖有些不喜,但看女兒那樣興致高昂,久了也只得無奈的隨她去,畢竟是親骨肉,不寵她誰寵呢?

至於外人怎麼說,隨便他們吧…女兒高興比什麼都重要。

夜無邊記得當時娘親文靜的臉上總是這麼寫的…她苦澀的揚唇。

她們一個像火一個像水,夜無邊知道當初自己心中的「火」還是乾淨的,是溫暖純粹的,跟現在胸中那團鬱結仇恨的汙穢之火完全不同…那時她有凌雲般的志氣與風骨,現在卻被那噬骨戾氣折磨得面目全非…

夜無邊面色灰敗的咬牙,明知這不過是幻夢,但她卻不肯將目光移開。

「妳啊,再過幾年要嫁人了,成天舞刀弄槍的,看誰娶妳?」娘親點點少女夜無邊的鼻尖,卻不阻止她出門,還遞給她一個食盒。

「我才不嫁人呢,我陪阿爹阿娘就好。」她俏皮的吐舌,笑嘻嘻的跑出門。

「記得跟妳爹和哥哥一起吃啊。」娘親無奈的掩唇苦笑,站在門口送她離開。

場景變換,夜無邊面前是開闊的練武場,四方沙土飛揚,演武場中央站著她爹與兩個兄長,少女夜無邊興高采烈的下馬飛奔而去,父兄亦展臂歡迎。

「阿爹!娘親要我送飯來!」她笑嘻嘻的高舉食盒,像是炫耀珍寶。

父親一身厚實的銀色戰甲在正午陽光中閃耀光輝,上頭的刮痕與他健壯的身軀相得益彰,加上鮮紅色的披風,整個人看起來虎虎生風神氣無比,他威武嚴肅的臉在見到當時的夜無邊後,整個化成春水,寵溺的將她抱個滿懷,用鬍渣磨她的臉,少女夜無邊嘰嘰喳喳的笑著閃避,還伸手扯他的臉皮玩。

「阿爹,你怎麼這麼偏心?咱兄弟來練武場都沒這種待遇。」夜無邊的兩個兄長是雙胞胎,一個拿食盒在偷吃,一個替夜無邊拿刀,卻異口同聲的抗議。

夜無邊的父親與少女夜無邊相視,露出陰險的狡詰笑容,同時展開手臂朝兄弟倆撲去,身板還沒長起來的少年哪禁得住父親如熊一般魁梧的身體與小妹張牙舞爪的攻擊,被擠得早飯差點吐出來,連連哀號著鑽出逃跑。

「哈哈哈!不是要阿爹抱?躲什麼?」父親朗聲大笑,中氣十足直衝雲霄。

四個和樂融融的笑成一團,周圍的士兵見狀也忍俊不止,肅殺之地瞬間被溫馨的氣氛沖刷,剛肅威猛的煞氣盡失,何等安詳的往昔。

夜無邊面無表情目不轉睛,痴痴看著少女時期的自己與父兄在練武場活動,阿爹和藹的注視著兄妹三人的比試,她學了新招,興沖沖的擺弄整個下午,弄得全身大汗淋漓滿是塵土,兩個兄長不時逗弄她一番,被她拿棍子在後面追,父親不但沒阻止還鼓掌叫好,直到兄長嘻皮笑臉的討饒才結束這場玩鬧。

夕陽西下,少女夜無邊坐在父親肩頭,兩個兄長跟在旁邊,嘻嘻哈哈的回家。

娘親一如既往的捏著父親的耳朵,毫無威攝力的柔聲笑罵,怪他把孩子帶成小野人,而這位叱吒沙場的將軍卻很沒骨氣的陪笑裝傻。

少女夜無邊與兩個兄長心有靈犀的偷笑,躡手躡腳的各自回房洗浴,讓他們夫妻倆自己解決教育問題,非常沒有義氣。

少女夜無邊推開房門,有個水靈的小姑娘便從內室探頭,朝她燦爛一笑。

夜無邊渾身繃緊,黝暗的瞳孔爆出精光,像是噬人野獸那麼駭人,她捏緊拳頭指關節喀喀作響,鐵青著臉青筋浮出,滿臉都是強烈的殺意憎惡,卻有隱約有幾分悲痛欲絕的淒然,但她並未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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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幾分蠻力,但也不過如此。」夜無邊像是在看小蟲一樣的陰冷眼神掃過,柴爺因用力過猛而通紅的臉霎時僵住,在他眼前的彷彿不再是個乾癟「青年」,而是頭下山的猛虎,如利刃鋒芒的冷厲眼神嗜血而狂暴,讓他腦筋一片空白。

夜無邊退了一步,突然平地躍起,扭轉身軀的同時,將全身的重量與旋轉的力道灌注在手裡的椅子上,不但弄斷了柴爺持椅的那隻手臂的骨頭,還附加衝擊力道,連人帶椅的再次讓他摔飛出去,背脊狠狠撞上牆,頭破血流鼻血噴湧,全身痛得像快散架,哀哀鬼叫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狗,兩條手臂都被打斷的他爬也爬不起來,狼狽不堪可笑至極,全然沒了剛才逞凶時的那種驕傲。

無視沾滿灰塵木屑在地上扭動的髒東西,夜無邊瞥向衣衫破碎的秋水,那一臉呆住的傻樣看得她心情莫名的好,走上前扯起被子替他披上。

「牙齒有斷嗎?」夜無邊拂過秋水的臉頰,淡淡的問。

秋水怔怔搖頭,也不知是驚嚇過度還是佩服至極,腦子一片混亂說不出話。

「嗯,拿著。」夜無邊從衣襟裡取出一張紙,隨意放置在秋水身邊,就轉身朝柴爺走去,拎起他的衣服就往外邊拖。

秋水低頭看去,那紙上的內容卻讓他差點把眼珠子掉出來。

那是他的賣身契!夜無邊替他贖身了?!

他驚喜錯愕交雜,目光在夜無邊與紙張上來來回回好幾次,不敢置信的笑了。

他自由了?從今以後他不必再出賣自己的靈肉?

秋水對此打從心底感到亢奮,但某種惶恐卻仍如影隨行的相伴。

他只會讀書,什麼都不會,肩不能扛手不能挑,他該做什麼來營生?

無邊…會帶他走嗎?秋水祈求的想。

那頭混亂的騷動還未終結,柴爺仍在叫罵。

「操!混小子你知道老子是誰嗎?!敢對我動手!你他媽活膩了!老子可是有功勳的退役官兵!你是什麼東…」雙臂皆廢的柴爺面紅耳赤口沫亂噴,動作難看的試圖掙脫夜無邊的拖行,連聲叫罵著。

夜無邊本來毫無反應,平靜的任由對方爆粗口,聽到後半截的話卻突然停住腳步,低頭冷冷的看著他。

那雙毫無感情波動的雙眼,突然滲出極強的凌厲殺意,似乎蘊含著殺伐多年的暴戾氣息,冰寒得猶如萬年雪山,狠戾的讓人像咽喉被掐住一樣難以呼吸。

「官兵?」夜無邊低沉而兇殘的聲音像是滔天怒雷,滾滾而來的死亡預感讓他冷汗直流,她只說了兩個字,柴爺那蠻橫的氣勢便瞬間蒸發,癱軟的僵在原地。

夜無邊放脫柴爺的衣領,不待他繼續放肆,便用力揪住他的頭髮,狠狠將他的頭壓在地上,像拿槌子敲釘子,暴力而瘋狂的使勁撞。

「呃啊…」柴爺牙齒碎落,額頭被撞出好大一道傷口,鮮血淌了他整張臉,他嚇得屁滾尿流,掙扎無果連連抽搐,頭髮被扯落好幾把,完全無法抵禦這樣的暴行,甚至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口,只能含糊的哭嚷。

過不了幾下,他的五官已被弄得血肉模糊,口吐血沫的蜷縮在地。

夜無邊抹去臉上沾到的血,毫無憐憫的往他造孽的命根子踢去,淒厲的長嚎仍沒讓她終止這場暴行,她顯然沒打算放過對方,大步流星的朝著窗邊走去。

她的刀子就放在那邊。

秋水知道她想幹嘛,面色煞白顫抖著唇,手伸在半空,不知該不該阻止。

「無邊…不…」這個人是個人渣,可是…可是殺人…

啪嚓!他只是遲疑了幾秒,柴爺的腦袋已經跟身體分家。

鮮血灑滿了整間屋子,染紅了地板,夜無邊全身都被濺得通紅。

天空一道驚雷乍響,夜無邊背光而立,只一雙嗜血的眼珠發著光,猶如地獄裡爬至人間的鬼神,身上散發著彷彿能屠盡天下人的凜冽殺意。

全場鴉雀無聲,甚至沒人敢大口喘息,深怕那把刀尖還在滴血的凶器會指向自己,而後淪為下一個犧牲者。

小廝張著嘴不敢看面前的惡煞,腿軟的跪在門口,望著逐漸擴大的血泊發怔。

秋水凝視著夜無邊的背影,瞥向她因用力過猛導致青筋浮起的手,忽然很想上前拍拍她的背,但卻移動不了半分。

暴雨滂沱閃雷不斷,空氣凝重沉滯,一抹涼意油然而生,不知是雨水的氣息,還是夜無邊身上散發的殺氣所致。

「你。」夜無邊深吸一口氣,突然指向小廝。

小廝嚇得魂不附體,跪在地上連連磕頭,渾身都被冷汗浸透。

「大爺饒命,剛剛的事小人什麼都沒瞧見,求您放小人一馬,小人絕對不會說出去的!」他以為夜無邊要殺他滅口,語帶哽咽的拼命求饒。

「閉嘴。」夜無邊不耐煩的甩手打斷,小廝立刻摀住嘴巴,不敢再多嘴一句。

妓院裡來看戲的人沒料到會有這種事發生,夜無邊掃視外面的人的目光又如此恐怖,沒人有膽子挪動腳步,更沒有蠢貨嚷嚷著要報官,全都噤如寒蟬般不敢出聲,乖乖等候夜無邊發落,甚至連打手都僵在原處。

天殺的,妓院常有人鬧事沒錯,但雖然這裡是三不管地帶的三流妓院,有人被殺還是頭一回啊!打手們在心底叫苦,後悔自己幹嘛不去種田,今天才會撞見這晦事!倒楣透了!看那兇相,要是不識時務可就完了!

這些只長肌肉中看不中用的人,說到底還是沒見識過真正的血腥場面,滿腦子都是這種窩囊想法,更甭提那些身嬌體弱的娼妓小倌了,早有好幾個人昏厥過去。

「去拿布袋來,我自會收拾乾淨,找老鴇過來,今天你們店的開銷我全包,生意別做了,聽見沒。」夜無邊不理會外邊看她像看妖怪的眼神,將刀子隨意在柴爺的衣服上抹淨,便爽颯的轉身入內,平淡的替自己倒茶。

那態度鎮靜到讓人更增恐懼,才剛殺了一個人,語氣卻像在點菜一樣,叫人如何不懼?聽到那顯然在驅趕人群的話,眾人瞬間鳥獸散,各自回房以求自保。

至於秋水跟小廝與老鴇,只能說他們倒楣了…眾人不約而同的想著。

被點名的小廝不敢反抗,連滾帶爬的跑去找龜縮在房裡的老鴇,整路跌跌撞撞,背影要說多可憐就有多可憐。

夜無邊疲倦的揉捏眉心,雖自覺衝動,可心裡沒有半點後悔。

這裡是城鎮中,可不是荒山野嶺的山賊窩,隨意出手可能惹來麻煩,這她一清二楚,但她就是無法容忍那種骯髒東西。

多可笑啊,她這將門之後,而今卻如此厭憎自稱官兵之人。

她知道還是有好官兵,但她一聽到這個詞,加上他本要對秋水施行的凌虐,那髒東西的身影便瞬間與她的惡夢重疊,仇恨之火立時吞噬她的心靈,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斬下他的頭,理智蕩然無存像是得了失心瘋。

她不知道自己想救的到底是秋水,還是當初那個求助無門的自己…

夜無邊在滂沱雨聲裡,目光空洞的望著大門口,莫名不想轉頭去看秋水。

他肯定看到自己那渾身是血的汙穢模樣了吧?或許正嚇得蜷縮在被窩裡發抖?

那雙澄澈透亮,會說話的眼睛,是不是蒙上了陰影?

…如果是那樣,也好…至少他就不會再露出那副傾心的模樣,不會想跟我走。

像他這樣的人,還是不要跟自己有太多牽扯得好。

最少他還有重頭開始的機會,不必跟一個陷在黑暗中的人糾纏不清…

夜無邊思緒越飄越遠,心情卻越發煩悶,說不出是什麼原因。

一個冰涼濕潤的物體突然輕柔的貼到臉上,夜無邊愣了愣,轉頭看去正巧對上秋水的臉,她不清楚自己露出了什麼表情,她只知道秋水的神情裡帶著溫憫,專注而仔細的替自己拭淨臉上沾附到的血漬。

溫憫。

為什麼?那表情什麼意思?夜無邊不能理解,更不可思議的是自己沒有絲毫抗拒的念頭,甚至還覺得被那雙手觸碰挺舒服的…他明明是個男人。

夜無邊垂眸,遮住眼中化不開的無解情緒,溫順的任由對方淨臉。

秋水心裡很害怕,但他卻不願意在臉上表現出任何端倪。

他雖怕那顆血肉模糊的人頭,但更怕的是夜無邊對自己拉開的距離。

雖然以倫理道德來看,這樣的想法簡直違背常理,但人都有說不上來的瘋狂之處。

或許他對她的癡迷已到了瘋魔的程度,否則如何解釋他現在的態度?

從小秋水便是個溫柔和善的孩子,即使長大了還是那樣溫順柔和,逆來順受到甚至有些膽小,看到有人被殺不可能不恐懼,可畢竟他遭遇過那些破事,哪有不恨的道理?照說此時他應該感到痛快,可他更強烈的情緒卻是同情憐憫。

簡直病態,分歧的感情波動堪比精神分裂,秋水有自覺卻無意改變。

…是因為無邊的表情讓他不忍嗎?還是自己其實並不是自己認為的那樣善良?

遲疑的原因是什麼?其實自己並不想阻止她殺人嗎?

為什麼一個剛剛還無情殘殺的人,會露出那種自厭到悲涼的表情呢?

秋水沉默的糾結,放在懷裡的賣身契炙熱得像要燒起來。

他只想得到一個回答。

外頭雨聲嘈雜,室內卻靜得連根針落地都能清楚聽見。

「…我可以跟妳走嗎?」半晌,秋水下定決心,吐露哀求的低語。

夜無邊明顯僵住,呼吸甚至停了一拍,懷疑自己的耳朵出問題。

她反手扣住秋水瘦弱的手腕,散發精光的黝暗瞳孔攝人,彷彿能看透人心深處。

「…你不怕?」夜無邊目光一瞬不移,打量著秋水天仙般的絕世容顏,宛如在找什麼能讓她「不受騙」的破綻,又像在尋求什麼渴望之物,如此真切而炙熱。

「我不怕妳。」我只怕妳我從此天涯相隔,無緣再見。秋水在心裡補完句子。

「這不是我頭一次殺人,殺了多少人我自己都算不清,跟在我身邊還會看到更多人死在我的刀下…你就沒想過哪天我把刀子對向你?」夜無邊冷聲質問。

「妳不會濫殺無辜。」秋水篤定而堅決的回答。

夜無邊冷笑,甩脫秋水的手,拳頭重重砸在桌上,震得茶水濺出,但無人理會。

他怎麼會這樣認為?她刀下亡魂無數,從屠了人家滿門後就一直在血海裡打滾,他腦子有問題嗎?她看著像良善之人?別開玩笑了。

「…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你跟我才相處多久?以為很了解我嗎?被我濫殺的可多了去,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未免把我想得太美好。」夜無邊慍道。

他憑什麼如此肯定?她自己都說不清自己是什麼樣的人了,他哪能搞清楚?

「…妳我確實交情尚淺,妳從前的事我不清楚,說不定妳的確是對的,但我相信妳…相信妳不會傷我。」 秋水盲目而崇信的狂言出自那張溫潤臉龐,頗有超現實的感覺,讓夜無邊為之語塞,良久無法作聲。

「…為什麼?」夜無邊乾澀的問,即使她明知道答案。

「因為我…傾慕妳,不想離開妳。」秋水整張臉通紅,捏著衣角膽怯但清楚的表達心中情意,微微顫抖的手指顯露出他心中的不安。

如果她不願讓我相伴,憑自己的本事無論如何追不上她的步伐,所以他只能祈求。

夜無邊弄不懂他為什麼會愛上自己,啟唇卻不知能說什麼。

雨聲淅瀝,寒冷的風灌進室內,像極了她當時跪在荒野裡的場景。

那時她望著那座荒墳,心裡頭除了無盡悲痛與怨恨,還有什麼?

「我居無定所、漂泊浪蕩,總是在生死中徘徊,就算有銀兩可花,跟著我也未必能過上好日子…你就不擔心受騙吃苦?」夜無邊撇頭,不想面對秋水澄澈的眼睛。

【受騙】

秋水抓住了關鍵字,心下恍然。

這個詞,是對誰說的?怕不是對她自己說的吧?她如此不信任別人嗎?

他淡然一笑,親手將自己的賣身契遞給夜無邊,單膝跪下鄭重的握住她的手。

「妳救了我,今後我是妳的人,想怎麼處置我都可以…只要妳願意相信我。」

他輕柔和緩的以退為進,若要卸除她的心防才能搏君青睞,要他為奴也甘之如飴。

驚天落雷劈下,強烈的光芒從外頭打進來,夜無邊臉上的表情秋水看不清,但他被夜無邊用力敲桌子的聲響嚇到,她粗糙而滿佈傷疤的手從他掌中抽離。

紙張被撕得支離破碎並拋飛,滿天飛散的紙屑猶如落雪,秋水心下一涼,以為這是夜無邊無聲的拒絕,黯然的低下頭不發一語。

夜無邊卻粗魯的將他拉近,兩個人的距離近到幾乎能碰觸彼此的鼻尖。

「…我不是為了讓你做賤自己才幫你贖身的!你自由了啊!」她吼道。

夜無邊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麼,但就是有股滾滾烈火在心裡燒個不停,她只知道自己再也不想看到秋水那般委屈的模樣,不願他再有半分「小倌」的發言。

他應該要抬頭挺胸,溫文爾雅文質彬彬的好好活著,幹什麼跟自己這種髒東西牽扯不清!腦袋被門夾壞了嗎?!

相較於當局者的夜無邊,方才被嚇懵的秋水卻發現了令他喜悅的事情。

那張盛怒的臉上蘊藏的內心波動,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她對自己並不是無動於衷的!她不想承認,可她全都表露出來了!

「你笑什麼笑?」夜無邊發現秋水的表情變化,語帶怒意的問。

「…我現今是自由之身了,高興啊。」秋水乾咳兩聲,以掩飾自己的欣喜若狂,隨便找了個藉口混過去,就怕刺激到夜無邊,結果壞了好事。

夜無邊擰著眉心,上下打量著秋水,很認真的思考對方怎麼回事,秋水趕緊無辜的回望她,像是什麼都沒發覺。

整個場面亂七八糟,外面暴雨狂雷、地上有個人頭、到處都是血跡,一個人在賣力「表演」,一個人在挑「錯」,完全沒有戀情展開的感覺,簡直莫名其妙。

如果這是場戲八成被人罵得狗血淋漓趕下台,偏偏這是現實。

比戲劇更超出常理的現實,無怪總說世事變幻莫測,切莫隨意揣測,實叫人愕然。

顫巍巍的老鴇面前見到的就是這樣驚世駭俗的場景,夜無邊冷冽的眼神看過來時她才回神,張皇失措的鞠躬哈腰。

「爺,爺…你可不能怪嬤嬤,剛剛柴爺硬要來找秋水,他硬是把銀兩塞到我手裡,還…還打我,不是我不阻止,是他…」老鴇目光瞥見地上的人頭,抖得更激烈,按著頭上的腫包,淚眼汪汪的討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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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廝送來所需後,夜無邊一口食物沒都動,只是撕破乾淨的布,慢慢的將貼在秋水身上的布浸濕,稍微替他清理一番,沒有開口說什麼安撫的話,只淡淡的要秋水別緊張。

「我無意間得了瓶奇藥,能讓傷口快速癒合,但是很痛,你要忍著。」夜無邊撥開秋水披散在臉上的頭髮,淡淡說道。

秋水視線朦朧,紅腫的眼眶泛酸,但不是因為受不了疼痛。

是那雙在他身上塗藥的手太過溫柔,他承受不住。

那雙佈滿傷疤硬繭的手,如此輕柔的在他汙穢骯髒的身體上遊走,冰涼的藥膏沁入傷口,帶來火燒般的灼熱劇痛,但他冰冷的心卻因此溫暖許多。

小廝在旁邊瞧得瞠目,這滿臉傷疤、說話兇悍冰冷的人,竟如此對待一個髒兮兮的傷患,何況那還是個素昧平生的小倌!

秋水是有何種魅力啊?他們也就睡過一次,竟然就這樣擄獲了這冷面財神的心?

(當然,這完全是個烏龍,但是除了當事人,沒人知道真相,反正事實就是夜無邊的確無微不至的照料秋水,在外人眼中看來就是「他」動真心了。)

「你去拿新被褥過來,然後弄碗清淡的粥,再去跟老鴇說我待在這幾天就給幾天的錢,辦好了再賞你剩下的。」夜無邊無視小廝怪異的眼神,扔了碎銀給他,便又轉頭耐心的替秋水處理傷勢。

小廝一步三回頭的退出去,差點沒跨過門檻摔得狗吃屎。

他在妓院待了很久,這種奇怪的客人還是頭一回見,懷疑那人的腦子有問題。

「…為什麼?」秋水本來如初春鳥鳴的婉轉聲線嘶啞不已,虛弱的問。

夜無邊答不出來,她比他還想知道原因好嗎?

「…我高興。忍一忍,這床被褥不能睡了。」她冷著臉敷衍過去,動作卻堪稱小心翼翼,慢慢的將他抱起,秋水發覺自己一絲不掛,又怕摔下去,只得硬著頭皮將手搭在夜無邊肩頭,身體緊緊貼著她,幾乎整個人的重心都在她身上,面紅耳赤的靠著她的頸窩,尷尬又害臊的沉默著。

奇怪,又不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赤身裸體?何況自己還是男的,有什麼好羞?

早已被糟蹋得毫無尊嚴可言,但還想著臉面,真是自慚不已…而且這畫面跟立場好像哪裡不對,就像他們那顛倒的「形象」一樣,錯置得出奇。

秋水在神遊,夜無邊是習武之人,本來力氣就比尋常女子大,抱起秋水完全不費力,此時疑惑的掂掂他的身體。

這傢伙也太輕了吧?根本沒幾兩重,風強一點說不定能飛走,以這重量來看,就是要抱兩個他都沒問題,到底有沒有吃飯?不知這皮包骨似的瘦弱身軀怎麼撐到今天的?話說回來,那藥這麼有效?不痛了?

剛剛連移動的力氣都沒有,這會竟有力氣抓住我?

夜無邊納悶不已滿腹疑問,沒發現秋水完全是因為害臊的加持,才激發潛能。

秋水沉浸在夜無邊脖頸處那若有似無,飽含自由氣息的草木味時,突然回神僵硬的與她拉開距離,深怕自己身上殘留的臭味會惹她嫌棄。

「幹嘛?不要亂動。」夜無邊正忙著用腳把髒被子踢下床,秋水突如其來的躁動干擾她,抱住他的力道又緊了幾分,甚至還讓他更貼近自己的身體。

「…我身上很髒、很臭…」秋水滿臉通紅,含糊的嚅囁著。

「雖然泡不了水沒能弄得很乾淨,但也沒多臭啊,你是嫌我擦得不夠乾淨?這點味道算什麼?以前在軍營裡還有更臭的…」夜無邊講到一半,突然閉口不言。

秋水看不到她臉上表情,侷促不安的動動,不敢講話了。

軍營?她是軍營出身的嗎?說到軍營裡的女人,不就是…

不,不對,或許她是軍眷?但是她那身傷痕…秋水胡亂猜測,更不敢說話。

小廝急著領賞的效率快到讓人措手不及,同時恰到好處的打破這陣沉默。

他抱著被褥進門的同時,夜無邊下意識將秋水裸露在外的背脊轉向,讓自己的身體擋住別人的視線,秋水只有兩條腿被小廝看到。

呦,還沒好起來就趕著「享用」?噯?好像不是?只是替他遮擋目光?至於嗎?雖說他身體沒傷時確實是個讓人垂涎的貨色,可被折磨成那副鬼樣子誰還吞得下去?小人可不像您一樣重口味啊…小廝見狀忍不住暗暗吐槽。

但他是個鬼靈精,自然不會多嘴,為了賞賜自動自發的替沒空的夜無邊鋪床,手腳麻利的把髒被子拿去扔,前腳才剛走,後腳就回來送熱粥,速度簡直堪比狂風。

「…還真是能幹。」夜無邊看看樂顛顛捧著錢袋離去的小廝,感嘆不已。

秋水沒能開口,滿腔感激彭拜,幾乎讓他熱淚如傾。

她替自己這個微不足道的賤軀,護住了所剩無幾的尊嚴!

普天之下還有誰會這樣對他?他不過是個骯髒的小倌!

夜無邊沒發現她的無心之舉拯救了一個生無可戀的男人,更沒發現秋水死寂的內心因為這些行為,起了怎樣激昂的波瀾,只顧著要餵飽他。

秋水確定自己無藥可救的淪陷了。

夜無邊知道秋水現在不能坐,便自己坐在床上,讓他的臀部位在自己雙腿中間的縫隙,左手扶著他的腰,右手拿碗給他,臉上表情平靜坦蕩,看不出喜怒。

秋水癡迷的凝視夜無邊,甚至忘了痛楚,剛剛還毫無氣力的身體像是做夢,捧著熱粥啜食的同時,目光仍牢牢巴在夜無邊臉上,彷彿在確認她不是幻象。

「老看我幹什麼?滿臉醜疤痕,不怕嚥不下去?」夜無邊弄不懂秋水,不解的問。

「妳不醜。」秋水恍惚而沉醉,吐出的話語卻堅決無比。

「你腦子燒壞了。」夜無邊不以為然的揚起唇角,無奈否決。

這張臉還能看嗎?別說笑了,大大小小十幾道傷疤,能看?

這點自知之明她還是有的,否則她何必在外面時都要戴著面罩?

秋水還想說點什麼,夜無邊擺擺手,他只得乖乖安靜喝粥。

夜無邊扶著他的腰,直到他吃完粥都沒有動,稱職的當椅子。

秋水被她督促的眼神看得緊張,加上還是赤裸狀態,那碗粥是什麼滋味也搞不清楚,捧著空碗回望夜無邊的眼神充滿歡喜與羞怯。

天殺的,一個男人,怎麼有辦法表現得那麼勾人?

夜無邊黝暗的瞳孔幾乎快被閃瞎,不明白那雙眼睛怎麼能像映照出星空的溪流般,閃爍如此璀璨的光輝?「秋水」之名當真無愧啊…

鬼使神差的,夜無邊還沒反應過來,手就自動伸了過去,在他的頭上輕輕拍了拍。

「很好,吃得很乾淨。」夜無邊隨口敷衍以遮掩自己麻亂的心情,卻讓秋水蒼白的面容瞬間脹紅,氣氛突然變得莫名曖昧。

…這什麼情況?照理來說這種純情的畫面不該出現在這兩人身上,他是小倌、她是前軍妓,這種青澀的場景怎麼說都輪不到他們頭上啊!

不不不…秋水這傢伙肯定是因為驚嚇過度,現在覺得有恩於我所以眼神炙熱了一點,絕不能誤會啊…夜無邊甩甩頭,在心裡自我催眠,堅持自己看錯了。

她再也不相信愛情,更別提對方是個男人,所以選擇迴避對方那雙會說話的眼眸,將秋水放回床上歇息,故意在他面前寬衣解帶,讓滿身傷疤暴露在外,自顧自的淨身,卻不想去確認對方是否因此變了神情。

這已經是第二次了,她就不相信誰會對這種破爛身體「動心」。

夜無邊冷笑,嘩啦啦的水聲裡,卻沒有其他聲音,靜得很詭異。

她還是耐不住性子,轉頭瞥向秋水所臥處,卻看到他維持趴姿,專注的玩自己的手指,整張臉還是紅得跟夕陽一樣,夜無邊抿著唇,不知該做何反應。

…你這有點離譜啊!第一回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你叫我該做何反應?

她冷硬的表情有點裂痕,心裡無數不成句的詞亂飛,卻沒能統整出結論。

事態的發展超乎她的預料,怎麼都弄不明白為何會變成這樣。

最後她做了非常有辱將門作風的決定…裝死。

她一樣擠上床,坦蕩蕩的挨著他睡覺,用行動證明自己只是當他是抱枕,沒有其他意思,明裡暗裡的要他不要「想歪」。

   但顯然事與願違,秋水的目光只有更熱烈,夜無邊只是白忙活一場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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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夜無邊悉心照料與那瓶奇藥的作用下,在經過半個月的時間後,秋水的傷勢奇蹟似的已癒合得差不多。

夜無邊沒有特別表示什麼,秋水的心卻因為傷勢好轉逐漸下沉。

她會不會離開?我何時還能再見她一面呢?

這麼久了,我怎麼就問不出口…她究竟打算怎麼樣呢?

他忐忑不安,偏偏夜無邊像個蚌殼一樣,寡言少語從不多說什麼。

燭火嗶嗶啵啵的跳動,幽暗的斗室裡,夜無邊近在咫尺的臉安穩的睡著,秋水被她抱在懷裡,望著她的睡臉兀自煩惱。

…她說,男人的裸體她看到不想看了,可她明明也說過「不喜歡男的」,那她是如何看到厭膩的?

秋水的手指小心翼翼的滑過夜無邊臉上的傷疤,有種不該多問的直覺。

她是經過了怎樣的人生呢?遇過什麼人、遭遇了什麼事,讓她變成現在這樣?

他好想更了解她,可他又怕惹她不快,就此天涯相隔…至死都不得再見…

「…如果我求妳帶我走,妳會答應嗎?」秋水嚅囁的呢喃著,他沒膽在她清醒的白天問出口,明知道她睡著聽不到,可也只有現在他才敢大著膽子詢問。

夜無邊嘟嚷兩聲,翻過身背朝著秋水,睡得正香甜。

秋水失落而苦澀的揚起嘴角,貼著她的背,沉浸在她的香氣裡,慢慢進入夢鄉。

…他這樣骯髒的小倌,手無縛雞之力、一無所長,如何要求她帶著自己上路?

至少…至少讓我再多沉醉在這場溫柔的夢境中,讓餘生能有些甘甜能夠回憶…

感到身後的人真正陷入睡夢中,夜無邊睜開眼睛,望著燭火微光,失眠了一夜。

奇怪,這些天她每夜分明都睡得安然,偏偏今晚感到那灼熱的視線就睡不著了。

並非讓人悚然的慾望目光,而是像柴火燃燒時那樣暖呼呼的感覺…

睡不沉的原因不是長年令她厭煩的戒備感,而是另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受。

被那樣珍重專注的看著,是多久以前的事?她眼神黯淡,回憶起從前短暫的安寧。

闔著眼皮都能感受到那種崇敬而愛憐的熱度,叫她無所適從,只能裝睡了事。

…他想跟我走?是想藉她之力脫離火坑?

或許是,但又不全然是對的…原因夜無邊心裡有底,凌亂了整個晚上。

 

秋水在晨光裡慢慢轉醒,身邊的人卻不知是何時離開的,他迷糊的四下張望,以為夜無邊又是去替自己取藥,在微帶餘香的被窩中賴床。

這半個月,夜無邊將他養得懶散多了,竟養成他睡回籠覺的習慣,秋水愜意而舒適的蜷縮在溫暖的新被子裡,滿心期待的等夜無邊回來。

一陣吵鬧聲打斷秋水的睡意,他迷茫的看向門邊。

「…柴爺!秋水他不便見客…」小廝在門外阻攔的聲音傳了進來,秋水渾身一顫,面色煞白猶如聽到世上最糟的噩耗,難以克制的簌簌發抖。

柴爺?!不、不是他來了吧?!

秋水驚慌失措的抱著棉被,縮到床上最角落,盈滿恐懼的雙眼睜大,牙關打顫,抖得跟篩子一樣,巴不得原地消失。

腦海裡不由自主的回憶起被蹂躪的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下手狠辣的摧殘自己的身心,讓他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難以忘卻的恥辱與劇痛,至今仍時常讓他心驚肉跳的在半夜裡甦醒,冷汗涔涔沁濕秋水的衣裳,胃裡陣陣翻攪,頭暈目眩幾乎昏厥,創傷後的驚恐讓他陷入重度恐慌中,完全無法思考怎麼脫身。

他早就汙穢得沒臉去見列祖列宗,當小倌這麼多年,被糟蹋的次數多得讓他數不清,唯獨這人造成的傷害讓他嚇得六神無主,足見那人是何等粗暴。

「少囉嗦!爺等了這麼多天,他也該好起來服侍我了!一個下賤的小倌還擺什麼架子!今天他就是被操死也容不得別人說話!老子都給老鴇錢了!」

那震天價響的暴喝穿透門板,隨之而來的是撞門而入的聲音。

斗室裡根本沒有躲藏之所,不待他逼近,酒氣已然撲了過來,秋水還沒做好咬舌自盡的準備,他已經被人粗暴的扯出被窩,迎面就是一耳刮子重重打來。

秋水臉頰立時高高腫起,嘴角留下血漬,牙齒鬆動,腦門痛得像要炸開,眼冒金星看不清眼前的人影,全身無力的垂手任人宰割。

「嘖!明明好得很!裝什麼清高!」那姓柴的莽漢至少高了秋水一個頭,手臂比秋水的大腿還粗,光著上身體毛濃密滿身橫肉,砂鍋大的拳頭威脅的在秋水的臉龐摩擦,火辣辣的疼痛從傷處蔓延,更讓秋水從骨隨深處竄起猛烈的恐怖感。

他嚇得魂飛魄散,絕望的任由對方撕破他的衣服…

「呵,哪來的山豬橫衝直撞?」

恍惚中秋水聽到夜無邊冷冷的聲音,像是聽到神明的嗤笑,連忙張開因恐慌閉緊的眼皮,看到夜無邊大步而入,毫無防備的走到姓柴的惡鬼身邊,抱胸俾倪的看著對方,明明身形比人家小了許多,可那氣勢簡直像君臨天下的帝王。

「你是什麼東西…」暴虐慾望正盛,卻突然被打斷興致的柴爺火冒三丈,放開一隻手,粗暴的朝夜無邊甩去,準備將這不長眼的小夥子打得鼻青臉腫。

啪嚓!

一聲清脆的斷裂聲響起,秋水還沒反應過來時,柴爺已經整個人被砸到牆壁上,抱著胳膊連聲痛罵,全場沒人看清楚發生了什麼。

「就這點本事?」夜無邊撥撥亂掉的瀏海,居高臨下的對著坐在地上的人冷笑。

她甚至沒拿刀,赤手空拳的對上身材比她高壯幾倍的魁梧大漢,卻在瞬間將其擊倒,秋水目瞪口呆,探頭進來的小廝捧著腫成豬頭的腦袋,下巴快砸到地上。

「…你這…小雜碎!」柴爺雖斷了一臂,凶暴的行動仍不見收斂,抓起椅子就往夜無邊頭上砸,本想著趁「他」閃避再補上追擊,卻事與願違。

夜無邊不閃不避,游刃有餘的接住那張椅子,臂彎甚至沒晃動,像是有人拿紙團丟她一樣,接得那麼輕鬆乾脆。

柴爺對上面前那雙看不透的深邃瞳孔,心中大驚,想拿回椅子做下一步動作,但即使他手臂青筋浮起,肌肉高高鼓脹,仍舊拉不動也推不開,夜無邊那隻手像鐵鑄的一樣,怎麼扯都撼動不了半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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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回到那個雨夜,依然是滿地血水,仍舊是那些哀鳴,少女夜無邊站在大宅第的院子中,提著單刀全身腥紅,張狂而瘋癲的仰天狂嘯。

她雙眼赤紅,如傳說裡的夜叉,奮力踹擊在地上爬行求救的身軀,滂沱雨聲掩蓋不了恐懼的哀號,夜無邊冷酷的低頭看地上的人。

『死了?!哈哈…死了?!』她瘋魔似的笑著。

『我…我不知道她騙妳…是她說妳強逼於她…我…』富商面無血色,嚇得渾身的肥肉都在顫抖,按著肚子上的傷,血泊卻無濟於事的持續擴大,他膽破魂飛,豆大的眼裡淚水狂飆,劇痛讓他失禁,只能任人宰割的恐懼讓他毫無反抗餘地。

屎尿、血液、脂肪、泥巴、雨水的氣味混合在一起,夜無邊臉上盡是暴虐的殺氣,她冷厲的眉眼帶煞,鄙夷得像是在看小蟲,揮刀斬去富商的腳踝,對更淒厲的哭嚎視若無睹,徒手插進富商肚子的傷口,抓住他的腸子向外扯。

『她怎麼死的?!』夜無邊凶神惡煞般,毫無憐憫的步步向後,富商如蛆蟲般扭曲痙攣,口吐血沫雙眼翻白,沾滿血的手徒勞的抓向虛空,卻怎麼也無法阻止這樣暴虐的兇行,嘴裡已經沒辦法講出像樣的句子,只是啊啊啊的哭叫。

誰來…誰來阻止這個沒有人性的瘋子!

整個大宅子只剩他一人苟延殘喘,滿地死屍鬼氣森森,自然不可能有人來讓他解脫,最後還是夜無邊失去耐性,一刀送他上路。

夜無邊面如寒霜,甩下手裡溫熱的腸子,抹去臉上被噴濺到的血,殘酷無情的踢爛富商的臉,才終於心滿意足的離開宅子。

那富商的宅子太大,夜無邊又是挑暴雨的夜晚行兇,風雨聲掩蓋了她殺人時的動靜,夜黑風高的雨幕更讓她的身影被隱藏起來,沒有人知道她溜進去、也沒有人看見她出來,加上朱漆大門緊閉,過了好幾天後腐爛的屍體發出惡臭,有人來敲門卻無人回應,報了官差來巡,這樁滅門慘案才終於被發現。

可已過去多時,所有證據都被雨水抹去,根本找不出線索緝凶,那知縣又是個昏庸無能之輩,竟就將此事懸在那裡放著不管,草草處理屍體後就任其地荒廢,成了那鎮上人人繞路而行的凶宅,知道那家族曾多麼繁榮的人無不唏噓。

誰也沒猜到,兇手光明正大的在街上亂晃,夜無邊對滿天飛的謠傳全沒興趣,只是打聽著她想知道的事。

輾轉詢問過多人,才得知那女孩被葬於荒山上,夜無邊穿過荒煙漫草的小徑,好不容易找到那沒有墓碑的墳,土上已開始冒出青草,要不是她觀察得很仔細,根本看不出來這是墳墓,說是個土丘還比較貼切。

『…這就是妳想要的?連塊墓碑都沒給妳,小妾?我看賤奴才是他要的吧?』夜無邊站在墳邊,嘴角勾著薄涼的淺笑,沉聲冷問。

烈日當空,照得她有些暈眩,像是陷入了什麼迷幻境地,周圍的事物重影紛紛,強烈的失重感讓她站不穩,她膝蓋一彎重重跪下,單刀掉在地上發出響亮的聲音。

『…妳甚至沒能活到我來殺妳!』夜無邊用力抓著地面,嘶吼著。

她要復仇、她要殺了背叛她的人!

可她就這樣輕易離世,什麼也沒留給她。

甚至沒給她報仇的機會,痛快乾脆的走了。

她再也不存在於任何地方了。

夜無邊無法解釋這種無從宣洩的憤怒,反正一開始便沒打算留她活命,死了還替自己省事,可就是不對,就是錯了。

…是沒能滿足復仇的慾望嗎?夜無邊瞳孔晃動,憔悴而發狂的笑著。

--不,是沒能跟她要到一個解釋!

夜無邊焦躁的抓著頭髮,仰天大吼。

『…告訴我!為什麼出賣我!為什麼啊啊啊!』

空山寂靜,草木被風吹響,夜無邊的嘶吼突兀的粉碎幽靜,遠遠的回蕩著,驚起林間的許多飛鳥,振翅聲遙遙遠去,夜無邊還是得不到回答。

當然沒人回答,想必她屍骨都化成水了,誰來回答?

夜無邊的笑容越來越難看。

死了,再也看不到了,沒有了。

『哈哈…沒有了…』日夜的煎熬、百般的思念與怨氣化為液體,從她充滿血絲的眼裡流出來,滴到地上,瞬間被土壤所吸收,沒留下半點痕跡。

她想看她、想再聽她說話、想問她好多事。

她想殺她、不想聽她扯廢話、想讓她嚐嚐被出賣的滋味。

夜無邊腦袋亂成一團,相悖的意念糾纏拉扯,像是鐵鍊從胸腔增生,綑綁她的五臟六腑、束縛她的身體,令她動彈不得,夜無邊似乎連活動指尖的力氣也喪失了。

她整整在那裡跪了一天一夜,像塊石頭動也不動,落葉掉到頭上她不予理會,空洞的凝視著墳墓,思緒不知道飄到哪裡,身影落魄而滄桑,彷彿丟了魂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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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無邊滿身冷汗的驚醒,徬徨而狂亂的左顧右盼,全身的傷疤似乎隱隱作痛,好半晌她才想起,距離那個日夜已經過了十年。

她狼狽而疲倦的按著臉大口喘息,那天之後她就養成了奇怪的習慣,沒有抱著人睡覺就會重複一樣的夢境,不管是酒醉也好、病得起不了身也罷,只要獨自入睡,她就會夢到那些往事,像是靈魂被永遠囚禁在那裡。

夜無邊彷彿覺得自己陷在一片無窮無邊的泥沼中,污穢骯髒的泥濘攀附在她身上,鑽入她的五官,滲進她的肺腑中,漸漸吞噬掉她的存在。

而她無力對抗,只能遙望不存在的遠光,在深沉的沼澤底部徒勞的掙扎。

她貪婪而用力的將空氣吸入肺裡,卻難以抹滅那惡臭的氣息,只是讓五臟六腑發出不悅的疼痛,夜無邊用力抓著胸前的肉,好不容易才緩過來。

她大口吸氣,用力到肺隱隱作疼,眼眶泛著生理性的淚水,暴躁的隨便亂抹。

遠眺山下的塵世風景,她突然想到那個與眾不同的小倌。

那是她十年來,唯一一次沒有抱著人就能安穩睡去的夜晚。

她坐在窗邊,他躺在床上酣睡,就這樣同處一室罷了,她卻睡得安穩而祥和。

沒有道理可言,說神奇也不為過,難道他散發著什麼不可思議的氛圍嗎?

她忽然想起臨別時秋水的目光,與他略帶感傷的壓抑。

『外出多注意身體,可別著涼了。』

就這麼簡短的一句話,讓閱歷多人的她念念不忘。

浪蕩的十年裡,只有這個與她擦身而過的人,對她說了這句關懷的話。

她從不在同一個人身邊流連,每回都尋找著不同的懷抱。

至少這十年間,她不曾像現在這樣渴求同一個人。

夜無邊對這種陌生情緒不解,卻遲遲抑制不了衝動,大腦還未得出結論,她已踏上回頭路,連日奔波直衝秋水所在的妓院。

「點秋水。」夜無邊衝動甚至有些蠻橫,進門就喊。

老鴇濃豔的妝容仍然浮誇得叫人難以直視,她搖擺著肥碩的腰,湊上來媚笑。

「啊呦,爺您又來啦?看來上回秋水服侍得很好?可真不湊巧,秋水他不方便見客,給您換別個人行嗎?」老鴇搓揉著手,巴結的問。

夜無邊無視湊上來獻殷勤的小倌妓女,冷眼瞪著老鴇。

她看到對方諂媚笑容下的那抹陰暗,心裡升起不妙的預感。

「他怎麼了?」夜無邊極具威嚇力的反問。

在她的恫嚇下,老鴇吱吱唔唔的擠不出回答,最後還是迫於壓力屈服。

「秋水他病了,怕是沒辦法服侍爺了…可不能讓您花錢找不痛快啊。」她嚅囁道。

【病了】?

夜無邊面色越發冰冷,上回見到他不過是十天前,那時看來雖然略顯疲倦,但還算健康,怎麼就病了?

夜無邊去過太多妓院,直覺告訴她這個「病」不單純。

更有可能是「傷」,不然一點小病妓院不可能不讓他接客,喜歡摧殘人的客人多得是,而無良的老鴇們不但不阻止,還有可能任其自生自滅,視情況而言,若傷得再沒價值,直接將人趕出去的機率也不是沒有…

「他在哪裡?不管他能不能接客,帶我過去便是。」夜無邊直接扔出一袋沉甸甸的銀子讓老鴇閉嘴,不願與她糾纏。

「爺,您對他可真上心,嬤嬤可是勸過您了,屆時可不能發脾氣哪。」老鴇雙眼放光,掂掂袋子的重量,樂得心裡開花,自以為偽裝得很好的敷衍兩句,便要人領路,夜無邊甩開纏在她身上的手,大步離去。

老鴇哪是真的關心秋水的身體,她不過是想多撈點銀子,這財神爺想當冤大頭還如她所願呢!身後的人在竊笑,夜無邊根本懶得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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妓院的走廊上掛著各式浮誇鮮豔的簾布,整個空間幾乎被桃紅色佔據,沉悶的空氣裡充滿混雜的各種胭脂味,還有無數亂七八糟的薰香,鼻腔被這些氣味弄得刺痛,夜無邊沉穩的步伐比起平時來得用力,巴不得盡快找個通風處呼吸。

妓女小倌們所住的區域與接客的空間不同,穿過店面的華麗迴廊後,經過一個小院落,才是他們所住的樓房。

那小樓有三層,第一層是低階小倌住的、第二層是低階妓女們的住所,三樓則是高階妓女與高階小倌的個人房,不過這間妓院充其量不過是三等水準,所以房間給得算不上好,除了不必跟人擠以外,其實差不了多少。

秋水作為紅牌才有自己的小房間可供起居,其他低階一點的都是大通鋪,通常客人不會出現在此,夜無邊的出現讓他們頻頻探頭窺視,那眼神難以形容,說不上是看好戲還是同情,夜無邊早知妓院競爭激烈,秋水有客人如此「格外看待」,自然會引起注意,她並不在乎,只是四下隨意打量著陳設。

「爺,秋水就住這裡…這回要熱水跟吃食嗎?」領路的小廝恰巧是上回接待她的那人,夜無邊沒把他的樣貌記住,所以對他的話略為訝異。

「…嗯,挺機靈,賞你吧。」夜無邊只知道這種地方錢給的越多,人家就越殷勤,還有能讓世界安靜的效果,便大方的拋給他碎銀。

就知道這人花錢不手軟的!看在銀兩的份上,要什麼不能給!小廝笑得嘴巴快裂到耳根,忙不迭的衝回灶房,盼著勤快能再讓他賺一筆。

夜無邊看著小廝那深藍色短衫飛快消失在樓梯盡頭,深感金錢的力量之大,聳聳肩不予置評,正要推門而入時卻停了下來,敲了門板才走進去。

她自己都沒辦法解釋在幹嘛,哪有客人會對低賤的小倌這麼有禮?

深褐色的門板後,便是一間簡樸的住所,左手邊是床,右手邊靠牆處擺著桌案,幾本書放在桌上,房中間另有個小圓桌,上頭放著素色茶壺與杯子。

一張椅子孤零零的收在桌旁,面對門的方向有扇小窗,其他什麼擺設都沒有,清冷得可以,狹窄到多一個她就顯得太過擁擠。

作為日常起居處,這房間跟牢房差不了多遠吧。夜無邊嫌棄的想。

「…咳咳…」虛弱幽微的咳嗽聲打破沉寂,夜無邊朝秋水躺著的床走去。

才湊上前幾步,夜無邊便嗅到陣陣惡臭,她捏住鼻子,探頭看去。

一看不得了,秋水衣不蔽體,全身佈滿瘀青、鞭痕、齒痕、撕裂傷,血水與膿染得整張床骯髒不堪,甚至還有股尿騷味與沒洗澡的油垢味,頭髮被人扯得亂七八糟,蓋在臉上活像哪座墓地爬出來的鬼,臉龐露出的部分跟他身上的慘況相同,他趴在床上臉朝外側,下身的傷勢更為驚人,臀部皮膚破爛血肉外翻,甚至還有蒼蠅在飛,全然看不到半點當初貌比潘安的絕世容顏。

夜無邊一看便知這是被人凌辱後的痕跡,眉頭皺得死緊,心裡的不痛快難以用筆墨形容,雖然他們根本沒交情,但夜無邊就是看不順眼。

花錢就是大爺,道理她懂,卻厭惡這樣的摧殘,或許是她的經歷造成,讓她養成不苛待妓女小倌的堅持,畢竟誰想任人糟蹋呢?

那些人,愛玩又不珍惜,喜歡放蕩又嫌人髒,夜無邊雖會流連妓院,卻不齒與那些人為伍,比起出賣靈肉的人,她反而覺得那些人更「髒」。

夜無邊咂嘴,煩躁的撥撥頭髮,在床沿坐下,掀開貼在秋水身上的布想看該如何處理,卻發現布條被血貼在他身上,硬扯只會造成二次傷害,只得先罷手。

這麼重的傷,完全沒有治療過的樣子,就這樣放著不管他?

是打算讓他死?誰下手的?弄殘了不就賣不了錢?看來老鴇是當真要處理這個過了年紀的小倌了?會任由他變成這樣,到底是收了多少?

秋水意識不清,感到身邊有人,啞著嗓子又咳了幾聲,嘴邊滲出血絲,渾身都在顫抖,抽搐著想要逃開,卻疼得沒辦法動。

「…不…不要…放過我…好痛…」秋水膽戰心驚的啜泣,本就沒有血色的臉更加青白,牙關打顫,蜷縮著的手指貼在臉旁,像在保護自己。

那樣的神情,夜無邊不知道看過幾千回了。

她深邃的眼眸暗了又暗,腦海裡奔騰的回憶撞得她心煩意亂。

她雖生性剛強,但並不覺得哭泣有什麼大不了的,尤其是遇到這種恐怖,沒有誰還那麼硬氣,什麼男兒有淚不輕彈的鬼話,她更是嗤之以鼻。

不過是未到傷心處、未遇非人的對待罷了。

雖然她也對一點小事便動不動掉淚的人不耐煩,更厭惡把女人當弱者的人,最痛恨【你是女人所以要柔弱,你不哭是錯的】的那種調調,生性反骨的她倔性被徹底激起,導致她現在死都不肯落淚,而看到哭泣的男人卻覺得「天經地義再自然不過」,很難徹底講清她到底是什麼邏輯,或許是太多太複雜的情緒與過往造成她的與眾不同,唯一可以確認的是她是以「程度」來區分哭泣的時機。

而這種慘況,夜無邊完全可以體諒他的狼狽。

「秋水,冷靜點。」她平淡而冷漠的聲線像鎮痛藥,手背滑過秋水的手背,看著不經意的舉動卻起了安撫作用,為了不讓陷入恐慌的人更害怕,只接觸一點點肌膚,比起握住他的手更有效果,這是經過許多折磨後她才學到的經驗。

秋水僵住,乾裂的嘴唇蠕動著,幾乎是難以置信的發出聲音。

「…無邊…?」他抬不了頭,爬不起身,更怕這是幻覺,聲音卑微的從舌尖溢出。

「嗯。」夜無邊簡短的應聲,在秋水的細微動作裡看出他的需求,向他更靠近幾分,任由他抓著自己的衣袖,像是在大海浮沉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那樣驚慌失措,那樣渴求。

以至於連夜無邊自認冷硬的脾性,也沒想抽回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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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身邊的呼吸聲越發均勻,夜無邊才慢悠悠的張開眼廉。

這傢伙是吃飽撐著沒事幹?一直看別人的臉還叫人怎麼睡?整個都清醒啦。

他的那道視線…不是作嘔的鄙視、不是嘲弄,而是單純的同情憐惜。

夜無邊勾勾嘴角,扯出一個難以言喻的笑容。

她冷澈的雙眼幽深,眉宇間那抹疏離揮之不去,她挪動手腳輕輕下床,移到窗邊給自己斟了杯酒,迎著月光獨飲。

冷風吹拂刮過她的臉龐,夜色蕩漾柔美,醇厚的美酒入喉,往事如霧氣般縈繞腦海,平靜的夜紛亂的心,難以平息的愁緒翻湧,直叫人難捨杯中物。

所謂剪不斷理還亂,欲語心事卻不知向誰訴,酒入愁腸,杯杯烈口口醉。

難捨難割的回憶,要她如何朝明天邁進?

她是將門之女,世世代代都是為國奮戰的英傑,未料一場戰爭令她家破人亡,國家被滅、親友皆亡,唯剩她與家中一個丫環相依為命。

那時她們才不過十來歲年紀,如何能抵禦周遭的暴行?

她一身武藝終究難敵千軍萬馬,非但護不住丫環,連自己也搭了進去。

飛雪撩亂死屍橫佈荒野,她們被壓在地上,任憑如何咒罵哭號,也抵抗不了成千的手撕開她們的衣服,躺在泥巴與血水中,受盡千般羞辱,幾乎喪命…

後來的幾年,作為軍妓苟且偷生,地獄般的日子裡只有兩人相依為命。

她天生傲氣,如何能忍受這樣的恥辱?

她喪失活著的動力,數也數不清的夜裡,總想著靠死遠遁。

可黃泉之下,她如何去見列祖列宗?她有臉面嗎?

依偎在她身邊的柔弱女孩,她能棄她而去嗎?

她走了,還有誰能做她的依靠?

襤褸的衣衫,破碎的心,惶恐的靈魂,動盪的年代…讓她們發展出一段不尋常的愛戀,她們彼此相依的活著,就算明天仍是一樣令人痛恨,依然活著…

和平時代來得太突然,軍隊抽離她們的生命,被棄置於荒野的她們徬徨失措。

曾以為最惡的是那些自命不凡的敵軍,沒想到最凶險的卻是偽裝成好人的惡黨…以及她以為純良無邪的丫鬟。

她被出賣了。

被一直捧在心裡呵護的女孩背叛…何等狗血並且波瀾萬丈的人生哪!

那女孩被富商看上,毫不猶豫的捨棄她,入門做了人家的小妾,為表她與自己沒有關係,還設計夜無邊被人販子帶走,全然不顧當年的情分,與她徹底切割。

年少輕狂的夜無邊無法相信這樣骯髒的背棄,她像瘋狗一樣刁蠻不配合,身邊已沒有用以要脅的人,她更是油鹽不進軟硬不吃,不管怎樣的厲刑都沒辦法讓她聽話溫順,人販子下手便越來越重,終於她成了「瑕疵品」,再也沒有絲毫價值。

沒落得殘疾收場已該暗自竊喜,但她那粉碎的心與滿身的瘡疤卻再也痊癒不了。

曾經令她想死的傲氣轉為奔騰的仇恨,現在死了,她又算什麼?

蒼天操弄的人偶?可笑的痴兒?

她曾為了清白想死,倔性被激發出的她,現在卻偏執的不肯順天去死。

這世界不就是要逼著她喪志?不就是在看她笑話?

做夢去吧!什麼女人的清譽勝於性命?!他娘的!

「老子」偏不!當女人吃虧,那便不當女人!

她要掌握主導權,從今以後再也沒有人能欺她、能凌駕於她!

她伺機而動,找出了破綻,運用所有學過的技術,憑著蠻勇無懼的狂氣,勒死了酒後又來逞凶的人販子,放火燒了他們的根據地,見人就砍。

她每走一步,身上便多出劍創刀痕,飛濺的血花飄散,猶如紛飛的殘花。

羅剎鬼神都沒有這般氣魄,站在火焰前方的她,像是頂天立地的王者,鮮血浸染了她的衣服,淌落的血珠是她僅存的驕傲,怨恨像是烈火,吞噬她的心靈,流到她眼中的殷紅液體順著臉龐的線條滑下,她唇邊勾勒著難以形容的扭曲笑容。

在血海中央,她放聲大笑,淒厲哀絕,弔念著所有失去的東西。

她痛啊,痛不欲生的苦啊!

這世界還有什麼能信的!情愛糾葛算得上什麼!她又算什麼!

蒼茫的前途、落魄的人生、破滅的夢、無窮的折磨…

漫天火海,無邊際的漆黑夜空,永遠醒不過來的噩夢…

她要復仇,要把背棄她、殘害她的所有人都殺了!

她捨棄了自己的姓名,於夜空下的燎原火中埋葬過去的自己,諷刺一樣的換上了這個名,背負著沉重的回憶,踏上血腥的不歸路,就這樣匆匆過去了十年。

 

晨曦到來,秋水緩慢的睜開眼睛,漸漸清晰的視線中,卻不見那冷漠的身影。

已無對方殘溫餘留的被褥中只有自己的氣息,他恍惚的下床,莫名有些寂寞。

抬頭才發現那人倚在窗櫺旁,散亂的髮絲披在身上,柔化了她冷毅剛強的臉,日光不均的打在她身上,發出幽柔的微光,飄盪的灰塵反射光線,那一刻他忽然覺得美極了…她遍佈傷疤的殘缺像是從不存在,神聖而清新得難以形容。

尋芳客裡從來沒有這樣的人,他觸目所及都是淫糜的人們,每天醒來總是令人頹喪與疲倦,這種安寧靜謐的早晨早已不敢奢望…他情不自禁的痴痴凝望著她。

夜無邊捏著的酒杯滾落,發出細微的聲響,她隨即睜開眼,警惕的望著四周,剛醒來時的迷茫只有一瞬間,但秋水沒有錯過那短暫如閃電的神情。

…好像…有點可愛…

他臉色微紅,為自己閃過的那絲情緒波動尷尬,同時因為那張容顏馬上又變得英氣勃發感到可惜,但又覺得其實這樣還挺符合她的…而且怦然的心境並未停止。

一言以蔽之,就是不管她是怎樣的神情,他都感到神往不已。

他似乎為她深深著迷,沒辦法解釋為什麼…更誇張的是昨天才碰面,他甚至不知道她是何來歷、真名是什麼?她所有一切他都不知道。

秋水覺得自己愚蠢不堪,暗自責怪自己的胡思亂想。

那是客人,自己在想什麼?露水相逢罷了,難道還能長相廝守嗎?

愛上客人可不是好事,誰想要一個小倌做丈夫?

娼妓迷戀恩客,被贖身後卻入了另一個火坑的事,他聽得還少了嗎?

「一大早的,表情變了又變,你臉抽筋了是不是?」夜無邊搔搔頭,懶散的問。

秋水沒想到自己的思緒全表現出來了,害得他手足無措,想遮掩自己的心慌,手忙腳亂的上前幫夜無邊穿衣洗漱,細心的替她整理亂翹的頭髮。

「你服侍得還挺周到。」夜無邊哼笑,語氣聽來可以說心情相當不錯。

「夜姑娘不嫌棄便好。」秋水盡量不讓自己表現得太討好。

「別叫我姑娘,直接叫名字。」夜無邊話聲突然冷下來,命令道。

秋水不知自己為何惹怒了她,小心翼翼的開口。

「…那叫妳無邊好嗎?」

夜無邊扭頭,扔給他一個古怪的表情,像是「啥?」的那種感覺。

是不是太唐突冒犯了?可連名帶姓好像不太好…秋水滿頭大汗,拼命轉動很久沒動的腦筋…畢竟在這種地方討生活,想太多只是讓自己崩潰罷了。

「也行。」還沒等他想好圓場的台詞,夜無邊便聳聳肩,無所謂的應允。

早晨通常是妓院歇息的時間,但可能是夜無邊銀兩給得夠多,小廝非但沒有來催她走,還送上精緻的早膳以供享用,夜無邊慢吞吞的吃著飯。

「今夜柴爺要來,他指定找你,可別怠慢了。」小廝一邊偷覷夜無邊的臉,一邊向秋水交代,內心被那張毀得徹底的臉驚得波瀾萬丈,以為活見鬼了。

秋水臉色變得有些鐵青,嘴唇微微發顫,沉默著點頭。

夜無邊冷厲的眼神瞥向小廝,他背脊一涼,灰溜溜的退出門。

要命…那雙眼像能殺人,那張破破爛爛的臉又是怎麼回事?這財神爺可真醜…

小廝在門外搖搖頭,長成這樣怪不得沒人愛,只能來妓院尋歡,悲哀啊…

還是快溜吧。他在門外抹了把冷汗,快步離去。

室內的兩人陷入沉默中,半晌夜無邊才打破死寂。

「熟客?」夜無邊淡淡問。

秋水仍白著臉,空洞的點頭,眼裡盡是恐懼。

他不想回答,也不想讓她知道之後自己還得接客,雖然毫無意義,但就是不想。

那人粗暴蠻橫,床上折磨不夠,還要用骯髒的話傷害別人,秋水每次都被折辱得毫無尊嚴可言,總是淌了一床的血才能結束,根本以凌辱為樂。

「你幾歲?」夜無邊突然問道。

「二十五。」秋水雖不明所以,仍老實的回答。

夜無邊愣了愣,細細端詳他的臉,露出有些驚嘆的表情。

「看不出來,還以為你至多二十歲,這年紀還能以紅牌立足,相當難得啊。」

秋水淪落至此前未曾來過這種場所,所以很多事他不知道,茫然的回望夜無邊。

「小倌的期限很短,通常你這年紀就乏人問津,被趕出去或被人賤賣當男寵去了,你雖然目前看著還沒什麼問題,但保不定哪天就得流落街頭,自己可要有心理準備。」夜無邊平靜的闡述她所知的情報,秋水卻如遭雷擊,一時說不出話。

他心裡很想離開這虎狼窩,可他身無長物,沒處可去啊!

當年走不了的主因就是他什麼都不會,也不想毀掉自己的臉,才會…

沒想到他都淪落到犧牲清白了,流落街頭的命運還是等在前面,那他這半生的折磨又算什麼?!他怎麼會愚蠢到這種地步?

「…或許你們妓院的規矩不一樣,你未必會被趕走,先別緊張。」夜無邊看他滿臉寫著驚懼惶恐,只得擺手安撫。

看來是個不諳世事的愣頭青啊…八成在戰爭前是個養尊處優的小少爺吧?

怪不得那身書卷氣如此濃重。她在心裡搖頭。

夜無邊吃飽喝足,收拾好包袱後便走出妓院,秋水依依不捨的到門口送她。

「唉呦,離情依依哪,這位爺,秋水服侍得還滿意嗎?下回可得再來小店光顧啊。」老鴇滿臉貪念,巴結的涎著臉媚笑,夜無邊沒有理她,淡淡看著秋水。

「…妳還會再來嗎?」他捏著衣角,腦海盤旋著她先前的話。

他閃過一絲央求她替自己贖身的念頭,可又覺得可恥,不敢表現得太明顯。

「或許。」夜無邊久經歷練,因為出手闊綽的關係,早已遇過很多想藉她之力離開火坑的人,所以她並未因眼前的人顯露楚楚可憐之姿動搖,或許那只是他習以為常的手段,她可不想當人的跳板,誰知道贖身後又是何嘴臉?

秋水從對方眼裡看到戒備,眼神黯然幾分,只得露出淒涼的笑容。

也是,不過萍水相逢,自己又能在她心裡占多大位置呢?還是不要再自賤了。

「外出多注意身體,可別著涼了。」他躬身行禮。

已經走出幾步的夜無邊突然停住腳步,意義不明的看了他幾眼,才又轉身離開。

秋水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弄盡頭,心裡的惆悵卻越來越澎脹,在老鴇的連聲叫罵中才收回視線,蹣跚的回去妓院裡。

 

夜無邊走走停停,自離開鎮上已有一段時間,她坐在大草原上,咕嘟嘟的喝水。

飛鳥展開寬闊的翅膀翱翔,藍天白雲晴空萬里,涼風習習讓人感到一陣睏意,草木清香縈繞鼻尖,明豔而溫暖的陽光讓她有點睜不開眼,索性倒在草皮假寐。

山腰間除了飛禽走獸,只有她一人獨自享受這愜意的時光。

本該感到舒心,可她就是有股壓不住的煩悶梗在胸口。

她隨意擱置在旁邊的單刀上頭還沾附著一些殘血,雖然已經略為清理過,但還是沒能完全擦淨,她沒多加理會,只是翻來覆去的想掐滅自己心中的暴躁感。

不遠處的谷地黑煙濃烈,那裡曾有個山賊窩,但現已被夜無邊一把火燒光了。

明明又消滅了「敵人」,應該要神清氣爽的她卻不知自己在焦躁什麼。

也不是第一回殺人放火,怎麼突然這樣?

愧疚是不可能的,她又不是聖人,殺幾個垃圾不可能讓她有罪惡感。

那些都是死有餘辜的人,怎麼想都不是因為她殺人,現在才會有這種情緒。

那麼為什麼心裡空蕩蕩的?

【這種事要持續多久?】夜無邊無數次自問著,然而她始終沒能找到答案。

自十七歲開始殺人的那一天,已然過去十年,她走南闖北行遍各處,無處可歸如浮雲一般飄盪人間,飛花落雪無數繁景她樣樣見識過,看似迷戀漂泊浪蕩的人生,流連花叢中,美酒佳人無一不缺,她卻在哪裡都待不到三天。

沒有一個能長久待著的安居之所,沒有一個人向她噓寒問暖,沒人能傾訴心事。

夜無邊自諷的笑著,她已然墮入惡鬼道,卻還嚮往溫暖嗎?

她躺在草地上,將自己的手伸向天空,妄想能捉住浮雲,卻只在日光照映中見到自己指尖的血漬,露出難以言喻的苦笑。

啊,何等可悲的人生,何等可笑的我。

孤山煙雨的盡頭,可有何人在等我?

誰也不在了。家人、朋友、愛人…誰也沒有了。

她什麼都沒有了。

朦朧間,她閉上雙眼陷入深沉的夢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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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落於煙花巷尾端的一間妓院裡來了個奇怪的客人。

人中旁有顆大紅肉疣,濃妝艷抹頗有福態的老鴇捏著蒼蠅拍,寬臉上的五官寫滿了鄙夷與猜測,混濁的眼珠上下打量著面前的人,猶豫著要不要做這客人的生意。

老鴇身高矮,橫著看還比直的高,雙手環胸不懷好意的評估來者。

她面前的人帶著帽兜,長及地面的斗篷沾滿沙塵,覆面蓋著看不到長相,甚至連眼睛都隱藏在帽緣形成的陰影下,但似乎有道銳利的目光冷冷的注視過來,無聲催促著她。

天氣明明還算溫暖,老鴇卻莫名其妙的打了寒顫,但不愧是見過各種場面的老江湖,什麼樣的客人她沒看過?牛鬼蛇神又有何懼?

讓她猶豫的重點是,這人到底有沒有銀子?是不是想白嫖?

「銀子我有,到底做不做生意?」那人失去耐性,從斗篷裡扔出一小袋碎銀,粗聲粗氣的問,老鴇看見撒在桌上的財物,眼珠子整個亮了。

白花花的銀子啊!哪來的財神爺?這些都夠買下整間妓院的人啦!

「做!當然做!有銀兩好辦事!嬤嬤給您開最豪華的房!這位爺,想找什麼樣的貨色?小店都有。」眼睛死盯在錢上,看得流口水的老鴇裂開嘴,諂媚的笑問。

「最美的就行,打幾壺酒來,多弄幾道菜,再弄桶熱水洗澡。」那聲音聽著年輕,話聲裡卻有種深深的疲倦感,老鴇本能的知道不該再囉嗦,奉承的連連媚笑。

這人把妓院當客棧不成?算了,只不過是要點熱水罷了,銀兩啊銀兩…

「行行,嬷嬤定挑個您會喜歡的。」她笑得巴結,轉頭卻又是另一種風貌,么喝著小廝的樣子像潑婦罵街,可以想像平時是如何對待妓院裡的人。

那人爽颯的轉身,高挑矯健的身材、沉穩的步伐、黑衣黑褲,更襯得那人英姿勃發。揚起的斗篷下赫然看見一把單刀,刀鞘是硬皮所製,堅韌粗曠,握柄處用布條綑紮,一看便知跟那些紈褲子弟裝場面的所謂名劍不同,是真的飲過血的利器。

老鴇暗暗慶幸自己剛剛沒搞砸,畢竟煙花巷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出了事官府還不一定來查…她還是回去點點這些可愛的銀兩吧。

老鴇捏著沉甸甸的布袋,心情極好的扭著肥碩的腰回房安歇,再沒心思去想其他。

 

妓院裡沒有人是不會察言觀色的蠢貨,雖然那個客人進房後還是沒脫斗篷,也不說一句話,但小廝就是知道這不是個好惹的主,幾乎是過不到半盞茶的時間就備齊了那人要求的所有東西,只是關鍵的美人還沒出現。

「爺,您先歇歇,紅牌馬上就來。」小廝腰彎得極低,卑躬屈膝討好的笑道。

「嗯。」那人還是惜字如金,冷冷應和,隨手拋給小廝一塊碎銀,擺手要他離開。

「多謝大爺!多謝大爺!要是還有需要,直呼小的便是!」小廝眼睛都直了,笑得嘴角都快裂到耳根,只差沒抱上這財神的大腿去。

剛剛就看到這人出手闊綽,沒想到這會兒真賺到了!

他哼著小曲,樂顛顛的走出房。

耳根子總算清淨了…那人搔搔耳朵,扯下自己那身厚實的斗篷,退去所有衣服,擦淨身上所有髒汙,再將自己浸在熱水裡,長聲舒了口氣。

門板輕扣,有人步履輕盈的踏進房中,想來是那姍姍來遲的美人。

「來得挺遲的…」蒸氣氤氳中,那人回首看去,話聲卻凝住了。

是個男人?

對面的人也愣在原地,看著眼前赤條條的人,臉上露出訝異。

是個女人?

相對無言,氣氛難以形容,所在位置與雙方角色極其詭異,叫人不知做何反應。

站在門邊的男人五官柔媚嬌美,柳眉細長脂粉未施,鳳眼下一顆小巧的淚痣像能勾人魂魄似的,增生無盡楚楚可憐之態,玉立長身儀態端正,著一身月白華裳,身段幽柔與溫潤氣質,足以勘稱濁世佳公子,確實能說是令人驚艷的「美人」,以這足以跨越性別藩籬,猶如天女般的相貌,無怪乎老鴇不怕被責怪,問都不必問就將人送進房,這等姿容就是從不好男色的人,見了也只能拜倒在其靴子前。

一直以為「美人」只指女人,沒想到今日驚鴻一瞥就粉碎了所有常理。

面前的就是這樣的絕代美人。

若是在外,只怕所有人都要將他捧在手心呵護,他卻是妓院裡任人輕賤的小倌。

與此相反,半身泡在熱水裡的女人,身材高體格姣好,許是長年習武的關係,幾乎看不到半點女子的嬌弱,臂膀乃至於腹部都有明顯的肌肉線條,曬成小麥色的肌膚滿布傷痕,墨黑眉眼威風肅穆,渾身都透著凜然的氣息,只剩下一小點骨架輪廓還依稀有女人的感覺,只是全被橫過臉上的好幾道爪痕般的猙獰傷口磨滅殆盡,英氣勃發表情冰冷,就算沒遮住臉只怕也看不出什麼端倪,沒有人會認為這是個女人,何況她的胸脯一片扁平,上面都是火燒的痕跡,全身沒有一處完好。

就算是閱人無數的小倌,若沒直接看到她身體,只怕還沒辦法認出性別。

「…妳…」男人開口,聲音一如其人柔軟婉轉,像是初春鳥鳴悅耳。

「…你…」女人開口,冷漠聲線與相貌完美吻合,音調低沉猶如遠雷,叫人難近。

明明兩人聲音都很好聽,若仔細聽,也不到男女不分的程度,卻有種難以言喻的彆扭感,像是靈魂裝錯了軀體那般的異樣感。

 

這世道曾經歷戰火許多年,許多陳舊的規矩已被顛覆,民風開放不少。

男人來妓院尋歡的自然不減,而女人來找樂子的也日益增多,還男女通吃,當然這種地方只要付得起銀兩就沒人會說話,所以這小倌也沒訝異太久,最多不過是因為小廝跟他說「那位爺」,導致他以為對方是男人,才有這麼烏龍的驚訝。

所以他很快恢復平靜,腳步輕盈的上前,盡力朝她勾起營業用的嫵媚笑容。

「你就是這裡的紅牌?」不待他發話,女人便拉住他的衣袖讓他近身,冷聲問。

她沒有絲毫羞澀或尷尬,也不知是閱歷太多人、還是覺得自己滿身傷疤沒啥好遮掩、或是認為既已踏進此處便無需故作端莊,總之就是光著身子坦蕩蕩的直視對方,全然是爺們做派,小倌還未曾看過這樣的女客。

「在下秋水,小娘子不喜歡嗎?」小倌無辜的回望對方,那眼波真彷彿像湖水蕩漾,著實勾得人心蕩神馳,讓人難以捨棄。

「我還以為會來個女人,這張臉確實長得挺好。」她上下打量對方,面容冷淡鎮定,雖是讚美卻既不顯得淫邪也不露出喜惡,反而令秋水不知該做何反應。

其實他巴不得被轟出去,前幾天都被人折騰得快沒命,今天實在疲乏得很,但他哪有立場說不接客?這種三流妓院的紅牌,哪有像高級娼館的紅牌那種待遇?

「多謝小娘子稱讚,在下…」秋水惋惜中無奈認命,才準備要說點奉承的話,女人卻甩甩手示意他閉嘴,走出浴桶自己擦乾身體套上褲子,動作俐索的連讓人獻殷勤的時間都沒有。

怪了,還穿褲子做什麼?多此一舉,某種情趣堅持?秋水整個糊塗了。

「替我上藥。」女人從衣衫裡摸出金創藥扔給秋水,轉身背對他,半句話不多說。

秋水愣怔數秒,仔細看過後才總算在她那坑坑巴巴的背上找到幾處傷口,沒想到還挺深的,雖然已經不再滲血了,但泡過熱水後外翻的皮肉又浮腫起來,看著怵目驚心,上藥時便更加小心,生怕弄疼對方招來一頓毒打。

來妓院給人上藥?是不是哪裡搞錯了?醫館不行嗎?

秋水想許久,還是弄不懂這人到底什麼邏輯。

「你動作還挺細緻的,比女人還秀氣,我沒那麼嬌弱,用不著這樣小心翼翼,弄得我癢。」她背對著他,低沉的聲音裡帶笑,減去許多威壓,多了幾分親和。

秋水莫名的心頭一顫,有些酥麻。這什麼情況?怎麼有反被撩撥的感覺?

「小娘子…」他吶吶的喊。

「呵,我哪裡像個小娘子了?見過這麼怪模怪樣的女人嗎?我還跟你一樣高呢,自己叫了不覺得奇怪嗎?」她自嘲的笑道。

說得有理,但他哪能承認?秋水摸摸鼻子,只得尷尬的乾笑。

「叫我夜無邊就行,不過反正我跟你萍水相逢,不用記得也無妨。」她感到包紮的動作結束,便披上衣服,逕自走到桌邊吃喝。

夜無邊自顧自的吃食,全當在旁倒酒的秋水是擺設,不淫語也不看他,就這樣把人晾在一旁,秋水就是想獻殷勤也像在對石頭說話。

「你還真不像個小倌,其他人早在旁邊搔首弄姿了。你真是紅牌?只是長得好看可沒辦法幹到紅牌的位置啊。」夜無邊咬著雞腿,冷不防的開口。

是妳讓人亂了步調的…哪有把妓院當客棧的人?剛剛講話又不理人,還說我呢?

秋水無奈的在心裡指責,但沒立場說出來,只得陪笑。

「不過也好,總是那些招看著也膩,你就安靜點吧。」她再次神來一筆。

其實是你根本不會諂媚獻殷勤…難道以為閒聊就算是在勾引人了?看他那副僵硬生疏的樣子,要不是他佔了先天優勢,長得貌若天仙讓客人不會生氣,否則這種獻殷勤的方式早被老鴇「教育」到半死了吧…

到底是哪來的愣頭青?真的半點小倌的天分都沒有。

夜無邊不理會對方無聲的抗議,好心的憋著吐槽。

「……」秋水讀不到對方長篇大論的心聲,只覺得有被逗著玩的感覺。

所以妳到底要怎樣!秋水還真沒遇過這種難搞的客人,簡直令人崩潰!

大約是消耗了太多腦細胞,秋水的肚子咕嚕咕嚕叫了起來,他這才想起今天還沒吃過什麼正經東西,望著滿桌佳餚,不禁嚥了口唾沫。

「吃。」夜無邊瞧他一眼,滿口食物的她只扔出一個含糊不清的字。

秋水懷疑的看看夜無邊,慢慢吞下一口芙蓉翡翠羹,當滑順的蛋花與翡翠末滑下咽喉的那瞬間,他眼睛都發亮了。

老天,客人吃的都這麼好嗎?難怪嬤嬤不准我們偷吃給客人的東西!

他吃得極快,明明是餓慌了的樣子,姿態卻仍優雅斯文,周身的溫潤氣質與他的容顏極搭,沒有半點風塵俗媚的小倌氣息,夜無邊眼角餘光有意無意的打量著他。

這個叫秋水的,還真是從頭到腳都不像個小倌,一點風塵味都沒有。

自稱「在下」也頗怪,通常都跟娼妓一樣自稱「奴家」的,又哪來這般讀書人的文雅氣質?

「你怎會淪落到這?」夜無邊尚未意識到,話已脫口而出。

自己分明不愛多話,怎會突然像個聒噪婆似的多問這個?她心中嘖舌。

秋水明媚的眸子黯然片刻,連帶拿羹杓的手也為之一頓,面上清冷空洞。

「…世道紛亂,戰後家破人亡,輾轉便來此處。」他說得簡潔,顯是不願再深談。

說真的,他寧可被直接推上床凌辱,也不願再想起過去與現在那宛如雲泥之差的生活…至少身體痛的時候心裡沒辦法想其他事,心涼了也不會疼了。

夜無邊目不轉睛的看著秋水,看得他心裡發毛。

齷齪粗鄙的眼神他看過、陰邪暴虐的神情他也看過,奇怪的是他最恐懼的,卻是看不穿在想什麼的眼神。

像一潭黝暗深邃的泉水,裡頭有什麼猛獸他猜不到,甚至沒膽子凝視太久。

「吃飽了就上床睡。」夜無邊從鼻子低低笑了聲,擦淨手後就自顧自上床,也不催促秋水,但他卻突然覺得嘴裡的食物吃起來像木屑渣,乏味刺喉。

該來的總是得來,心裡排斥的無論幾次都不喜歡,但他沒有立場說不。

就算面皮上若無其事,嘴巴必須講不由衷的話,心裡還是不甘願的。

即使已經汙穢不堪,沒什麼好失去了,每次到這時候他還是打心底厭惡。

他掛著虛偽的笑容,腳步拖沓的移到床前,開始寬衣解帶。

「你脫啥子?躺下就行。」本在假寐的夜無邊睜開一隻眼,淡淡說道。

秋水維持原本的姿勢,傻愣愣的杵在原地,懷疑自己聽錯了。

細看夜無邊也沒脫衣服,除了輕便些,倒是該穿的都穿了,她想怎樣?

見他遲遲不動,夜無邊不耐煩了,直接將人拖上床往內推,將一臂一腳橫擱在秋水身上,臉貼得很近,在秋水耳邊吐息,姿勢看起來曖昧綺旎,卻沒有其他動作。

「???」他仍處於癡呆狀態,扭著脖子去看對方。

本已暗暗咬牙準備忍受羞辱,此時他卻像提起筆誤入戰場般無所適從。

「我睡覺習慣抱人。」夜無邊給了個不算解釋的解釋。

「…就為了這來妓院的?」秋水還在懵。

「不然呢?我去哪找人給我抱著睡?」夜無邊理直氣壯的打哈欠。

「這銀兩花的…不心疼?」秋水如果可以動彈,下巴可能會砸到地板。

好在對方將他箍得牢牢的,不然紅牌下巴脫臼這事能聽嗎?

「心血來潮會跟姑娘「活動筋骨」,但我不喜歡男的。」她直白的說。

「……」多謝妳無用的情報。秋水已經不知道要說什麼了。

「這銀子賺得在下真心虛。」最後他只能用空虛的言語遮掩自己的暗喜。

「至少你可以為自己的臉自豪,我留個男的在旁邊可是從未有過的事。」夜無邊闔上眼,不再多說。

秋水卻睜著眼,反覆思索那句話,神情無比淒涼慘淡。

自豪?因為這張臉苟活,卻被糟蹋得如此難看的人生,真的能夠自豪嗎?

轉頭凝視著對方沉靜的睡顏,那身傷疤橫陳的軀體,又經歷過什麼呢?

看著她,似乎能理解為何她會不經大腦的,說出那句本會令自己怨怒的話。

誰希望自己的臉變成那副德性呢?那可是要陪自己一生的臉啊…

當初流落至此時,他不是沒想過要毀容,可保了清白後他頂著那張臉,還能去哪裡混飯吃?就是要落拓江湖也得有個本事,一張破臉做普通工作也要有人肯收,他沒力氣沒本領,能幹什麼?果然百無一用是書生…

他最終還是沒敢下手,清白被汙說來只能怪自己不爭氣,可他有錯嗎?

他只是想活著,想保有自己的臉,不行嗎?

秋水胡思亂想一通,姣好的盛世容顏與身旁殘破的臉蛋恰成反比,汪洋春水般的眼眸既憐惜又哀傷的一遍遍掃視夜無邊臉上每道傷疤。

她原本應該很好看的,否則不會傷成這樣後還像個人,怕是早就醜成一張鬼都會被嚇跑的臉了…是她自己弄的?還是被別人弄的?

秋水實在太疲乏,而且這樣不輕不重的擁抱令他感到安適,眼皮漸漸沉重,不知不覺便闔眼睡去,也不知睽違多久沒能如此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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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漂亮的少女,雪白的皮膚在絢爛的陽光下更顯無暇,她有張小巧的鵝蛋臉,五官端正脣紅齒白,清純的氣質像是朵勝放的鮮花,盈潤柔亮的亞麻色長髮整齊的盤成一個嚴謹的髮髻,卻因為繫著水藍色的緞帶而顯得不那麼死板,反而更襯托出少女的青春氣息。

少女一身黑色套裝穿戴得整整齊齊,腰上繫著荷葉邊白圍裙,腳上穿著黑色高跟鞋,雙手交疊放於腹部,一絲不苟的站在巷口,像極了等候主人歸來的家務女僕,而她的聲音,恰如其人的乾淨澄澈,猶如林間嬉鬧的雲雀,清脆而動聽。

她纖長的睫毛眨動,眼眶裡那炫目的光彩如此惹眼…

就像索魯斯那樣,盈滿了電子光流。

她沒有編碼,耳朵不像索魯斯那樣做成耳機模樣,全身都做得跟人類一樣,若非眼珠不同,根本看不出來是機器人。

「…有什麼事嗎?」所羅門對這星球上的機器生物感覺不太好,語氣生疏而冷漠。

「失禮了,我名叫莎拉,是統治這個星球的人-莫蘭.霍德的專屬女僕。」少女對這樣的態度不以為意,仍溫柔微笑,舉止端莊的捻起圍裙角,向他們行禮。

索魯斯與所羅門面面相覷,滿腹疑問的將視線轉移到莎拉身上。

統治這顆星球的人的專屬女僕,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

難不成他們犯了什麼禁忌?才招來這種大人物的關注?

「兩位不用驚訝,這顆星球上每一秒發生的事,我的主人都知道,包括您們剛下太空船就引起騷動的事。」見兩人不搭話,莎拉便自己主動往下接。

「…我確實有所不解,為什麼這裡所有的機器生物都會盯著我們看?」聞言,所羅門想起初下船的那些目光,疑惑道。

他心底仍相當在意這顆星球上的奇特現象,他弄不懂為何那些「生物」看得到他,又為何會評判般的對著他跟索魯斯交頭接耳?當他們是異端分子似的。

「我什麼都不知道,他們自己在旁邊竊竊私語,我們沒有做壞事…」索魯斯對於「引起騷動」這句話相當敏感,深怕他們被捲進麻煩中,畢竟「統治星球的人」說話份量可比某國國王重多了,他絕不想惹怒他們,連忙插嘴。

只有一條太空船的他們,可不能成為星際通緝人物,那樣會無法取得他所需的物資的…除非他們要遊走於星際法規之外,那對於「異邦人」來說,非常辛苦。

如果被通緝,那就無法上星球補給物資,要嘛被困死在自己的太空船上,要嘛就是跟黑市商人交流,而那樣被敲竹槓的機率極高,一個不慎還可能整艘船被搶走,畢竟黑市商人跟星際海盜大概也差不了一張紙的距離,當然能避就避。

何況所羅門的「藥」,得在一定期間內補足,茫茫星海中黑市商人出現的時機不見得那麼剛好,他不能冒險。

他不會困死在船上,但所羅門的「身體」比什麼都重要。

索魯斯想到這裡,更堅定且誠懇的望向莎拉,他相信她說的「知道這星球上的每件事」,既然他們沒做錯事,對方一定不會為難他們的。

所羅門約略猜得出來他在擔憂的是什麼,(事實上,索魯斯根本不會有其他想法)有點無奈的輕輕搖頭,嘴角邊有幾分憂鬱的苦笑。

「當然,我的主人很清楚您們沒有做什麼,不要緊張。」莎拉轉動脖子的角度如此完美,甚至優雅得像是天鵝,那動作極其美觀卻猶如世外之物,總有說不上的違和感,即使她態度再親近、笑容再溫柔都消除不了。

那她主人到底想要做什麼?為何突然派人來攀談?所羅門不解的想。

「兩位先生,我的主人對您們非常感興趣,想邀請您們到家裡作客,他願意告訴您們這顆星球的歷史,也想聽聽旅途上的見聞,或許他還能替您們解開疑惑,不知兩位意下如何?」莎拉不再拐彎抹腳,九十度躬身,謙和友善的詢問。

所羅門擰眉沉思,他確實有些好奇這星球的狀況,但不到需要去尋求陌生人解答的地步,可若是他們回絕了…在她說的前提(主人是統治星球之人)是真實的狀況下,他們走得了嗎?統治者若要無理取鬧,方法多得是,這下不應也不行了?

索魯斯沒了主意,雖然他急著去找「藥」,可如同他剛剛擔心的,為了物資他不想得罪統治者,但不想強迫所羅門,只能徬徨的等他的主意。

「這位先生是不是有什麼想說的呢?我的主人吩咐過我,若您們有任何需求,務必盡力滿足您們,還請不要客氣。」莎拉恭敬且懇切的朝索魯斯微笑。

那笑容美麗而聖潔,彷彿下凡拯救世人的聖女,聆聽著教徒祈願,讓人不忍無視。

這下更加可疑了,這位神秘的領導者到底有什麼企圖?為何要對素昧平生的他們如此示好?他們不過是幽靈與一個平凡的機器人罷了,哪裡值得如此看重?

所羅門眉頭越鎖越緊,俊美無比宛如藝術品般的臉龐卻不減風情。

索魯斯捏著衣角躊躇不定,遲疑的仰頭偷覷所羅門的臉,不敢開口。

「…他想尋找某些藥物,我們得走了,請替我們謝謝妳主人的善意,有機會再…」所羅門挨不住那種可憐兮兮的目光,無奈的解釋,同時盡量委婉的拒絕。

「不知是什麼藥物呢?我的主人認識整個星球的藥商,兩位不妨直接來宅第作客,只要說出所需,主人定會替您們在第一時間爭取到最優惠的價格,省得到處奔波…說不定您們需要的藥品店裡突然沒貨了呢?」莎拉親切的合掌,笑容滿面的建議,卻是話裡藏話。

這意思是,要是拒絕邀約,她的主人就會讓我們跑遍整個星球也拿不到東西?

所羅門臉色難看幾分,雖然他沒說是什麼藥,但既然他們已經引起注意,要阻斷他們的目的就不難…只要透過這機器女僕下令給整個星球的藥商,不得賣出任何東西給他們,那就不可能取得索魯斯要的東西了。

所羅門從登上星球就感受到的無數視線、到處都是電眼與機器人…他知道,這些機器生物有共同的連結,很有可能他們已無處可躲。

說實話,所羅門本身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屍體究竟會如何,可索魯斯卻無比執著。

為了他的「身體」,不論要去往何種龍潭虎穴,他絕不會退卻。

而自己卻不能做什麼,除了言語以外,他沒有任何阻擋方法。

即使索魯斯此刻在「等」他同意,也不過是表面罷了。

並不是說他是做表面功夫,而是對於「整體行動來說」,他的「等」只是無意義的行為,是出自於他那不知從何而來的人性化模式…他那莫名的情感堅持。

「…所羅門,我們去看看好不好?」索魯斯隱約察覺了對方話裡的意思,不安的哀求道,而莎拉那與索魯斯相似的眼珠,正目不轉睛的凝視他。

索魯斯眼裡只有所羅門,他壓根沒注意莎拉的視線,所羅門卻發現了。

但還不等他開口,莎拉那精美漂亮的眼睛,又看向所羅門。

她眼中的電流停止跳動,瞬間變得像別人的眼珠一樣,眼神充斥著某種渴望,直叫人背脊發寒,即便是幽靈的所羅門都為之戰慄。

「…您不想知道這位的秘密、與破解您的困境的方法嗎?不能觸碰任何東西很辛苦吧?」莎拉輕柔的抬手,動作依然纖弱有禮,精緻的臉上表情仍舊優雅。

但那口吻,卻已經是不同的人。

所羅門知道,有人奪取了她的意識,透過這個精美的「人偶」,直接與他對話。

也就是說,對方已經不願繼續與他們周旋,直接以行動表示她所說的話都是真的。

赤裸裸的脅迫,不得不從的邀約,他們別無選擇。

既然已經做到這個份上,停泊在太空港的船大約會以各種名目扣留,他們連這顆星球都走不出去了…現在除了去確認對方目的並與其交涉,別無他法。

「…那就有勞莎拉小姐帶路了。」所羅門強忍怒火,冷冷說道。

莎拉隨即恢復原先的態度,像是剛剛被奪走意識不過是所羅門的錯覺,自然得像從未發生過似的,朝他們露出美麗的笑靨。

「多謝兩位賞臉,這邊請。」她躬身行禮,巷口上方便飛來一座小型飛船,時機恰巧得讓人發噱,彷彿早就等在旁邊待命。

煙塵飛揚狂風大作,所羅門仰望澄澈的天空,只覺有事要發生。

索魯斯忐忑的上了飛船,頻頻望向所羅門,卻不知他與他同樣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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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霧氣漸漸散開,公孫衍在朦朧的晨光中起身,漫不經心的摸摸自己的下巴。

這麼說來,似乎好幾天沒有刮鬍子了…

他開門去打了盆水,坐在鏡子前準備剃鬚,卻感覺身後有人目不轉睛的盯著自己。

敖澹慵懶的靠著床框,興致昂然的看著公孫衍。

「怎麼?」他透過鏡面反射,看到他的表情,邊刮鬍子邊隨口問。

「地上人還真麻煩,幾天沒打理就變得像流浪漢一樣。」敖澹打著哈欠,笑道。

這麼說來,還真沒看過敖澹刮鬍子。

「是很麻煩,乾脆留長算了。」公孫衍哼了哼,隨口說笑。

「不要,難看死了。」敖澹毫不留情的抗議。

「又不是叫你留,鮫人不長鬍子還真方便。」公孫衍不以為意,繼續手邊動作。

敖澹慢吞吞的踱步過來,滿臉興趣的抓住公孫衍的手,拿走他的小刀。

「讓我玩玩。」他笑笑的將公孫衍身體轉向,不客氣的跨坐上對方的腿。

公孫衍莫可奈何的聳肩卻沒拒絕,上身微微後傾,兩肘靠在桌上,任他擺布。

敖澹躍躍欲試的比劃了下,準備開始他人生第一回的剃鬚體驗。

公孫衍暗色瞳孔直勾勾的注視敖澹,亮晃晃的刀尖在面前晃,他卻全不在乎,只是盯著這個坐在他腿上的人不放,反而讓他無從下手。

「…眼睛給我閉上。」敖澹頗為不自在的游移視線,無法與之四目相對,嘴裡的命令句跟他微微變紅的耳朵成了強烈對比,讓人心情莫名愉悅。

「現在還扭捏什麼。」公孫衍低笑,嘴巴上不饒人的調侃,倒是老實的照辦。

「囉嗦。」敖澹惱怒的捏住他的下巴,認認真真的學著刮鬍子。

他用力不當,雖然沒弄出口子,但公孫衍的臉皮陣陣發疼。

「嘶,你想毀我容?要就乾脆點,我的臉皮快被你掀開了。」他誇張的抱怨。

「你的臉皮厚得跟城牆一樣,哪那麼容易刮壞,不要動。」敖澹有點心虛的看著公孫衍那被刮紅的臉皮,硬是裝作沒發現,繼續摧殘他。

公孫衍無奈的嘆,反正什麼拷問沒撐過,臉上這火辣辣的疼也不算什麼事,但下回還是躲著他刮鬍好了…

房間裡靜悄悄的,只有遠處的黃鶯鳴叫源源不絕,淡淡幽香從尚未燃盡的香爐中溢出,敖澹放下手中的小刀,出神的盯著公孫衍的臉,思緒翻湧。

「你是看我看到入迷,還是在想某人?」公孫衍知道敖澹早已結束動作,卻仍未睜眼,感受著那份炙熱的視線,心裡有種說不上的滋味開始蔓延。

敖澹聽到這句平淡的問話,幾乎懷疑自己耳朵壞了。

怎麼,這傢伙難道還吃味不成?以為冷冷的說,他就聽不出個所以然嗎?

公孫衍慢慢睜開眼,波瀾不驚的暗色瞳孔仍筆直的看著敖澹,像在等一個回答。

那有點挑釁的傲踞神情,完全跟那人不同,曾經看著神似的五官,而今只於一點輪廓相似,他看著他,再也不會勾起層層愁緒。

他也該放那人「離開」了…不知不覺間,這兩個重疊的身影已然分成獨立的存在。

敖澹閉上眼,腦海中那人的臉露出感傷而模糊的笑容,溫柔的擺擺手,轉身離自己遠去…逐漸消失於深邃海底中的潮流中,再也無處可尋…

敖澹釋然的輕快一笑,伸手蓋住公孫衍的眼睛,嘴唇飛快的朝他嘴角一點。

「你說呢?」

這次可扳回一城了,再囉嗦下回真把你臉皮刮下來。他得意的想。

小段子.3--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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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上回的爭執過後已經過去很久很久,所羅門跟索魯斯完全沒有對話。

所羅門無視索魯斯忙裡忙外的活動,終日在太空艙中央走道的玻璃窗前,沉默而冷漠的眺望無垠的星河,他知道索魯斯總是藉故經過他後面,每次都是那副想要說話卻不敢的畏怯神情,也知道他最終是抱著怎樣落寞的表情走開。

可他仍舊不願與他說上一個字。

或許讓他心灰意冷,那股炙熱的執念便會煙消雲散。

但是這點小事,在已然堅持無數歲月的索魯斯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他仍舊不敢搭話,透過玻璃反射的目光卻仍然專注虔誠,所羅門很清楚,這個偏執得不可思議的機器人,即使自己再也不搭理他,往後的歲月他仍舊會持續下去。

這是在折磨他,還是在折磨自己?

望著「沉睡」中的索魯斯,所羅門無奈的嘆息。

這是索魯斯不知道的事,他以為對他不理不睬的所羅門,卻會在他「睡著」的時候穿過房門,靜靜凝望著自己,帶著連他本人都無法說明的情緒,默默守候。

兩個人都不知道,這正是百餘年前,索魯斯守在所羅門「身體」前的模樣。

如此相似,令人心酸。只是一個是甘之若飴的痴狂,一個是難以割捨的絕望。

而今放眼整個宇宙,只剩下索魯斯與自己有著共同的回憶與「故鄉」而已。

所羅門閉上眼,彷彿回到已經消失的地球上,溫暖的熱風夾帶著麥子的氣味徐徐吹來,金黃色的麥浪與耀眼的藍天相互輝映,而那戴著草帽的少女,白色洋裝的裙襬隨風飄揚,興高采烈的拉著這個「少年」奔跑…

然後在陽光最刺眼的那剎那,同時轉頭看向自己,純淨姣好的笑容何等難忘,眨眼間又蹦蹦跳跳的朝遠處的山谷跑去,朗朗笑語源源不斷…

所羅門艱難的睜開眼,逼迫自己從回憶中抽離,望著自己半透明的手,低低笑了。

他只剩聽覺跟視覺存在,聽著自己難聽的絕望笑聲迴盪在空氣中,讓他情緒盪到更深邃的泥沼裡。

所羅門伸出手,索魯斯的髮梢穿過他的指間,卻沒能留下一絲觸感,手背滑過他的臉頰,仍是抓不到半點溫度…永遠只有冰冷的空虛在等自己。

他是罪人,犯下不能犯的錯誤,從以前到現在,從莎菲亞到索魯斯,他給了他們不能負擔的重荷,也給了自己不能承受的責罰…神給了他永遠的刑期,終日只能自虐般苛責自己…而什麼都無法改變。

他不能愛人、不可被愛…無論是什麼樣的形式都不行。

索魯斯「睡覺」的八個小時即將結束,所羅門面無表情的看他最後一眼,轉身悠悠飄出房間,刻意不走沒有實際意義的門,讓自己穿過白色合金製的牆壁,像是在提醒自己不能再沉淪下去,不存在的冰冷透過金屬,彷彿滲進心裡,久久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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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空船始終朝著遙遠的宇宙彼端前行,所羅門不知道索魯斯到底想航行到哪個星球,只是沉默的任由他帶著自己走。

某天,所羅門的「藥」再次用盡,他們停在一顆藍色星球外,那顆星球看上去相當眼熟,像極了他們曾有的故鄉一樣耀眼…宛如碧藍色的巨大珠寶懸浮在浩瀚星河中,勾起所羅門深藏在心底的鄉愁,令他目不轉睛。

太空船找到位置穩穩降落,索魯斯揹上背包,終於提起勇氣跟所羅門說話。

「所羅門,走吧?」他有些緊張忐忑的強笑道,似乎想將爭執與冷戰忽略不計。

所羅門幽幽看他一眼,擰著眉頭默默點頭,跟在他後面飄移。

事實上,他不跟也不行,所羅門曾經試過拋下索魯斯直接離開太空船,但他只要超過某個範圍便會被無形的拉力拖回去,所羅門一開始還以為他是被束縛在太空船上(畢竟屍體在這裡),結果卻不是。

他是跟索魯斯綁在一起,當初會發現這件事,還是因為他不肯下船與他去採購物資,沒想到索魯斯才離開不到半小時,他的靈體就直接被拖到他身邊,直接用事實再次證明索魯斯的執念何等堅決…簡直像是某種咒縛般沉重。

即便無形體,畫面上看著也不像那回事,他還是覺得自己彷彿是條被鍊子綁住的狗,他無法忍受,所以便乾脆順從。

而明知有這種詭異現象的索魯斯,卻仍然會來徵詢他的意願,儘管毫無意義,但這份體貼卻讓所羅門難以因為這事對他發脾氣,不知不覺便形成了無言的默契。

似乎總是索魯斯讓著他,而每次他的委屈求全總是讓爭執無疾而終。

也不知道無藥可救的到底是誰。

索魯斯用眼角偷覷面無表情的在自己身邊飄浮的所羅門,有些失落的低頭。

說實話,無論過了多久,他仍舊不明白所羅門對他發脾氣的原因。

難道他不想繼續與他活下去嗎?為什麼當初如此乾脆的朝自己開槍…

莎菲亞…如果妳還在的話,這一切還會變成這樣嗎?

所羅門在開槍那一刻,沒想過我嗎?

是不是我變成怎樣你都不在乎呢…就算讓我獨自存在著,不朽不滅直至孤獨膨脹到我難以負荷自我毀滅,你也沒關係嗎?

索魯斯用上所有已習得的詞彙,在腦海裡拼湊出無數的問句。

這就是孤單形成的恐慌,造就了他瘋狂的舉動,索魯斯雖然用電腦了解到這樣的情感,卻仍模模糊糊的理解不了其中的真義。

他現階段的狀態極其微妙,從前的機器人剛發展智元時,能夠理解人類會因為情感起伏而哭或笑,卻不能體會為了什麼原因而造成他們情緒波動,並且不能「感同身受」。

但索魯斯不同的是,他能弄懂自己不想「孤身一人,想要所羅門陪伴」,所以「保存他的身體,尋找讓其復活的方法」。

可卻不清楚是什麼「情感」讓他採取這樣的行動,但同時他又明白所羅門是「因為失去摯愛之人的悲慟自盡」,可是卻仍舊不懂他為什麼「不願存在」。

所以二人間形成一種詭異又矛盾的循環,兩人就像卡住的齒輪,總有個異物卡在某個點上,拿不起來又輾不碎,痛得很…偏偏莫可奈何。

所羅門察覺到索魯斯的憂鬱,張口欲言卻不知是否該問。

給不了他想要的,卻關心他,這種溫柔豈不是太殘酷了嗎?

他只能撇頭裝作沒有看到,環顧周圍的景色,卻感到異狀。

這顆星球的太空港與其他星球大同小異,各式各樣的太空船整齊的停在該停的位置,來來往往的人形貌各異,人潮來來回回的流動,鐵灰色的運輸設備發出嘈雜的聲音,地面的軌道分成人行道與貨物動線,路徑四通八達的通向遠處,流暢的將人與物品準確無誤的送到該抵達的地方,運輸飛船、浮空機車、噴射溜冰鞋等五花八門的東西…這一切都跟他在別的星球上看到的差不多,他並不感到驚愕,畢竟他又不是未經開發地來的土包子。

可讓他在意的是,無論在空中飛的機器鳥、路邊散步的機器狗、忙碌的機器人等等…「擬生物」的機器人只要與他們錯身而過,就會盯著他瞧上好幾眼,但其他外星人卻「一如既往」的對他視若無睹…就像自己根本不存在於那裡似的。

這不可能…他是靈體啊!那些「活物」才是正常的,一直以來除了索魯斯就沒別人能看見自己了,這些無機質的東西都故障了不成?

所羅門無法相信眼前的事,悄悄挪動自己的位置,卻發現那些奇特的目光確實跟著自己移動,並不是錯覺!

「所羅門?」索魯斯發覺所羅門的變化,停下腳步歪頭看他,有著美麗電子光流的眼珠閃爍光芒,在日正當中的光線下,仍然耀眼奪目。

視線的壓力忽然減輕許多,目光從所羅門轉移到索魯斯身上。

機器生物們目不轉睛的看著他,有些能說話的機種紛紛交頭接耳起來。

「這設計看著好老舊,不過人造皮膚的質地倒是很優良。」

「就是說啊,好像沒有搭載太多機能,想不到竟然沒被淘汰,可真好命。」

「身邊還跟著個幽靈,到底是什麼來路?」

「那個幽靈難不成是他同伴?這畫面看著好詭異…」

竊語聲嗡嗡作響,所羅門跟索魯斯聽得一清二楚,兩人不知所以的面面相覷。

幽靈?那些人剛剛很明確的說出「幽靈」二字,所以他們確實能分辨自己與平常人的不同?可為什麼只有這裡的機器生物才能看到我呢?在其他星球的時候根本沒這種事啊…所羅門捏著下巴,絞盡不存在的腦汁認真思索。

老舊機型?淘汰?那語氣又酸又妒,為什麼啊?莎菲亞他們才不是那種沒血沒淚的東西呢。索魯斯又惱又惑,不解的回望他們。

所羅門本就不喜歡受人矚目,加上那些目光不算友善,更不想繼續被人「觀賞」,當下立刻示意索魯斯避開人群,朝偏僻的小巷走。

「…我是不是再多增加功能比較好呢?例如說具備煮水功能什麼的…」索魯斯按著自己的肚子,認真問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怎麼燒水,不需要。我可不想看你像其他機器人一樣,先把水喝進去腹腔,煮滾了再吐出來。」所羅門回憶起從前看到的煮水機器人如何燒水,臉上一陣扭曲,堅定的打斷索魯斯。

不是所有功能胡亂加一起就行了好嗎,當初設計那種燒水法的工程師腦子壞了?

人類的情感是很纖細的!不是方便就什麼都可以啊!

「…那雷射槍?」索魯斯歪著腦袋咬指甲,不死心的問。

「你要去搶劫?不需要。」所羅門給他白眼。

「投影機?烘衣機?噴射渦輪什麼的?」他還在堅持想出點新鮮玩意。

「…沒.必.要。」所羅門簡直無言以對,他都不知道原來幽靈也會累的。

索魯斯鬱悶的抓抓頭,可憐兮兮的樣子。

「為什麼突然想裝這些功能?在意那些人做什麼?」所羅門嘆了口氣,無奈道。

「…我想說如果裝多一點功能,或許你就不會討厭我了…」索魯斯嚅囁的垂頭。

所羅門反而愣住了。他這是突然跳到哪裡了?

「我從未討厭過你。」他不解的直言。

索魯斯停住腳步,當機了好幾秒,緩緩抬頭注視所羅門。

「真的?」他又驚又喜,眼裡的電子光流快速閃躍,相當具體的表現出情緒。

所羅門淡淡點頭,優雅的臉上那抹疑惑仍未退去,讓他看上去比以往更為親和。

「那為什麼…你要常常生氣?」索魯斯歪頭,遲疑的發問。

看他這副委屈模樣,果然到現在還是搞不懂自己為何對他冷言冷語吧…

所羅門心情非常複雜,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講才能讓他明白。

巷弄清幽無人,身邊米白色的磚牆上,垂落幾縷不知名的藤蔓,紫色小花幽幽飄盪,發出迷人的香氣,風吹往的方向處,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笑語。

「能打擾兩位一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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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羅門甦醒的那刻,他是迷茫且困惑的。

他腦子像一團糨糊,朦朦朧朧的什麼都記不太清楚。

視野被大面積的綠色籠罩著,什麼都看不清楚,身體非常沉重…重到他幾乎無法移動,像是被包在泥沼中,動彈不得。

他想不起來自己剛剛在做什麼,又為什麼會在這個詭異的空間?

他本能的用力掙了掙,越是無法動彈他越心慌,越急就越用力,拚了命的想擺脫困住他的東西,接著耳邊突然響起類似拔塞子的疏通聲。

啵!他毫無準備的摔出來了。

像是從水下浮上水面般,他的視線穿過碧綠色的東西後,迎面而來的是白色的合金地面,所羅門做好防衝擊的預備動作,身體卻沒有與地面接觸。

或者該說,他往前跌的動作只到一半,身體就浮起來了。

他懸在空中,滿臉驚疑不解,抬起手卻發現,自己的身體竟然是半透明的!

他惶恐焦躁的轉頭,便與「自己」面面相覷。

所羅門看到浸泡在碧綠色液體中的身軀,愣怔數秒,視線中最顯眼處的那裡,腦門上的大孔洞,瞬間讓他記起所有事。

莎菲亞嫁人、地球毀滅、他自殺了!為什麼他卻變成這個樣子!

老天,開什麼玩笑!?為什麼要讓他醒過來!為什麼要打斷他的安寧!

意識到自己成了鬼魂,陷入無法復生亦無法毀滅的狀態,令他發狂。

他根本就沒有在這裡的理由!不生不死算什麼東西?!這是哪門子的酷刑!

他不想存在於任何地方啊!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所羅門癲狂的試圖砸碎眼前所見一切事物,但他什麼都碰不到。

他的肢體會穿過所有東西,不論金屬還是玻璃,他感覺不到溫度、體會不到觸覺、聞不到氣味、甚至連哭泣都辦不到…就只是「存在」而已。

所羅門陷入深沉的絕望,漂浮在虛空中,移動到「自己」前面,想貼著玻璃靜靜思索,整顆頭卻陷入玻璃器材裡,泡到那碧綠色的液體中。

可他仍未有任何感覺,甚至無法感受到自己是否有被浸溼。

他也不確定那到底是不是液體,只能憑視覺判斷讓他難以適應。

望著「自己」緊閉的雙眼,悠悠蕩漾的黑髮,仍是死前三十歲的樣貌。

這個狀態,如何能再死一次?所羅門崩潰的低聲笑著。

身後的門被打開了,所羅門回過頭,正好與索魯斯那雙有著美麗電子光流的瞳孔對上,他看著他,相對無言。

那個機器人露出了非常不機器的表情,手上捧著的箱子摔落地面,瓶瓶罐罐砸得滿地都是,他近乎癡傻的緩慢靠近,伸出手像要觸碰所羅門。

纖柔緩慢的動作忽然停住,他放下顫動的手,瘋癲似的朝所羅門撲來。

但是,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撞擊聲。

索魯斯穿過所羅門的靈體,直接撞上了他身後的玻璃器具。

所羅門怔怔看著索魯斯,他也用相同的表情回望他。

半晌,這寂靜的空間裡,響起一陣似哭似笑的奇特異聲。

「…所羅門…你回來了…」索魯斯沒有看浸泡在液體中的所羅門,所有注意力全都在半透明的人影身上,發出如小獸嗚咽般的呼喊。

所羅門突然明白,自己從死亡彼端被拉回來的原因。

在這科技已臻極致的時空,竟有這種靈異的狀況發生。

雖然難以置信,但事實擺在眼前…他是被索魯斯這個機器人的執念「喚醒」的。

所羅門的頭腦相當優秀,即使仍未釐清實際上發生這種事的原因,但看四周的擺設、自己的屍體,以及關鍵的索魯斯的反應,讓他明白自己死後發生了什麼。

而他不知道該欣慰有人如此掛懷自己,還是該怨恨他強迫自己脫離死亡的安寧。

如果有神,能來告訴他這一切該如何走下去嗎?

「…我等你好久好久…一個人在星河裡飄盪…好可怕好寂寞…可是你還是回來了…你回來了…」索魯斯斷斷續續且含糊的「泣訴」著,雖然他流不出眼淚,但那貨真價實的空虛孤獨之感,卻深深感染了所羅門。

他有些心疼,儘管自己當初並不願讓他隨自己漂泊,可這個機器人仍陪了他許多年,不離不棄…甚至於自己死了,還是用他無盡的歲月思念自己…

啊啊…這種難以化解的執拗,恐怖而迷人,像極了當年苦苦追憶無始無終,注定是悲劇收場的情愛的自己…所羅門眼眶泛酸,但他也成了無法哭泣的存在。

難以宣洩的複雜情感無聲蔓延,久久不能止息…

他漂浮在虛空裡,神情漠然的注視著跪在地上仰望自己的索魯斯。

而後的日子該如何是好?他徬徨又迷惘的自問。

他們已經沒有「終點」,無盡的時間永不停息,但他們卻不生不死的永遠存在。

生命停在某個剎那,永恆像是詛咒一般,死死纏繞著所羅門…與那特別的機器人。

索魯斯的「人生」,圍著所羅門打轉,那執念才讓他重現人世。

如此不合理的瘋狂,所羅門無法確定對方這種執著,是基於何種情感。

所羅門知道索魯斯依戀莎菲亞,或許也依戀著自己,像是稚兒離不開雙親一樣。

但他究竟是因為「慣性」離不開他,還是因為別的情感造就他的瘋狂?

是徬徨無依的恐懼,還是苦苦思念令他追尋自己?

那雙有著美麗電子光流的眼珠,蘊藏的情感竟讓這個曾是人類的存在捉摸不透。

違背常倫愛上自己親妹妹的所羅門,時隔多年再次重溫難以開口的窘境。

除了愛慕眷戀,他沒有其餘言詞能解釋這種堅持的動力來源。

可為什麼?從何時開始的?他不懂…不能懂。

生前愛上親妹妹、死後被機器人愛慕…

他的「人生」怎麼盡是這種離譜到亂七八糟的狀況?

「…自我開槍後…過去多久時間了?」他竭力壓抑奔騰的思緒,轉移話題。

「一百年了…」索魯斯癡迷的望著所羅門,悠悠說道。

一百年?!竟然已經過去了一百年?!

他在這幽閉的虛無空間裡,與自己的屍體面面相對,持續整整一百年…

沒有跟任何人交流、沒有其他關注的事物…就這樣度過了一百年的光陰?

何等執著、何等瘋狂…所羅門難以置信,像看著什麼詭異的東西似的,錯愕無比。

這機器人「瘋了」…是他不顧一切的自殺,造就他的瘋狂嗎?

所羅門此時已經無法用「壞了」來形容索魯斯。

這絕非機器應該存在的感情,他的行為已然超出無機質應有的行為。

「所羅門…你回來了…太好了…」索魯斯仍未明白自己的狂舉令人多麼心驚,只是用那似哭似笑的奇異眼神專注的看著對方,仍喃喃自語。

像是感謝神明垂憐的忠誠信徒,如此虔誠而真摯…讓人難以直視。

所羅門淒苦的笑了。即使是以這種形式回來,你仍然感到喜悅嗎?

「…你這一百年的時間,始終都在等我回來嗎?」他不自覺的伸出手,又是同情又有些暗喜,但更多的是擔憂與悲傷。

何等複雜,知道有人如此掛念著自己,於已然死去的他而言,是那般欣慰。

可被干擾的安寧與被迫停住的時間,又該何去何從?

「對!」索魯斯雀躍並且激昂的肯定回答,像是等候人家褒獎的幼童。

可伸出的手,卻無法觸碰到彼此。

索魯斯的手撲空那一瞬間,他露出片刻的空白,那是極其失望的神情。

所羅門卻因心頭湧上殘酷的快意而自責。

讓他「落空」是對他的「報復」,可自身殘留的情感卻又令所羅門唾棄自己。

這是在折磨誰呢…為什麼就是無法單純為他的行為感動呢…

「我告訴你喔,我每天都會到處打掃,你的東西跟畫我也沒有丟掉,有時候船上物資跟你的「藥」沒有了,我還會去買,很厲害吧?」索魯斯不知道為什麼,從那一刻的失落中回神後,便開始叨叨絮絮的報告,語速快到幾乎聽不明白他話中的內容,亢奮得像是小兒第一次上街買東西似的,拼命試著跟所羅門說話。

是怎樣的孤寂才會讓他「退化」成這種模樣?

他那似乎失焦卻異常執著的目光,灼燙卻讓人發毛。

即便知道他並不是終日待在自己屍體旁邊枯等,所羅門仍由衷懊悔。

乍聽之下過著規律生活的索魯斯,實則仍以等待自己歸來為中心「活著」。

他繞著跟自己有關的所有東西團團轉,假裝自己仍在他身邊,毫無意義的忙碌…

他絕對沒有正常的與人交流…採購這種事根本無法讓他從虛幻的妄想中清醒。

他必須拯救他,包含讓自己解脫在內,他不能讓他這樣永遠下去…

可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過去…所羅門終究沒能找到終結一切苦痛的方法。

終於他們那有著淡淡感傷的「平凡」日常開始崩解,爭執越發嚴重,但無濟於事。

或許從以前到以後,一切只是「徒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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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魯斯將眼前所見全都記錄起來,雖然他情感上不明白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卻知道所羅門非常悲傷,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才好,只能默默相伴。

所羅門自從與莎菲亞離別後,終日鬱鬱寡歡,多半時間都沉默不語。

他們沒有目的到處流浪,盤纏用盡所羅門便在路邊賣畫或拉琴換取金錢,除了簡單的行李外,他珍惜的帶在身邊的,便是畫具與那把金色小提琴。

那是莎菲亞送他的生日禮物,是他最不能割捨、亦是唯二能慰藉他寂寥的東西。

藝術是能夠亙古流傳的東西,即使是末代地球,人們還是在畫作裡尋求浪漫。

與寫實的照片相較,仍有人認為畫作裡的溫度更為飽實。

所羅門那憂鬱而俊美的模樣,以及他筆下豐富綺麗的畫作、絕美的音樂,讓他快速成名,成為家喻戶曉的藝術家。

他的畫裡總是有一名沒有畫上五官的少女,除了索魯斯以外,沒人知道那名令他念念不忘的少女是何人,他不曾吐露過半點訊息。

索魯斯代替所羅門,每隔半個月就會寄封信回去報平安,莎菲亞也會回信問候。

但是所羅門望著成堆的信件,卻從未親自回復過半句話。

可索魯斯知道,所羅門每天深夜時分,總是一個人坐在房裡,默默的將信拿起來,看了一遍又一遍…嘴裡喃喃自語,卻不肯提筆寫封回信。

昏黃燈火下,所羅門漸漸蒼白消瘦的側臉寫滿悲苦,無盡的思念不知能說與誰聽,索魯斯蹲坐在房門外,聽著悲戚的小提琴聲,眼眸裡的電子光流閃爍不停。

最後一次收到信,信封中夾著一張照片,莎菲亞寄來了全家福的照片。

她的兒子滿月了,抱著孩子的她與紐特對著鏡頭微笑,如此幸福美好的畫面,刻印在照片上,將那珍貴的記憶定格。

其實早有電子映像可以錄影,但莎菲亞卻選擇以古老的方式手寫書信與拍照,因為那是她認為最有溫度的東西,像畫作一般,手寫的感覺便是不同,或許他們家族都有屬於自己的文藝堅持也未可知。

信裡仍舊是那些老話,叮囑他們好好照顧自己,有空回來看看云云…不知所羅門離去理由的紐特也殷切的向他們問好,寫著莎菲亞很想你,該來看看姪子等等…

滿溢著關懷的溫馨話語卻像利刃般,刺痛所羅門的眼,狠狠扎進他的心。

那份強烈的衝擊像戳破氣球的針似的,他終於承受不住這些折磨,幾乎耗費大半財產,買下了一艘太空船,逃難似的飛離地球。

甚至連封訣別信都不讓索魯斯寄。

他們筆直的朝著太陽的方向航行,沒有任何意義、沒有什麼想法,所羅門只想要遠離再遠離,那顆蘊含著他所有思念,碧藍的星球…他的故鄉、他回不去的歸處。

所羅門本就因為痴狂的思念身心飽受折磨,又加上他幾乎沒日沒夜的瘋狂在畫作與音樂上宣洩自己的情緒,身體終於不堪負荷,毫無徵兆的病倒。

太空船停泊在一顆繁華的貿易星球上,心急如焚的索魯斯揹著所羅門去求醫,經過悉心照料後,他的身體總算恢復到能夠自理的程度,但他整個人卻魂不守舍。

所羅門的心上有裂痕,是任何藥都無法治癒的。

身為機器人的索魯斯無法理解,不能明白該怎麼樣才能讓他恢復往昔的模樣,只能終日伴隨於他身邊,坐在郊區的樹下,任由微風吹拂他們的頭髮。

時間緩慢的流逝,所羅門整日靜靜的望著天際,待在與地球相似的地方,遙遙想念故鄉與伊人。

索魯斯以為這樣平靜的時光終有一日能撫平所羅門,但是他們沒有料到,更震撼的事卻隨後而來,甚至連他都無法承受那份衝擊。

地球毀滅了。

實際原因身在星際彼端的他們無從得知,只聽說地球在短短數日內整顆爆裂,化為宇宙中無數塵埃的其中之一,再也無法看見那顆曾經被稱為藍色寶石的星球。

他們沒有故鄉了,魂歸之處煙消雲散,徹底消失。

地球人從此變成「異邦人」。

而他們心心念念的那人,也消失在所有空間裡,永遠離開他們。

聽到消息時,兩人錯愕的愣在原地,沒有任何交談,同時奔上太空船,不肯相信這殘酷的事實,用最極限的速度拼命趕回去。

這不是真的,一定是有人隨便亂說,爆炸的不可能是地球,不會是地球的…

他們心有靈犀的拼命祈禱這一切只是玩笑,空蕩而荒涼的心卻惶恐驚懼,一面嗤之以鼻一面心急如焚,離開的時候有多瘋癲,現在就有多狂躁。

但期望最終還是落空了,在原先的地球座標處,除了成堆的宇宙塵埃,什麼都沒有…全都沒了,只有空曠無際的亙古星雲死寂的望著所有殘渣。

包含瘋狂在地球曾經的位置死命繞圈的那艘太空船。

希望灰飛煙滅,絕望爆破所羅門心上所有裂縫,他終是崩潰了。

他所愛的人、不得不捨棄的情感,全都成為無所追尋的過往,連點灰燼都沒有。

這份巨愴造成的打擊讓他縱聲大笑,跪在地上垂手頓足悔不當初,淚水橫佈他扭曲的表情,他暴躁的扯著自己的頭髮,歇斯底里的嘶喊刻在心底的名字。

與所羅門激烈的反應相比,索魯斯卻顯得異常平靜。

或者該說,他當機了。

強烈衝擊與眼前的慘況讓他的電子頭腦超過負荷,他跪在地上與所羅門相對,本盈滿電子光流的美麗眼睛化為一片黝暗,雙手垂在身邊,動也不動。

直到一聲巨響,他才「回過神」,卻為時已晚。

所羅門毫無躊躇的拔出防身用的槍,對準腦門扣下板機,毫不留戀的結束性命。

那一年,他不過三十歲而已。

索魯斯空洞的跪在原處,腥紅的血液逐漸擴散,所羅門倒在地上不過幾步之遙,黏膩的血泊源源不絕的流向索魯斯,他的藍色褲子慢慢染上黝暗的紅色,電子在他身上的導線瘋狂流竄,霹霹啪啪像是柴火在燃燒,細部齒輪與錯綜複雜的各部連結處喀喀作響,全身發出奇特的怪異紅光,他無法自控,抽搐得像觸電的人。

落雷般的轟然巨響幾乎能炸毀他的耳朵,索魯斯放出一團高熱能源,將地面燻出大片放射狀的焦痕,搖搖晃晃的動了幾下,便向前筆直撲倒。

當機體從高溫狀態下恢復正常時,索魯斯平靜的起身,仔細評估自己的身體。

沒有任何地方受損,甚至還覺得狀態比先前好上很多。

可就是哪裡不對,就是有哪裡不同了。

但任憑他如何運作頭腦,就是無法找出關鍵點,甚至還有過熱傾向,只得作罷。

況且現在並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索魯斯慢慢起身,褲管沾上的血因為維持了一段時間,已經變成深褐色並帶著殘餘黏性的粉泥狀,他並無醫科知識,沒辦法判斷到底過了多久,何況知道也沒有意義,所羅門的屍體早已涼透,與乾涸的血泊黏在一起,想搬起他挺花功夫。

毋庸質疑,索魯斯絕不想讓所羅門死去。

他已經失去一個摯愛之人,不願再失去另一個。

而他並未發覺,這樣的念頭多麼「異常」。

該如何做,他完全沒有頭緒。

他希望所羅門復活,但隨著時間流逝,屍體會腐朽,這冀望便不能實現。

索魯斯必須妥善保存所羅門的屍體,他將他的屍體清理乾淨,泡浸於防腐劑裡,他遙望星際無垠的彼端,猜想或許哪日能夠找到方法,將他從死亡深淵裡拉回來。

於是不老不死的索魯斯開始他孤寂的漫長旅程。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都做著相同的事。

學所羅門練琴、拿未沾顏料的畫筆臨摹,像是他仍在他身邊。

他保養太空船、維持防腐劑的作用,物資短缺便降落於某個星球掙錢。

某天他忽然發現自己和從前相比最大的不同…

他開始揣摩人類的飲食作息,莫名其妙的每日會停機八小時,簡直比活人更有生命氣息,索魯斯無從得知變化的緣由,卻機器化的過「人生」。

像是在替誰活下去。

無意義的執拗,猶如所羅門無法割捨的愛戀,難以忘懷不願拋棄。

而這份可謂偏執又恐怖的執念,卻在科技發達至極的時空裡,發生了奇蹟。

所羅門以另一種方式甦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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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年過去,索魯斯與所羅門及莎菲亞三人平靜的生活開始有了一點轉變。

莎菲亞與酪農家的紐特越來越親密,臉上總是洋溢著跟家人共處時不同的幸福,相較之下所羅門的表情卻日益憂鬱,索魯斯每次瞥見所羅門盯著紐特與莎菲亞看時,都覺得有那裡不對勁,但他不知道所羅門為什麼那麼討厭紐特。

莎菲亞數次想跟所羅門談話,總是被他避開,索魯斯只得依照滿臉悲傷的莎菲亞的要求,跟在所羅門後面注意他的安全。

每次所羅門的藉口都是蹓馬,去的地方永遠都是鎮外最高處的岩山,所羅門知道索魯斯就在後面,但他從不回頭,也不跟他搭話,只是沉默著坐在馬上眺望遠方。

紅色岩山上寸草不生,孤寂的風吹動雲層,天際的沙塵在夕陽中翻滾,所羅門蓬鬆的黑髮搖曳,大風將他的白色襯衫吹得鼓起,他消瘦頎長的身影在地上拖出一道暗色陰影,索魯斯沒能開口說什麼,或者說,他根本不知道所羅門怎麼回事。

又是一次無言的相伴,回去後三人又會像平時一樣和諧的話家常…像是沒發生過什麼,至少索魯斯那個時候是這樣認為的。

然而他錯了。

夜幕低垂風聲呼嘯,星光璀璨的在夜晚裡閃耀,無雲天,月色美得令人屏息。

索魯斯騎著馬,默默跟在依然一語不發,對自己視若無睹的所羅門後面回家,溫暖的燈火在家門口發出淡淡鵝黃色光暈,古樸的提燈吊在門旁的掛鉤上,一切跟平常相同,不同的是那日屋前卻有兩個人影…是莎菲亞與紐特。

所羅門猛然煞住,馬匹因為他急促的動作人立起來,蹄子落地震起如雲似的沙塵。

索魯斯茫然的看著他的背影,不知道所羅門露出怎樣的神情,他只能看到莎菲亞與紐特侷促不安的表情,疑惑的等待著有人開口。

紐特是個文靜的青年,鼻樑上有幾顆雀斑,一頭短短的紅色捲髮、藍色的眼珠,長得平易近人,站在所羅門與莎菲亞旁邊簡直快被兩人的光環掩蓋,不起眼到很難發現,就是個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普通人。

「所羅門,我們有事要說…」紐特一手拉住所羅門的韁繩,另一隻手搭在莎菲亞的腰上,抬頭仰望不肯下馬的所羅門,語氣誠懇的開口。

「我跟你們沒什麼好說的!放手!」所羅門一反他優雅從容的形象,粗暴蠻橫的甩開紐特,縱馬瞬間衝出燈火能照到的範圍,向著荒野的方向前進。

「我跟莎菲亞要結婚了!」

紐特用力大喊,所羅門又一次緊急煞車,他騎著的灰色駿馬抗議的長聲嘶鳴,頓在地上的啼聲比剛剛響亮不少,所羅門放開韁繩,背對著他們,兩手空蕩蕩的垂在腿旁,風聲獵獵作響,身在陰影處的他、籠罩在燈火中的他們都沒說話。

許久,紐特始終等不到回應,焦躁的踏出步伐,所羅門卻催馬前進,始終維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就是不肯把臉轉回來,莎菲亞雙手摀著嘴,美麗的眼裡都是悲傷,索魯斯匆匆下馬跑到她身邊,不知所措的拉著她的衣角。

「…所羅門,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突然討厭起我…我們不是從小到大的好兄弟嗎?我做錯了什麼,你可以直接告訴我…還是說,你擔心我沒辦法照顧好莎菲亞?你放心,我絕不會虧待她的…」紐特長聲嘆息,放棄追逐的腳步,溫和卻堅決的說。

「你沒有錯、你們都沒有錯…」所羅門音量不大,卻清晰的穿過風聲,天邊幾顆星子墜落,在漆黑的夜幕裡留下最後的軌跡,然後消失無蹤。

錯了的人,始終只有他。

「…紐特,我想跟莎菲亞單獨談談,今天你先回去吧。」微帶苦澀的冷風吹拂,所羅門輕聲細語宛如流星滑過絲綢般的天空,平靜而堅定。

紐特徬徨的回頭望向他的未婚妻,有些猶豫,但並不強求。

「我知道了…我們,還是好兄弟吧?你剛剛說了,我們沒有做錯什麼。」他朝莎菲亞露出安撫的笑容,往回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問。

「…是的,我們是好兄弟,莎菲亞是我最寶貝的妹妹。」所羅門深呼吸,彷彿在強忍什麼似的,過了一小段時間,他以一種痛苦而深沉的音調慢慢答道。

紐特放心的笑了,溫馴而文靜的藍色眼珠微微彎起,像是天際澄澈的月光,臨走前他輕輕摟抱莎菲亞,撫摸她柔嫩的臉頰,才戀戀不捨的離開。

一段靜悄悄的沉默伴隨飄盪的風沙拂過,所羅門終於調轉馬頭,慢吞吞的馳至莎菲亞面前,躍下馬與她對視。

「哥哥…」莎菲亞細軟的呼喚聲令他痛苦的抽動眉毛,所羅門顫抖著手,搭在她肩頭,使出全身的力氣,開口向她祝賀。

「…恭喜妳要結婚了。」所羅門的表情卻不像祝賀,彷彿像在參加喪禮,悲痛得難以直視,莎菲亞茫然而困惑,但仍朝哥哥露出笑容。

不知道是什麼觸動所羅門,他表現得像是被刀刺中心臟的瀕死之人,踉蹌的晃了晃,接著猝不及防的猛力抱住莎菲亞,力道強勁得讓她幾乎無法喘息,不知道他那細瘦的臂膀何來如此力量,莎菲亞彷彿要被他壓進肉裡,難過得悶哼一聲。

所羅門知道自己弄痛她了,倉促的放鬆力道,卻沒讓她從懷裡離開。

「…原諒我不能參加妳的婚禮。」他低垂著頭,將下巴靠在她肩膀凹陷處,把臉對著滿地黃沙,在曖昧不清的光線下藏起自己的表情,低沉而決絕的說道。

莎菲亞美麗的眼眸倏然睜大,錯愕的試圖推開所羅門,卻紋風不動。

「哥哥,你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她的聲音悶在所羅門胸前,每個字句卻彷彿透過音波震動貫穿他的心臟,她沒能說完句子,因為所羅門後面接了話。

「我不能眼睜睜看妳嫁給別人。」他既壓抑又崩潰的顫音傳進莎菲亞耳裡,兩人同時停住所有動作,靜得甚至連呼吸聲都聽得一清二楚。

那瞬間,她知道了他不能被人知曉的秘密、他說了他不能吐露的真相。

他不該說、她不能知道,即使是世紀末的地球,這樣的情感仍是忌諱。

所羅門愛上了自己的親妹妹。

他遲疑了非常久,閉著眼輕聲嘆息,鬆開自己的箝制,轉身背對莎菲亞,就怕在她薄荷綠的美麗瞳孔中看見汙穢的色彩,寶石一樣的璀璨光芒若被自己玷汙,那將會是他此生最憾恨的事,比要他死還難受,甚至超越了看她嫁人的痛苦。

若是被她用看髒東西的眼神看自己,他寧可立刻化為遠去的風沙,煙消雲散。

而這份汙穢而真摯、純潔而邪惡的情感又將何去何從?

他不知道,沒有人能給他答案。

「哥哥…」莎菲亞柔軟的呼喚聲沒能讓他回頭,所羅門似乎聽到怯懦,但又像是自己想太多,或者該說,這份膽怯是源自於自己內心。

他不敢等待對方接下來的話,舉起手臂示意對方不再說下去。

「這幾日我就會離開這裡,妳要好好照顧自己,我會在遙遠的地方祈求妳有安穩的生活。」他說得強硬決絕,不給莎菲亞挽留的餘地,拉過馬匹動作笨重的蹬上馬鞍,甚至踏空兩次馬鐙才找到腳該放的位置,恍恍惚惚的朝著荒漠的方向去。

除去風聲,他耳邊似乎還聽見了細碎的哭泣,飛散的砂礫刺進他眼裡模糊了視線,眼前所有景物都陷入朦朧中,所羅門任由馬匹隨意行走,空蕩蕩的心無處可依,晚風鼓起他的衣服,發出不小的聲音,像是穿過了洞窟的迷途之風。

他該去哪裡?他能留在哪裡?這個世界還有他容身之處嗎?

所羅門知道自己這樣應對太糟糕,相依為命的妹妹要結婚,自己竟然讓她知道不該知道的事,甚至不肯參加她的婚禮,最後還想丟下她獨自離開,簡直是天下最差勁的哥哥…可是他沒辦法面對,他控制不了那份沉重濃烈的感情。

他徬徨的在天地間遊蕩,決定趁著莎菲亞忙碌的時候收拾行李,兄妹倆雖有互相照面,卻沒有一句交談,她打點她的婚禮、他準備他的所需,兩人都不敢開口,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默默任由時間流逝,獨自承受所有孤寂。

除了莎菲亞跟索魯斯,沒有人知道所羅門要離開,婚禮前的那晚,所羅門背著行李,靜悄悄的闔上門,凝視著門外明滅不定的燈火許久,才轉身上馬。

「哥哥!」門被用力推開,莎菲亞跌跌撞撞、氣喘連連的追趕過來,薄荷綠的瞳孔中盈滿淚水,仰望著坐在馬上的人,索魯斯跟在她旁邊,雖然他還沒搞懂他們之間究竟出了什麼事,但或許是被難解的悲傷氛圍所感染,這個非常人性化的機器人臉上的哀戚之情清晰可見。

所羅門不說話,朝著此生摯愛露出悽愴的微笑,幽暗的月光映在他單薄的身上更增苦楚,天邊閃爍的星芒像是莎菲亞流下的淚水,晶瑩美麗而觸手不及。

「…路上小心,如果你能想到就寄封信給我…如果你哪天想回來…」莎菲亞沒辦法開口要求對方留下來,也沒辦法消抹雙方的悲傷,她毫無阻止他離去的辦法,只有說了一半的空虛話語在兩人間流動,沉鬱的苦悶哽在喉頭難以訴盡。

「…好好照顧自己。索魯斯,你要好好保護她…」所羅門用盡全身的力氣將最後的辭別之語擠出來,被傷痛填滿的胸腔隱隱生疼,但他毫不理會。

「不,索魯斯會跟著你出發。」莎菲亞打斷所羅門的話,堅決的說。

所羅門瞪大眼,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不明白為什麼她要那樣說。

「求求你,這是我最後的要求…我不能讓你一個人走,兩個人也好有個照應,哥哥…」莎菲亞祈求的看著所羅門,那雙薄荷綠的美麗瞳孔深深望進他的眼中,刺眼而焦灼,讓他難以開口拒絕。

「索魯斯?」所羅門只得將希望寄託在索魯斯身上,若是他不肯跟著自己,以莎菲亞的個性不會強逼於他,可他終究還是希望落空了。

視線一轉到索魯斯身上,所羅門就知道這事沒得轉圜了。

索魯斯背後也揹著行李,看來在自己收拾行李的時候,他也已做好出發準備。

「我想跟你一起出門,莎菲亞很擔心你,我要照顧你。」索魯斯的話語不知為何像是稚嫩的學童一樣生澀,或許是近日那些陌生的氛圍讓他無所適從,不由自主的從零開始學習人類的情感,才導致這個向來聰穎的機器人講話變成這樣。

「…可能會很久很久都回不來,這樣也沒關係?」所羅門試探的問。

其實他根本沒有回來的打算,可日後他知道真的不能回來時,卻又無法面對,人類就是這種難以理解的矛盾生物。

誰知道此時一別,將永遠訣別?若早知如此,所羅門是否會選擇留下?

時光無法逆轉,可以肯定的是所羅門寧可放棄自己生命,也不願在沒有她的世界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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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沐瑤整張臉紅通通的,縮在厚重的被子下面難過的拼命咳嗽。

「沐瑤,喝點粥,等等要喝藥了。」曲流光端著托盤推門而入,在床旁的小桌放下托盤,溫和的朝她笑道。

「…我不想吃…」馮沐瑤疲倦的搖頭,將臉往被子裡縮。

「不吃粥就喝藥會傷胃的,聽話。」曲流光輕聲哄她,摸摸她的額頭又摸自己的額頭,發現她還沒退燒,體貼的替她把毛巾重新打濕,輕柔的替她冷敷。

涼涼的好舒服…流光哥的手也好涼…馮沐瑤昏昏沉沉又舒適的瞇起眼。

「我也不想吃藥…好苦…」她耍賴的嘟嚷,懶洋洋的蹭蹭曲流光的手。

「怎麼像個小孩子一樣?乖,起來。再不聽話爺爺會罵人的。」曲流光忍俊不止,無奈的扶著她坐起,讓被子好好的裹緊她,避免她再受寒。

馮沐瑤噘著嘴,不滿的哼哼,望向曲流光遞來的碗,又把視線轉到他臉上。

「…那你餵我。」大概是生病的緣故,她對曲流光的依賴感大幅躍升,趁機提出她平常不敢開口的要求。

「真拿妳沒辦法,得了風寒就變得這麼孩子氣。」曲流光寵溺的搖頭苦笑,細心的替她把碎髮撥到耳後,吹涼了粥再慢慢餵她。

「我才沒有…你本來就要照顧我的,我可是你妻子…」明明是自己要求的,馮沐瑤卻比人家還害臊,眼神游移的吃粥,越辯解越小聲。

「好好…照顧妳當然沒問題,可我怎麼不記得我妻子是個看到下雪就到處亂跑,還玩到得風寒的傻瓜蛋呢?妳都三十歲了吧?」曲流光看她這副心虛的模樣,覺得很可愛,忍不住想逗逗她。

馮沐瑤病懨懨的,實在很難擠出兇巴巴的表情,只能甩給對方一個毫無威攝力的白眼,惹得曲流光又一陣笑。

「流光哥,你學壞了,幹嘛學那個臭墨飛欺負我。」馮沐瑤委屈巴巴的咳道。

「自己玩瘋了還不讓人家說,真拿妳沒轍。」曲流光放下空碗,替這個退化成小孩子的人擦淨嘴角,適可而止的結束話題。

馮沐瑤裹著厚被子,像毛毛蟲一樣扭阿扭的鑽到曲流光懷裡撒嬌,曲流光拍拍她,一室寂靜,溫暖而安心的擁抱讓馮沐瑤又開始想睡。

「…粥很好吃…是你煮的對不對?」馮沐瑤眼皮分分合合的打起架,含糊的問。

「嗯,妳喜歡吃就好,我記得妳喜歡在香菇雞肉粥裡加顆蛋。」曲流光厚實的手掌滑過馮沐瑤的臉頰,又輕柔的拂順她的頭髮,溫柔的細語。

曲流光的手上有很多繭,可能是因為他專練拳腳的緣故,磨不出馮沐瑤手上的那種握劍繭,卻是常做各種雜活磨出來的繭,說實在相當粗糙,可她並不在意,相當滿足的任由對方觸碰,任何一點細微的溫柔舉止都讓她備感溫馨。

「果然你對我最好…那可以不吃藥嗎?」她試圖裝可憐逃避吃藥。

「不行,藥也差不多該煨好了,我去拿,乖乖吃完。」曲流光毫不退讓,面對妻子沮喪的臉,只能吻吻她的額頭安撫。

馮沐瑤縮在厚厚的棉被裡,望向窗外被澄澈陽光照耀的雪地,滿溢的幸福充斥整個胸懷,曲流光的呵護讓她覺得被珍重疼惜,身體似乎沒那麼難受了。

她乖乖喝完藥,在曲流光要求下安分的躺回去,卻撐著眼皮不肯闔眼。

「沐瑤,怎麼了?快休息,我在這裡陪妳。」曲流光關切的摸摸她的頭,柔聲問。

「你不去忙客棧的事?」馮沐瑤沒想到對方會放下他珍視的客棧,又驚又喜的問。

「現在客棧的人手很多,我不在也沒關係,爺爺跟墨飛不是老說我勞碌命嗎?今天休息也沒關係的,不如說…我如果撇下妳去忙客棧的事,大概會被揍回來吧,其他人不說,妳那瓊姬姐姐恐怕第一個不放過我。」曲流光無奈苦笑。

他這個妻子,還真是所有人心頭的一塊寶呢。要是不努力點可稱不上好夫君啊…

「噯,還以為流光哥是心疼我,原來只是怕被大家揍。」馮沐瑤聞言又開始調皮,非常不符合年齡的吐舌調侃,佯裝鬧脾氣。

「妳啊,病歪歪了這張嘴還嘰嘰喳喳的胡說,到底是跟誰學的?妳才是被墨飛帶壞的人吧?」曲流光看穿她的小心思,縱容又寵溺的捏捏她鼻頭,滿臉無奈。

(正在街上亂轉的冷墨飛突然打了幾個響亮噴嚏,兀自納悶著。)

「那你是心疼我了?」馮沐瑤得寸進尺的逼問。

「當然了,不疼妳還疼誰?乖乖睡覺把病養好,不要再鬧了。」曲流光有點不好意思,但既然都已成婚三年,哪還有什麼不敢說的?他虧欠馮沐瑤太多,愛情與感激同時在他心裡並存,自然格外珍惜對方,便坦率承認。

馮沐瑤心滿意足的笑開,與曲流光十指緊扣,才放鬆下來聽話的闔眼。

她的流光哥,果然是世界最好的人,嫁給他真好。

她貓兒似的抿唇笑著睡去,曲流光臉上也洋溢著幸福的笑容,靜靜看著他愛到骨髓裡的妻子,細細品味著這份安逸的美好溫情,靠著床框不知不覺的閉上眼…

然後隔天可憐兮兮的按著頭上的腫包,邊擤鼻涕邊垂頭聽凌霄訓話。

「叫你顧個病人,連自己都染上風寒是怎樣!?幾歲的人了還這麼笨!出去不要說你是我孫子!太丟人!」凌霄被這笨孫氣得快中風,只差沒把他一腳踹去雪地上讓他那腦袋好好降溫,曲流光無言以對,只能委屈巴巴的拼命稱是。

「傻瓜夫妻檔。」冷墨飛欠揍的小聲嘲弄在旁邊不知所措的馮沐瑤。

她兇巴巴的怒目瞪視,這個混蛋青梅竹馬還擺出能耐我何的樣子挑釁,最後被姚瓊姬揪著耳朵一頓訓,塵慕無奈的搖頭苦笑。

這是某個冬日的日常小景,平凡而溫馨,是漫長歲月中微不足道的瑣事。

或許今後有別離亦有悲傷,然而此時此刻,存在於此處的溫度將亙古不變,刻劃在時間的長流裡,猶如天上璀璨的銀河,如此耀眼奪目。

小段子.2--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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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國中有兩處閒置的宅院,是鉞雁翎每年無論多忙都會抽空都會前往的地方。

一個是緊鄰旭國與從前的炵國交界處,旁邊有座大湖泊的宅院,夏日時節他總會攜家帶眷去小住幾天,當作避暑地來用。

另一處,則是位於皇城中央地帶的舊皇爺府。

唯有那裡,是他獨自一人前往的地方。

鉞雁翎停留的時間不久,大部分只有待半天左右。

他沒辦法解釋為何留著這塊地方,也無法說明自己堅持前來的理由。

走在空蕩蕩的廢置宅第裡,靜謐的氛圍讓鉞雁翎的思緒沉澱不少。

然而孤寂感卻始終揮之不去,他是一國之君、一家之主,容不得他有軟弱的時候。

但唯獨在這裡他可以將心裡的任何情感宣洩出來,不過可能是只有自己在此的緣故…鉞雁翎無奈的笑笑。

雖然只是靜靜的漫步其中,可他就是如此認為,於是本來只是來緬懷過去順便憑弔皇叔的他,便養成了這樣的習慣。

旭國大戰後已然過去八年,鉞雁翎已從青澀的少年成長為成熟的青年,他穿著簡便的蒼藍色袍子,披著黑色大氅,長身玉立的姿態凜凜生風,踏著沉穩的步伐去往後院,那裡有棵非常引人注意的樹,從第一次看見它,鉞雁翎就不由自主的被其吸引,每年冬天必定會來看它是否還在。

那是一棵看似枯死的黝黑梅樹。

樹身與枝枒都像被火焰灼燒過,佈滿黑色的焦痕,鉞雁翎曾以為它已死透。

沒想到它卻會開花…而且是天界絕無僅有的黑色梅花。

翻遍所有紀錄,鉞雁翎從沒發現任何有關此花的紀載,他百思不得其解,以為發現了新物種,拾了朵落花去問,卻只得到除去顏色,跟其他梅花毫無差別的答案。

為什麼會有這種梅花?無人能給他解答。

半生半死的樹,新長的枝枒與新綻的花皆是通體漆黑,執拗的苟活、堅持著獨自盛放一方風華,自有它的風骨,鉞雁翎總是怔怔望著它黑色的枝枒伸向灰濛濛的冬季天空,久久難以自拔。

沉重的蕭索與寂寥,像在無聲訴說著失落的過往,鉞雁翎躍上包圍這個小院落的圍牆,想再湊近那高不可攀的枝條。

他輕柔的碰觸幾乎伸出牆外的花枝,不經意的低頭,便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或許這麼說不太正確,因為他沒跟那人談過話,甚至不知他姓甚名誰。

但鉞雁翎很常看到他,每年這個日子,那個人都會站在宅子外面,不時搖頭嘆息,感傷的神情格外惹人注意。

他是個白髮蒼蒼的老者,背脊挺直儀態端正,總是像侍從般負手而立,氣質與動作怎麼看都不像普通路人,卻不知為何他會有這些舉動。

鉞雁翎幾次想與他搭話,卻在目光接觸的那瞬間,老者便急匆匆的行禮並快步離去,似有什麼隱情,鉞雁翎也不好強留,可心裡的疑惑卻年年加深。

今年再次遇見,鉞雁翎卻忽然決意問清楚,當下便俐落的跳下牆,與他面對面。

黑色花瓣紛飛,眼前突然落下一人,老者嚇了一跳,待看清來人的樣貌,便僵硬的躬身行禮,一句話也不說,急迫的轉身欲走。

「老先生請留步,可願與我聊聊?年年都見您在外面遙望,您不想進來看看嗎?」鉞雁翎快他一步,攔在對方面前阻擋去路,言談間卻客客氣氣,不帶壓迫之意。

老者面露躊躇的左右顧盼,顯然對鉞雁翎的提議相當心動。

「…草民拜見陛下,吾皇萬歲…」他卻不立時答話,先禮數周全的欲行大禮。

「老先生不必多禮,進來與我講講話吧?」鉞雁翎溫和的扶著老者,再次問道。

鉞雁翎並不意外自己被認出來,這人既然年年都來報到,肯定跟這裡有關聯,認識皇叔的人識得自己樣貌有什麼好大驚小怪?

老者明知無禮,仍不由自主的直視鉞雁翎,溫潤清明的雙眼裡,感傷越發明顯。

「草民遵旨。」半晌,他幽幽一聲嘆息,似有無盡的話藏在其中。

鉞雁翎看他總是盯著那株黑色梅樹瞧,心知他所願,便與他一同直入皇爺府最內部,老者似是心緒激動,腳步猶疑不定,不時摸摸某根柱子、撫過欄杆,走得非常慢,完全就是舊地重遊之人的舉動。

鉞雁翎靜靜觀察對方的舉止,老者到達梅樹前,佈滿皺紋的手貼在樹身上,仰望漫天黑色梅花,熱淚盈眶。

「…皇爺…泊舟…你們太傻了…」他老邁的身軀顫抖著,低低的呼喊無比痛惜。

「老先生,您究竟是什麼人?我每年都會看到您,不知您是否有什麼緣故才會來此?」鉞雁翎等對方稍加平復情緒,才溫和的問。

「…實不相瞞,草民多年前曾侍奉皇爺…曾是此處的總管。」老者抬袖拭去淚水,躬身說道。

鉞雁翎愣了一下,倒不是因為對方沒用逆賊稱呼鉞硫貝,而是他似乎終於找到一個可以對他解釋鉞硫貝叛亂始末的人而動搖。

這是深藏在鉞雁翎心中解不開的謎團,這個冷血弒親的人,明明曾有無數次機會可以殺死自己卻沒有下手,打敗仗固然有其疏失,但他豈有連個孩童都弄不死的理由?若要叛亂為何不盡早除去自己這顆絆腳石?

種種不合理在鉞雁翎成長過後的細思裡越顯詭異,可他周圍沒有一人能解惑。

鉞雁翎翻過許多紀錄,上頭卻只有曾在北方戰地消滅瘟疫、冷酷屠殺似有間諜混入的整個營的士兵、與有叛國嫌疑的溫氏門人相交甚好、疑似殘殺負責問審溫氏門人的官員等…種種寥寥幾筆且似乎隱瞞著什麼的東西,且言詞間似有些偏頗。

從前的他或許看不出個所以然,可那些文書而今來看總覺得哪裡不對。

功績全被草草帶過,而抨擊處卻明顯的強烈著墨。

鉞雁翎想不明白,幼時的回憶也模糊不清,他記得最清楚的便是鉞硫貝的疏離,可他曾經的疼寵卻也不假,到底真相是什麼?

他叛變無庸置疑、害死雙親是事實,對自己放水也是真實的,鉞雁翎發現他根本沒有徹底了解他的皇叔,他應當怨恨他,可這未解的謎卻讓他像有塊東西梗在胸口,無法原諒他也不能全意恨他,明知這是毫無意義的糾結,卻放不下這心結。

鉞雁翎怔怔出神,思緒千迴百轉,面前的老者看穿他所想,悲傷的看著他。

「陛下若願聽些往事,草民可盡數告知。」老者知道面前之人失去數名至親,不想令對方憶起悲傷事,又不忍他終身抱憾,只得忐忑的試探。

鉞雁翎帶著幾分複雜的激動,指尖顫抖,他努力平復情緒,點頭應允。

老者哀傷的微微一笑,優柔和緩的開始陳述他所知道的鉞硫貝。

鉞雁翎從最初的意外,到臉色鐵青的震驚與扼腕,表情變換多端,直到老者說完還久久難以作聲,癡癡的望著那株黑色梅樹發愣。

「…皇爺叛亂前數年,我已經回鄉,溫氏滅門案後便再也沒有見過他…時至今日,草民還是無限感慨…或許那個曾經高潔的皇爺也與他們一起死了吧…」老者想到那些破滅的回憶,淚水忍不住再次盈滿眼眶。

雖然自己也痛失至親過,鉞雁翎仍難以想像那些足以毀滅皇叔的折磨是怎樣椎心刺骨,才會讓他變成那個樣子。

鉞雁翎毫不認為對方言語間有掩蓋的意圖,因為他腦海裡的那些記載加上這些陳述,某些始終未能明瞭的事物終於清晰,殘缺的拼圖終於齊全。

他終於弄懂他的皇叔,為何當初會被那些「破綻」弄到全盤皆輸。

自己這條命,當真是撿來的…

他本不是如此罪大惡極之人,命運卻逼迫他墮入黑暗,眼前那棵梅樹像極了他…

飄零的落花墜地,複雜的情緒盈滿整個胸腔,鉞雁翎無法確定自己若是有跟他一樣的處境,是否會像他那般被憎惡之火所吞噬。

「…陛下,恕草民僭越…」老者哀痛而無助的轉向鉞雁翎,後半句的問題卻遲遲無法開口…他豈能問出如此殘忍且毫無意義的問題呢?

已經當了八年皇帝的鉞雁翎卻看穿他所想問的話。

「…我無法原諒他所做的事。」鉞雁翎平淡卻堅決的開口。

老者沉痛的垂眸,抿緊的雙唇既是認同,也有不忍。

「…但是,他仍是我的皇叔,無庸置疑…」鉞雁翎輕聲嘆息,接著說道。

老者驚喜的抬頭,熱淚如傾恭敬無比的連連叩首。

那便夠了,這句回答已是奢求,無法銷抹的罪惡仍得到一絲救贖,皇爺地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呼嘯的狂風吹落所有花瓣,黑色的落花被冷澈的寒風粉碎,像是火熄後的餘灰,飄往無窮盡的天際,直至雲端像是在呼應什麼似的,蕭蕭風聲裡其餘的聲音都被摒棄於世界之外,整棵梅樹立時枯折,失去所有生機。

鉞雁翎感慨萬千,仰望灰色的天空,苦澀的釋然一笑。

他的執念、自己的心結,終於像這些遠去的粉塵般,消散於無形中。

拂面冷風裡,青年還有悠久的時間能慢慢成長,他暗自許下誓言。

唯願此生無悔,而已。

後日談.往事知多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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鮫人族的體溫似乎比陸地人來得低。

公孫衍朦朧的睜開眼睛,瞥向在自己臂彎酣睡的人,漫不經心的想著。

晨曦的光線柔和的灑在敖澹臉上,他臉上那色如人膚的細小鱗片反射光芒,讓他看起來像在發光,不知道夢到什麼,他臉上掛著淺淺笑意,白皙的胸膛暴露在外,鎖骨的線條像兩道翅膀,手環著公孫衍的腰,處處皆將他的依戀表露無遺。

公孫衍沒什麼表情的盯著他許久,閒閒的撥弄他垂落在額前的碎髮,並不急著將手臂從他頭下抽離,雙眼平靜無波,不知心中思緒。

直到腹中有些飢餓,他才懶洋洋的起身準備穿褲子。

「…你要去哪…?」身後傳來敖澹睡意濃厚的疲懶嗓音,貼在背上的鱗片涼涼的,掃去盛夏的熱氣,感覺還挺舒服。

「弄點吃的,你也差不多該起來了。」公孫衍撇頭,淡淡的回答。

「再睡一下有什麼關係…」敖澹把下巴擱在公孫衍結實的肩膀上,手在對方的腹肌那不安分的摸來摸去,含糊的低喃。

「有這麼睏?那就睡你的,放開我。」公孫衍帶笑的哼了聲,頗有幾分無奈。

講是這樣講,他也沒有急著起來,似乎挺享受對方帶給他的清涼感。

「睏還不是你害的,你要負責陪我。」敖澹抬頭,不滿的抗議。

「是你自己要惹火的,好意思?」公孫衍勾勾嘴角,半是挑釁半是調戲的冷笑。

敖澹近乎零距離的望著對方的暗色瞳孔,無話可說只能忿忿的咬他一口。

「嘖,不要惱羞成怒,背上被你留了好幾條抓痕,我還沒找你算帳。」公孫衍懶懶掙了掙,不但沒掙開還被抱得更緊索性作罷,捏捏他的手腕抱怨。

「…還不是怪你…」這下敖澹完全居於下風,沒臉看他,趴在他肩頭喃喃抱怨。

公孫衍非常明顯的感受到身後的熱度上升,心情莫名愉快起來。

「又怪我了?」他低笑。

「就怪你,為什麼你那麼熟練?」敖澹抽手,轉而拉對方耳朵玩。

「烏羽衛裡大部分都是男的…你又咬我?」公孫衍聳肩,泰然自若的坦白…當然再次被啃了一口,這次大力得多,肩頭被留下一個齒痕。

「每個人都跟人偶一樣,你還吃得下去?老實說,你吃了幾個?」敖澹氣急敗壞的拉扯公孫衍,強迫他面向自己,質問道。

「都是年少時候的事情,那時候的烏羽衛們還都有自己的意識,自己送上門的,豈有不要的道理?幾個…我倒是忘了。」公孫衍面無表情,認真想了想,掰掰手指算了算,歪頭又搖頭,一副義正嚴詞的樣子,惹得敖澹差點腦充血。

「…頂著這張冷面,沒想到還是個花心的壞胚子!」他忿忿不平的扯對方的臉皮罵,真是從沒想過對方是這種傢伙!

「你吃味?這有什麼?你也不是第一次吧?反應倒是比我想像中稚嫩。」公孫衍被罵也不惱怒,坦蕩蕩的望著對方,惡劣的壞笑道。

「閉嘴!笑什麼笑!我以前可是在上面的!」敖澹漲紅著臉,不甘心的喊。

「我還真看不出來。」公孫衍上下打量對方,嗤之以鼻的反駁。

毫不意外,某個嘴賤的人換來被枕頭狂揍的下場,他抓住面前張牙舞爪的暴跳男人,俯身在他耳邊低語。

「…你想在上面有何不可?只是跟你想的一不一樣…就不知道了。」

說罷,公孫衍咬咬對方魚鰭狀的耳朵,俐落的避開他凶暴的膝擊,閃身下床。

「你這個…」敖澹紅著臉按住耳朵,已經惱怒到不知道該罵什麼,只得把手上的武器忿忿砸向對方腦袋。

公孫衍隨手接住,懶懶的把它丟回床上,眨眼間已將衣服穿好,撿起敖澹的衣服遞過去,帶著幾分不甚明顯的得意淺笑,默默等他。

敖澹滿臉不悅,氣呼呼的垂著嘴角,凶狠的瞪視面前的無賴,穿衣的氣勢簡直像披上戰甲,全身都散發著無形的鬥氣。

「…早晚讓你見識我的本事。」他憤怒的下了戰書。

公孫衍不可置否的聳肩,上挑的嘴角卻讓他看起來更欠揍。

敖澹用白眼看他,兩人並肩走向房門口,門被推開幾吋,敖澹停下腳步。

「…以後只能跟我。」他有點含糊的從齒縫裡迸出這幾個字,不敢直視對方,只能用眼角偷覷公孫衍,牽住對方的手不自覺的更用力。

那面無表情的惡棍卻沒再出言調侃,掛著相同的淺笑,卻轉成不同的情緒。

「好。」

小段子.1--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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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泊舟對於踏進鉞硫貝房內就看到「死人」這件事,已經見怪不怪了。

他把飯菜放到小案上,假意輕咳幾聲,滿臉都是無奈。

眼前那位把整張臉貼在桌面的人毫無反應,維持原本的奇怪姿勢一動不動。

怎樣的奇怪法?

他右手拿筆、左手壓紙,兩手分開呈寫字的動作,穩穩的坐在椅子中央,臉卻直接俯貼在紙張上,像是寫字途中突然被人點穴一樣,直挺挺的倒在桌面,最離譜的是筆桿還拿得死緊,角度還是直的,手半點沒鬆開,不知道的人說不定以為他在練閉眼寫字,完美呈現出斷線人偶般的假死狀態。

而那人,就是他視同神明,打算誓死效忠的鉞硫貝。

…明明求他好多次要休息的,皇爺就是改不過來…柳泊舟悲催的仰頭嘆氣。

他知道鉞硫貝警戒心極重、武力值也高,但就是知道這些,柳泊舟才更擔心。

這是把自己逼到什麼程度才會弄成這樣?五天沒睡?七天?總之決不是兩三天的事而已,皇爺一工作起來就老是忘了休息這毛病就是改不掉。

他到底能怎麼辦呢,又不能把對方綁在床上強迫他休息,勸又勸不聽,可這樣下去說不定皇爺哪天就暴斃了啊…柳泊舟很苦惱,非常苦惱。

「皇爺…」柳泊舟做好心理準備,輕搖鉞硫貝的肩膀。

他忽然像被電到一樣彈起來,牢牢握住柳泊舟的手腕,身周冒出細微的火花,殺氣騰騰的瞪著對方,看到是柳泊舟,愣了一下才鬆手。

柳泊舟習以為常,若無其事的轉轉疼痛的手腕,轉身將托盤送到案上。

鉞硫貝疲倦的捏捏眼角,無言的接過飯碗,目光停留在柳泊舟的手腕上。

「…傷了?」他簡潔扼要,聽不出情緒起伏的問。

「沒有,至少知道皇爺還有意識,那我就放心多了。」柳泊舟乖順的搖頭微笑,卻若有似無的偷偷諷刺一句,這要是被幾年前的自己知道,肯定會氣得怒吼吧…十七歲的柳泊舟如此想著。

鉞硫貝擰眉,卻不是動怒,只是因為自己的食言導致的心虛,目光瞥向被柳泊舟趁隙收走的文書上,裝作沒聽到。

柳泊舟現在已能判別出對方細微情緒,很配合的適可而止,沒再多話。

「…現在什麼時辰了?」鉞硫貝啜飲著湯,淡淡問。

「剛過酉時…皇爺?」柳泊舟看看窗外天色,還沒說完鉞硫貝就匆匆起身,大步流星的離開房間,柳泊舟不解的跟在後面喊。

「我有事要處理,你留在府裡就好。」鉞硫貝頭也不回的擺擺手。

柳泊舟站在空蕩蕩的走廊,孤零零的望著漸漸消失的身影。

鉞硫貝去哪裡不是他能過問的事,柳泊舟心知肚明,可每當這時候,他總有種說不上的情緒在心裡蔓延。

皇爺似乎有事沒告訴他,柳泊舟惶恐不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沒有完全受到對方的信任,他竭力想讓自己派上用場,拼命想做個盡責的部下。

可難道到頭來,都是一場空嗎?

回頭看向桌上吃得乾乾淨淨的飯碗,柳泊舟怔怔出神片刻,搖頭將心中的雜念趕出,釋然的露出無奈淺笑。

皇爺,即使您有事沒告訴我,肯定也對我有相當程度的信任吧?

柳泊舟知道自溫氏滅門案後,鉞硫貝就不吃旁人給的東西,他親眼看過很多次對方丟棄別人送來的食物,可唯獨自己送來的東西連試毒都沒有,就送入口中…而且他還默許自己僭越的小小諷刺。

這不是信任還能是什麼?自己怎麼能胡思亂想呢?

月頭漸漸攀上天際,柳泊舟收拾桌面,心情愜意閒適,漫步在灑滿幽微月光的長廊上,自得其樂的哼著小曲。

他願為其盾、願做其劍、甘願將所有血肉奉獻給主君,這一點點微不足道的不安根本不重要,或許哪天皇爺便會告訴我他未曾提及的事,也或許是他覺得那是不需要提起的小事,何必庸人自擾呢?

柳泊舟的瀏海被風吹起,澄亮的眼睛直視夜空閃爍的星子,堅定的告訴自己。

這不過是日常小景裡的某天,柳泊舟忙碌而平凡的日子,還有很久的歲月將要持續,只願能侍奉在側,直到終焉那刻。

他步伐緩慢的消失在走廊轉角,腳步聲卻篤實而毅然,在無人的空間裡獨自迴盪,一如他在心裡所立下的誓言那般,如此忠實牢靠。

 迷你小番外.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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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們還在懵懂的少年時代,沒有機車的學生們只能依靠大眾運輸上下學。

還記得那時我們總是在差不多的時間搭車,雖然妳我不同系,但上下學的路線卻相差無幾,原因無他,便是妳家就在我家附近。

說來慚愧,這件事我還是之後才知曉的,那時我終日埋首於自己的世界裡,未曾注意其他人,直到同班同學與妳相識,我才間接認識了妳。

 

偶然幾次在車上遇見妳,漸漸開始會比鄰而座,慢慢熟捻起來。

妳喜歡坐在窗戶邊,雖然不像我一樣總是看著窗外發呆,可妳就是喜歡坐在那裡。

妳喜歡坐在緊急出口後的那個座位,將腳微微拱起,抵在那塊板子上,看著手機的文章或圖片,左手撐在臉頰邊,右手拿手機,揚著淡色的嘴唇輕笑。

午後的陽光溫暖和煦,透過玻璃遮擋映照在妳臉上,幫妳打上亮眼的光暈。

總是不由自主的朝妳的方向看去,每天上車都抱著期望尋找妳的身影。

沒有告訴過妳,其實我喜歡坐窗邊的位置,每次我都讓妳坐。

因為我更喜歡坐妳身邊的位置。

幾次交談,發現妳我興趣接近,年少的我便越發欣喜,妳喜歡的話題便想盡辦法延續,耍笨也好、演出來的也罷,只要能博得妳笑一笑,就覺得什麼都值了。

 

跟妳不同系,先與妳相識的還是同學,所以唯一能與妳獨處的時間,只有通勤時。

大約三四十分鐘的車程,外加從站牌到妳家的時間,算起來不到一小時。

可那枯燥無趣的學生時代,就是因為妳的存在,讓我的生活增色不少。

我們穿一樣的制服,走在相同的路上,於四季變幻中閒聊。

偶有幾回沒能遇見妳,沒能一同搭車,便覺得鬱悶不已。

還有一回,就為了跟妳搭上同一班車,走路十五分鐘的路我硬是衝到只用了十分鐘就到站牌處,大汗淋漓的擠上去,就為了坐在我想坐的位置上。

然後因為怕流汗會臭,又不敢與妳挨得太近,現在回想起來還真是傻得可以。

年少時的我遲鈍木訥,過去了將近一年的光陰,才發覺自己喜歡上妳。

 

可我沒敢講出口,只是埋頭送禮獻殷勤。

當然妳不像我一樣笨,想必早早便察覺我的心意,只是不知該如何開口。

不知不覺中,離畢業只剩半年的時間,我的舉止肯定越來越明顯,或許造成妳的負擔,終於妳趁著聖誕節時給了我回答。

卡片上的語句委婉,但拒絕的意味滿清楚的。

寫了什麼,我想就留在記憶裡封存吧。

那是我僅剩的東西。

雖然我也曾發過牢騷,想說妳何不選個平常的日子拒絕呢?

這樣豈不是讓我每逢聖誕節便想起這件事嗎?

可歲月年年逝去,我終究也放下了那點埋怨,雖然沒能擁有妳,至少還有相對歡笑的回憶,我可以靠著那點平淡的日常滋潤生活,未必不好。

 

十多年了,妳過得好嗎?

我們互別苗頭,走在不同的人生路上,不知現在陪伴在妳旁邊的是誰?

可能妳現在都坐在某人的副駕駛座上,與某人笑語不斷的交談著。

或許微不足道的我,早已被妳拋在年少時光中,面容已然模糊。

但我現今坐上公車,第一眼看去的,還是妳喜歡坐的那個位置。

明明知道妳不會出現,但每回彷彿仍能見到妳的身影。

依然是坐在暖陽裡的那個妳,從未被時光磨滅的初戀。

刻在骨子裡、融入靈魂中,酸澀的青春回憶。

-猶記當初年少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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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時分,紅磚路上有個女郎拖著緩慢而疲憊的步伐獨行著,她身穿白色襯衫與黑色窄裙,腳上套著一雙純白的高跟鞋,鞋跟撞擊地面的聲音在寂靜的夜晚迴盪。

她清麗的臉上化了淡妝,粉紅色的唇瓣嬌嫩欲滴,瓜子臉、長及腰部的頭髮髮梢微捲,穠纖合度的身材以及適宜的香水,讓她的美貌更增風情。

行經某處公園,她停下腳步,駐足於一叢勝放的桂花樹前,黑白分明的漂亮眸子裡閃過幾縷幽微的感傷,她面露苦笑,撫弄枝頭幾撮鵝黃色的小花,將小巧的鼻子湊到花前,讓桂花的芬芳沁入鼻腔,彷彿隨之融為一體。

那是他喜歡的花,也是令她感慨的花。

又逢花開時,見花不見君。

花開花謝年年有,人走了卻未必能再重逢。

她仍記得他筆挺的西裝樣式,記得他指尖縈繞著的香菸氣味,記得他挺拔的身影,記得他喜歡的食物,記得他所有一切的細節。

卻不知他是否記得她,是否還眷戀著她。

「…你說你很快回來…」女郎仰望天邊那彎藏在雲後的弦月,悄聲呢喃。

風聲寂寂,吹不散那馥郁的哀傷,她轉身走遠,拐進小巷盡頭的酒吧裡。

她坐在習慣的角落裡,點上一杯莫吉托,聽著歌手唱抒情的樂曲,流淌的音樂像那杯清冽的酒一樣,在胸懷裡慢慢擴散,行遍身體每個角落。

昏黃的光線與酒精作用下,每個人的身影看著都朦朧起來,女郎纖長的睫毛羽扇般輕輕翼動,甘甜又酸澀的回憶浮上心頭。

她與他相識多年,晚熟的她到了大學才開始談戀愛,第一個男友就是他。

學生時期青澀純真的愛情,一直到出社會後與現實摩擦的濃烈情愛,他們攜手度過了好幾個年月,相識、相知、相惜、相愛…每一個階段都是他。

每一個地方都有他,他盤據在她心裡,占了很大的位置。

他告白時,那個總是木訥的他牽起她的手,緊張得話都說不清楚,坦率的眼睛裡只有她的身影,映出她嬌俏的笑容與臉上的紅暈。

那時他的手捻起她髮上的花瓣,笑得如春雨柔和,她雪白的連身裙與他白色的襯衫相擁,浸滿桂花香的風裡滲進了愛情的味道。

他們一起念書、一起打拼事業,以為會這樣永遠到白頭。

可終究事與願違。

一紙人事命令將他從她身邊帶離,他要去外國進修三個月。

她不是嬌生慣養的千金,也不是生活無法自理的蠢人。

出了社會怎麼可能連這點分離都難以忍受?

不過是一點空虛、一點徬徨,只要他的那句「我很快回來」,三個月算得了什麼?

偏偏他就是再沒能回到她身邊。

載著她生命裡最重要的人的班機,墜入了太平洋的海裡。

她的夢與愛,消失在黝暗的波浪中,無跡可尋…

莫吉托是她喜歡的酒,他總是飲著桂花釀,在月色裡與她對飲。

每逢周末夜晚,她總是穿著他的白襯衫,漫無目的的徘徊在從前的散步路線上,停在同一棵桂花樹前,看著高掛於天空的銀月,品著四季散發不同氣味的桂花芬芳,即使非花季,她嗅到的仍是同樣的熟悉。

是否他一直在身邊?只是她沒能看見。

最初的戀情,也是最刻苦銘心的悲痛。

女郎的酒已見底,映著燈光的酒杯閃爍曖昧不明的光暈,她站起身走向店外,身影漸漸消失在巷弄外的黑暗中。

桂花在風裡搖曳,鵝黃色小花隨風飄散,落地無聲,可還會有人憐惜它的芬芳?最初的動心,最後的眷戀,絕響的哀痛,似乎再也讓她負荷不了。

爾後多年,沒有人再看見女郎的身影,不知她是否在遙遠的彼方追尋其他花香,抑或是在深海盡頭,找到了她最後的歸處?

真相只有那皎潔月色、與獨自綻放的小花知曉。

-桂花與莫吉托.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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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小段時間,清風靜靜吹過荒蕪的大地,亂石堆的砂土滾動,有道水柱從內向外沖出,水流中伸出一隻手,敖澹掙扎著爬出亂石堆,喘了幾口氣,拖著公孫衍出坑,他東倒西歪的坐在地上甩水,看著沉眠的對方,心中仍然徬徨迷茫。

等他醒來,要說什麼好?以後怎麼辦?

環顧空蕩蕩的四週,敖澹空虛且迷惘,枯坐在原地怔怔出神。

想要他醒來,又怕他醒來後的反應。

何況,敖澹自己仍搞不清楚,他喜歡的到底是「公孫衍」,還是「那張臉」?

除了五官,他們沒有一處相似,動作跟喜好也完全不同。

說實話,就算那人跟公孫衍站在一起,會覺得像的大概只有敖澹…或許是因為思念過度的關係,他就是無法控制的將公孫衍看成那人,雖然明知道他不是他。

可是,不惜餵給他鮫人至寶定海珠,真的純粹是「臉」的原因嗎?

那可是能操控潮流、稱霸海洋的至寶。

只為了拉回一個人的性命,不惜賭上它?

法術作用下消融的定海珠可是取不出來的,但敖澹卻沒有一絲後悔惋惜。

他癡狂戀慕的撫摸公孫衍的臉,對方眼皮突然動了動,敖澹連忙撤手,慌亂的將隨手帶上來的面具罩在臉上,端正的跪坐在旁,心臟鼓動得快要炸開。

公孫衍慢慢轉醒,坐起身和敖澹面面相覷,一時無話只有風吹過的蕭蕭聲。

他為什麼坐得像個準備受刑的犯人?

平常有機會不戴就脫的面具,這時候戴什麼意思的?

公孫衍疑惑的想著,暗色瞳孔波瀾不起,直勾勾的盯著敖澹,看得他心跳如雷。

敖澹在等待對方的「宣判」,公孫衍卻站起身逕自前行,一個字都沒說。

敖澹看著公孫衍的背影,挪了挪腿卻沒能追上,像洩氣的球坐回原位。

…是連話都不屑說嗎?

敖澹絕望的低下頭,不敢發出半句請求。

遠去的腳步聲卻停下來,又慢慢向自己靠近。

敖澹的面具冷不防被公孫衍取下,慘白的面容暴露在陽光中,他無法確定自己臉上是什麼表情,但絕對稱不上好看。

可這或許是最後一次看到那張臉的機會,敖澹沒辦法移開目光。

公孫衍背著光,臉上的神情看不清楚,他扔掉面具,向敖澹耳邊靠近。

「你不是要『陪我』?還不跟上?」

公孫衍有所損傷的喉嚨因為定海珠的關係恢復原狀,聲音雖有些乾啞但已不像先前那般刺耳難聽,字字清楚的傳到敖澹耳裡,包含對方加重的那兩個字。

他怔怔的看著公孫衍,懷疑自己耳朵出問題。

試探性的以指尖勾勾公孫衍的手掌,隨即被牢牢握住,敖澹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經被拉得站起,而相連的兩隻手沒有分開。

「你似乎欠我很多交代。」公孫衍凝視敖澹,似笑非笑的說。

敖澹盯著兩人的手,幾乎懷疑是在作夢,納納的張口,聲音卻卡了很久。

「…說來話長…大概要用一輩子的時間解釋…」敖澹聲如蚊吶,臉越來越燙。

「我自認是個有耐性的人。」公孫衍勾勾嘴角,淡定的回答他委婉的「試探」。

陽光溫暖清風和煦,彷彿驅趕了所有黑暗,如影隨形的悔恨消散,血液流淌在身體每一處,匯流到胸口,敖澹像是重獲新生,死寂的心再次鼓動。

遠處飄來幽幽花香,敖澹露出真心笑容撲進對方臂彎。

烏羽衛或鮫人族,都與他們再無瓜葛。

兩人相偕遠去不知所蹤,山高天青月明日燦,自由的行走於天地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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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

無名客棧成了全冥界最出名的地方,每天人潮洶湧,來客絡繹不絕。

全都是擠過來看傳說中的店小二的群眾。

曲流光頂著無數彷彿能將他戳穿的目光,欲哭無淚的重複無數次「每日任務」。

「…我說各位大哥大姊!真的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啦!我沒有把熾夜教摧毀,也沒有做武林盟主的意思,更不是我把烏山弄垮的,那都是別人做的,我只是個店小二而已啊!」曲流光在人群團團包圍中無奈的喊著。

眾人嘰嘰呱呱的問個不停,根本沒在聽曲流光解釋,沒有最八卦只有更八卦。

各種離奇兼不靠譜的謠言滿天飛,甚至還出了無數話本,弄得全天下無人不知曲流光的名字,整天有人纏著他問東問西,搞得他快崩潰。

幸好這些人還不忘點些餐配傳聞吃,要不然曲流光真的會哭出來。

有人說他是山神轉世(凌霄冷笑一臉看熱鬧。)

有人說他是神木寄身(塵慕無奈苦笑。)

還有人說曲流光與熾夜教教主冷墨飛決鬥之地就是烏山,在兩人驚天之戰中烏山崩毀,冷墨飛被曲流光擊敗後解散教眾,心甘情願來他的客棧當跑堂的…

(冷墨飛不但爆笑,還故意回答些模稜兩可的話,根本不打算解釋。曲流光差點把他掐死。)

更離譜的還有武林盟盟主馮沐瑤是被他下了什麼邪術,才會退位嫁給他云云…(馮沐瑤又氣又惱又羞,根本不敢頂著薄薄的臉皮替曲流光說話。)

想像力有多豐富就能掰出多少故事,各種亂七八糟胡說八道的臆測滿天飛,盛名大噪之際背地挨罵的也不少,曲流光整天為了這些莫名其妙的鬼話苦惱。

眾人從麒麟族那裡得到了豐盛的謝禮,拓寬了店面並在後面建了自家住的樓房,聲稱流離失所的冷墨飛拉著姚瓊姬來「找工作」(但自稱跑堂的這傢伙根本沒在做事),每天關店後,若有時間周末郎與周霏霏會來店裡泡茶聊天。

夜深人靜之時,曲流光與馮沐瑤這對新婚夫妻會坐在屋頂上眺望銀河。

「唉,今天也一堆人追著問東問西…」曲流光無奈的撐著下巴,苦笑著抱怨。

「可是多虧這樣,生意很好啊,每天這麼熱鬧,好像回到小時候了。流光哥你從以前就端著盤子滿客棧送餐不是嗎?」馮沐瑤倚著他,笑嘻嘻的歪頭。

她就算跟曲流光成親,兩個人之間的稱呼還是沒變,相處起來大部分時間也都跟從前一樣,雖然偶而會被凌霄跟冷墨飛戳個幾句,但他們覺得舒心就沒改掉。

曲流光側頭,月色下馮沐瑤的短髮染上銀光,他輕輕將它撥到她耳後,想起從前的時光與今後的日子,溫暖的情感湧上心頭,嘴角漾著幸福的笑意。

「我也記得妳總是跟在旁邊嚷著要幫忙,卻常常打破碗然後哇哇大哭。」

「呃!你幹嘛記這種事!我現在已經不會打破碗了!」馮沐瑤醜事被抖出來,惱羞成怒的撞了曲流光一下,被輕聲笑著的他攬進懷裡。

明日客棧休息,他們要上山祭拜父母,告訴他們自己現在很好。

雖仍有許多遺憾,但這一生他會帶著感激,好好活下去。

璀璨星辰閃爍動人光輝,微風輕拂淡淡花香縈繞,流星劃過天際,曲流光抱緊馮沐瑤,將頭靠在她的肩膀上,感受妻子的氣息,心滿意足的想道。

 

店小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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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在幹嘛?」公孫衍等老半天不見對方開口,煩躁的問。
「你好狠,連我一起埋啊?」敖澹微微停滯,眼神似乎有些慌亂,答非所問的笑。
「你有定海珠,脫困不難。大勢已去,你不必管我。」公孫衍冷淡的答。
「…好歹算同伴,不會扔下你。」敖澹眼神閃爍片刻,僵硬的擠出話語。
公孫衍冷哼,唇畔揚起的笑容牽動敖澹的手指,他仍未移開手。
「你還想繼續嗎?」敖澹撫著公孫衍的臉,輕聲問。
繼續?繼續戰鬥?怎麼繼續?他連站都站不起了。公孫衍嗤笑。
「幹嘛?還想幫忙?你走吧,我已經沒用了,你找別人鬧騰去吧,我沒辦法再掀起什麼波瀾了。」他閉上眼,只說這幾句話,就感覺全身的精力幾乎耗盡。
他不想搞了,想摧毀的都已經摧毀,他不留戀這世界。
「你不玩了,也好。我陪你。」敖澹眼底依舊是公孫衍看不懂的情緒,語氣溫軟卻堅定,公孫衍厭煩的挑眉。
「我要死了,難道你還想陪我死?」他冷漠且不耐的反問。
你看不懂我的狀況嗎?我已經沒價值了,幹嘛這麼堅持跟著我?
「…你不會死。」敖澹雙手捧住公孫衍的臉,與他的距離拉得更近。
公孫衍的疑問沒能說出口,亂石堆下的小小空間裡,瑩藍光芒閃爍凝聚,交疊的氣息迴盪在寂靜的氛圍中,公孫衍覺得流失的氣血被源源不絕的拉回體內。
舌尖有塊溫熱的球體在滾動,順著喉嚨進到胃裡,它溶解而生的暖流充斥全身,疲軟的四肢力氣越來越足,五臟六腑重新運作,他知道自己離死亡越來越遠。
…是定海珠。
公孫衍盯著敖澹零距離的臉,終於明白了某些事。
…你倒是早點說啊…
他在心底發牢騷,疲倦的闔上眼,陷入沉眠。
過了一小段時間,敖澹才張開眼睛,望著沉睡的對方,表情相當微妙。
難以言述那究竟是什麼情緒,哀傷、悲痛、無奈、苦澀…全部凝聚在嘴角的笑意。
他捧著公孫衍的臉,似乎有滿腔話語想說,嘴裡卻發不出聲音。
乾笑一聲,額頭抵著對方的額頭,他無力的往下滑,最後趴在公孫衍胸前,聽著對方漸漸穩定的心跳與回升的體溫,仍沒能說出話。
即使對方沒有意識。
往事如潮水湧上心頭,聽著公孫衍的心跳聲,敖澹的意識沉入遙久回憶中。
許多年前,他仍是鮫人族裡的繼位者,那時他有個相知相惜的戀人,雖已私訂終生,可惜他們命中注定無法相守。
因為對方是個男人。
身為鮫人族的皇子,這種事別說不可能被允許,還會被視為恥辱,只要被揭穿,舉國上下都將唾棄他們二人,繼續待在鮫人族裡只是折磨。
那人不願敖澹放棄光明前途,數次欲離開卻總是被敖澹苦求而回頭,沒有一方放得下、也沒有一方想放下,雖為了被發現的風險戰戰兢兢,兩人始終心心相繫。
紙終究包不住火,敖澹的秘密在敖黛羅撞見兩人幽會後,火速被鮫人王與敖烈發現,敖澹被辱罵得狗血淋頭並軟禁,但他根本不在乎那些話,只擔心對方安危。
敖澹知道父王的個性,拖越久那人越容易被「斬草除根」,當下他就決定帶著他離開深海,到岸上尋找新天地,再也不回來。
那晚,敖澹鑽了空檔,溜出宮殿去尋他。
那人在幽微燈火中撫摸敖澹的臉,柔情蜜意而又哀傷,沉默著聽對方說話。
『…你不願意跟我走嗎?』敖澹見對方久不回應,忐忑不安的問。
『…我擔心母親。』那人停了許久,望向母親的房間,輕聲道。
那人與年邁母親相依為命,她身體病弱,視力與聽力大幅衰退,一直以為兒子的情人是個姑娘,為免老人家憂心,兩人始終隱瞞真相,那人為此對敖澹總有歉意,但他從不埋怨,因為老人家對他很親近,甚至比敖澹真正的家人還更關懷他。
敖澹覺得對方說的有理,毫不猶豫便做出另一個決定。
『要不,我們把娘也一起帶上?』敖澹拉著對方的手,雖是問句卻堅定無比。
這一聲「娘」,更凸顯他滿腔愛意,表明了不願讓對方做任何割捨,他可以犧牲所有,只要為了他們的愛情都值得。
那人瞳孔驟然放大,溫溫的神情染上無限感動,眼角濕潤,緊緊抱住敖澹。
兩人溫存半晌,敖澹本欲今晚動身,那人卻要他三日後再來,他得先做準備。
畢竟要帶著病弱老人遠行,這要求合情合理,敖澹雖怕有風險,但也無可奈何。
『…阿澹,你答應我,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要活下去。』敖澹回宮前,那人撫著他的臉,哀傷而認真的囑咐道。
敖澹不知為何對方要講這句話,連忙追問卻被催促著離開,只得依言行事。
--然而三日後,等著他的卻是被海蟲啃噬得七零八落的屍體。
而那人的老母親倒臥在旁,心口插著一把刀。
老人家雙眼突出渾身污血,滿臉悲憤痛苦,握著刀柄的手已經僵硬,拉都拉不開。
敖澹一陣暈眩跪倒在地,天旋地轉中弄不清到底怎麼回事。
身後傳來雜沓的腳步聲,那是他自出生以來就時常聽見的聲音。
是士兵的腳步聲。
『你果然在這裡。』敖烈的聲音冷淡而鄙夷,音量不大卻震得敖澹一頓。
『…果然?你們對他們做了什麼!』敖澹近乎癲狂的扭頭,衝上去揪住弟弟的衣領咆哮,藍色的瞳孔都因憤怒而赤紅,喉間乾澀隱隱能嗅到鐵鏽味。
『此人行為不檢勾搭皇子,當死罪論處。』敖烈平板冷硬的直視兄長,無情的說。
敖澹腦筋斷線,狠狠朝敖烈臉上揮拳,兄弟二人當場打起來,士兵們架住敖澹,敖烈趁隙使用定海珠,將兄長束縛起來,拖出房子將他帶回皇宮。
敖澹眼睜睜看著敖烈用水壓把那間屋子絞碎,連點渣籽都不留,心痛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頹喪的靠在海中馬車內壁,彷彿斷線的人偶。
『…告訴我,你們是怎麼逼死他們的?』過了許久,敖澹因為過分悲痛,聲音有氣無力,失魂落魄的問。
『本來沒打算傷害他母親,只是要他服毒,到時候會奉養她一輩子,誰知道她回去後看到兒子身亡,就去廚房拿刀自我了斷。』敖烈瞥瞥兄長,平淡的回答。
「只是」?!「奉養」?!「誰知道」?!你們是白癡是不是?!
什麼叫做只是服毒?!他到底犯了什麼錯!
奉養?!有孝順的兒子誰需要外人奉養!
誰知道?!膝蓋想都知道兒子莫名其妙被害死了,哪個母親能獨活?!
還放著他們的屍首任由海蟲啃噬,在附近等著逮住我?!
你們的血是什麼顏色啊!
『人渣。』敖澹發狂的放聲大笑,眼眶噴湧的淚水隨著潮流消失於深海盡頭。
他的心隨著那人的死去,跟著消亡。
敖澹受到家人無數辱罵卻不為所動,被逼著繼位他也不理,偷走鮫人族中重要性僅次於定海珠的禁書後,他就頭也不回的離開鮫人族聚落,幾十年沒有回去。
他渾渾噩噩的在「新天地」徘徊,身邊空蕩蕩的同時,心裡也缺了一大塊。
他活著,但也死了。
後來加入烏羽衛的理由,說好聽點是尋刺激,事實上他不過是在折磨自己。
非生即死,刀光劍影,血花飛濺之際,恍惚間似乎能看見彼岸,那人的身影模糊不清,像在招手又像在勸他回頭。
他不能死,但不知道怎麼活下去。
直到公孫影帶著部屬去牢房逼迫公孫衍吃飯。
黝暗牢房內,一個男人冷冰冰的轉頭,燭火跳動他的面容在火光映照下顯現,敖澹加入烏羽衛這麼多年,頭一次看到首領兒子的真面目。
那張臉!那道墨黑的劍眉!暗色的瞳孔!微抿的薄唇!眼角的淚痣!
敖澹幾乎無法呼吸,那是他魂牽夢縈多年的臉!
他跟那人相似到不可思議,雖然沒有鮫人族的鱗片與耳邊魚鰭,並且體格、聲音、神情、氣質都相差甚遠,但五官相似到像孿生兄弟!
就是那張臉!他想看一輩子的臉!
那刻,敖澹終於找到活下去的理由,要他做什麼都可以,只要能看著那張臉。
為此,他願意完成這個人的所有願望。
他想自由,就給他逃脫的機會。
他想毀滅所有,就幫他走到那一天。
『…你為什麼要幫我?』公孫衍時常問。
敖澹總是語塞,他知道即使是在岸上,這種龍陽之好也不是能輕易說出口的。
每一次都是隨口胡謅,他沒膽子說出真相。
每一天他都要找藉口拿下對方面具,即使只有幾秒鐘。
他不想被這張臉拒絕,他不想離開這張臉。
雖然因此對方並未全心信任他,至少他還能留在他身邊。
「…本來這樣就夠了,我要求的沒有很多…」亂石堆下,敖澹滿心糾結不知最後會如何發展,甚至跟山神戰鬥都沒這麼緊張,趴在公孫衍身上,深深嘆息。
他有想過就這樣陪「他」一起上路算了,生不能同裘至少能同穴而死。
可又想起那人的交代,一想起那人又想繼續看著這張臉,等敖澹回過神,早就將定海珠餵給公孫衍了。
定海珠並不能起死回生,也不像詠生花能給予五年壽命,機會只有一次。
敖澹只是強行運用定海珠與自己的法力,硬是修復公孫衍身上所有的損傷。
能成功將他從鬼門關拉回來純屬湊巧,這份奇蹟對敖澹來說固然欣喜,亦有恐懼。
這下他再也無法搪塞「理由」了。
亂石堆上的戰鬥依然激烈,敖澹卻無心思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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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千重全身都在痛。
皮膚、肌肉、筋絡、骨骼,身上每處都像有火在灼燒。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要往何方、想做什麼。
只是在一片廣大的黑暗當中前進,看不到盡頭也見不到來路。
地面滿是濃稠的暗紅色泥濘,步履沉重抬腿邁步相當費勁。
感受不到時間流逝,疲倦與痛楚卻越發深刻,呼吸滯澀肺部在叫囂,血色的薄霧讓他難以喘息,不管往哪裡走都是同樣漆黑…他甚至懷疑自己在原地踏步。
他想停下腳步,猛烈的疼痛卻讓他無法歇息,移動會痛、不動更痛。
像火燒、針刺、刀砍、鋸割、蟻咬、重擊等等…所有能想到的「痛」都在他身上揮之不去,他開始撕扯自己的皮膚,滿地打滾弄得全身都是血痕。
當手指觸及自己的臉部,他才發現自己的眼珠不見了,那裏只是凹陷的窟窿。
「…啊啊啊啊--!!」姚千重放聲大吼,滿身污血化為層層血刃,朝著四面八方放射,他不管周圍是誰,他只想讓所有生物嘗到跟他一樣的痛苦!
「這老小子瞎了還跟瘋狗一樣!」凌霄杖尖刺地,岩石化為盾牌將所有人護在身後,血刃插進石裡,化為液體滑落。
姚千重剛剛陷入短暫失神狀態,受到眾人圍攻被打落地面,曲流光與馮沐瑤以及凌霄三人在前,冷墨飛和姚瓊姬在後,五人成兩排和他對峙著。
姚千重背後不遠處是斷崖,狂風呼嘯幾乎能將人颳起。
多番劇鬥及毒咒催發下,他的負荷瀕臨極限,此時已是強弩之末,但仍不能大意。
明明曲流光跟馮沐瑤已經使用了麒麟膽,凌霄也恢復不少法力,然而此時卻還未能將其擊敗,主因就是眾人掛念姚瓊姬的心情,不敢下殺手。
想試著制服姚千重後將他恢復原狀。
但隨著他越來越瘋癲的行為與攻擊,他不可能恢復如初的推測越來越肯定。
姚瓊姬在冷墨飛身側,軟弱的伸出手,不確定是要攻擊還是呼喚,金色美目盈滿淚珠,紅脣在顫抖,火花在指間跳動卻無法凝聚,冷墨飛知道她很難受,卻不知道說什麼安撫,只能握住她細軟的手,輕輕搖頭。
曲流光與馮沐瑤面面相覷,不知道抵禦的法術到底要不要轉化成攻擊。
終究都太年輕了。凌霄搖頭在心中謂嘆。
姚千重口中糊成一團的破碎咒罵夾雜著痛苦的吼叫,身上搆得到的地方全被自己抓得鮮血淋漓,他的背部皮膚破開,七八隻像手又像蜘蛛腳的詭異東西扭動,胸前燕孤星的乾枯頭顱無聲的吶喊,仍一寸寸的試圖擠出他的身體,姚千重嘴角抽搐青筋浮跳,邪氣擴散攻擊越來越亂,眼眶的空洞閃爍血色異光。
他迅雷不及掩耳的高高躍起,邪氣凝聚在他高舉的手中越變越大,正好擋住了炙熱陽光,自下而上的看過去彷彿舉著黝暗烈日,血液隨他迸裂的傷口噴湧,又被黑球吸附,球體扭曲不規則的抽動,狀態極為不穩。
這是用自己的性命強行提升法術殺傷力的自殺式攻擊,由此可知他已徹底喪失判斷能力,被這招打中別說一行人凶多吉少,可能連周圍幾百里都能移平。
凌霄目光冷澈,靜靜站到其他人面前,示意曲流光與馮沐瑤架起防禦陣法。
「…姚丫頭,會有今天的局面是他自己造成的,你莫怪老朽。」
凌霄暗自嘲笑自己變得溫柔多了,若是在幾百年前他根本不會說這句話。
恨也好、感激也罷,只要能解決問題,這些都只是小事。
姚瓊姬張口,舌頭卻僵硬得發不出聲音,只能別開頭不去看。
姚千重那顆猶如凝聚世上所有黑暗的光球還是砸了過來,他甚至搞不清楚在下方的是誰,滿腦子只有將所有事物摧毀殆盡的殺意。
凌霄葡萄酒紅的眼眸不帶一絲溫度,他甩開黑杖雙手平攤,巨大的金黃色符文在面前擺盪,砂石漂浮落葉飛旋,黑色光球撞上符文形成的網子,狂暴的鑽動卻衝不破包圍,金網只是延伸拉長,層層疊疊的將它包覆其中,飛葉發出光芒攀附其上,砂石再罩於最上層,它抽動兩下停止旋轉,懸在半空中像顆普通岩石。
「還給你。」萬籟俱寂中,凌霄平淡的開口。
「岩石」倒轉方向朝姚千重飛去,中心張開一道裂縫,像是巨獸的嘴巴,獠牙猛咬將姚千重吞了進去,隨即迎來劇烈爆炸。
姚千重被轟得灰飛煙滅,強大的衝擊幾乎掀起地皮,煙塵嗆得人難以喘息,曲流光與馮沐瑤快要站不住腳,冷墨飛跟姚瓊姬撐在兩人身後,穩固眾人踏足處的地基不使地面坍崩,曲馮二人才能繼續維持防禦法陣,否則所有努力就化為泡影了。
凌霄穩穩的站在防禦法陣之前,衝擊波對他無法造成影響。
因為在爆炸那瞬間,施加在他身上的封印咒隨即解除,恢復完全法力的他根本不用閃避這種東西。
衝擊波餘韻終於消緩,曲流光與馮沐瑤架起的防禦結界恰巧碎裂,兩人累得筋疲力竭,被冷墨飛跟姚瓊姬扶著躺下。
仰望澄澈碧藍的晴空,曲流光覺得這場戰鬥久得橫跨世紀,但又像作夢。
滿目瘡痍的烏山卻提醒自己這是現實…他眼睛快闔上了。
「臭小子,睡什麼。」凌霄敲敲義孫子的腦袋,無奈的喊。
曲流光眼皮打顫,賴在地上不肯起來,嘴裡咕噥著什麼。
「這就要休息,枉費你身上有麒麟膽,看來是欠鍛鍊…」凌霄叨唸到一半,卻看到所有人都昏死過去,頭疼的按著太陽穴。
「塵慕!你給老朽過來,不要躲在旁邊裝死!」過了半晌,凌霄對著某處怒吼。
石塊崩落藤條攀爬而出,絞扭成一團人形,塵慕的臉漸漸清晰。
【誰裝死?在亂石中收集殘破的身體容易嗎?】他用手語比劃。
「…你不要又懶得說話,來幫老朽搬這幾個懶鬼,回頭找葉溪樺他們。」凌霄不屑的批評塵慕的老毛病,指著攤成一片的四人命令。
塵慕聳聳肩,藤枝扭動將眾人捲起,隨著凌霄的步伐離開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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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衍平靜的轉身,敖澹止住笑與他並肩而立,兩方無言的對峙。

「…幕後黑手果然是你嗎?公孫衍。」半晌,姚瓊姬開口。

她見到面前的人並不意外,雖然她並不知道烏羽衛跟燕孤星一樣變成了妖獸,但她面對燕孤星的異狀時,心中早有推測可能是誰做的手腳,此時看到他與另一人身在遠處而非燕孤星所在地,猜測轉為確信。

「果然?妳指的是什麼?」公孫衍冷笑,不以為然的問。

姚瓊姬金色美目比對方更冰冷,懶得和他兜圈子說話。

「姚瓊姬,該說『果然』的是我吧?妳背叛我們。」公孫衍取下面具下半截,慢吞吞的繼續說道。

「這點大家都心知肚明吧?你早知我不屬於你們的陣營,為何願意跟我虛與委蛇?燕孤星如此蠢笨,我不信你控制不了他,讓他變成那副德性有什麼用?」姚瓊姬甩甩手,一副【得了吧,現在還怪我背叛?】的樣子。

「我只是覺得這樣比較省事,讓他失控比控制他簡單多了…」公孫衍聳聳肩,舉起笛子至唇畔,法力流轉甫吹出一個音節,姚瓊姬與冷墨飛踏足處,突然地面爆裂竄出數十隻妖獸,險些將二人撕咬殆盡。

冷墨飛偕著姚瓊姬驚險避過,與公孫衍和敖澹拉開距離。

「何況烏羽衛還是挺好用的,現在這些東西可沒辦法做雜事。」公孫衍身在面容猙獰低吼咆哮的妖獸們之後,指著他們淡淡笑道。

冷墨飛俊逸的臉龐淌落鮮血,姚瓊姬腿上亦中了攻擊,對首的公孫衍與敖澹則悠閒的站在岩場末端,兩方中間的妖獸們蓄勢待發。

「…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麼?看你的樣子也不像想稱王,毀掉皇帝與親兵,然後呢?又能如何?」冷墨飛實在不懂他的用意,若說他要毀滅武林盟與熾夜教,以幕後黑手的身分控制燕孤星與烏羽衛稱霸冥界,他還覺得合理。

可這人卻把燕孤星與烏羽衛攪得天翻地覆,這有何用?毫無邏輯可言。

總不是想孤身稱雄吧?哪有那麼蠢?

「我只是要摧毀冥界迎來自由,沒有什麼目的。」說罷,公孫衍舉起笛子橫在唇邊,破敗樂音流轉,妖獸們此起彼落的怒號越發癲狂,凶暴的朝冷姚二人衝來。

冷墨飛與姚瓊姬作勢迎戰,地表卻再次隆起,無數粗大藤蔓暴衝出土,迅雷不及掩耳的插進妖獸們的身軀,頓時血流成河,塵慕高大偉岸的背影驟然出現在眼前。

「塵慕大人?您怎麼…」姚瓊姬驚呼,欲待再說什麼,塵慕已擺手示意對方安靜。

他指著對首二人,精光大盛的眼裡平靜而肅殺。

「…剛剛耍我的,是誰?」他的聲音如寒冬碧波,冷澈得甚至刺骨。

公孫衍不語,敖澹輕笑坦然的舉手承認。

「在下的傀術不過一點小伎倆,見笑了。神木大人玩得高興嗎?」他輕快的問。

塵慕不怒反笑,沁滿鮮血肉漬的藤條鼓譟,刨穿地面勢如猛虎的往對方殺去。

瑩藍光輝閃耀,敖澹拍拍公孫衍的肩膀後高高躍起,微張的齒縫裡露出一枚鴿蛋大小的瑩藍色球體。

山壁兩側的岩石爆開,洶湧水流化為蛟蛇,與塵慕的藤蔓交戰,兩人在藤枝與漩渦中激鬥,拳掌相交揮擊擦身之間血雨紛紛,但並不是敖澹單方面挨打,只是因為塵慕不會流血,事實上兩人的肉搏戰幾乎勢均力敵。

當然原因不單是敖澹持有定海珠、最主要的原因是塵慕先前耗去大量法力醫治眾人才會有這種局面,巧合到令人懷疑這一切是對方刻意安排的,但純粹是偶然。

破碎的妖獸在公孫衍的笛音中震動,再次合攏傷處,分成兩批各朝塵慕與姚冷二人的方向進攻,擊潰、凝聚、揉合、出擊的循環再次上演,試圖磨去對手體力。

塵慕倒只是嫌煩,冷墨飛與姚瓊姬可就漸感吃力了。

公孫衍用烏羽衛們所做出的妖獸與讓燕孤星妖異化的術式雷同,只要公孫衍不死,就能透過他的法術汲取一切有生命的東西將其轉變為能量,不斷復原與再生。

這門妖邪的異術源自於敖澹從鮫人族聚落帶出的禁書,公孫衍與敖澹從裡面收藏的術式改良研發,先前敖澹打不死、公孫衍越打越強亦是因此。

 

公孫衍方才奏笛吹出破敗樂音,便使山頂本已毫無氣息的妖獸們復甦,並將其召喚而來,潛伏自地底猝不及防的穿過岩層,從冷墨飛與姚瓊姬立足地竄出。

冷姚二人當時驚險避過,獲得塵慕法力的他們將其擊敗並不困難,對於不斷再生這點卻束手無策,過不多時便已遍體麟傷。

幸好塵慕被凌霄叫來助陣,單憑兩人恐怕凶多吉少,現在塵慕分走了大部分妖獸,冷姚二人才勉能應付,卻搆不著公孫衍,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閒然以待。

然而事實上公孫衍並非看起來那般悠哉,烏山靈脈已毀,能抽取的能量幾乎枯竭,戰鬥再拉長的話對他也沒有好處,但他不能被看出破綻,只得裝腔作勢。

塵慕不知道這點,但清楚這樣下去會越來越麻煩,立即抽空躍出敖澹的攻擊範圍,將冷姚二人以藤枝包圍扔上天際,發出下一波攻勢。

他合掌,碧色法力充斥整座峽谷,空氣中飄盪著細沙般的種子,公孫衍與敖澹察覺有異,連忙屏息卻為時已晚。

胸腔一陣劇痛,藤株在他們體內迅速生長,從胸膛衝出,血肉模糊的爬滿整個身體,兩人同時倒地,被塵慕以巨藤甩到山壁,狠狠砸在地面,周遭的妖獸們被纏繞滿身的藤枝不斷絞扭揉碎,化為肉泥後整個煙消雲散。

這大殺招可以的話塵慕不想用,因為很容易摧毀生態系,所以他不喜歡施展,但現在不是顧慮這些的時候。

冷姚二人落地之時種子已經被塵慕收回,他們才得以安然無恙。

三人走到他們面前,塵慕頗具威壓的俯視兩人,不言語但目光狠戾自不必多說。

「公孫衍、敖澹,到此為止了。」姚瓊姬的傾世容顏冷若冰霜,低聲道。

她其實完全沒看出來剛剛站在公孫衍隔壁的人「是誰」,但就她平日所觀察,最常與公孫衍一同出現的人是敖澹,此時便不假思索的喊出口。

公孫衍吐出嘴中瘀血,幽暗的眼底毫無半點恐懼,冷冷笑了。

「還等什麼?動手啊。」他大方的攤平身體,鎮定的輕語。

敖澹躺在他旁邊,仰望天空全然不將周遭的狀況放在眼裡,揚著不合時宜的笑意。

塵慕擰眉,他根本不打算留對方活口,然而藤蔓雖給予對方重創,卻無法像絞殺妖獸那樣抹殺對方,他瞇細雙眼,冷澈的瞳孔裡滿是不悅。

莫非他還有後手?

「不動手的話,就輪到我了。」公孫衍擰破持在手裡的笛子,天地震盪兩旁岩壁向眾人傾洩,以驚天之勢將敵人包含自己活埋,拚的是玉石俱焚的覺悟。

塵慕拉著冷姚二人以藤蔓禦體,三人在亂石紛落中掙扎著向天際衝出。

然而等在天邊的,卻是姚千重。

準確來說,是只有臉還是姚千重的怪物!

姚瓊姬美目圓睜,驚駭的瞪著面前的怪物,無法相信父親為何會變成面前的樣貌。

白髮散亂面容蒼老、滿身青筋暴跳,低垂著頭看不清神情,狀似恍惚。

她不意外,吸取別人功力後他本來就會有段時間變成那樣。

但在他青筋突爆的胸前出現,像是腫瘤卻會掙扎扭動的又是什麼?!

為什麼燕孤星的頭顱會以漆黑的枯槁模樣「長」在父親身上?!

畫面太過驚悚,姚瓊姬差點昏厥,被冷墨飛攙扶著才不致摔落。

姚千重雙目只餘兩個黝暗的空洞,淌著黑泥一樣的污血,口中囈語模糊不清,像是某種詛咒的低喃,不祥的邪氣籠罩全身,他搖搖晃晃的舉起手。

未能看清他下一個動作,塵慕的頭就飛了出去,四肢亦被看不見的東西抓住,扯得七零八落,藤條飛散枝葉飄零,漫天黑渣與枯枝紛飛,猶如鐵屑颳起的「血雨」。

「塵慕哥!」冷墨飛摟著姚瓊姬,另一手朝他被拋落的身體伸出,姚千重的攻擊卻尚未結束,黝暗邪氣像是千百隻觸手,同時對他們噴出毒氣與銳利飛石。

姚瓊姬不可置信的瞪大雙眼,冷墨飛俊逸的臉上顯出猙獰的憤怒。

為你出生入死賣命多年的女兒在這裡,你就這麼狠心,竟下得了手?!

冷墨飛學著鐘御麒的法術,在兩人周圍包覆起層層疊疊的氣泡抵禦毒氣,而毒煙腐蝕的速度卻快得超乎預期,幾十顆氣泡甫一接觸毒氣表面,便直接消融殆盡,還沒到面前已難受至極,肺部陣陣灼疼,兩人試圖移動卻已被毒素影響而全身發麻,石塊劃破皮肉,兩人如刀俎上的魚肉…

危急之刻,滿天落雷與豔紅火海同時降下,攜著手的曲流光與馮沐瑤猶如天將神兵,對姚千重發出猛攻,凌霄揮杖破除毒煙,救出冷姚二人。

「凌霄爺,我父親他怎麼會…」姚瓊姬惶恐不安,語帶哽咽的拉著凌霄,想弄清楚現在的狀況,亂糟糟的思緒不知道該從何問起。

想問的,是父親的身體為何會變成那樣?可有恢復的辦法?

還是父親為何會不顧父女之情,對自己動手?

姚瓊姬心中同時冒出這兩個問題,隨即卻又為自己的想法感到不齒。

父親變成那個模樣,我還在顧慮「自己的心情」,這樣可以嗎?

她自小就沒得到過一絲親情關愛,她甚至懷疑姚千重只是將自己當成工具。

不論是要她替自己抹殺敵手、當策略的旗子、甚至是聯姻工具,他從沒徵詢過女兒的意願,姚瓊姬雖然傷心,卻始終忠實的執行命令,抹殺自己多餘的情感,只希望有天能博得一句獎勵。

直到遇見冷墨飛為止,她總是違背良心做自己不願的骯髒事,義無反顧。

她沒想過會有被當棄子的一天,難道她在父親心裡真的一點價值都沒有嗎?

姚瓊姬只知道姚千重被燕孤星吞噬,只知道他必有脫困的方法,卻沒想過他會變成這副模樣,她本以為姚千重脫困後,擊敗幕後黑手一切就會塵埃落定…

結果是她想得太美好了。

她內疚、自責、罪惡…不知該懺悔當時離開父親、還是責備沒有忠實聽令的自己?

「老朽也搞不清楚怎麼回事,剛剛他還跟我們三個打得死去活來,忽然間抱胸痛苦咆哮,接著從他每一處毛孔中竄出漆黑的邪氣,我們還以為他又打算用什麼陰險招數暗算,結果…」凌霄護著他們不被戰鬥波及,同時抽空塞給他們具有解毒功效的藥草,指向遠方怪模怪樣的姚千重。

「他就變成那副鬼樣子,話也不會說了,瘋瘋癲癲的朝這裡衝來。」他繼續說道。

姚瓊姬受到的衝擊太大,一時仍未消化完,愣怔的呆在原位。

 

眾人不知姚千重變成如此模樣的原因,而真相只有埋在土石下的公孫衍清楚。

道理很簡單,只是姚千重「吞噬」燕孤星時,連他體內的毒咒也一併吞進去了。

不論是狂暴化、還是順應公孫衍的召喚,都是那個毒咒所具有的功能。

他可以叫狂躁的姚千重來殺敵,但是所需的代價不斐。

畢竟是間接吞噬,而且姚千重現階段的功力太強,咒術的效用多少有些崩壞。

身為毒咒「中心」的燕孤星沒能從姚千重體內「破殼」,扭曲作用下變成嵌在他胸前的囊腫,姚千重的神智因此崩壞,變得瘋瘋癲癲。

已經變成畸形囊腫的燕孤星比他更狂暴,吶喊聲雙雙重疊成像是詛咒的句子,兩人的靈魂像被粗劣的裁縫師硬是縫合,緊密卻雜亂。

事到如今要恢復如初已經不可能了。

那是公孫衍傾盡全力造成的結果,如果姚千重真能打敗所有人,以他的狀況也活不了多久,公孫衍就不用擔心他會成為下一個「燕孤星」。

假使他這樣還被打敗,公孫衍也已經沒招了。

雖然仍想摧毀這不自由的世界,但他累了。

什麼自由不自由、勝敗強弱…他都不要了。

其實他清楚自己所做的這一切,就像個無理取鬧的小鬼在發脾氣,就像毀掉不滿意的玩具…想要摧毀這令他不滿的世界,只是在洩憤而已。

所以達到某個臨界點,他就會乾脆得甚至讓人一頭霧水的甩開「不玩」了。

躺在亂石堆下的他疲懶無力,身體只餘表層皮膚還在,裡面的肌肉骨骼已經慢慢溶解,化為細細的黑色涓流,從毛孔緩慢滲出,被沙土吸收。

他很快就會死了。

想到終於能迎來死寂的平靜,公孫衍心裡其實相當輕鬆。

…本來是這樣的。他眼皮顫動,不滿的瞪著上方的人。

敖澹雙臂撐在公孫衍左右兩邊,雙膝分開整個人以跪趴姿勢將公孫衍護得嚴嚴實實,他額角滾落的血珠滾落到公孫衍面具上,再從縫隙裡滴到對方臉龐。

敖澹面上仍掛著公孫衍看不懂的一貫笑意,齒縫間定海珠輕輕滾動,兩人身旁的瑩藍色光芒鞏固了這亂石堆下的小小空間,他伸手卸下公孫衍的面具。

公孫衍不知道他為什麼對自己的面具那麼執著,冷著臉等他說話。

敖澹卻盯著他久久不做聲,手背輕輕拭去公孫衍頰上沾到的那一滴血,轉動手腕細膩的指腹滑過他的眉梢、眼角、唇畔,最後落在他的下頷,動作輕柔猶如一片羽毛飄過天際,彷彿在碰觸什麼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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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緊要關頭,地面衝出千百道土流形成的尖牙,貫穿半空中的黑水團,黑水爆裂後曲流光衣衫襤褸的掉出來,向地面直直摔落,他嗆咳出肺中黑水與污血,沉重的眼皮打著顫,依稀間看到熟悉至極的身影。

是爺爺!他精神大振,嘴角不禁上揚幾分。

凌霄唾棄的瞪著分散在空中,仍未合攏的姚千重,側臉滿是怒火,任由曲流光擦身而過,逕自朝對方飛去。

「笨小子!要你拖住他怎麼搞得兩個人傷成這樣!給老朽在下面好好待著!回頭再教訓你!」凌霄又急又氣的關切卻以罵人的方式呈現,曲流光早就習以為常,只得做出無奈的鬼臉。

他靠著麒麟膽與詠生花融合而成的身體再耐打,此時的負荷也已經超載,又因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忍不住疲倦得闔上眼,任由千瘡百孔的身體繼續墜落。

『嘖嘖…就算懼高症因為激戰不藥而癒,也不會這樣毫不抵禦的往地上摔吧?』曲流光意識矇矓中,模模糊糊的聽見一道沒聽過的低沉男聲在腦海中感嘆。

…是誰?他眼皮張不開,累得就算只是在心底問話也很吃力。

『我?是你老爹的朋友啊。』那聲音朗聲笑道。

曲流光眼皮下的世界發出白光,光線盡頭有個蒼老卻壯碩的男人,相貌辨識不清,只知道對方滿臉白花花的亂鬚,衝著自己揚起燦爛如少年的笑容。

難道是…洛前輩?!曲流光腦筋忽然靈光一閃,不假所思的「喊」。

『嗯,叫我洛伯就好啦,咱們沒有閒功夫聊天了,廢話不多說,我會助你使用麒麟膽,讓你們擊敗那鬼東西。』洛展鴻說罷,不由分說的拉過曲流光的意識,原先應在曲流光腹部的麒麟膽卻出現在洛展鴻手裡,麒麟膽發出瑩綠色幽光,他抓住曲流光的手覆在自己掌上,催動意識讓法力如滴泉般滲進麒麟膽中,命曲流光想像它撐開麒麟膽的外殼。

過不多時,兩人姿勢未動,麒麟膽突然盛放出碧色強光,滾燙得熾手,力量瞬間充斥四肢百骸,曲流光為之一震,差點穩不住身體。

『用法其實不難,只要有人引領過任誰都會,不過也不是誰都能用…嗯?』洛展鴻收回法力,欲待繼續說明,卻看到曲流光正納悶的摸摸自己肚子,滿臉疑問。

『噢,剛剛那個只是我用幻影造出的假物,拿來練習用的,東西還在你肚子裡啦!』洛展鴻讀出對方心思,朗笑著甩甩手,麒麟膽果真憑空消失。

曲流光訥訥笑了,洛展鴻見狀原先瀟灑的眼眸染上些微感傷,不知他想起了什麼。

『其實我本來是想早點教你的,可要說服那些老番顛借用力量真不是簡單的事,害得你們傷痕累累,原諒我吧。』頓了頓,洛展鴻收回感傷的神情,摸摸曲流光的頭,未等對方再開口,身形便漸漸模糊,再也看不見。

曲流光猛然睜開眼,以為自己在意識不清時做了一場怪夢,卻依稀能感覺腹中的麒麟膽在鼓動,像是「甦醒」了一樣。

所以不是夢?剛剛的事都是真的?曲流光驚訝的眨眼。

眼看將要抵達地面,曲流光的身體穩穩的定住,再輕飄飄的降落至柔軟的土堆上,馮沐瑤已經在躺旁邊,面若白紙但勉強仍留有一絲氣息,葉溪樺收回法力趕至曲流光身旁,塞給他大把靈丹,著手替他療傷。

「…我就說不要太魯莽,你們就是不聽!咒縛解不完全還非要衝上去,你們當作自己有九條命是不是?!山神大人也真是,就算有土堆做底,也不能就這樣任由小光摔下來嘛…」葉溪樺剛趕來就得做牛做馬的後援,還被凌霄一陣痛罵,既委屈又歉疚,嘴裡叨唸不休。

「葉先生,沐瑤…」曲流光嘴裡滿是靈丹加之傷處疼得厲害,仍口齒不清的掙扎著想幫忙,卻被葉溪樺壓住。

「小光你不要動,再有什麼萬一我真的會被山神大人罵死。」難為葉溪樺一把年紀了還像個小孩般,委屈的縮著肩膀,整個人看著都小了一圈。

…爺爺是怎麼罵人的…曲流光滿頭乾汗,不敢細想。

剛剛在腦海中發生的事,被葉溪樺一攪,曲流光開口也不是,不說又哪裡不對,可看到他花白的鬍子都在抖動,彷彿隨時要哭出來似的,曲流光於心不忍,只得乖乖躺好,盡可能用眼角餘光確認馮沐瑤的狀況,同時搜索鐘御麒的蹤影,至於洛前輩的事就以後再說吧。

鐘御麒仰躺在更遠處的地上,滿身傷痕看起來似已治療完畢,卻毫無意識。

馮沐瑤的武器落在土堆旁邊,看來完好無缺。

「咦?」葉溪樺突然發出困惑的聲音,盯著曲流光的腹部,視線又轉到馮沐瑤身上,來來回回看了好幾次,臉上表情充滿疑問。

「葉先生,怎麼了?」曲流光擔憂不已,緊張兮兮的問。

「小光…你身上的麒麟膽被分成兩半了。」葉溪樺揉揉眼睛,似乎不太相信眼前之事,曲流光一頭霧水,只是呆愣的張著嘴。

「分成兩半?什麼意思?」曲流光按著以法術加速自癒過程,現已止住血的肚子,茫然的問。

剛才洛前輩可沒提到這點,是因為倉促間不及說清嗎?

曲流光雖然仍不清楚洛展鴻會「現身」的理由,但隱約能感覺他鑽了什麼漏洞才能來跟自己說上幾句話,心中已是感激萬分,便沒有多說。

葉溪樺更不明白現在是什麼情形,麒麟膽這種凝聚高密度能量的東西堪稱刀槍不入,幾百年來不論遇上什麼狀況都能完好無損,他從未聽過破損這種事,可事實就擺在他面前…曲流光腹中的麒麟膽被分成兩半,他與馮沐瑤體內各有一塊。

「你肚子被刺穿後,有一半的麒麟膽被削開,隨著那怪人的攻擊打入小姑娘體內…包含你身上含有詠生花的血一併被她吸收,所以你的血對她構不成傷害,而且還帶有弱化詠生花副作用的功效,能讓她起死回生卻不需經歷苦痛折磨…竟有這種事?」葉溪樺抓抓頭,按著馮曲二人的腹部,兀自感嘆命運之玄。

曲流光根本聽不懂,也不在乎其他事,他只關心馮沐瑤的情形,聽見葉溪樺最後一句,驚喜的撲上前查看馮沐瑤的狀況。

本來被他的血噴到而形成的腐蝕傷口不見了,而她全身的傷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速癒合,就算經由法術加速自癒過程,普通人也無法讓剛剛那種幾乎殆死的重傷立即恢復到這種程度,看鐘御麒的樣子就知道了。

細看下馮沐瑤的傷處隱隱冒出黑雷,除了沒有痛苦痙攣以外,就像曲流光當初服下詠生花一般的反應,由此可知葉溪樺的推斷是正確的。

對這奇蹟曲流光簡直感激涕零,他沒有傷了她!他總算不是「累贅」了!

他欣喜若狂,撫著馮沐瑤的臉龐,眼淚都快掉下來。

「難怪我還沒用多少法力她就開始自癒,太不可思議了…」葉溪樺還在旁邊叨唸不休,馮沐瑤卻猛然睜開雙眼,和跟她靠得極近的曲流光面面相覷。

「…流、流光哥?」馮沐瑤本還有些恍惚,視線相交之際腦海中卻突然回想起方才在空中的對話,一張臉頓時漲得通紅,手足無措的喊。

曲流光本就不擅言詞,滿腔話語手舞足蹈老半天就是擠不出來,最後只能將她牢牢抱進懷中。

馮沐瑤被突如其來的擁抱震驚了,僵在曲流光胸前無法言語。

須臾,身前人顫抖中飽含的各種情緒感染了她,使得她混亂的思緒轉為複雜的笑容,伸手拍拍曲流光的背脊以示安慰。

無須多言,他們想說的都交給彼此重合的心跳解釋。

這幾秒鐘像是世界全都靜止,而後兩人攜著手同時站起。

「葉先生,我們先去幫爺爺了,多謝相助。」曲流光頷首,與馮沐瑤相視而笑,並肩起飛衝往天際。

狂風中葉溪樺瞇細的雙眼,彷彿看見洛展鴻使用麒麟膽時發出的碧色光芒。

他們在無師自通的狀況下,學會了麒麟膽的用法嗎?

葉溪樺難以置信,久久不能言語。

傳說麒麟膽中寄宿著先祖們的意志,雖然不知條件為何,但只有得到認同的人才能真正運用它內藏的能量,族內只有寥寥數人能使用,沒想到眼前非麒麟族的兩人竟在此時獲得認同,原因是什麼葉溪樺無從得知,只知道這下子贏面大增。

「…早知道這樣,我剛剛何必改寫封印咒,好引出小光身上部分血月之子的力量啊…」葉溪樺搖頭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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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山某處峽谷

公孫衍與敖澹趁亂奪走定海珠後,便在此處觀望戰況,亂成一團的烏山之戰令敖澹備感有趣,倚著岩壁放聲大笑。

「所以呢?你現在打算怎麼辦?要繼續攪和還是開溜,我都奉陪喔?」過了片刻,敖澹甩開面具,刮去眼角笑出的淚花,悠哉的問。

公孫衍冷冷瞥向敖澹,一語不發。

…我真是搞不懂他到底想要幹嘛?公孫衍心煩意亂的想著。

姚千重會突然暴起殺了燕孤星純屬意外,若非冷墨飛沒死,後面的事不該此時發生,敖澹與公孫衍本來不需要參與剩下的這些鳥事。

前提是,姚千重沒有習得那門邪術的情形下。

雖說姚氏父女暗藏禍心公孫衍早有預料,他也推估出來姚千重要動手除掉燕孤星的時間大概就是燕姚二人的婚禮上,在原先的計畫中那時他們早已打下烏山,其他敵人都已不構成威脅,那時藉著姚氏父女的手觸發燕孤星與烏羽衛身上的毒咒,讓他們先殺了姚氏父女再把冥界移平,公孫衍的目的就達成了。

但是當初姚瓊姬沒殺了冷墨飛與馮沐瑤,計畫開始偏移,還加上來湊熱鬧的山神與神木,本來要在兩敗俱傷的狀況下,一舉得到定海珠與麒麟膽的計畫只成功一半,公孫衍設給燕孤星的毒咒又在緊要關頭被打破,烏羽衛的毒咒同時發動,所有東西都攪得亂七八糟,甚至燕孤星還「造就」了更強的姚千重。

看到這場面公孫衍都不知該做何反應。

敖澹倒是因為場面混亂得太誇張,笑得樂不可支,現在還停不下來。

公孫衍有點頭疼,雖然說他的目的是摧毀冥界,若放任姚千重在烏山橫行似乎也沒什麼關係,可是以對方性情來判斷,姚千重最終定會將魔掌伸向權力,成為下一個「燕孤星」,而這並不是公孫衍要的結果。

(附帶一提,他想要拿到麒麟膽、翻天玉、定海珠不是為了增強實力,而是為了在一切結束後將其銷毀。因為公孫衍認為世間若沒有這類「邪物」,恃強而暴之人就會滅絕…當然這只是他的某種執念,他自己心裡清楚。當初見到這些寶物出現在面前會欣喜,只是因為得到那些東西更容易達成計畫罷了。)

公孫衍滿心煩躁,不知下一步該如何,乾脆橫下心放棄補救,與他繼續觀測戰局再做定奪,身後卻傳來腳步聲。

冷墨飛與姚瓊姬找到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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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流光拼命揮擊巨劍,卻無法使出法術,未附加法力的攻擊對現在的姚千重根本沒用,只是白費力氣罷了。

他踏出步伐輕而易舉的砸飛曲流光的武器,逼至曲流光身前單手扼住他的脖子,將他舉離地面,揚起輕蔑的笑容。

「我再說一次,交出麒麟膽。」黝暗的法力縈繞在姚千重手臂上,曲流光的皮膚漸漸被融蝕,皮肉焦臭腐化,照理來說脖子受到如此傷害,應該能馬上殺了對方,姚千重卻拷問般的將施術範圍控制在他能苟延殘喘的地步。

(曲流光雖不怕「毒物」,但卻無法阻止毒屬性的「法術侵蝕」,而姚千重此刻的法力比曲流光不知高出多少,初始法力就是毒屬性的他經過特化,現在就算沾到曲流光的血也能毫髮無傷。簡單來說就是完全將曲流光剋死了。)

「…我不!」曲流光滿臉發紫,猙獰的回絕,明知徒勞無功仍頑強的試圖掙脫。

「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你不管山神的死活了嗎?」姚千重空著的那隻手掌心朝上,浮出一枚漆黑的雷球,作勢往凌霄身上丟。

「不准動我爺爺!」曲流光已經用力得指甲剝開,卻仍無法掙開箝制,姚千重挑釁的勾勾嘴角,冷不防將雷球砸向動彈不得的凌霄。

「我看你要嘴硬到什麼時候?」他冷漠且殘虐的輕語。

「爺爺!」曲流光縱聲長吼,絕望的朝凌霄伸出手。

突然林間竄出兇猛烈焰,猶若蛟龍奔騰至凌霄面前,聲勢浩大的轟開雷球,電光石火間煙霧蒸騰,姚千重突覺臂上一涼,放開曲流光的脖子,漫天塵土飛揚,馮沐瑤的身影漸漸清晰。

她雙手握劍,地上被砸出一道深刻的長溝,明明是自下而上的仰望姚千重,那對貓兒似的杏眼卻無所畏懼,側臉是那麼可靠。

姚千重與馮沐瑤二話不說當場打起來,戰鬥激烈一會低竄一會高飛,看得曲流光眼花撩亂兼心驚膽戰,狼狽的在地面掙扎,卻怎麼也飛不起來,何況以他目前的傷勢現在只會拖累她而已。

曲流光急得快發瘋,凌霄也焦躁不已的時刻,塵慕和鐘御麒雙雙趕赴二人身邊。

「山神大人、曲流光,你們怎麼會傷得這麼重?!這是族裡的靈藥,你們快吃!」鐘御麒看到二人的慘況驚得臉色發白,摸出一大包丹藥,協助塵慕替他們療傷,模樣看起來相當正常,顯然先前那胡來的方法奏效了。

「曲流光,剛剛的事我真的很抱歉,你…」鐘御麒透過塵慕得知自己剛剛失控攻擊曲流光的事情,愧疚的向他致歉。

「我不要緊,拜託你們去幫沐瑤,我現在不能用法術,派不上用場,你們快去…咳咳!」曲流光根本無心在自己身上,見到能戰鬥的人激動不已,情急下咳得快要斷氣,塵慕拍拍他的背以示安撫,將法力傳輸到他身上。

「知道了!」鐘御麒堅毅的答允,不再多言轉頭奔赴上空參與戰鬥。

「你先冷靜,葉溪樺馬上會來幫忙。」塵慕透過山上的樹木大致知曉目前狀況,他雖然能幫助復原傷勢與法力,被封住的經脈他卻無能為力,只得溫言相慰。

凌霄雖身負重傷,目光依然犀利,馮沐瑤此時的體力不但恢復,法力還更勝以往,心知塵慕也有輸送法力到她身上,便暫時放心。

馮沐瑤竟能跟此時的姚千重打得有來有往,便是因為吃了麒麟族的秘藥、接收塵慕法力強行提升戰力,只是這方法支撐不了多久。

何況誰知道姚千重是否還有什麼陰險招數,鐘御麒雖已上前助陣,只怕仍拖延不了多少時間。

「塵慕,烏山上的人呢?」凌霄心煩意亂,冷聲問。

「傳送到葉溪樺所在的秘境裡了。」虧他還有閒情逸致想別人的事。塵慕強忍著不耐,正努力替凌霄堵住傷口,幸好姚千重的封印術不會將別人的法術封住,否則凌霄的狀況堪憂。

「塵慕哥,你有瞧見墨飛跟姚姑娘嗎?」曲流光守在凌霄身邊,焦急的轉頭問。

「姚姑娘拜託我治療墨飛後,兩人往另一處山巔去了,說要擊敗幕後黑手。」

「單憑那兩個人只怕應付不來,你去助陣。」凌霄也知道先前的刺耳笛音必有問題,只是一直被燕孤星與姚千重絆住無暇追查,現在既然人都到齊,該結清的帳就要好好算清了。

「我等葉溪樺來再說。」塵慕不肯聽令,凌霄和他大眼瞪小眼,最終塵慕還是只能屈服,臨走前頻頻要求兩人不許衝動,才拖著不甘願的步伐離去。

「嘮嘮叨叨的像個老媽子…」凌霄無奈,自言自語的抱怨,曲流光不敢笑。

凌霄血已止住,且精神仍佳,曲流光的注意力便轉回馮沐瑤身上,滿心焦灼。

在上空的馮沐瑤與鐘御麒大汗淋漓氣喘吁吁,姚千重卻游刃有餘的連連施展殺招,馮鐘二人非但沒能擦破他一塊皮,身上還連連掛彩,麒麟族的靈藥雖能激發潛力,但沒有定海珠與翻天玉的效果那麼強,仗著藥效與塵慕的法力也只夠他們避過最危險的招數,時間一拖長高低立見真章,狀況岌岌可危。

姚千重驟然逼至馮沐瑤面前,迎面擊出一掌,夾雜著腥臭的黝暗毒氣,馮沐瑤眼前一陣模糊,不及防備中腹部被踢,接著髮辮被姚千重揪住。

「馮盟主,枉費妳有大好機會可以逃脫,卻偏要回來送死,是不是活膩了?」他用力扯動馮沐瑤的頭髮,戲謔的問。

鐘御麒連忙提劍上前助陣,姚千重冷哼,絲毫不將攻擊放在眼裡,徒手捏碎鐘御麒的劍,趁隙抓住他的胸口。

黝暗法力流轉,鐘御麒血肉被蝕,雙手掐著姚千重的手臂試圖掙脫,對方的手臂卻如鐵鑄般不動如山,而且自己的手掌也跟著腐蝕,血肉焦臭椎心刺骨的疼痛漫延,鐘御麒痛得連呼聲都出不來。

「無名小卒,資質倒是不錯,急什麼?這麼想死我就先成全你。」姚千重眼帶瘋狂的笑意,催促身上的法力流轉,鐘御麒受創面積進一步擴大,全身都在黝暗法力的籠罩中,噴得到處都是血,四肢抽搐幾乎氣絕。

姚千重沐浴在勝利的鮮血中,一時鬆懈下馮沐瑤逮住機會,巨劍上挑朝著對方的手反砍過去,姚千重反射性的抽手,迅雷不及掩耳間髮絲散落,雖然沒能打到對方,馮沐瑤卻成功掙開箝制。

「…你當我馮沐瑤是何種窩囊小卒?逃?」午正當頭,馮沐瑤的長辮被割成齊肩短髮,烈陽下髮梢閃爍著微光,搭上她正氣凜然的表情,當真有舉世無雙的氣慨。

她杏眼上挑,擦擦血流不止的額角,巨劍噴湧兇猛焰流,她全身發出焰光,彷彿一顆小型太陽,義無反顧的朝姚千重撲擊。

姚千重甩脫半死不活的鐘御麒,功力這階級的,他目前已經看不上眼。

吞噬了雖然不無小補,但丟了也不可惜,就算摔成肉餅也無所謂,他甚至冷漠而無情的看都不看對方一眼。

「說得好像勝券在握,自己有多少斤兩不知道嗎?」姚千重雙掌相擊而後展開,夾雜毒性的黑水屏障包住身體,接著噴發出如刺蝟一樣的毒針,穿過火焰插進馮沐瑤身上,焰流消失馮沐瑤口噴鮮血直直摔落。

姚千重伸手抓向馮沐瑤,對方的身影卻突然消失,背後傳來爆裂雷聲,他及時迴避閃過攻擊,面前卻出現兩個人。

滿面怒容的曲流光與身中毒箭的馮沐瑤相偕而立,曲流光身周盈滿電花,輕彈手指強光四放,曲馮二人一為二、二為四的幻化出層層光影,傾刻間便數不清到底有多少幻影,本尊又在何方,姚千重身在中心被團團包圍。

曲流光攬著馮沐瑤的腰,憐惜的拂過她的髮絲與額角傷口,赤紅色瞳孔擴張,轉頭對向姚千重,氣得咬牙切齒。

馮沐瑤知道曲流光不敢拔出毒箭是因為怕自己疼,強忍著疼痛自行拔出毒箭,虛弱的看向曲流光。

「流光哥,你…」瞥見他臉上的妖狼族印記,她心中忐忑,不知對方是否又失去理智,躊躇的喚道。

曲流光臉上的印記顏色似乎較之先前稍淡,又或許是因為陽光、焰流和電絲交互混雜,光線太強所致,馮沐瑤一時無法確定。

曲流光向她溫和笑笑,正欲發話時姚千重揚手颳起黑雷風暴,將幻影盡皆撲滅,曲流光抱緊馮沐瑤以背迎敵,放出金黃色的防護咒式,眼角餘光對準姚千重的方向再次放電。

密布整個天際的黑色雷電卻不動如山,金雷被吸納而入,姚千重大笑。

「曲流光,這點小伎倆還好意思拿出來獻寶?你沒搞錯?」他揚手風暴捲起無數烏雲,像是要將整個天空打下來一樣,風雲翻騰雷聲震耳,毒氣和高溫交錯,黑水如針落下,空氣中的塵土凝聚成利刃,數種屬性的攻擊蓄勢待發,曲流光摟緊馮沐瑤,邁開步伐隨著電流在天際中奔馳。

「想逃?你就不怕丟了馮沐瑤的臉嗎?她剛剛還大放厥詞說她不會逃,結果卻被人護著逃?太可笑了吧?」姚千重居高臨下的指著兩人,天空彷彿塌陷一般,拖著尖錐狀的烏雲,速度驚人的追趕在他們後面。

曲流光不搭腔,以之字形在空中來回跳動,明明危在旦夕眼神卻堅毅無比,馮沐瑤莫名安心,窩在曲流光胸前專注的替他戒備周遭。

注意到曲流光視線死角處飛來毒箭,馮沐瑤始終緊握著的巨劍發出紅光,對準毒箭以火球將其打落,法力催動的瞬間馮沐瑤胸前一陣劇痛,嘔出滿嘴鮮血。

「沐瑤!」曲流光大驚失色,臉色蒼白的察看懷中人的狀況,卻見苦戰許久的馮沐瑤臉色發紫,氣息微弱雙眼幾乎闔上,再也拿不住武器,鬆開手任它墜落。

「你這渾蛋又動了什麼手腳!」曲流光憤怒的吼著,將怒氣貫注於法力中,對姚千重發出雷擊,轟天巨響中姚千重的黑色雷雲卻依然將其吞噬殆盡。

姚千重再次以陰毒的手法暗算對手,將毒打進馮沐瑤的體內,只要對方一催動法力毒氣就會立刻擴散,要不了多久就會毒氣攻心命喪黃泉。

「還有閒工夫罵人?馮沐瑤就快死了,你還是想辦法替她收屍吧…不過也要你有命活下來!」他像是舉起整座天空般高舉雙臂,翻騰雷雲將曲馮二人包覆其中。

金色護罩發出龜裂聲,厲風如刃撕裂皮肉,曲流光緊緊護住馮沐瑤的身體,想盡辦法不讓她再多受傷害,自己噴出的血卻逐漸腐蝕馮沐瑤的皮膚。

曲流光心痛如絞,放開她也不是,不放開她也不行,不知該如何是好。

馮沐瑤強撐著疼痛難忍的身體,顫巍巍的伸手撫摸曲流光的臉龐。

「流光哥…」她本略帶英氣的面容此刻柔情蜜意而又哀傷,低聲呼喊彷彿這是最後一次,狂風雷聲震耳,她的聲音薄弱飄渺,像是風中塵埃轉瞬即逝。

「我在,沐瑤,我在。」曲流光心神不寧,語帶哽咽的回應。

「我本來想說…當上武林盟盟主就可以保護你…以後…不會再讓你遇上十五年前那種事,可我還是沒能…」馮沐瑤氣若游絲,斷斷續續的說出她的悔恨,曲流光瞠目結舌,一時不知做何反應。

馮沐瑤個性活潑開朗,不喜歡處理繁雜事務,曲流光雖知她做盟主是為了替自己解決「詠生花」的束縛,卻沒想到遠遠不只這些。

當年曲家客棧被燒,曲流光險些沒命,最後雖與馮沐瑤團聚,年僅十二歲的她卻暗暗下定決心,從今以後要由她來守護曲流光。

不論最後兩人的結局如何,她都心甘情願。

為了不造成曲流光的壓力,她深埋這個秘密多年,刻苦學武直到今日,生死交關之際,她忍不住吐露心聲,曲流光聞言百味參雜,久久不能言語。

「流光哥…你喜歡我嗎?」馮沐瑤氣若游絲,面容苦澀的笑問。

她知道此時問這個既不合時宜又卑鄙,但即使只有一次也沒關係,她就是想聽到曲流光親口說出他的答案。

就算心如鋼鐵,此刻都會化為繞指柔,何況曲流光只是個普通人。

「喜歡,我喜歡…」曲流光熱淚盈眶,低頭親吻馮沐瑤,得到她心滿意足的笑容。

她尚未搭話,金色護罩爆裂,數種屬性的法術貫穿兩人身軀,曲流光腹部再次被刀峰似的枝枒捅破,連帶刺進馮沐瑤身體,兩人雙雙自高空墜落,姚千重踢開馮沐瑤,卻揪住曲流光的衣襟,繼續追問麒麟膽的下落。

「交出麒麟膽。」姚千重惡狠狠的命令,曲流光冷哼,朝他吐出一口污血,甩脫對方的手使勁朝馮沐瑤撲去。

姚千重最後的耐性消失殆盡,身軀化為黑色液態團,直接將他包裹起來。

反正那東西肯定在他身上,乾脆直接吞噬掉算了!

曲流光沒料到對方還有這種噁心招數,全身都浸在黏稠的黑水中,像是沼澤一樣掙脫不開,肺中的氧氣被擠壓而出,消逝在黑水中,黑水灌進他的鼻腔、五臟六腑,他不知道自己會死於窒息還是被腐蝕致死,痛苦得抽搐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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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孫倆正苦惱之際,山道轉彎處竄出一道人影,奔跑速度之快甚至能揚起煙塵,凌霄定睛看去,發現是馮沐瑤。

「妳怎麼也來…」凌霄才剛開口,煞不住的馮沐瑤手忙腳亂的栽進曲流光懷裡,兩人雙雙倒地,曲流光眼冒金星,頭上腫了個大包,恰好成了馮沐瑤的墊子。

「凌霄爺!流光哥!塵慕哥!快去救墨飛跟瓊姬姐姐!他們有危險!」

馮沐瑤的個性大而化之,一急躁起來甚至有些魯莽,急著求援的她為了加快速度,能穿過的岩縫草叢全部硬闖,省下了走蜿蜒山道的時間,結果弄得渾身髒污與擦傷,但她毫不放在心上,只顧著求援。

「什麼?妳說清楚點,你們怎麼都來了?」凌霄詫異的看向馮沐瑤,不解的問。

她還沒講話,遠方震耳欲聾的吼聲呼嘯山林。

凌霄煩躁的皺眉,要塵慕在山上照看著鐘御麒,便往馮沐瑤過來的方向飛去。

「流光!抱著沐瑤跟上!」他回頭吆喝。

曲流光聞言臉色微紅,馮沐瑤整張臉跟煮熟的蝦子一樣,此時坐在曲流光身上的她不知該起來還是維持原狀,僵硬的杵在原地。

凌霄倒不是想幫曲流光增進好感度,而是馮沐瑤似乎經過數次波折,體力與法力大幅下降,他才會這般要求曲流光。

「妳…妳不要動。」曲流光不知所措,但心中自然全無要求她離開自己的念頭,憨厚老實的臉上掛著溫和笑容,揹起馮沐瑤的武器,小心翼翼的將她橫抱起來。

這下馮沐瑤更是害臊的連臉都抬不起來,不知曲流光怎會突然如此親近,在這之前他連手都不敢牽,怎麼才分離沒幾天就變了?

(說穿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曲流光先前礙於詠生花的緣故,自願與馮沐瑤保持距離以求她能另覓良緣,現在既然知道沒必要這麼做,自然就會放得比較開,若他沒去麒麟族秘境走那一遭,只怕此時兩人還在原地踏步。)

「路上再告訴我們情況,走吧!」凌霄沒空理會那兩人間的變化,飛在前頭揚長而去,曲流光趕緊跟上。

馮沐瑤因為不明瞭姚瓊姬與冷墨飛之間發生的事,兼之過分緊張講得顛三倒四,凌霄跟曲流光兩人聽得不太懂,只知道姚冷二人急需援手,便加快速度衝向山腳,正好目擊姚瓊姬與冷墨飛被燕孤星擊落的場面。

「墨飛!姚姑娘!」曲流光急迫的飛到二人身邊,馮沐瑤及時拉住兩人的手臂,上半身被重量拖得向下垂。

這下曲流光等於一次扛了三個人外加那柄巨劍,根本承受不了。四人手忙腳亂的在空中連滾了好幾圈減緩速度,仍狼狽的栽進凌霄弄出來的鬆軟土丘裡。

凌霄身在半空中,雙目盯著發狂的燕孤星,滿臉無奈。

…為什麼老朽最近都遇上這種莫名其妙的鬼東西?有完沒完啊?

燕孤星哪裡會管對方在想什麼?他憤怒的搥胸,吼叫個不停,拼命揮出拳頭,卻連凌霄的衣角都沒能劃破,甚至連閃都沒閃。

沒必要閃。

凌霄冷哼,對於正面迎來猶如山崩似的巨拳,黑杖輕描淡寫的隨手一撥,燕孤星頓時血如泉湧發出嗷嗷怪叫,偌大的肉塊便像落石般,砸向地面發出巨響,驚起無數飛禽走獸,頓時下起血雨,凌霄酒紅色瞳孔無情而殘酷,滿身血腥更顯狂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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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流光跟馮沐瑤灰頭土臉的從凌霄造出的土堆中爬出,急迫的拉出冷姚二人。

冷墨飛面色蒼白氣息微弱,全身都是大小不一的血痕,眼睛快睜不開。

姚瓊姬乍看下沒受什麼傷,但累得幾近脫力,靠在樹上不住喘息。

「墨飛!你還好吧?!」曲流光緊張的搖晃冷墨飛的肩膀,連聲問。

「還活著…不過你再搖下去我就要上路啦…」冷墨飛頭昏眼花,虛弱的苦笑。

「這時候還有心情…喂!」曲流光剛鬆了口氣,冷墨飛口中卻噴湧大量鮮血接著不省人事,弄得三人手忙腳亂。

「到底怎麼回事?!你們怎麼會在烏山?墨飛為何會傷成這樣?!那是什麼怪物?」曲流光一邊幫著處理冷墨飛的傷口,一邊惶急的想搞清楚來龍去脈。

姚瓊姬約略講了姚千重與燕孤星結盟後發生的種種,遠處忽然傳來刺耳尖銳的笛聲,燕孤星縱聲長吼,濺落地面的血水沸騰,而後化成巨蟒猛然竄起,張開血盆大口露出比人還高的尖牙,迅雷不及掩耳的咬住燕孤星。

胸前被凌霄打穿一個巨洞,本來幾乎氣絕的燕孤星雙目發出異光,咬著他的巨蟒自連接地面處開始,身軀鼓起陣陣囊腫,一寸寸的將某種東西輸送到他體內。

燕孤星越變越大,從下方看去簡直稱得上高聳入雲,他胸前破口新長出的肉裡突竄出數十節黝黑的乾枯細手,猝不及防的抓住凌霄。

「又搗什麼小把戲?」凌霄冷哼,手臂平舉輕易掙脫束縛,細手爆裂碎片吸附在凌霄身上,迅速膨脹後將凌霄包覆其中,彷彿有引力似的將他吸至身上。

大地震盪整座烏山搖晃不已,包覆著凌霄的那顆黑球漸漸沒入燕孤星身軀裡。

「爺爺!?」曲流光第一時間沒看到凌霄掙脫,緊張的大喊。

和燕孤星纏鬥許久的姚瓊姬心中冒出一個不詳的念頭。

剛剛吸收父親後他就變大了,現在又繼續增長…

--莫非他能靠吸收對手的生命力與法力來復原與增強?!

「曲流光,快去幫凌霄爺!這個怪物不知道還有什麼特殊能力,快想辦法殺了他!這邊先別管!」

要是吸收山神的力量,誰還能打倒他?她想到此節,急道。

瞥見連接地面與燕孤星身體的巨蟒仍在鼓動,而周遭草木甚至岩石漸漸凋零風化,姚瓊姬心中的猜測隨著燕孤星膨脹的身體越發明確。

搞不好他連山上的靈脈都能納為己用?!這樣下去只怕全軍覆沒!

「沐瑤,妳跟姚姑娘先帶著墨飛去安全處!」曲流光再怎麼傻氣,也知道現在不是猶豫的時候,縱身飛起隨著雷電肆意奔騰,轉眼已衝到燕孤星面前。

「哪有安全的地方啊?!」馮沐瑤在地上遙望曲流光的身影,面色複雜咬牙切齒的吼,無奈冷墨飛命在旦夕,她不得不照辦。

馮沐瑤揹起冷墨飛拉上姚瓊姬,在崩塌的山道上奔波,可天搖地動下處處都是落石坑洞,根本找不到一處安歇,急得團團亂轉。

「馮盟主,妳去跟曲流光會合吧,我自會將教主帶去安全處。」姚瓊姬看馮沐瑤焦躁的頻頻回首,心知她掛念曲流光的安危,停下腳步拉住對方,淡淡勸道。

「可是…」馮沐瑤氣喘吁吁,不待她再接著往下說,姚瓊姬已將冷墨飛揹起。

「妳就去吧,怎麼能讓臭男人出盡鋒頭呢?武林盟主。」姚瓊姬傾世絕顏露出堅毅的笑容,向馮沐瑤眨眨眼。

「就是說啊,想在我面前耍帥,還早呢!」馮沐瑤愣怔數秒,和姚瓊姬達成共識,揚起嘴角瀟灑一笑,神采飛揚的昂首,向姚瓊姬擺了個帥氣的姿勢,便拔足向曲流光那邊衝去。

她們可不是嬌滴滴需要人保護的柔弱女人!

重要的人事物,她們會自己牢牢守好!

姚瓊姬金色雙目澄澈堅毅,朝向未知的道路深處邁進。

那陣笛音必有問題,或許是打破僵局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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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流光借用馮沐瑤的武器,拼命向燕孤星發出攻擊,雲層黝黑濃厚,雷電交錯斬擊威猛,打在燕孤星身上卻無法造成有效傷害,眼見吞噬凌霄的黑球越縮越進去,即將整顆沒入燕孤星身體,曲流光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

「你不會輸了吧?!爺爺!」曲流光急得滿身是汗,數次想逼近燕孤星的身體卻都失敗收場。

燕孤星全身冒出無數枯手,猶如蜈蚣與巨猿結合,千百隻手胡亂擺動揮舞根本找不到空隙鑽,地面崩塌轟然巨響不知是焦灼的雷電嘶吼,還是震盪大地的悲鳴。

忽然間白光噴湧燕孤星胸口炸裂,吞噬凌霄的黑球膨脹爆破,血水噴發遙見猶如岩漿噴湧,凌霄雙眸發出威嚴冷光,身形變化轉眼間已變回曲流光初見時的樣貌。

山神凌霄的原貌現世,高大強壯猶如巍峨高山,比燕孤星還高出許多,分秒間已將他的無數隻枯手碾碎,早已千瘡百孔的烏山塌陷,整個崩毀被夷為平地。

連接燕孤星身體的巨蟒被凌霄扯斷,他的臉被凌霄一掌摜在地上,力道之強甚至在地面鑿出深谷,燕孤星龐大的身軀不住抽搐,而後再沒聲息。

「一個雜碎,還妄想吞噬老朽?」凌霄冷然低沉的嗓音不屑而鄙睨,沉聲啐道。

凌霄本來還在猶豫要不要變回原樣,後來發現烏山靈脈被燕孤星毀損得殘破不堪,他也就懶得為了維持平衡壓抑力量,直接恢復真身打爆燕孤星。

「爺爺!」曲流光見到凌霄壓倒性的勝過對方,心中的大石頭終於放下,興沖沖的朝凌霄飛去,他無奈的看著曲流光,身形漸漸縮小,打算開啟嘲諷技能…

突然間,凌霄臉上的表情僵住,張口竟吐了一身血,而後筆直的往下摔。

曲流光膽子都嚇破了,連忙衝過去接住凌霄。

「爺爺!你怎麼…!」曲流光急切的對著凌霄喊,背心忽然一陣劇痛,跟著噴出滿嘴鮮血,他勉力回頭看去,偷襲他的竟然是姚千重!

「你…你不是被吞噬了…」曲流光錯愕的瞪著完好無缺的姚千重,吃力的問。

掌心化出無數漆黑枝枒,狠狠捅穿曲流光身體的姚千重拔出手,冷冷一笑。

「吞噬?誰吞誰還不知道哪?枉費我有這麼好的機會能增長功力,這下你們怎麼賠我?不如…用你們的法力來彌補?」

姚千重夾雜白絲的褐色頭髮已經全白,蒼老的容顏簡直跟凌霄有得比,全身青筋浮起,黝暗的法力包覆著他,發出不詳的光芒。

姚千重之所以能同時使用數種不同屬性的法術,就是習得了葉溪樺提過的邪術。

他能以壽命為代價,強行吸取他人武力與術法,但對身體負擔極大,且在完全與身體契合前需得經過一段時間再發動法術,否則會爆體而亡。

被吸走功力的人則會成為廢人,剛好能送給公孫衍當煉藥的材料。

當然這對姚千重來說根本無關緊要,他甚至不知道對方要那些廢人幹嘛。

兩方各取所需,但都不清楚對方葫蘆裡在賣什麼藥,反正兩邊打的算盤都是事成後要除掉對方,利益為掛帥的合作關係做法卻這麼雷同,說來也算默契極好。

他就是這樣一階一階的增長功力,偶爾熾夜教長老與某些教眾會神秘失蹤便是因為這個緣故,姚瓊姬之所以無法對馮沐瑤坦白,便是因為她是幫兇。

這等齷齪之事她實在難以啟齒,之所以不在意父親被吞噬,也是因為知道他自有抵禦的方法。

姚千重會抓住馮沐瑤等人,雖有箝制武林盟的意思,主要仍是為了吸取功力,沒想到他吸收完上一個人的功力後,烏山的戰鬥便已揭幕。

冷墨飛潛伏進烏羽衛,為免曝露悄悄毀損牢房中的法陣,並颳風弄倒馮沐瑤的武器,讓她得到自行脫困的機會,後面的那番戰鬥與冷墨飛現身的風波,讓姚千重錯失吸取功力的機會,本來扼腕不已,天上卻掉下來一塊大餅。

他被妖異化的燕孤星吞噬,得到機會吸取更強的力量。

方才被包覆在燕孤星足部時,雖然立場相反,但他感受到熟悉的消融感,立刻反應過來此時他是被「吞噬」的那一方,馬上做出應變措施,反過來吸取對方的能力,一方面還能利用他身體的強韌,像躲在鎧甲中等待「破殼時機」。

透過燕孤星身體的「傳導」,姚千重甚至連烏山的靈脈都一併納為己有,現今實力深不可測。

凌霄沒想到還有個人「埋伏」在燕孤星身體中,一時大意中了暗算,惱得滿肚子火,掙開曲流光的手臂,打算好好教訓這個不長眼的東西。

「山神大人,勸您不要。」姚千重挑釁的勾勾嘴角,語氣極為無禮。

凌霄瞥了瞥滿身是血,顫巍巍還硬要陪在他身邊的曲流光,怒火更熾,毫不理會姚千重的話,揚手甩出幾千道劍氣,範圍甚廣攻擊密度猶如雨絲,不要說回擊,甚至一隻蒼蠅都沒辦法迴避。

他就不信這老小子還有什麼能防守的辦法!

然而事與願違,凌霄的斬擊非但沒能砍掉姚千重一根頭髮,甚至還反噬到自己身上!屹立冥界幾萬年的凌霄頭一回嚐到劇痛的滋味,數不盡的斬擊令他血流如瀑,他腹部爆開從內爬出無數蠍子,開始嚙咬他的血肉。

這串驚駭的攻擊令凌霄摔落地面,曲流光見狀嚇得魂飛魄散緊追在後,在最後關頭接住凌霄沒讓他摔得粉身碎骨,發瘋似的上前撥開蠍子。

「不准咬他!滾!」他無視爬上身啃咬自己的蠍子,氣極怒吼。

曲流光浸過靈泉又剛用詠生花續命,現在身體的強韌度正是最高的時候,或許也是因為姚千重為了吸取功力留他一條命在,總之他身上雖然千瘡百孔疼痛難當,但還不至於喪命,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傷勢,空手拼命抓蠍子。

「老小子,這是什麼鬼東西?」凌霄雖已血肉模糊,酒紅的瞳孔卻未有一絲恐懼,他的聲音依然沉著有力,彷彿皮開肉綻的人不是他。

追隨二人降落地面的姚千重卻不理凌霄,灼灼的目光直勾勾的瞪著曲流光與被徒手打死的蠍子。

「…那可是用冥界最毒的蠍子煉化成的特殊兵器,麒麟膽的功效這麼強?你把它藏在哪裡?交給我,我就饒你一命。」凌霄沒被毒死姑且不論,姚千重看到曲流光被咬出無數傷口卻不為所動,心知是麒麟膽的功勞,當下語帶威嚇的命令。

他知道麒麟膽在我身上?!曲流光暗暗心驚,不知風聲如何走漏的。

姚千重透過「阿平」的調查,得知曲流光身上有麒麟膽這寶物,但不清楚東西在哪(「阿平」故意沒說),只得威脅利誘,否則曲流光定當場被開膛破腹。

曲流光當然沒有蠢到會相信對方的話,他知道自己口笨舌拙,乾脆一言不發的舉起劍做抵禦姿態,凌霄以眼神嘉許曲流光的選擇,同時試圖將傷口堵住。

然而血流雖然稍緩卻沒有一絲止歇的意思,源源不絕的自傷處冉冉流出。

「別白費功夫了,山神大人,您就安分待著吧,逞強會死人的。」姚千重慢悠悠的聳肩,語氣傲慢無禮,狂妄得讓人氣結。

「老小子,你做了什麼手腳?」凌霄試了又試,卻始終無法施術,他全身的法力都被封住,傷勢嚴重雖不會立刻死亡卻難以動彈,而他卻鎮定如昔。

「只是封住法力而已,以後我會好好運用的。」姚千重的微笑滲出惡意。

毒蠍子只是掩飾,隨著一開始的突襲,刺進凌霄體內的是他專門為了「獵物」製作的封印咒,他之所以能吞噬許多人的功力,大部分都要歸功於這個咒法。

該咒專門抑制經脈流轉法力,所中之人將再也無法使用法術。

缺點是跟他吸取功力的邪術一樣,必須經過一段時間才會發動,而且發動前相當脆弱,倘若中咒者在咒法發動之前便已察覺並做出抵禦,該術就會失效。

可一旦發動,基本上除了施術者本人死亡或解除,否則無法完全解開。即使是破咒法的頂尖好手,最多也只能抵銷些微效果罷了,真要根除仍需打敗施術者。

從剛剛的暗算到現在的對話,都是姚千重為了拖延時間而做的鋪陳。

當然為了吸取功力,他也在曲流光體內埋進同樣的東西,現在爺兒倆簡直像砧板上的魚,只能任人宰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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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山之巔

「這陣鬼叫怎麼回事?!」燕孤星發出的狂吼傳上山,凌霄被敖澹纏人的攻勢弄得煩躁不已,此時聽見這能幾乎構成衝擊波的咆哮更增火大,怒吼道。

山谷間忽然傳來幾十聲混亂的不明吼叫,像在呼應山下的咆哮,吼聲淒厲張狂,不知出了什麼事。

凌霄心煩意亂,想盡快解決身邊的敵人,甩手將敖澹砸向山壁。

敖澹頭破血流,臉上仍掛著乖張的笑容,殘破的身軀應該早就喪失行動能力,偏偏就是能歪歪斜斜的繼續發出詭譎難測的攻擊,怎麼打都打不死,斷掉的肢體還能重新生長,簡直莫名其妙。

凌霄若是有心可以瞬間讓他灰飛煙滅無法再生,可是一旦解放山神的力量,烏山會整個崩塌,他平常為了冥界平衡只得收斂。

除了靈脈充沛的凌霄峰外,其他地方承受不住他的力量,平時才會以現在這個樣子行動,否則根本寸步難行。

竟有辦法逼山神到這個地步,敖澹正是這麼難纏的角色。

在凌霄漫長的生命裡還是頭一個,不知道他究竟用了什麼方法?

遠處一聲尖銳的急促笛聲傳來,敖澹擦去臉上的血,對凌霄笑笑。

「山神大人真是名不虛傳,下手狠辣毫不留情呢,我都不知道自己死多少回了。」

「耍嘴皮子的功夫老朽可比不過你。還想怎麼死?」凌霄冷哼,掌心朝上法力湧動,在掌中凝聚成一枚發出強光的光球,語帶威嚇的問。

「各種死法您都讓我嚐遍了,有點吃不消啊。」敖澹舒展脖子做暖身動作。

「所以?」凌霄挑眉,掌心的光球越澎越大,像是太陽凝聚。

他手指掐彈,光球擰破成數千小球,急速黏到敖澹身上,強光爆裂地面刨出深坑,卻不見一片衣角。

「所以我要逃了,告辭。」敖澹語帶戲謔的輕快話聲遠去,卻不知他從何處脫逃、用什麼方式消失,凌霄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弄懞了。

耍老朽?!有種不要逃啊!剛剛那股寧死不屈的氣勢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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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頭凌霄滿腔怒火無處發洩,這頭鐘御麒的狀況卻可謂窮途末路。

公孫衍的黑泥將他拖倒在地,一寸寸絞扭他的身體,嘴中的翻天玉已被血水浸透,鐘御麒風華絕代的五官滿佈血痕,全身呈防禦狀態縮成一團,即使無力反擊仍死守著翻天玉不放,骨骼裂開聲在意識模糊中卻清晰無比。

四周的麒麟族人對上的烏羽衛身形劇變,肌肉骨骼膨脹十幾倍大,四肢伏地猶如犬類,青銅面具碎落,獠牙突出嘴外,已失去人型外貌,不要命的瘋狂攻擊離最近的人,甚至對上同伴也照殺不誤,徹底喪失理智。

「怎麼?你不是叫我回來?還在拖什麼?」敖澹從陰暗處現身,打退襲來的烏羽衛,無視地上苦苦掙扎的鐘御麒,懶洋洋的催促公孫衍。

「去拿定海珠跟麒麟膽,我這邊搞定就走。」公孫衍雖是勝方卻沒討到好,蹲在鐘御麒旁邊費盡心思想掰開他的嘴,累得滿頭汗卻徒勞無功,煩躁的對敖澹說。

「你要我殺我弟?」敖澹語帶訝異的問。

「別跟我說你突然良心發現。」公孫衍不吃他這套,冷哼道。

「打碎他下巴試試?」敖澹聳聳肩,不以為然的建議。

「他的下巴早就碎了,不知道用什麼法術封死,怎麼弄都掰不開。」公孫衍的黑泥絞殺來襲的各路人馬,滿身血腥沾附的不知是誰的血,手邊的工作不停。

敖澹無奈的搖頭,冰冷的雙瞳中不起一絲波瀾,對準鐘御麒的側腹狠狠捅下去,熱血四濺鐘御麒嘴巴不張開但齒縫間迸出痛吼。

敖澹對鐘御麒的反應毫無感覺,沾滿血的指尖在鐘御麒臉上畫出咒紋,紫色法力流轉,鐘御麒雙眼翻白抽搐不止,敖澹對公孫衍擺擺手,示意他將黑泥退去。

黑泥離身,鐘御麒渾身崩直,敖澹粗暴的扼住鐘御麒的脖子固定他的身體,另一手握拳朝他本就碎掉的下顎骨打去…

忽然一團黑影朝三人撲來,速度快得跟閃電有得比,猝不及防中難以防備,三人各自被撞向不同的地方,猛烈滾動中一時未能辨明狀況。

過了半晌才在沙土瀰漫中看清情況。

原來是曲流光與敖烈,看來是扭打得過分激烈才會導致這種情況。

現在敖澹與敖烈、曲流光與鐘御麒兩兩摔在一起,公孫衍獨自趴在另一邊。

「鐘公子?!你怎麼變這副德性…」曲流光滿身瘡痍,瞥見身旁遍體麟傷的鐘御麒,錯愕的扶起他,想確認對方的情形。

鐘御麒的驚世容顏被打得看不出原貌,翻白的雙眼滲血,合不攏的嘴巴源源不絕的吐出鮮血,翻天玉不知怎的碎裂落地,他卻對直到剛剛都死守到底的東西視若無睹,猛然朝曲流光揮出爪擊。

「你瘋啦?!」曲流光手臂被抓出一片血痕,震驚的喊。

鐘御麒恍若未聞,血色氣流縈繞身側,從旁來看像是長了九條尾巴的妖物,他昂首長哮水龍突破地表,將曲流光包圍其中,高高躍起雙掌凝聚出一團高壓漩渦,對準曲流光砸落。

驚天動地的水柱爆裂,水刃鋒利在岩石上鑿出深刻痕跡,鐘御麒的攻擊卻未能打中目標。敖烈雙目布滿血絲,五官噴血的他摳抓額上的定海珠,怒目相視。

「少來礙事!」敖烈氣急敗壞的甩出水砲逼迫鐘御麒退開,接著轉身繼續追殺曲流光,鐘御麒沒有讓步的意思,兩人互相妨礙、彼此廝殺,目標卻都是同一個。

就是倒楣到極點的曲流光。

「為什麼啊?!」曲流光傻眼的吶喊,忙亂的滿山頂逃竄,面對的還不只他們兩人,還得避開或擊殺其它變成怪物的烏羽衛,簡直四面楚歌。

敖澹與公孫衍相視一眼,極有默契的隱身在戰火中遠去,混亂中沒人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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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回事?

包圍塵慕的「烏羽衛」突然消失無蹤,躍出小漥谷的他看到奇形怪狀的兇猛邪獸四下亂竄啃咬眾人,一頭霧水的上前偕同凌霄搭救麒麟族眾人。

凌霄既答允葉溪樺要搭救麒麟族的人,便不會撇下他們不管,但心中仍擔憂曲流光跟鐘御麒的情形,頻頻張望有沒有其他派得上用場的人在。

此刻他看到塵慕現身便準備抽手。

「塵慕!你顧好麒麟族的人!我去找流光跟鐘小…怎麼搞的?!」凌霄剛發話,曲流光卻正自面前衝過,後面跟著一大群追殺他的「人」,而鐘御麒竟領在前面!

「爺爺!幫我!鐘公子怪怪的!」曲流光左右腳各踹開一名烏羽衛,左肘朝敖烈面上招呼,右手擋下鐘御麒的攻擊,在空中連連轉了數圈,即使肌肉被電流刺激,單以體術要做到這一連串的動作難上加難,由此可見他武術基礎非常紮實。

凌霄看見鐘御麒的異狀,腦海中回憶起葉溪樺與他們臨別時所說的話。

『麒麟族裡其實亦有類似血月之子的存在…』

--不是吧?!凌霄頭疼的閉上眼,很想直接拍死他們爺倆。

「山神大人!我岳父有話與您說…」鐘御麒的父親在漫天塵土裡急切的向凌霄衝來,手裡揚著他與葉溪樺聯絡用的小鏡,凌霄打飛追著他們跑的邪獸,接過小鏡。

「你!為什麼不早說!」凌霄氣急敗壞的對著鏡子那頭的葉溪樺吼。

「山神大人,我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啊!阿麒目前怎麼樣了!」葉溪樺在鏡子那頭焦急的連連頓腳,擔心凌霄一怒之下拍死鐘御麒。

「他追著流光打!你自己看看!」凌霄將鏡子對向倒楣的義孫子,讓葉溪樺了解現況,順便要鐘父帶著其餘族人去避難,剩下的交給他們處理。

「阿麒的翻天玉碎掉後第一個看到的是小光?!這下慘啦!」葉溪樺抱頭嚷。

「…什麼東西?!長話短說!」凌霄按著快爆掉的太陽穴,努力控制自己快掐爆鏡子的手。

這個老小子皮在養了是不是?!現在可不是話嘮的時候啊!

「翻天玉是能提升法力的寶具,我在上面施加了封印術,讓阿麒貼身帶著,要是打破封印就會失去功效,會把第一個看到的人當作攻擊目標,至死方休…」葉溪樺這一串已經是竭盡所能的縮減版,凌霄仍不清楚來龍去脈,只知道現在鐘御麒非殺死曲流光不可,眉頭緊鎖臉色不善。

「爺爺!你怎麼都不管我!」曲流光求助無門,無奈的翻來滾去,不時穿插在水龍與水刀之間,將邪獸的身體當作踏台與防盾,深怕一個不慎誤傷鐘御麒又不敢發出強招,只能不停逃竄,看到凌霄還在一旁與葉溪樺對話,委屈的喊。

「我看你還能應付,自己想辦法。」凌霄嘴巴說得無情卻揮手施術,地面爆出尖刺,戳穿無數邪獸的身軀,同時將鐘御麒與敖烈分別關在岩石變化出的籠子裡。

「…總之我求您不要殺死阿麒!之後一定會向您賠罪的!」葉溪樺知道凌霄只要彈一下手指,鐘御麒定然當場喪命,語帶哽咽的喊。

「哎!煩死了!老朽知道!」凌霄焦躁的關上小鏡,曲流光氣喘吁吁的跑來。

「爺爺?鐘公子到底…哇啊?!」曲流光還沒問完,同時有兩道攻擊自旁邊打來,曲流光驚險避過,轉頭卻見已被關在籠中的二人仍不死心的朝他攻擊。

「放開我!死老頭…」敖烈的怒罵還沒講完,當場被凌霄用岩石夾死,他頭臉都是血,腦殼與骨頭盡碎,死狀悽慘。

他額上的定海珠被擠壓出來滾落在地,猶如沉進泥塘中消失無蹤。

「…因為流光在你領地大鬧過,本來想留你一命的,還是算了。」火氣正大的凌霄冷冷睨視血肉模糊的敖烈,冰冷的說道。

凌霄當初在鮫人族聚落裡只有依稀瞥見敖烈的身影,樣貌沒有看清楚,但既然這麼怨恨流光,法力又算得上高深,應該就是結下樑子的那個鮫人無誤。

反正他也不是承諾要留他一命的鐘御麒,凌霄並不在乎他的死活。

敖烈肯定沒料到,自己為了尋仇離開深海,卻再也沒有回去的一天吧?

世事多變難以預料,倘若時光重來,不知他會不會選擇接受斷臂與喪妹之仇的事實,不被敖澹慫恿上岸?答案大概只有他自己知曉了。

本來一度膠著的戰況因為公孫衍與敖澹撤退,瞬間被凌霄解決。

不是因為邪獸太弱,而是凌霄太強。

曲流光呆愣的盯著他瞧,滿心崇拜。

「看什麼?別忘了還有這小子。」凌霄不自然的對曲流光露出嫌棄的眼神,朝義孫子的頭狠狠巴下去,正巧避過鐘御麒的水刃攻擊。

「他怎麼會這樣?」曲流光抓抓頭,不解的問。

「我要是知道就不用煩惱了,別吵。」

凌霄極度懊惱收這傻瓜蛋當義孫,煩躁的擺手。

曲流光不敢再多話,只得安分站在一旁,盡可能避開鐘御麒的攻擊。

別說凌霄,普天下沒人知道,麒麟族的結界與封印術,恰好和鮫人族的破陣術及囚禁咒相剋,當初曲流光在鮫人族地牢內受到咒術的束縛,幾次拷問下葉溪樺的封印咒漸漸損毀,才導致曲流光失控的狀況發生。

而剛剛鐘御麒為了避免翻天玉被公孫衍奪走,在嘴部施下了封印術,這樣即使下巴被打碎也無法被強行掰開,沒想到敖澹卻使出破陣術,陰錯陽差下不僅打開了鐘御麒的下巴,同時連他嘴中翻天玉的封印咒也一併解開,經過多次打鬥後已承受不住負荷的翻天玉碎掉,鐘御麒的封印便解除了。

麒麟族中的詛咒之子並無「血月之子」這樣的稱號,由於攻擊性並不像血月之子那麼強烈且較易封印,因此於冥界中沒沒無聞,只有族內少數耆老知曉而已。

凌霄不擅長封印咒,何況隨意疊加咒式在鐘御麒身上,不知道會不會引發什麼多餘的情況,所以只能按兵不動,可鐘御麒卻無法體會凌霄的顧忌。

鐘御麒張牙舞爪,血色氣流拼命伸長,試圖勾到曲流光,同時竭力放出法術。

「爺爺!鐘公子一直在流血,你快幫他!」曲流光看到鐘御麒的側腹血流如注,忘了自己處境堪憂,緊張的拉著凌霄嚷嚷。

…麒麟族的加強版封印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流光都三十二歲了還這麼…憨?

一點都不像個成年男人,這少年似的傻氣到底該怎麼處理?

凌霄無比滄桑的看著曲流光,莫名疲累起來。

「至死方休…」凌霄壓著各種原因導致發疼的腦袋,回憶葉溪樺的話。

有了!他靈光一閃,想出不太靠譜卻有希望解決窘境的法子。

「電他。」凌霄指著鐘御麒,命令曲流光。

「啊?這不好吧…」曲流光聞言呆住,連連搖頭不敢動手,迫於凌霄的威嚴,他只好硬著頭皮彈出一縷電花…程度大概只有靜電等級。

凌霄終於忍不住持杖打向曲流光的屁股,氣急敗壞的破口大罵。

「你搞什麼鬼!笨蛋快點動手!電到他死但別真的讓他死!」凌霄氣到語無倫次,很想乾脆撒手不管算了。

就是怕自己動手會弄死鐘御麒才要曲流光動手,結果惹得自己快腦中風。

他真的很擔心再繼續養這呆子幾年會被氣死,到時非死不瞑目!

曲流光按著屁股還想講什麼,卻被凌霄兇狠的眼神嚇得不敢吭聲,揚手發出猛雷砸向動彈不得的鐘御麒,也不知力道有沒有控制好,內心忐忑不已。

煙塵漫天視野終於恢復後,灰頭土臉的鐘御麒毫無聲息的癱倒在石牢中,曲流光跟凌霄上前探視,發現鐘御麒尚存微弱脈搏,勉強保住一命。

假如順利形成「假死」狀態,「至死方休」的條件便達成了。

「…這樣就可以了嗎?」曲流光從頭到尾都沒搞懂現在是什麼情形,但又怕凌霄生氣,膽戰心驚的問。

這種胡來的方法到底能不能解決問題?

「……大概。」凌霄根本沒把握,沒底氣的隨口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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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漫天戰火,山下煙硝瀰漫,燕孤星的大本營被凌霄甩來的落雷砸爛,七橫八豎的倒了滿地死人,燕孤星與姚氏父女僥倖只受了點輕傷,連忙指揮留在山下的熾夜教眾人滅火,姚氏父女忙碌不已,燕孤星卻在一旁兀自發脾氣。

「公孫衍跟敖澹在幹什麼啊!帶那麼多人上去還能讓這裡被襲擊!廢物!」

姚瓊姬跟姚千重冷眼看著燕孤星,對於他跟空氣耍權威的樣子感到可笑至極。

不知道率先攻上烏山的烏羽衛,如果得知自己在賣命時還要被人罵,會做何反應?為何要追隨這種傢伙啊?他們不約而同的想。

「瓊姬,有沒有哪裡傷到了?」燕孤星發完神經,轉頭擺出截然不同的神情向姚瓊姬獻殷勤,搭著她的肩膀急問。

姚瓊姬本就不喜歡他,這個節骨眼上還在煩人。

她實在很想一掌搧過去,無奈這樣會讓所有苦心白費,姚千重為了得到對方信任的聯姻計畫倘若失敗,不但自己免不了責罰,可能還會導致自己的雙面計畫敗露,恨得牙癢癢卻無可奈何。

「陛下,屬下救駕來遲,還請恕罪!」一名烏羽衛穿過煙塵而來,單膝跪在燕孤星面前,朗聲說道。

「飯桶!現在才來!快帶我們到安全的地方!」燕孤星暴躁的朝對方狠狠踢了一腳,好像沒暴力相向就顯得不夠威嚴似的。

「是。」那名烏羽衛的男人看似急切的起身執行任務,事實上卻是藉由大動作巧妙避開對方的攻擊,衣襬飄揚他腰間露出一個東西,吸引姚瓊姬的注意。

那名烏羽衛的腰間掛著金色小葫蘆。

他來了。

姚瓊姬冰封的心如遇春風吹拂,眼底蕩漾眷戀,遙望那道熟悉的身影,眼角瞥見父親冷硬的面龐,心中微覺不安。

她其實釐不清自己究竟想站在哪邊,撇開除去燕孤星的事不提,她知道自己在冷墨飛與姚千重之間做的事非常矛盾。

他們注定要對決,而她做的事不過是讓對決時間往後延罷了,改變不了事實。

理論上,姚瓊姬若想忠於冷墨飛,就不需要刻意做那場秀來迎合姚千重的計畫, 只要告訴冷墨飛,就可以事先擒住姚千重,倘若她親自去求情,冷墨飛應當不會殺掉他,可從此她將再無立足之地。

屆時不但會被父親唾棄、亦會因教規連坐法逐出教中,叫她何去何從?

而若她想忠於姚千重,只需動手暗殺冷墨飛便是,簡單得很。

就像過去一路殺掉與父親對立的人,只要從冷墨飛殺到燕孤星,姚千重的大業很快就能完成…她明明知道很簡單,可她卻下不了手,變成現在不上不下的狀況,連她本人都看不起自己的不乾脆。

她一直在逃避,最終她會選擇哪邊,沒人知道。

正自走神之際,天邊忽傳轟然巨響。

一隻火焰化出的鳳凰夾帶熾熱焚風,朝他們直撲而來。

姚瓊姬定睛看去,卻見漫天艷色花火中,馮沐瑤威風凜凜的俯瞰他們,高舉手中的巨劍,氣蓋山河的大吼。

「姚千重!姚瓊姬!納命來!」話音未盡,熊熊烈焰與兇猛劍勢已逼至身前,姚氏父女縱身後躍,各自避開攻擊,燕孤星拽著「部屬」擋在身前。

「這女人是誰?!快收拾她!」燕孤星不知道在命令誰,總之語調慌亂丟臉至極,躲在別人身後還好意思自命不凡,臉皮可謂厚如城牆。

「妳是怎麼逃出來的?」姚千重沒有理會後面的廢物,冷聲喝問。

他向馮沐瑤問話,但視線的方向卻是對著姚瓊姬,眼中滿是猜疑。

姚瓊姬見狀有些心冷,不明白為何始終得不到對方信任。

馮沐瑤並不是她放出來的,但她心裡有底是誰做的。

姚瓊姬思及於此難免有點心虛,但仍維持著一貫的平淡,直視姚千重以表忠誠。

姚千重冷哼,揚手甩出一枚哨箭,熾夜教眾人立刻舉起兵刃,將馮沐瑤團團包圍。

「我怎麼出來的不用你管!今天就要你們血債血償!」馮沐瑤巨劍橫掃,炙熱焰流奔騰,眾敵環繞中依然不顯怯懦,以一擋百的氣概當真天下無雙。

「哼,血債血償?先活下來再說!」姚千重冷笑,躍過熾夜教眾人,飛身逼至馮沐瑤身前,雙掌交錯汙濁氣流湧動,地面膨脹噴發出數以千計的黑色小球,球體凝結觸及烈焰便連結成網,迅雷不及掩耳的捆住馮沐瑤,不待喘息驟然引爆。

姚瓊姬金色瞳孔因不安震盪,渾身都為之一僵。

煙塵漫天火光閃爍,馮沐瑤以劍和火焰護身,雖仍多處灼傷卻無甚大礙,身形靈動矯若遊龍,於肆意燃燒的熊熊烈焰中穿梭無阻,巨劍對著姚瓊姬劈頭斬落。

姚瓊姬薄劍擺盪,數百枚瑩藍火球從天而落,紅裳翻飛遙見像在雨中跳舞,馮沐瑤則像燎原野火狂放奔騰,當代最強的二女再次相鬥,場面驚險。

姚瓊姬連連瞥向姚千重,不能手下留情亦不能痛下殺手,內心萬分焦灼。

冷墨飛知道姚瓊姬陷入困境,心生一計附在燕孤星耳邊細語。

「陛下,現在正是出手相助的時候,若我『在您的命令下』替姚瓊姬娘娘奪得勝利,她肯定會更傾慕您,您看…?」

冷墨飛邪魅的聲音本就有蠱惑人心的效果,燕孤星又是個急功近利的蠢貨,更是加倍有效。當下他忙不迭的連聲催促冷墨飛行動,外加替姚瓊姬喝采,那刻意做出的浮誇演技簡直讓人無語。

拜託你閉嘴行不行!全天下都知道你想娶我,但不要做得這麼蠢可以嗎!

姚瓊姬雖然面無表情裝作充耳不聞,但很想一頭撞死。

冷墨飛清清喉嚨免得自己笑出聲,朝著馮姚二人中間奔去,雙掌平伸颳起驟風,姚瓊姬順勢躍出攻擊範圍,竄進煙霧中佯裝尋找下次出擊時機。

馮沐瑤做好防禦姿態,卻感受不到殺意,包圍在身畔的風聲勢浩大,她卻像待在颱風眼一樣,風平浪靜完全感受不到危險。

…很像跟某人打鬧時的狀況。

她茫然的閃過這個念頭,動作微滯。

面前的男人卻不待她繼續思索,抽出短劍迎面劈落,動作極大空隙很多,馮沐瑤不費吹灰之力輕易避開,劍柄翻轉巨劍上挑,險些斬開對方面具。

煙霧瀰漫中她似乎看見對手作出扶額的無奈動作,但或許是為了把面具扶正。

馮沐瑤滿頭問號,卻無法自拼命上前突擊的熾夜教眾中追擊。

姚瓊姬和冷墨飛未有一絲交談,卻心有靈犀的作出想要的結果。

乍看下彷彿因默契太差使得攻擊互相衝突導致失誤,事實上卻在掩護彼此。

怎麼砍都打不到馮沐瑤身上,熾夜教眾卻連連被引至馮沐瑤劍前,「意外」被殺。

「巧合下」熾夜教人馬折損越來越多,燕孤星責怪那名烏羽衛戰力太差,不停命令他不要拖累姚瓊姬,姚千重可不像他那麼蠢。

「夠了。」他橫眉豎目的冷聲喝令,衣袂飛揚掌心竄出七色雷球,扔在打成一團的眾人頭上,強光爆裂雷球膨脹破碎。

雷、木、水、火、土、風、暗七種屬性的攻擊法術同時散開,頓時驚天動地猶如天崩地裂,落雷轟炸岩石塌陷、狂風橫掃烈焰灼身、藤蔓刺殺水彈穿腦、毒煙蒸騰融石化骨,不分敵我無差別攻擊,只能各自防禦自求多福,不少人當場喪命,攻擊範圍之大威力之強,堪稱前所未見。

煙霧散盡,那名烏羽衛雙臂交錯掩護頭臉,本有裂痕的面具承受不住衝擊,裂開後碎落,青銅碎片清脆的聲響在死寂中特別響亮,一張俊美無瑕的臉赫然出現。

--冷墨飛沒死!

望著那張臉龐,眾人的表情千變萬化各有不同。

背叛他的熾夜教殘黨嚇得臉色發青,跪在地上動彈不得。

馮沐瑤愣怔的杵在原地,舉到半空的巨劍微微顫動,貓兒似的杏眼在冷墨飛跟姚瓊姬之間轉來轉去,眼眶含淚又驚又喜,嘴巴開開闔闔不知想說什麼。

姚瓊姬幽幽嘆息,薄劍垂地不與任何人視線交錯,絕色的盛世美顏黯淡幾分。

姚千重陰毒似蛇蠍的雙眼微微瞇起,不顯一絲驚愕,冷冷看向姚瓊姬。

許久,他低沉而恨毒的笑聲,自他緊咬的齒縫間緩緩迸出,叫人心底發寒。

這一刻終於還是來了。姚瓊姬絕望的想。

「我就知道,妳成不了大事。」姚千重一字一頓,怒意明顯。

姚瓊姬緊咬下唇,一貫的面無表情崩解,無從辯駁。

「成不了大事?姚千重,我本來以為你只是個追求權力的渾蛋,沒想到是個膽小如鼠的垃圾啊?」冷墨飛聽見此番言論,不悅卻挑眉輕笑,冷冷說道。

「這裡沒你插話的份!奴僕之子,也來爭什麼教主!」姚千重被辱,氣極怒吼。

「真有不滿為何不在教內選拔中擊敗我?每年都有機會,你為何不敢正面挑戰?暗中命人刺殺我,連親自動手都不敢,好意思罵女兒?」冷墨飛不以為然,走近姚瓊姬身側,搭著她的肩朗聲回嗆姚千重,眉眼間仍是那副令人火大的慵懶,看得姚千重滿肚子火。

馮沐瑤聽見這些言論,雖不甚明白來龍去脈,但約略猜到姚瓊姬被下令暗殺冷墨飛,最後仍下不了手,而今陷窘境。

當下對她的怒意消去大半,上前拉她的手,姚瓊姬金色美目微彎,兩人相望而笑。

「等等!你是誰!為什麼一副跟瓊姬很熟的樣子!放開她!」燕孤星完全被眾人排除在外,搞不清楚狀況煩躁難平,見到姚瓊姬被他人碰觸更是氣急敗壞的連聲嚷嚷,活像丑角似的,全然沒有皇族風範。

忽然一陣張狂的笑聲打斷燕孤星,他仍未反應過來,眼睛已凸出眼眶,口湧鮮血。

他難以置信的側頭瞪視身旁的姚千重,對方的手突出他的胸膛,鮮血淋漓的扯出他的心臟,不等他再多喘息便狠狠捏破,隨即粗暴的抽出,任由燕孤星栽倒在地,姚千重陰騭的雙眼發出異光,慢吞吞的將弄汙的手拭淨。

「好、好…當面挑戰是吧?正好將礙事的人一併清除。」姚千重扔下布巾,未等眾人反應過來,已瞬移至冷墨飛面前,七色法力飆流不息,光輝耀眼飛沙走石。

冷墨飛雖已立即後躍,胸前仍被劃破一道口子,幸好傷口不深影響不大,但只差一點就會扯到舊傷,他暗暗捏了把冷汗,甩開黑扇驟風捲起土牆,卻在還未成形時便碎裂成渣。

姚千重將石塊吸附在衣服上,彷彿瞬間多出了一件盔甲,橫衝直撞的撞破土牆,伸手朝冷墨飛的脖子扼去。

冷墨飛豈有如此輕易被擒住?他扇尖輕點,借力使力飛身躍起,在半空中以倒掛金鉤的足勢對準姚千重的後心踢去,不料姚千重卻像背後有長眼睛似的,身不轉、頭不動,雙手反抓險些揪住冷墨飛的腳。

若非冷墨飛身法靈動,猝不及防下肯定中招,他半空中又再次翻躍,猶如騰龍躍雲般近乎滑翔的閃避攻擊,遠遠落在旁邊。

馮沐瑤看得焦急,卻礙於熾夜教殘黨的糾纏無法抽空,只能以餘光注意對方情況。

姚瓊姬立場特殊,各種情感糾結,出手甚是不妥,何況她已被遵從姚千重的教眾視為叛徒,只得與馮沐瑤兩人並肩迎戰。

「話說回來,姚千重為什麼能用所有屬性的法術?!常人至多也只能練到雙屬性,否則會走火入魔啊?!」馮沐瑤剛剛因為冷墨飛突然現身的衝擊,導致忘了這件事,現在才回神發問。

姚瓊姬面色陰鬱,不知從何說起,只能為難的沉默。

冷墨飛與姚千重對峙著,沉重的肅殺氣息揮之不去,雙方沒有搭理餘人的意思。

「才幾天沒見,你的功力可謂突飛猛進不少,吃了仙丹?」冷墨飛似笑非笑的問。

「若你活下來,再告訴你。」姚千重放聲大笑,揚手揮出幾百道風刃,壓低身體縱身高躍,青天白日中猶似落日墜地,雙拳合攏朝冷墨飛天靈蓋擊打。

冷墨飛在狂亂不定的交錯風刃中穿梭,對準姚千重出捶的方向翻轉扇面,使氣流歪扭的瞬間平地翻飛,險之又險的與他擦身而過。

姚千重再次迎上,踏中燕孤星的血泊,血花飛濺而他毫不在乎,欲待出招動作卻忽然停住。

本已毫無聲息的燕孤星渾身是血,雙眼翻白青筋突爆,死死抓住姚千重的腿,蒼白削瘦的手臂卻似有千鈞之力,怎麼甩都甩不掉,不知誰的骨骼發出喀喀聲響,姚千重痛得低吼,燕孤星的手指崩落幾隻,剩餘的幾乎沒入他腿裡,鮮血噴湧。

冷墨飛本就不在乎被罵陰險狡詐,現在這狀況也顧不得什麼風度,驟風席捲撲至姚千重面前,展開黑扇迎頭劈落。

這當口死抓著姚千重的燕孤星卻突然身形巨變,皮肉膨脹崩裂衣服,全身的肌肉化為黝黑的顏色,整個人膨脹了將近幾十倍大。

姚千重瞪大雙眼,無法脫身的被困進那堆肉裡,冷墨飛直覺不對,連連急退奔至姚瓊姬與馮沐瑤身邊。

燕孤星全身已變成黝黑的猿狀生物,全然失去人形的樣子,龐大的身形足足有幾十丈,他露出獠牙發出震撼山野的咆哮,音量之大足以跟雷鳴相抗衡。

燕孤星瞳孔發出殘暴光芒,掃視山道前的眾人,巨掌揮出地面坍崩,冷墨飛等三人相偕出逃,越過無數死屍殘骸,向烏山上狂奔。

「那什麼東西!?瓊姬姐姐,你知道他會這樣嗎?」馮沐瑤身法不若另外兩人輕靈,被夾在中間扶著跑,望向追著他們而來的怪物,她震驚的問。

「我也是今天才看到他這種模樣…當心!」姚瓊姬跟馮沐瑤一樣錯愕,話未說盡燕孤星的巨掌已朝三人拍落,狀況危急。

冷墨飛立即攜著馮沐瑤,拉上姚瓊姬,將二人護在懷裡連翻帶滾的移動至石林隱密處,勉強閃開攻擊。

燕孤星追逐的腳步停下,巨掌肆虐摧殘無數石塊,石林邊界旁青翠翁鬱的山林也一併遭殃,他體型過於龐大,若從上方俯瞰,只要他經過的地方就被犁得光禿,燕孤星嗷嗷亂叫,不停翻找什麼,在三人周遭徘徊不止。

冷墨飛臉色鐵青冷汗狂流,臉上卻維持著慵懶笑意。

「…聽到我死了,有沒有哭啊?」冷墨飛身上的舊傷因為劇烈的動作,從剛剛就開始滲血,為了避免兩人擔心,他嘻皮笑臉的戳戳馮沐瑤的額頭。

「你還敢說!為什麼詐死!害我跟瓊姬姐姐鬧翻…!」馮沐瑤腦羞成怒的推離冷墨飛,恰好壓到他的傷口,罵到一半的話因為沾了滿手的鮮血,卡在喉間出不來。

「教主!」姚瓊姬連忙扶住忍著痛不吭聲的冷墨飛,焦急的喊。

「瓊姬,她打我。」剛剛還在逞強的冷墨飛一臉無辜,靠著姚瓊姬委屈的控訴。

這當口還有心思裝委屈,真應該頒給他最佳演技獎。

姚瓊姬心中的擔憂立馬煙消雲散,對準他的頭巴下去。

「抓著這神經病,我替他止血。」姚瓊姬忍著頭疼,對不知所措的馮沐瑤說道。

不待冷墨飛答話,馮沐瑤便架住冷墨飛,姚瓊姬扯開他的衣服,壓住傷口放出法術,皮肉焦灼的味道立刻傳出,冷墨飛痛得幾乎昏厥,卻竭力保持意識。

「光…光天化日之下…強要民男…這世道還有王法不…」冷墨飛笑容歪扭,胡言亂語的想盡方法逗馮姚兩人,可惜效果不彰。

馮沐瑤架住冷墨飛的手臂微微震顫,面前的姚瓊姬不只手抖,如果他沒看錯那對金色美目還盈滿晶瑩淚珠,冷墨飛只得苦笑。

這美人心贏得好慘烈,但還滿值得的。

「流光他們在烏山上,妳們快去求救,我留在這絆住他。」冷墨飛確認傷口已堵住,便推開二人,施術飛升於空,在燕孤星面前轉來轉去吸引注意。

燕孤星被激怒,巨掌狂撲猛抓、連連頓地震得烏山為之震盪,冷墨飛不時驚險穿過對方指縫,只要稍微擦到就可能喪命,可謂膽識過人。

「混帳!逞什麼英雄!我們一起上…什麼?!」馮沐瑤見狀氣得大罵,萬分焦急的提劍準備上前相助,雙腿卻不聽使喚的拖著她往山上衝。

她低頭瞥去,靴子上留有冷墨飛趁隙畫下的法術圖樣,高速移動中她甩不脫靴子,只得任由法術「綁架」,順著山道奔馳而上。

「我馬上回來!可別死了!混帳耍什麼帥!」馮沐瑤語帶哽咽的怒罵遙遙傳來,冷墨飛聽得一清二楚,無奈的搖頭苦笑,繼續糾纏暴跳的燕孤星。

姚瓊姬薄劍出擊,漩渦狀瑩藍火流籠罩燕孤星,對準他的眼睛射出火星,她趁隙飛升至冷墨飛身旁,撐住他瀕臨虛脫的身體。

燕孤星雙目被燃,痛得摔倒在地,連連狂吼,山腳幾乎被移平,他踢腿甩手顯得痛苦不堪,瑩藍火花焚身雖痛卻傷不了皮肉,要不了多久他就會再次暴起。

冷墨飛後悔剛剛沒能找出空隙施術,沒送走姚瓊姬現在該如何是好?

「瓊姬,妳…」冷墨飛掙開姚瓊姬的攙扶正欲勸說,唇上一點溫熱令他睜大雙眼,紫水晶般的眼眸中,零距離的映出姚瓊姬的驚世美顏。

冷墨飛情不自禁的摟著她的纖腰,兩人在半空中相擁而吻。

「…我與你一起。」一秒猶如一世紀,姚瓊姬朱唇紅潤,幾乎貼著冷墨飛的嘴唇,溫婉而堅決的低喃。

「會死喔。」冷墨飛猶如身在夢中,露出心蕩神馳的笑容,輕道。

「我與你一起。」姚瓊姬斬釘截鐵的再次重複,冷墨飛朗聲笑了。

--生死與共,無怨無尤。

上空不合時宜的濃情密意,燕孤星的怒火越發膨脹,熄滅火苗後見到二人擁吻的場景,氣得垂足頓胸,高高躍起手成爪狀彷彿張口獠牙,朝二人抓來。

排山倒海之勢像兩片山壁相撞,風雲翻攪天地震盪,冷墨飛搭著姚瓊姬,恣意暢快的從對方指縫穿插而行。

冷墨飛的疲倦與疼痛消失無蹤,滿心歡喜的拉著姚瓊姬在半空中飛舞。

姚瓊姬知道對方負傷難以再多做攻擊,於是挑起攻擊的重任,讓冷墨飛擁著迴避攻勢,自己專心負責絆住燕孤星。

瑩藍色火球滿佈天際,遙望猶似流星墜落,紛亂的砸在燕孤星身上,盼能積沙成塔的對他造成傷害,至少要撐到援軍到來。

「可惜最終仍沒得到岳父的認同。」冷墨飛不知真情還是假意,惋惜的嘆。

「我父親不會這麼輕易死掉,不要隨便亂說話。」姚瓊姬白了一眼冷墨飛,卻沒有反駁「岳父」這個詞,冷墨飛聽了心花怒放,飛翔的姿態愈顯飄逸。

忙亂中,沒人發現燕孤星的腳踝處,閃爍著微弱的奇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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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寒刺骨的冷氣朝著曲流光撲面而來,凌霄推開曲流光,藍光如鋒利的刀尖劃破曲流光衣服,光芒中心站著一個人影,塵煙漫天凜冽風壓狂掃,光芒散退地上露出大坑,站在中心的正是與曲流光有血海深仇的敖烈。

敖烈眼見殺親仇人便在眼前,顧不得五官淌落的鮮血,飛身而上揮動手臂藍光再次噴發,化作無數利刃對準曲流光一陣亂砍。

「當心!」凌霄與塵慕同時大喊,想上前助陣不料烏羽衛已趕至現場,烏山頓時化為戰場,兩方人馬正式交鋒。

曲流光為了閃避攻擊與凌霄的距離拉遠,敖烈狂暴且奮不顧身的追著曲流光不放,烏羽衛的人分成數批想盡辦法絆住凌霄與塵慕,同時和麒麟族廝殺,場面混亂漫天腥紅,血花噴湧分不清誰的血肉交錯。

「爺爺!你先幫他們的忙…」曲流光匆忙中反應不及,手臂被削去一點皮肉,鮮血四濺令他無暇分心,將法力注於拳頭上,和敖烈打了起來。

「就說我沒拿你的東西,你怎麼偏偏不信!」曲流光搞不清狀況的喊冤。

化作血月之子後的屠殺記憶曲流光毫無印象,當然不會記得敖黛羅死在他手裡,他還以為對方仍誤會自己偷了什麼東西,百般無奈的抱怨。

「誰在跟你說這個!把黛羅的命還來!」別說敖烈不知道曲流光對自己殺掉敖黛羅的事毫無記憶,就算得知他失憶也不可能諒解,瘋子一樣死咬著他不放。

「黛羅是誰啊!?你的左臂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又算到我頭上!」曲流光面對敖烈癲狂的憎恨,想起蒙受不白之冤的回憶。

當時對方也是不肯聽他解釋,一聽到那姑娘胡說八道,就不分青紅皂白的開始打人!這次肯定也是誤會!他怎麼可以一直汙衊我!

曲流光乾脆橫下心,不再退讓。

既曾因被誤會而受到拷問,這次便不願再浪費時間辯駁,反正他又不聽!

想到此處他新仇加舊恨齊上心頭,本作守勢的他將電流積蓄於拳頭上,猛力朝對方出擊,敖烈右手成爪,拚著皮肉焦灼的劇痛,貫穿曲流光擊出的雷砲,鉛彈似的水珠狂飆,電光與水花奔騰炸裂,頓時藍光金電交錯,危機四伏。

「本來就是你造成的!無恥!要是你還有點良心,就立刻自盡賠罪!」敖烈衝到曲流光面前,左足飛踢迴旋而升,右臂趁隙突刺,中間穿以冰針水刃,一道環狀攻擊連出了幾十次招。

曲流光向後空翻連連迴避,鮮紅的瞳孔因盛怒擴張,從頭頂到腳尖都籠罩著層層電流,每根筋絡肌肉因刺激而亢奮,出招越來越迅捷,力道越來越兇猛,落空的攻擊遙遙打穿十丈之外的樹木,引起不小火勢。

本來按照曲流光的個性,假設當時敖烈相信曲流光的解釋,他被放後就不會多作計較,誤殺敖黛羅與斷敖烈左臂之事亦不會發生,局勢便不會攪成這樣。

可惜時光無法倒流,曲流光當初受到的冤罪令他對眼前之人全無好感,加上敖烈那副樣子,怎麼看都無法善了,最終只能訴諸武力。

曲流光罕見的動怒,冷冷瞪著敖烈。

敖烈不甘示弱,惡狠狠的怒目相向。

火光、雷鳴、水刃、電網,除去法術的喧囂,殺意安靜得令人窒息。

--這場戰鬥,非要有一方死亡才能罷休!

 

鐘御麒看到追著曲流光的是鮫人族,心想必是當初在鮫人宮殿裡與他搏鬥的人,畢竟事出於己,鐘御麒決意要彌補過錯,奪過某個敵人的武器,飛身而上。

「曲流光!我來助你…!」正當鐘御麒距離曲流光只差幾尺,一柄閃爍青光的長劍橫過面前,阻擋鐘御麒繼續前進。

他定睛看去,原來是和那群戴面具的敵人同一夥的,那男人體格結實穿著無袖紅黑色長袍,短髮亂糟糟的夾著幾撮白絲,雖然打扮幾乎與旁人一模一樣,鐘御麒卻能立刻將他與旁人的差異分出來。

--他的氣息比其他人還要危險。鐘御麒調整姿勢,小心戒備。

「他們在敘舊,公子未免太不識趣。」公孫衍的破鑼嗓子刺耳不已,持劍指向鐘御麒,挑釁的揚起下巴。

「讓開!」鐘御麒看到那無禮的行為本就不快,又急於幫助曲流光,腳下用力猶如流星飛逝的穿過公孫衍能攻擊到的範圍,打算直接撇下他。

誰知鐘御麒腰側一涼,連忙在空中回身倒轉,只差一點被砍中的就不只是衣服了。

「可惜。」公孫衍翻轉手腕,劍光閃爍如萬花綻放,劍軌密布宛若雨絲飛舞,鐘御麒持刀抵禦,數次接招卻找不到縫隙,快不過他卻也傷不到自己,根本無法速戰速決。

鐘御麒心頭大驚,不知眼前的人動作為何如此迅捷?

快得像能預判自己招式來向…不對!是自己的動作變慢了!

鐘御麒腳踝處一緊,赫然見到地面泥濘不堪,猶如陷入焦油之中,漆黑的污漬順著腿部攀升,動彈不得而對方的劍招攻勢依然凌厲,鐘御麒此時只能自求多福,顧不上那頭曲流光的戰鬥,想盡辦法欲脫離困境。

公孫衍透過足部動作約略猜測對手動向,接著引導對手至最佳地點,並以快速攻勢持續消耗對手體力。

說來簡單,沒經歷過嚴苛訓練之人萬不能輕易做到。

何況他還得時時提防其他人來襲、同時指揮烏羽衛行動,對方九死一生,他也沒輕鬆到哪裡,精神上誰耗弱更多可說不準。

以屬性方面來說,鐘御麒屬水、公孫衍屬土,公孫衍應當佔了優勢,可也非絕無破解之道,若法力相距懸殊便能暢行無阻,問題在於鐘御麒跟公孫衍的法力勢均力敵,兩人僵持不下。

鐘御麒單以力氣掙不開黑泥,若要擺脫它需得瞬間提升法力,一口氣拔出來才行。

可自己好不容易才藉由凌霄的靈泉恢復,若是再用翻天玉恐怕…

鐘御麒搖頭揮去腦中窩囊的想法。

下定決心,他眼神堅毅無所畏懼,從衣襟裡摸出一枚血色圓餅狀的玉髓,咬破嘴唇並將其含在口中,法力猛然暴漲,血色氣流在身畔縈繞,風向改變氣流發出劇烈摩擦聲,公孫衍為之戰慄,佈滿傷疤的的手臂寒毛直豎。

「翻天玉?這不是跟定海珠同等級的好東西嗎?」公孫衍面具下的臉浮現欣喜。

沒想到除了定海珠與麒麟膽,還有翻天玉,來烏山這趟真是太值得了。

正好可以一次全處理掉。

鐘御麒不理會公孫衍的話,掐指成訣大地震盪岩地裂開,焦油似的泥濘被從地下水脈直沖而上的強力噴泉刷去。

他行動恢復自由,擺脫禁錮的雙足踏上奔騰流水,宛如踩在浪頭奔馳,十幾道湧泉化為數十隻蛟龍,鐘御麒在瑩藍色群龍中舉刀劈落,聲勢浩大猶若山洪海嘯,潮流肆意湧動將眾人散得更開。

公孫衍被浪頭當面一擊,身形沒入水中,漩渦翻騰下無法以肉眼看清對方狀況。

鐘御麒不敢大意,仔細搜索對手的存在,卻毫無所獲,正想去尋曲流光,身體卻像察覺到什麼似的停滯不前,通常這種本能反應都極為精準。

--他不是死亡,是消失了。

鐘御麒念頭才剛閃過,奔騰流水急速退去,滿地淤泥收縮凝結再分裂膨脹,轉眼間便冒出一顆龐大的黑泥丸子,光滑黝暗的外皮突然炸開,硬如鐵片的碎塊噴飛,嵌進周圍的岩壁,稍有疏失周遭的人便皮開肉綻,不分敵我。

塵煙漫布黑泥崩落,公孫衍橫持劍柄,青銅製的惡鬼面具下似乎發出冷笑聲。

四散的黑泥攀附在屍骸上、岩壁上,他不管死的是誰,倒地的是何人,黑泥觸及的生物盡皆被吞噬,所經之地寸草不生。

黑泥越來越細密,像是剪下最深沉的夜色侵蝕一切,逐漸朝鐘御麒逼進。

鐘御麒五官開始滲血,嘴裡的翻天玉滾燙,口中腥氣濃烈,胃部的血液在倒流,全身肌肉在叫囂,他知道再撐下去絕討不了好,可又能如何?

 

「老朽沒空理你們!滾!」凌霄被幾十個烏羽衛的人團團包圍,各色法術交錯狂飆,他卻游刃有餘的隨手拍掉,就像在打蚊子。

場面看起來怪異無比,一群凶神惡煞忙得兵荒馬亂,正中央的矮小老者卻這麼不給面子,若不是早已抹滅情感的烏羽衛上陣,只怕心靈受到的打擊遠比身體大。

「鐘小子不要命了是不是!又用那個東西!」凌霄遙遙望見那群不應該出現在山上的水龍,擔憂鐘御麒的情況,煩躁的連連破開數人的身體,渾身沾滿血漬肉片,像跺絞肉似的殺出一條血路,想盡快趕赴曲流光與鐘御麒身邊。

忽然天際傳來破風聲,一對紫色羽翼破開雲層,夾帶著汙濁的氣流,朝凌霄衝來。

凌霄酒紅色瞳孔收縮,伸出右掌做抵禦姿態,羽翼中心的人影展臂,紫羽紛亂四散,層層疊疊化為幾千把小刀,像是細雨般密集落下。

紫色小刀初射時優柔滑翔,中段突然加速,尾段看不清方向,像是倏然消失,直至逼近面前才再次現型,凌霄右掌橫掃,掌刀交錯發出的卻是金屬的聲音。

「…報上名來。」塵煙與碎塊飄浮在空中,凌霄冷然的聲音淡淡響起。

「敖澹。」紫色羽毛盡數碎裂,敖澹優雅的立於凌霄身前。

多棒的壓迫感,像是站在巍峨高山前,磅礡的氣勢蘊含千斤重量,不知我能不能當一回「愚公」?還是最終只能折服於頂天立地的山峰?

敖澹亢奮不已,終年的假笑崩壞,露出他潛藏於心的好戰眼神。

他遣退剩餘的烏羽衛,獨自面對凌霄。

「…膽量很大,不錯。」凌霄冷傲輕笑,酒紅色眼瞳漾起波瀾,伸掌在手中幻化出一柄黑杖,岩石龜裂地面晃動,風起雲湧法力飆升。

他舉起黑杖直指敖澹面部,下個瞬間,發出無形的衝擊波,狠狠擊出。

敖澹驚險閃過,額邊被削去一層皮,衝擊波餘勢未衰,擊中山壁砸出一個巨坑,他抹去淌進眼中的血漬,未被如此猛烈的攻擊震攝。

敖澹身形飄忽猶如鬼魅,紫羽再現幾百把小刀奔騰,汙濁的氣流湧動,漫天腥氣掩去他的身影,凌霄持杖橫掃,敖澹卻自眼前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滿地的蜘蛛,惡臭難掩的氣息,牙間閃爍螢光,顯然含有劇毒,普通人被咬上一口大概就沒救了。

「小把戲。」凌霄冷哼,黑杖爆裂化作千片碎塊,一塊一隻通通被釘在地上,蜘蛛瑩綠色的體液滲出,浸染砂石,所經之處石塊滾動結合,漸漸形成數十隻石偶,眼眶中的空洞發出紅光,狂躁的戰吼,氣勢磅礡的朝凌霄壓去。

凌霄懶得閃避當頭被罩住,土塊仍未停止震盪,縫隙間發出燦白的光芒,隨即爆裂四散,他拍拍衣服沾到的沙子,踏碎土偶的臉,對準附近岩石的縫隙甩出黑杖。

敖澹想不到對方竟輕易找出自己的藏身所在,黑杖逼至鼻尖,避無可避中他只得伸手硬是改變黑杖的攻擊軌跡。

高速旋轉下他的皮肉被絞開,掌心的肉發出燒焦的味道,黑杖刺進岩壁,如此犧牲下敖澹勉強保住一命,險象環生。

而攻擊尚未結束,不等他下次呼吸,黑杖膨脹迸裂,生出數千枚尖刺,像是巨大的栗子爆裂,岩壁被炸開的同時,敖澹的身體亦被刺得千瘡百孔,他渾身是傷血如泉湧,天空青的眼瞳笑意清晰,像是感受不到疼痛。

「啊啊…被搞得破破爛爛的,果然是有勇無謀嗎…」他歪頭裂嘴表情詭異,筋絡骨骼都被打斷的他竟強硬的移動腳步,將鮮血淋漓的身體從尖刺中拖出來。

敖澹對於被扯到體外的臟器視若無睹,抹不完的鮮血源源不絕的滲出,模樣可怖。

「…有夠纏人。」凌霄擰眉,煩躁的抱怨。

不知道用了什麼奇怪法術,這樣都不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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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對勁。

山側另一頭的小漥谷中,塵慕沉默的指揮無數枝條,在心中想著。

怎麼算數量都相同。他掃視周圍的敵人,納悶不已。

無論砸飛多少人,眼前那些戴面具的人卻一個都沒少。

撲面猛火、飛石砸身、迅雷出擊、水刃狂飆、罡風席捲,與當日在凌霄峰山上的戰鬥幾乎別無二致,除了人數較多攻擊更密,擊殺卻也無甚困難。

塵慕站在原地,面無表情的以枝條第五十次捅穿人,正欲甩遠卻停下動作,將屍體釘在地面,任由枝條肆意刺殺近身之人,自顧自的扒開對方衣服檢視。

尚未觸及皮表,面前的屍首化為血水,浸染地面形成汙泥,滲進地下消失無蹤,而受到攻擊的數量同時多出一個,塵慕再次算過人數,恍然大悟。

是傀儡。

他抬頭望向頂端,遙遙聽見麒麟族與烏羽衛廝殺的聲音,不悅的皺眉。

原來這些東西跟上面的敵人不一樣,是專門為了將我引開才造的東西。

穿著一樣的服飾、做著相同攻勢,還模擬生物喘息,甚至有心跳血肉,在殺聲震天的地方,乍看之下根本分辨不出來。

塵慕以為自己將敵人引開,事實上卻是他被敵人引來。

目的就是要纏住他,不給麒麟族的人求援機會。

所以派來強不過塵慕,但也甩不開的麻煩東西,不管怎麼殺都再生,磨不盡他的體力,但耗得掉他的時間,對方要的就是這點。

雖然不知道是誰做的,最好給我洗乾淨脖子等著。

塵慕鼻翼擰出怒紋,雙眼飽含被愚弄的怒火,藤條暴長數百倍,猶如惡鬼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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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早前.鬼哭塚

冷墨飛靜不下心,人躺在稻草堆中養傷,腦海裡的千思萬緒卻反覆干擾。

他透過姚瓊姬以式神送來的密件知曉了大致的狀況,接下來要做的事一大堆。

他要混進烏羽衛妨礙他們、暗中除掉那個要娶瓊姬的混小子、還得確認熾夜教中他的親信是否都遇害了、救出被囚的沐瑤等人、將情報傳遞給流光他們…

至於教主的位子…算了,他沒有很想要。他疲倦的閉眼沉思。

這些事最好在不暴露身分的狀況下隱密處理好,否則不只瓊姬會陷入危險,計畫也容易失敗…這當中他有件最掛心的事。

若得知我「死了」,沐瑤跟流光會不會把怒火對向瓊姬?

瓊姬是為了臥底計畫與保護沐瑤他們才將人關起來的,為求謹慎她一定沒告訴他們真正的計畫,自己吞下無數罵名。

冷墨飛很擔心她,可更擔心他們如果知道他沒死,事情會漏餡。

畢竟馮沐瑤跟曲流光都沒長心眼…他對他們的演技極度沒自信。

冷墨飛無奈嘆息,麒麟族的安危跟他無關,可以的話他才懶得管。

鐘御麒已被冷墨飛列入討厭的榜單裡,但瓊姬信中所言茲事體大,絕不能讓烏山被攻下,要是對方得到麒麟族資源,就算他們再厲害,也只能任由敵人恣意妄為。

冷墨飛只得勉為其難的讓步。

舉起手掌,那抹令他欣喜的胭脂早已被磨淨,俊美無儔的臉龐仍揚著笑容。

「根本沒閒功夫養傷嘛…」他挺起身子,發著牢騷走出洞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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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麟族秘境

「話說回來,你們為何會有能封印血月之子的咒式?連妖狼族本身都沒辦法,你們怎麼能處理?」凌霄不解的問。

「麒麟族裡其實亦有類似血月之子的『存在』…我只是用阿龍的血強制將我族的封印術硬著頭皮臨時改寫,其實當初我沒多大把握。」葉溪樺偷覷在附近講話的鐘曲二人,壓低音量小聲回答。

凌霄用難以言述的表情看著葉溪樺,看得他滿頭大汗。

「有試有機會嘛…要不然小光真會被他爹丟下山谷的。」葉溪樺心虛的撇頭。

凌霄正待吐槽個兩句,曲流光與鐘御麒偕同塵慕,向他們走近。

「爺爺,你跟葉先生在說什麼啊?」曲流光好奇的問。

葉溪樺連聲乾咳,裝作若無其事,凌霄暗暗翻白眼。

你這樣不是更可疑嗎?欲蓋彌彰懂不懂?

「沒事,你別問那麼多,咱們該去烏山幫忙了。」他板著臉說道。

有些事還是別說出口比較好…流光能活到這麼大真是奇蹟。

盯著義孫子傻里傻氣的模樣,凌霄心中滄桑無處可訴。

這傻小子到底有什麼事是清楚的啊!

不知道麒麟膽、不知道雙親過往、不知道自己的身分、不知道在鮫人族聚落受拷問後發生了什麼、不知道跟他打鬥的是誰…凌霄頭痛不已。

把人家宮殿弄得亂七八糟、無數死傷,結果本人毫無記憶,這樣對嗎?

「阿麒,你到烏山後可要好好聽山神大人的話,跟你父兄們守住烏山。外公要保護婦女兒童不能一同前往,你們萬事當心。」葉溪樺和藹的摸摸曲流光跟鐘御麒的頭,慈愛的叮囑。

「好,您放心。」不待鐘御麒回答,曲流光已乖順的點頭,葉溪樺憐愛的拍拍他。

曲流光雖然剛剛才知曉自己與麒麟族的淵源,卻對眼前的老者相當有好感,語氣親暱,反而鐘御麒顯得侷促不安。

「小光,阿麒他只是因為誤會,才設局讓你被鮫人抓走,你能不能別跟他計較?」葉溪樺見狀忍不住替鐘御麒打圓場,為難的問。

「沒問題…」曲流光回以溫和笑容,話未說盡葉溪樺懷裡便發出一陣尖銳的鳴叫,眾人視線全集中過來。

葉溪樺緊張的從衣服裡掏出一枚小鏡,鏡面朝上置於手掌心,半空中浮現模糊的人影,畫面歪斜扭曲,裡面的人樣貌看不清楚。

「岳父大人!山腳下的人不知在搞什麼鬼!結界發出不尋常的聲音,御麒到底帶回麒麟膽沒?」畫面那頭的人焦躁的大喊,背後傳來陣陣猶如雷鳴般的轟隆聲。

葉溪樺見狀連忙吆喝鐘御麒展開傳送法術,凌霄等人匆匆踏進陣法,轉眼從秘境裡消失,周遭又復寧靜,葉溪樺與少年們怔怔望著虛空,為他們祈求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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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山溪谷.馮沐瑤等人被囚的小屋裡

馮沐瑤甦醒後得知自己被囚,試圖破壞牢房卻徒勞無功,眼睜睜看著武器被放在外面的通道上,卻怎麼樣都搆不著,氣急敗壞的砸門,鐵鑄的柵欄卻紋風不動。

「這到底是什麼鬼牢房!為什麼沒辦法施法術!」她握拳怒道。

要是能施法、能拿到武器,這種鐵柵欄算什麼?

體力甚至莫名其妙的慢慢流失,難不成這裡不單單只由石塊跟鐵柵欄組成,還埋了什麼法陣?馮沐瑤來回踱步,叨叨絮絮的低語。

「盟主,您想的我們全試過了,沒辦法出去的。」周末郎看馮沐瑤不肯死心,無奈的勸她不要浪費力氣,和妹妹一起靠在牆上保留體力。

他跟周霏霏比馮沐瑤更早被關起來,力氣消耗得更多,此時疲懶不已。

剛剛見到姚瓊姬一時怒上心頭,現在出聲都快沒力,更別提其他的。

「到底為什麼!武林盟總部半毀、墨飛被殺!這一切是怎麼回事!」馮沐瑤屈膝跪在地上,千般焦灼萬般憤恨無從宣洩,怒火奔騰掄拳捶地的吼著。

彷彿回應馮沐瑤的滿腔悲憤,通道另一側的小房間門扉開啟,一個男人緩緩走到牢房前,居高臨下冷眼鄙睨她。

「為什麼?馮盟主,妳的腦子可真不靈光,妳那盟主之位是怎麼坐穩的?武林盟跟我教本就水火不容,是妳跟姓冷的硬要簽和平盟約才搞成這樣,說來還是你們自己造的孽,怪誰?姓冷的小奴才也是咎由自取,誰讓他沒搞清楚自己的身分,教主的位子不適合他。」姚千重裝腔作勢的梳理他一絲不苟的頭髮,在三人面前拿出教主印信晃了晃,冷笑道。

「…姚千重!」馮沐瑤咬牙切齒,惡狠狠的瞪視對方,巴不得將他碎屍萬段。

「搞得冥界大亂有什麼意義啊!你才腦子有問題!你就為了那個位子讓姚瓊姬殺了墨飛?你們父女倆都一個樣,叛徒!」馮沐瑤一見到熾夜教印信,某個關鍵點突然打通,冷墨飛遇襲的原因水落石出,指著對方大罵。

姚千重不怒反笑,毒蛇似的冰冷目光閃過瑩綠光芒,緩緩彎腰與馮沐瑤對視。

「馮盟主,妳是不是忘了妳現在是階下囚?是不是忘了武林盟總部還有留守的人?妳想失去一切?」姚千重用好像在跟白癡說話的語調輕語,不耐煩的挑眉。

「卑鄙小人!」馮沐瑤氣得臉色發青,從齒縫中迸出明顯動搖的怒罵。

「喪家之犬的狂吠不足掛齒。」姚千重歡愉的大笑,踏出小屋外。

「…該死!」馮沐瑤緊握欄杆,氣得渾身發顫。

 

姚千重來到紮營地,熾夜教眾人見到他,上前恭謹的行禮。

「教主,有何吩咐?」一名相貌平凡的教徒殷切的問。

這名叫阿平的部屬,是姚千重近期從眾多教徒裡發掘出的人才,不但聰穎識時務,法術與武力都相當優秀,襲擊武林盟的計畫也是由他進行,成果相當出色,使得姚千重越來越倚重他。

不知為何此人竟只是熾夜教的普通教徒,大概是他太不起眼的關係?

這種人才現在才發現實在有點可惜。無妨,得到天下之後再提拔他就好。

「阿平,瓊姬在哪?」姚千重在心中盤算著宏大的企圖,淡淡問。

「跟陛下在營帳中討論婚禮細節。」阿平眼神飄向在旁巡視的烏羽衛們,刻意提高聲音,謹慎回答。

姚千重不以為然的挑眉,陰險的眼裡盡是鄙夷,卻不便開口抱怨。

不是要攻下烏山搶奪資源嗎?這緊要關頭還在做什麼啊?

要不是有烏羽衛以及各種利害關係交織,姚千重真想現在就處理掉燕孤星。

「…陛下這麼中意瓊姬,我這當爹的真是與有榮焉,你跟我一起去看看他們討論的結果。」他忍了忍,強壓不耐煩的心思,露出笑容輕快的說道。

阿平順從的跟著姚千重,瞇起的眼睛露出一閃而逝的冷笑。

這名叫阿平的男人,便是敖澹喬裝混進熾夜教的身分,對於燕孤星與姚千重將展開的鬥爭,他抱持看戲的心情,和公孫衍順水推舟的「攪和」,全然不顧兩面臥底的危險,只想尋刺激,樂此不疲得令人難以理解。

遠處轟鳴聲四起,姚千重停下腳步,疑惑的看去。

「那是什麼聲音?」

「是幫手,他和公孫衍在試著打破麒麟族的結界。」阿平笑容滿面的回答。

公孫衍的「藥」再次派上用場,喪失知覺後人體因為痛楚而啟動自衛行為的反應便會大幅縮減,一旦感覺不了疼痛便不覺得自己危險,往往會做出超越身體負荷的行動,特別是滿心急於復仇的敖烈,此時定是渾然不知的拿命在拚。

「打哪來的人?這麼有本事?」姚千重眼中露出見獵心喜的表情,急問。

敖澹沒有漏掉那一閃而過的神情。

「聽說是鮫人族少主,他帶著族內至寶定海珠來相助。」他故作神秘,低聲道。

「定海珠?!當真?」姚千重果然上鉤,蛇蠍似的陰險眼眸都為之一亮。

「若是得到此物,想再奪得麒麟膽便不是問題,到時候教主也不必再陪某人玩家家酒了。」阿平靠在姚千重耳邊,語帶奉承的低語。

「嗯,你先去盯緊他,別讓他離開烏山。」姚千重低聲囑咐,阿平恭謹的行禮,兩人分頭而行。

「唉…好忙好忙。」行至無人處,阿平抹去偽裝,露出自己的臉龐前去與公孫衍會合,腳步輕快語調愜意,像是去郊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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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山山頂

金色陣法流轉,鐘御麒帶著曲流光等人回到麒麟族中,守在烏山上的眾人見到外人,相當吃驚紛紛上前關切。

麒麟族為禦敵襲,除去山中迷陣與結界外,同時佈下了禁止傳送的法術,非本族人便無法以傳送法術入山,鐘御麒卻主動帶外人過來,莫非是被要脅?

「御麒,這些人是?」一名與鐘御麒長相神似的男人走上前,警戒的問。

他其實急著想知道鐘御麒到底帶回麒麟膽沒,卻不便在外人面前確認,只好耐著性子開口。

「爹,這位是山神凌霄大人、神木塵慕大人,以及曲淞龍之子曲流光,他們是來幫助我們的…」鐘御麒話還沒說完便天搖地動。

山谷間迴盪著玻璃碎裂的聲響,天邊落雷震震,烏山上設置的透明結界毀壞,跟著一聲震撼的長嘯,人未上山鋪天蓋地的落雷便先行發動攻擊。

「這幫賊人真是死纏爛打!麒麟膽呢?!」鐘父憤怒的咬牙,遠處漸漸傳來吆喝聲與炸裂聲,眾人穿梭在落雷間,他顧不得還有別人在場,向鐘御麒大聲喝問。

曲流光正欲開口說明,凌霄卻快他一步,擋在他身前將手中的黑杖擲向天空,驚天落雷紛紛集中於上,未待它落地,凌霄彈響手指,積蓄無數雷電的黑杖便猶如帶電的長鞭,橫掃整個天際,連拖帶拽的粉碎紛亂的群雷,飛往山下的方向。

遙看像放大幾十倍,放射著金黃光輝的黑杖消失在視線盡頭,世界彷彿瞬間靜止,緊接著便是火山爆發似的聲響與黑煙,吆喝聲變為混亂,眾人的目光全集中在凌霄臉上,目瞪口呆。

「因為一些緣故,麒麟膽目前無法歸還,老朽會助你們禦敵。」凌霄從容不迫的神態令人折服,鐘父尚未答腔,一道猛烈的藍光自山邊竄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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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間,公孫衍聽見刀刃落地的聲音,接著感到傷處被冰冷的手掌所覆,細密的法力源源不絕的修補起自己的傷口,他冷冷瞪著自己父親破碎的面容,卻沒能讀懂他心中所想,氣惱得罵了幾句髒話。

這都什麼破事!死都不允許?折磨人也要有限度啊!

公孫影充耳不聞,沉默而堅決的壓著想掙脫的兒子繼續醫療。

『…你給我待在這裡好好反省,想通了再放你出來。』過了片刻,公孫影冷漠的聲音如此說完,便頭也不回的踏出地牢。

公孫衍根本不稀罕繼續苟活於世,他知道自己的父親所謂的「想通」,就是要他接受命運安排,要他順從的烙下那該死的咒式,他死都不要。

他的刀子被收走,腰帶也被拿下,全身只剩件一扯就會碎的單衣,就算要勒死自己也辦不到,他狠下心朝牆壁迎頭撞去,就盼著能結束生命。

然而公孫影像是猜透了兒子會做的任何舉動,整座牢房竟被某種術式籠罩,不管往哪裡撞都像撞在海綿上,別說死,連擦傷都無法造成。

絕望與長年的痛苦在他心中爆開,公孫衍躺在地上癲狂的縱聲長笑。

--如果這世界只是要他有如家畜一樣活著,不如毀滅吧!

笑著笑著聲音漸漸微弱,他抹去血汙與汗漬,凝視著舉在空中的手半晌,脫力的任由它摔在地面,再也不願意起身。

不吃不喝,總有死的那天。

結果他最後的希望也被掐滅,公孫影每天都帶著好幾個人來灌他食物。

他就是為了自由、為了尊嚴,才在這裡抵死相抗,自然無法忍受這種屈辱。

幾次後他就主動進食,卻依然不接受烙下咒式。

公孫影當然可以硬架著他烙下咒式,但偏偏那個咒式若本人沒「同意」,當場就會爆體而亡,這自然不是他所樂見之事,公孫衍抓著這點與其僵持,竟然就這樣被囚禁了許多年,生不如死的他因為憂憤白了好幾撮頭髮。

 

某天,一個同僚出現在他眼前,向他通知公孫影殉職的事,早已心如死灰的公孫衍只是靠在牆上,冷冷哼出鼻息不予置評,等對方離去。

那男人卻把牢房打開了,還伸手作邀請的動作。

公孫衍愣怔半晌,不明白對方葫蘆裡在賣什麼藥。

『嗯?你不是想自由嗎?』男人歪頭,疑惑的朝公孫衍問道。

公孫衍千頭萬緒卡在腦裡,久久沒運作的頭有些暈。

但他仍未反應過來,身體已經快一步行動了。

公孫衍幾近踉蹌的衝出牢房,跌跌撞撞的往台階奔跑,推開地牢大門的那瞬間,整片璀璨夜空映入眼簾,猶如諸神的珠寶盒被打翻,耀眼奪目得驚心動魄。

多年未曾踏在天空之下的公孫衍愣怔的瞪視星空,彷彿想與之融為一體。

後面的同僚慢吞吞的踱步而出,站在他身側靜靜的看著他的臉。

公孫衍察覺對方目光,有些尷尬的拉回視線,他與他隔著面具對視。

『…你盯著我幹嘛?』公孫衍看不到對方的表情,侷促的問。

同僚停了很久,似乎有些語塞,過了半晌,才慢吞吞的啟唇。

『…你快走吧,陛下是要我來帶你回去接任首領之位的,若你不從便要殺了你。』

同僚淡淡的語氣卻讓公孫衍一口氣憋在胸腔,說不出話來。

他雖說要死,卻不是真的想死,只是如果要被眷養著活下去,還不如選擇自由的死去,既知無法逃出牢籠,他也放棄掙扎,寧願在牢房中腐朽。

--為什麼不乾脆在牢裡就殺了他?幹嘛放他出來品嘗這片刻的自由?

才剛剛嘗到一點自由的滋味,教他如何從容赴死?

『…這時候又想到我了?當初不是巴不得我死?現在又要用哪條罪名殺我?』公孫衍停了很久,滿腦子思緒亂糟糟的,已經無力憤怒,乾啞的問道。

『沒辦法,因為除了公孫首領跟你以外的人,無法勝任烏羽衛首領。你不知道公孫首領以前到底費了多少口舌,才讓陛下點頭不殺你的嗎?』同僚聳聳肩,不以為然的回答對方前半句的問題。

公孫衍聽了完全無法感動,心累得說不出話來…這「父愛」他不需要。

他只覺得束縛自己的枷鎖更沉了,重得令他難以喘息。

難道父親以為,這樣我就會認為他是對的嗎?可笑至極!

『至於罪名,是因為公孫首領沒能拿到麒麟膽,還拉著部隊陪葬。要你這兒子受刑,好讓其他人徹底了解任務失敗的下場,因為公孫首領的屍首沒領回來。』同僚停了停,慢吞吞的繼續解答後半句。

公孫衍聞言有如五雷轟頂,腦中的某根弦斷了。

--我父親一生克盡職守的為你賣命,為了你中的毒四處奔波尋找麒麟膽,結果到死都換不到你半句獎勵,你不只讓他曝屍在外,甚至還要連坐責罰親屬?

你究竟以為你是誰!!

--現在又要我從「死」跟「當走狗」當中選一個?!

真的以為你是上天,可以踐踏部屬的努力,操弄每個人的生死嗎?!

公孫衍五官因為憤怒扭曲,按著臉用力喘息,卻壓不住憎惡。

『…我想把一切都摧毀殆盡,扭曲的朝廷、扭曲的烏羽衛…全部都毀掉!』

齒縫間迸出大逆不道的發言,公孫衍毫不在乎面前的同僚有沒有聽到,滿腔怒火與怨恨燃燒著他被折磨多年的心靈,如果怨念能夠化為能量,他現在就可以毀了整座宮殿,可惜沒辦法。

公孫衍怎麼說都是由公孫影帶大的「烏羽衛」,冷靜下來後他腦子開始思考要如何避過這一劫,既然決定要摧毀他們,由內而外擊潰肯定比較快…

他目露凶光的將視線轉回同僚身上,殺氣縱橫。

把他弄得半死不活無法出聲,然後跟他對換服裝讓他上刑台,反正戴上面具燕孤星那白癡也不知道誰是誰…

公孫衍步步逼近,那名同僚卻像在狀況外,悠閒的看著對方,直到公孫衍已經近得能碰到他面具的距離,才慢條斯理的舉起手。

「你不覺得奇怪嗎?照戰力來看,你是烏羽衛中數一數二的好手,為什麼只有派我一個人來抓你?」同僚冷靜的提問。

公孫衍停下動作,這問題雖突然,卻是很重要的事,只是他剛剛全沒注意。

押解死刑犯怎麼可能只有一人?何況對方不但沒上鐐銬,也不是手無縛雞之力,就不怕聽到要處刑逃跑嗎?若讓人犯跑了,可是同罪。

同僚突然伸手往衣襟裡探去,公孫衍連忙做防禦姿勢,同僚見狀停下動作,意味深長的看著對方,突然笑起來。

『我看你之前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沒想到還會防備別人啊?』

『…閉嘴,你想幹嘛?』長年的習性豈是這麼簡單就能抹滅掉的?公孫衍一時語塞,只得強硬的繼續話題。

同僚舉手作投降狀,向後退了兩三步,才重新自懷裡拿出東西擲給公孫衍。

公孫衍俐落接下,盯著手中的東西不知該作何反應。

手中是一副沾滿鮮血與殘肉的青銅面具,與一卷陳舊的羊皮卷軸。

『我才剛從別人臉上扒下來的,還來不及清洗,你將就將就吧。』同僚的臉被面具掩蓋,公孫衍不知道他是什麼表情,更不懂他到底有什麼打算。

…意思是,他不惜抗命也要救我?

--不對,他怎麼有辦法違抗咒式?

還有,光是給面具無法改變「需要一個囚犯受刑」的事實啊?

這羊皮卷又是什麼?

公孫衍混亂不已,抓著面具與卷軸,杵在原地出神許久。

『你不是要毀滅朝廷跟烏羽衛?還是你要放棄?』同僚不見他有任何動作,歪頭不解的問。

公孫衍茫然的抬頭,死盯著對方面具,腦子仍然渾沌不清。

…所以他剛剛把自己憎惡的低語聽得一清二楚,卻仍然打算放任?

「烏羽衛」當中的一員怎麼會有這樣的人?他們不是都愚忠得有病嗎?

--而且,他的話聽起來似乎還有打算要奉陪的意思?

『…為什麼幫我?』公孫衍喉頭卡得死緊,將糾結的疑惑乾啞的道出。

同僚又盯著他的臉看,星芒閃爍似乎隱約能自面具縫隙裡看到同僚的眼睛。

公孫衍看不懂對方眼中的情緒,但烏羽衛殘酷的訓練下,他們的本能都非常強大,他明顯察覺到對方絕無害己之意,便默默的戴上面具。

『你大概有一堆問題想問,有空我再慢慢告訴你,現在當務之急就是洗去你的罪責,羊皮卷上紀載的東西記熟,等等讓我去跟燕孤星說話就好,你什麼都別說,我打暗號時你再配合我。』同僚移開視線,轉身踏出步伐,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

公孫衍展開羊皮,細看之下不由得大吃一驚。

--上面竟清楚詳述了燕孤星所中之毒的成分、以及抑制之方!

『你…當年是你下毒的?!誰指使你的?』公孫衍拉住前方的人,震驚的喝問。

同僚輕聲笑笑,悠哉的晃動手指,湊到公孫衍耳邊細語。

『下手的是我,但我只是奉命行事,難道你還想抓我正法?』他笑。

公孫衍默然無語,更覺得一切可笑至極。

烏羽衛強大無倫,是冥界集團中數一數二的佼佼者,倘若齊心向外冥界版圖早已盡納入帝王之手,可惜他們卻分崩離析,每位皇子都有自己的人安插在內。

各個派系明爭暗鬥,有人同時還隸屬兩方以上的陣營,若非公孫影與曲淞龍皆對帶領部屬有兩把刷子,萬不能將一群散沙整得讓冥界人聞之喪膽,當然風險亦極高,稍有不慎就會被暗殺或使絆子。

(躲避陰招與暗算這方面反而是公孫影較強,曲淞龍得到首領之位會過得比公孫影辛苦就是因為如此。)

眾皇子只餘燕孤星獨活,現在追究下毒之人已經毫無意義。

公孫衍疲倦的嘆息,默默將卷軸收起。

『…你是要我用這個藥方「將功贖罪」?』他淡淡問。

『對一半,這個東西還能讓你達成你要的目的。』同僚維持他一貫的緩慢語調,開始向公孫衍講解。

卷軸上所記載的毒普天下只有麒麟膽能解,而那抑制的藥方,只要在煉藥過程中加入法術,便能產生別種效果。

這「藥」依賴性極重,服用過度後會漸漸喪失心性,特別是原本就暴躁狠戾的人,其藥性會更顯著。一旦日後催發法術便會狂暴化,服藥時間拖得越長狂暴化的程度會越發猛烈,甚至會脫離人形外表,除非死亡否則會破壞眼前所見之物直至力竭。

『如何?不賴的東西吧?不必大費周章也能除去你想毀滅之事。順道一提,陛下還是你計畫的一大功臣呢。』同僚歪頭,邀功似的說。

公孫衍本想問對方後半句是甚麼意思,接收過多訊息以致有些卡住的大腦終於清醒,靈光乍現得出解答。

烏羽衛被下了服從咒,所有人都跟燕孤星有連結,燕孤星中了什麼咒,他們就會被牽連,假使催發燕孤星身上的毒咒,他們也會連帶催發。

簡而言之控制住燕孤星等於控制住烏羽衛、摧毀燕孤星等於摧毀烏羽衛!

公孫衍激進狂躁的邪氣讓他嘴角止不住上揚,沒想到「捷徑」就在眼前!

他瞥向身前的人,亢奮的殺意又因困惑縮減。

『…聽起來你早就計畫很久了,為何?』公孫衍冷靜而不解的問。

『有空再告訴你,再不加快腳步到時又要挨罰了。』同僚仍不回答他的疑問,只催促道。公孫衍不知道對方為什麼只要一問到他為什麼幫自己,就必定會岔開話題,莫名其妙的隨他邁開步伐。

『…至少該告訴我名字吧?』公孫衍無奈問道。

『鮫人族.敖澹。』同僚拿下面具,輕聲笑答。

多年過去,敖澹始終未向公孫衍說清楚幫他的原因,他未能全心相信他也是因此。

後來敖澹是如何說服燕孤星、他們如何走到這天,公孫衍已經記不太清楚。

他只知道,塵埃落定之時,所有事物將會歸於平靜,「自由」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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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關係很差?」公孫衍明明聽說兩人是兄弟,但他怎麼看都覺得兩人間的氛圍糟糕透頂,沒忍住疑惑,不解的多問。

「…嗯~大概吧,從前我跟他就不對盤,我老想不通他怎麼有辦法成天窩在深海裡,他滿腦子都是鮫人族的事,是個無聊透頂的傢伙。」敖澹沉默幾秒,將手背在身後,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與公孫衍並肩而行。

「如果是那樣,奇怪的是你吧,以優先順序來看,你應該要比他更在乎鮫人族的事不是嗎?前繼承人。」公孫衍知道這是家務事,但這種態度實在欠人戳。

你這個鮫人族的說這話都不會臉紅嗎?

「哈哈,是這樣嗎?我真慚愧~」敖澹嘴巴這樣說,語氣聽來卻全無反省之意,就算藏在面具下,公孫衍依然知道對方此時肯定滿臉敷衍。

他們只是合作關係,對方的私事跟自己無關,公孫衍也懶得再多說。

過不多時,兩人來到紮營地遠處的一座小瀑布旁,確定周遭無人便開始談論正事。

「你確定他帶了定海珠來?」公孫衍靠在岩壁旁,壓低聲音問。

「嗯,就是他額頭上那顆瑩藍的晶球,本來不是鑲在他額頭上的,那瘋子為了打贏曲流光過分使用,就變這樣了,真不明白他在想什麼。」敖澹拿下面具稍作喘息,撿起碎石隨便亂丟,天空青的眼睛不時飄向公孫衍。

「…你記得我們打算殺了他,奪走定海珠吧?」公孫衍抓不準這個人的想法,沉默的盯著他的身影,還是很懷疑對方到底有沒有把正事放在心上。

或者…他另有打算?想到此節,公孫衍心中升起些微警戒。

大家都是在黑暗中掙扎的卑劣分子,何時會被背叛沒人知道,從詭譎的皇宮到互撩陰招的烏羽衛,公孫衍自小到大就是這樣活過來的,而今他已無法用正常人的思維做事,就算他曾經救過自己一命也不能放鬆戒備。

若不時時提心吊膽,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我記得啊,反正這樣下去他也活不了多久,早點送他上路,也是我這個做哥哥的責任嘛~」敖澹轉頭,對公孫衍露出純粹卻黝暗的邪笑,平靜的說出駭人想法。

「你們不只關係很差吧,你擺明了想殺他。」公孫衍不知怎麼,毫不訝異,暫且放下心中的疑慮。對方但笑不語,算做默認。

「曲流光何時到烏山?話說回來,你是怎麼在山神眼皮子底下,調察曲流光動向的?」公孫衍不追問他的過去,但對於敖澹如何辦到這麼高難度的探查很感興趣。

「沒什麼了不起的方法,不過是在他被人襲擊的時候,讓他把我的蜘蛛吸進去罷了。」敖澹掌心朝上,紫色法力湧動,從指尖幻化出幾隻微小到幾乎看不見的小蜘蛛,心情愉快的向公孫衍講解。

曲流光再厲害,打鬥時總要吐納吧?山神眼光再利,總有眨眼時吧?

那些夾帶了他意識的蜘蛛被曲流光吸進肺裡,敖澹能憑此知道曲流光人在何處,甚至能了解他目前的狀況,此術跟普通監視不同處,就是「由內而外」監視對方,所以極難察覺。

「我家蜘蛛很有用吧?可下咒、可監視,是不是很厲害?當年曲松瀧叛逃出宮時,還靠牠們幹掉麒麟族的人過呢。」敖澹幾乎是以憐愛的眼神,看著指尖的紫色小蜘蛛自讚道,公孫衍不予置評。

「話說回來,真虧那白癡當年有辦法打敗其他皇子,難道皇室的其他人沒長腦子嗎?凶狠狡詐的四皇子這稱號到底怎麼來的?就他那德行,我真是不敢相信。」敖澹收起蜘蛛,拳頭抵在下巴,歪頭語帶戲謔的笑。

烏羽衛的人泰半都是承襲家族傳統接手祖先職務、或是被脅迫不得不加入的人,只有他加入烏羽衛不過是為尋刺激,所以此時才會有這番不敬的疑問…準確來說,這個疑問早就以發牢騷的形式出現好幾次。

「他也知道本來不是這麼蠢的,自從壓在樑下被救出來後,人就變成這樣,隨他去吧。」公孫衍聳聳肩,不予置評。

 

燕孤星確實曾有陰狠狡詐的時期,在眾皇子奪位時,他的確是當中最不好惹的人,但自從洛展鴻砸毀宮殿,燕孤星被壓在樑下動彈不得整整三天,經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煎熬,與被救出後發現毀容與功力全失的絕望後,整個人變得暴躁失控,終日死死握著事實上早已蕩然無存的權力,人也因毒物的摧殘越來越癲狂,最終扭曲成現在這樣,實令人唏噓感嘆。

「唉,就說我能摸魚就摸了嘛,太久以前的事我懶得記。」敖澹嘻皮笑臉的斜靠在岩壁上,與公孫衍只有一臂之距。

公孫衍無言以對的看向敖澹,他裝作沒發現對方的無奈,繼續話題。

「話說你還真能忍,不是早就對他恨之入骨了嗎?」

公孫衍聞言身體為之緊繃,腦海裡回憶起久遠的往事,冷冽殺氣外露,一時無話。

「對了,這幾天我做的那法術運轉得如何?熾夜教的人進去後的狀況如何?應該沒人能脫困吧?那可是用我們鮫人族的法術改良的,我想效果應該不錯才是。」敖澹笑笑的打斷公孫衍的沉默,輕聲問。

「嗯,多虧這個陣法,抽血煉藥方便多了,你那秘方挺有效的。」公孫衍從回憶中抽離,答道。

他為了煉藥必須抽取許多血液,每次都得大費周章的搞很久,常常為此被燕孤星發脾氣,現在可以省去大把時間,真是幫了他大忙。

「那就好,他都有好好喝下?」敖澹歪頭問。

「嗯,他離不開那藥,不用擔心。」公孫衍為求萬全,每天都牢牢盯著燕孤星喝下,放心的保證。

「虧你爹那麼效忠他,你還真下得了手?」敖澹饒富趣味的看著公孫衍,笑問。

「哪有什麼下不了手?我要讓他嚐嚐被迫聽命的滋味。」公孫衍語帶憤恨的咬牙,陰惻惻的低語。

給燕孤星的「藥」,說是能抑制毒性,其實不過是讓他失去知覺的毒藥罷了,燕孤星的毒沒有半分被抑止,只有越滾越猛的侵蝕性。

哪天若公孫衍要他死,燕孤星就絕對活不下去,但那不是他想要的最終目的,跟死亡相較,燕孤星現階段受制於自己,對公孫衍的意義更為重大,用處更多。

「你真的這麼怨恨他?起因是從烏羽衛落敗曲淞龍,整營的人因此受罰那時開始?還是更後面的事?」敖澹語帶笑意,問得平淡。

公孫衍聞言,面具下的表情變得猙獰無比,無數回憶隨著沸騰的怨恨翻湧。

--父親一生忠於皇族,卻僅僅因為落敗於曲凇龍,便受盡刑罰以示懲戒。

不只被剝奪首領之位、喉嚨幾乎被弄啞、眼睛傷得只能見到模糊的人影、鼻子被割去、五官全毀,卻執迷不悟的繼續效忠於燕孤星…而到死也沒能換得一聲嘉獎。

--而其餘烏羽衛的同僚,跟他父親同樣痴狂,在火海中拼命搜救燕孤星,沒日沒夜的救治他,卻換得性情歪扭的皇帝辱罵…以及用燒紅的青銅面具烙在臉上的責罰,終生再也吃不了固體食物,飽受摧殘的身心卻仍然執拗的侍奉燕孤星!

烏羽衛們已經喪失理性與情感,只會聽從「上級」命令,這樣的人生還有何意義?

公孫衍無法理解,也不願理解…既然你們這麼喜歡當皇帝的殺人傀儡,那就這樣吧!等到燕孤星上路那一天,我也會讓你們陪他一起去!

公孫衍想要的,只有毀滅。

他要摧毀「令他此生煎熬的朝廷」,即使前方是虛無終焉在等他,也無所謂!

「你的臉倒是沒毀掉,難不成是跟我一樣,在要受罰時偷溜,奪走別人面具後再悄悄溜回烏羽衛中?」敖澹趁著公孫衍再次走神之際,移開他臉上的面具,盯著他的臉看了看,嘻笑道。

「…不要一直拿我的面具,你明明早就知道理由,幹嘛總問一樣的話?是我父親掩飾過去的,為求保險嗓子跟手臂的傷也是故意弄的。」公孫衍搶回面具重新戴好,冷冷回答。動不動就拿別人的面具,吃飽太閒嗎?他不悅的想。

「我只是想考驗你的記憶力而已。」敖澹也不知是真沒察覺對方的情緒還是在裝傻,突然莫名其妙的胡扯出奇怪的回答。

說什麼鬼話?當初面具還是你塞給我的,是誰的記憶力有問題?公孫衍腹誹。

「…你為什麼要幫我?」沉默半晌,公孫衍忍不住問。

他捉摸不透這人到底想要什麼,對敖澹而言,這天下似乎可以來去自如。

剛剛「偷溜」二字說得輕巧,但實際上烏羽衛哪裡是能如此隨心所欲的地方?

連曲凇龍都無法全身而退,難道他的實力真有如此強大?

「又來了~你自己還不是一直問同樣的問題。」敖澹聳肩。

「我喜歡混亂,而你似乎是最能引起風浪的人,幫你似乎挺有意思,理由就這麼簡單。」他仍掛著一貫的笑臉,看似親和卻抓不清真意。

公孫衍並不全心信任他,但至少現階段仍屬同一陣線,姑且抱持著觀望的心情。

「…行吧,暫且維持現狀,若是哪天你要背叛我,至少讓我死得痛快點。」

聽到對方擺明沒有全心信任自己的話,敖澹不以為忤,揚起嘴角。

「這話我直接還給你,你不要背叛我就感恩戴德了好嗎?」他輕快的笑起來。

「你查到姚千重究竟在練什麼功夫了嗎?」公孫衍聳聳肩不予置評,又問道。

「沒啊,那傢伙保密得要緊,混進熾夜教好一陣子了,就沒聽到什麼風聲,只知道他每隔一段時間功力就會不明原因突然飆升,我是不是應該想辦法去跟姚瓊姬套好關係?說不定她知道細節。」敖澹伸手抹臉,當他放下手,已變成截然不同的樣貌,怎麼說好…就是平庸得難以形容,很難留下什麼印象,包括鮫人族的特徵:耳邊的魚鰭跟臉上的鱗片也一併消失,完全是不同的樣貌。

(他在烏羽衛中時為免引人注目,有將耳朵變化得跟一般人一樣,戴上面具也看不見臉上鱗片,除去公孫衍沒人知道他是鮫人族。)

「每次看你變臉,都覺得像在捏黏土,跟姚瓊姬打交道可得當心點,我認為她答應嫁燕孤星有其他意圖。」公孫衍笑了笑,叮囑道。

「…早知道就晚一點再讓你拿回面具…」敖澹盯著公孫衍,小聲嘟嚷。

「什麼?」公孫衍沒聽清楚,不解的湊近。

「沒事…我的『兩張臉』她都沒看過,她不知道那是我,如果這樣還能猜出我是誰,我還真服了她。」敖澹迴避公孫衍的視線,換下烏羽衛的紅黑長袍,連同面具一起塞給公孫衍,低著頭停了幾秒。

公孫衍疑惑的看著敖澹的小動作,尚未出聲敖澹便已恢復如常,抬頭對他嘻笑。

「對了,你可得想好要如何對付山神凌霄跟神木塵慕,要是莽撞的打過去計劃就會全部夭折,人家可是一巴掌就能弄死我們哪。」語畢,他腳步匆匆的離去。

公孫衍面色凝重的目送敖澹,瀑布水濂飛濺,他看向手中的東西,腦海中往事再次翻湧,久久無法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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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羽衛驍勇善戰,卻在很久以前就喪失了自己的意志,公孫衍與敖澹雖是主謀,起因仍是燕孤星造成。

這個腦筋不正常的人早在很久以前,就因為曲淞龍叛逃事件,擔憂自己哪天再次被背叛,要求所有殘餘的烏羽衛在身上烙下咒式,必須到死都要盡忠,不能讓他受到半點傷害,否則就會粉身碎骨當場斃命等等…總之就是無理取鬧的鬼東西。

公孫影跟其他烏羽衛的人竟然還依令行事,公孫衍對此相當憤慨,甚至誓死抵抗。

當時負責烙下咒式的是公孫影,即使平日如何殘忍奸險、如何愚忠痴狂,他仍有一絲憐子之心,看見公孫衍架在脖子上的刀已經切進肉裡,迅雷不及掩耳間他已奪下刀刃,氣急敗壞的怒罵兒子的頑劣。

血淌了半個身體的公孫衍,維持跪姿冷冷笑了。

『…那就讓我死在陰冷地牢中吧。』公孫衍怨憤的低語。

明明只差一點就能直接割破動脈,這世界就是不肯讓他如意嗎?

『不成材的東西!我們世世代代都服膺於朝廷,你到底想怎麼樣!先前已經讓你避過面具烙臉之刑了,這個咒式又是哪裡不合你心意!』公孫影破敗的五官因為憤怒更加歪扭,在公孫衍眼裡,自己的父親扭曲的性情,恐怕不比燕孤星輕。

『哪裡不合意?你問我哪裡不合意?』公孫衍任由鮮血繼續淌落,雙眼流露出癲狂的神采,放聲狂笑彷彿聽到世間最有趣的笑話。

『沒有一件事讓我滿意!我想要自由!只想自由!不然就讓我去死!』公孫衍笑得聲嘶力竭後,用盡全力將滿腔憤恨盡數傾出,幽暗的空間裡滿是回音。

相對無言,空蕩蕩的地牢除了火把燃燒聲,靜得像灰塵落地都能聽見。

『…一日烏羽衛,終身烏羽衛,你不知道叛逃者殺無赦嗎?躲得了一時,躲得過一世嗎?曲淞龍仍在誅殺名單上,待人手充足訓練完畢後,絕不會留他活命,你想要那種結局嗎?』半晌,公孫影的聲音低沉而冷淡,平板的問。

公孫衍從鼻腔噴出發自內心的冷哼,盯著公孫影手中仍在滴血的刀刃,伸長脖子做引頸就戮之姿,不再多話。

公孫影簡直快被活活氣死,狠狠賞了這敗壞家族名聲的蠢材巴掌,公孫衍本來就因血流過多與情緒激動有些脫力,此時自然禁不起這掌,順勢倒在地上。

反正這傷勢若不治療,過一會也會死,總之他不要再過這種受制於誰的日子了。

生死交關間,公孫衍血肉模糊之際,竟隱隱勾出清晰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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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衍默默退出營帳,向不遠處的溪谷走去。

順著山壁小路往東,便會接到崖邊,溪谷裡滿是雪白的鵝卵石,公孫衍俐落的躍下,抓住岩壁突出的幾節樹根與石塊,三兩下翻到谷底,省去走緩坡所需的時間。

此時並非雨季,水流平緩細小,水道邊的岩地刻上血紅陣法,內部倒臥著幾十個面無血色、虛弱萎靡的人,眼神空洞茫然,對於周遭的變化毫無所覺。

血色陣法猶如鳥籠囚住陣中人行動,倒臥在地的人身體上都有一道道形似鎖鏈的紋路,發出悠悠微光,緩慢且毫不止歇的抽取血液,順著陣法流轉,陣外的一個瓷缸漸漸盈滿,公孫衍對著瓷缸扔下許多藥草靈石。

鮮紅色的血水漸漸變得濃稠黝暗,發出難聞的腥味,放出紫光後最終慢慢沉澱回歸血色,公孫衍查看片刻,確認沒有出錯便舀進竹筒轉身離開。

陣中已有數人斷氣,乾癟枯槁如木乃伊的身體被熾夜教白色制服蓋住,宛如壽被。

「過不了多久…」公孫衍隱藏在面具下的面容看不穿情緒,細碎的低語被風聲掩蓋,內容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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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谷另一側的小高台上有棟木造小屋,姚瓊姬抱著昏迷的馮沐瑤入內,裡面的人見到姚瓊姬與馮沐瑤,激動的起身,朝她們衝來。

一雙拳頭用力砸響面前的柵欄,周氏兄妹的怒容在幽暗光線中卻清晰無比。

「姚瓊姬!你對盟主做了什麼!把我們關在這裡打算幹嘛?!士可殺不可辱,快給個痛快!」周末郎凶狠的從柵欄中伸出手,怒氣衝天的吼。

姚瓊姬抱著馮沐瑤退後,冷澈的金瞳向通道盡頭的房間看去,面無表情的冷哼。

「你這妖女!盟主這麼信任妳,妳竟然這樣對她!妳有沒有良心啊!」周霏霏看姚瓊姬那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氣得連連頓腳。

「要怪就怪她自己笨,跟冷墨飛一樣蠢到沒藥救,安分點待著,自有你們派得上用場的時候,不要輕舉妄動,小心我們把武林盟的地皮掀了。」姚瓊姬美艷動人的臉上浮現冷笑,將柵欄的門鎖打開,把馮沐瑤交到周末郎手中。

周末郎火紅色雙目快要噴出火,咬牙切齒的瞪著姚瓊姬,很想當場將她大卸八塊。

「…妖女!」周末郎憤憤啐道。

為了武林盟內剩餘的部屬,他不能衝動,只得強行忍耐。

「我還有很多事要忙,你們就繼續浪費體力罵人吧。」姚瓊姬在牆邊扔下馮沐瑤的武器,不以為意的無視咒罵,淡淡走出小屋。

她望向一碧如洗的晴天,心情卻低落得猶如深沉暗夜。

妖女…姚瓊姬金色美目閃過片刻黯然,突然想到在鬼哭塚的那個人。

那雙如紫水晶般炫目的眼眸,委屈的抱怨自己不相信他,竊喜的看著自己沾附在他掌心的胭脂的他、毫無顧忌的把背後交給自己的他、沾附著他氣息的擁抱、以及蜻蜓點水卻炙熱的吻…姚瓊姬恍惚而疲倦的臉龐,浮起無奈的欣慰。

憂鬱的情感消散,彷似黑暗中出現光輝。

他不是陰險狡詐的邪教教主、她不是背信的妖女。

姚瓊姬如此堅信,等待著洗刷汙名的那天。

好不容易稍微放鬆的心情,踏上階梯走沒兩步,立刻煙消雲散。

「姚瓊姬娘娘,陛下召見。」公孫衍的臉雖被面具覆蓋,但他的破鑼嗓子實在太好認,姚瓊姬一聽就知道講話的是誰,妖冶的臉龐罩上一層嚴霜。

「公孫大人何必勉強?我知道你們根本不信任我,何不像之前一樣直呼名字就好?敖澹呢?半路上就說另有要務先走了,還沒回來?」姚瓊姬雙手環胸冷冷問。

「回來了,與新來的援手在陛下營帳裡議事。」公孫衍聳聳肩,對姚瓊姬的冷言冷語不予置評,動作卻擺明承認對方所言。

「新加入的人?是誰?」姚瓊姬眉頭微蹙,抑制焦躁的心情追問。

事情已經夠棘手了,又來個麻煩?

「鮫人族少主.敖烈。」公孫衍捏著下巴做思索狀,直勾勾的盯著姚瓊姬。

姚瓊姬知道自己稍有疏忽,但還在可修補範圍內,此時若像先前那樣,強調不要試探她反而更可疑,於是她佯裝沒發現,頂著相較之下更小的風險繼續問。

「敖?跟敖澹同姓?」她盡力讓聲調平穩。

「不只同姓,還是同族,他們是親兄弟。」公孫衍淡淡回答。

不問便罷,問了更是一頭霧水,但再繼續追問怕是真要露餡了,姚瓊姬只得作罷,反正到時候向燕孤星套出情報就好,那人頭腦簡單比較好應付。

「臨陣加入新人,妥當嗎?」她裝作失去興趣,敷衍的擺擺手走上階梯,朝燕孤星所在的營帳走去。

「他沒有編列在部隊裡,完成自己的事他會自行離開,雖是助力但整體而言有沒有他都無關緊要。」公孫衍跟在姚瓊姬身後,雲淡風輕的慢慢答道。

姚瓊姬這下更如霧裡看花、有聽沒懂,只能按兵不動見招拆招。

公孫衍無聲冷哼,微帶腥躁味的冷風自谷底飄來,彷彿預告血色的殺機。

等敖烈破麒麟族結界、與曲流光兩敗俱傷後,就不需要他了。

到時候,你這礙事的女人也別想活下去,所有雜質都要去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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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稍微回朔,幽海最深處的鮫人族聚落

離宮殿稍微有些距離的一處海底平原,敖烈抱著梳妝精美的敖黛羅漫步其中。

這裡遍地開滿發出微光的花,花色金黃呈圓球狀,一花兩葉,葉片呈海草綠。

它們錯落有致的平均分布在這塊平原,遠遠看去像是沉在海中的星星,被稱為星河花,敖黛羅非常喜歡這裡,常常拉著敖烈過來玩。

「黛羅…烈哥帶妳來賞花了,前陣子不是一直抱怨我都沒帶妳出宮晃晃嗎?妳看,星河花今年開得好美…」敖烈搖搖晃晃的走到花海正中央,再也支撐不住,無力的跪倒,海水中敖黛羅的衣衫緩慢的飄揚,猶如潮汐蕩漾,她的脖子圍著她最喜歡的絲巾,遮掩縫合後那道醜陋的傷疤。

敖烈放下懷中的少女,摘下一朵星河花別在她髮際,癡癡看著她猶如沉睡般平靜的面容,為她撫平衣衫皺褶,他只剩一隻手,動作緩慢得叫人不忍。

他耳邊幽瑩藍的魚鰭變得蒼白,慘澹而憔悴的面容漾著死氣,白金色的瞳孔晦暗空洞,血珠滾滾而下被水流帶走,敖烈怔怔出神,忽然喘不上氣猛烈咳嗽,周遭的海水頃刻間染成一片暗紅。

「嘖嘖…人不人鬼不鬼的,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你的左手呢?」一個涼涼的聲音驀然出現,敖烈一驚連忙轉身,見到面前的人卻愣在原地。

面前的男人剪了俐落短髮,髮色是海水藍,瞳色是天空青,與自己相似的五官精緻,明明在笑卻冰冷無比,眼睛下方的紋路形似冰晶,恰恰與他相反。

他穿著紅黑色長袍,外罩一件不知是哪個集團的白衣,隨興的以食指轉動繩標,戲謔的看著敖烈。

「…敖澹!」敖烈錯愕的喊。

「好久不見,想不想我?」他揮揮手,故作親和的笑道。

「幾十年前你不肯繼承父親的位子,拿走族裡好幾本秘書就人間蒸發,事到如今你還有臉回來!前幾天的祭祀大典為何不來?!」敖烈見他那副不當一回事的散漫樣子,怒氣衝天的撲上前,揪住他的衣襟吼道。

「回來拜他做什麼?你忘了你們做過什麼好事嗎?」敖澹反手揪住敖烈的衣襟,臉上笑容不減但更加冰冷的反問。

「是你犯錯在先!過這麼多年還搞不懂嗎?」敖烈怒不可抑,揮拳向敖澹臉上招呼,本就受傷的身體與耗弱的心力,如何承受得住這樣忽高忽低的情緒波動?

拳頭未接觸到對方分毫,敖烈口鼻湧血,咳到快要斷氣。

敖澹低頭看他,眼底深處毫無半分同情,他推開敖烈,朝花海中的敖黛羅走去。

「…成天守在這黯淡無光的深海裡,你不覺得人生很沒意思嗎?」敖澹自言自語,也不在乎敖烈是否回答,口吻平淡得像在談論晚餐菜色。

「這驕縱的女人也有這麼安分的時候啊?」他彎腰捻起敖黛羅髮際的花,語氣平靜碾碎花朵的手法卻毫不留情,金黃色的花瓣隨海流遠去,他笑容滿面的欣賞微光消失於黝暗遠方,不再管地上的人。

「我知道你恨她,但她都已經過世了,別再罵她!」敖烈拖著虛弱的傷體,移到敖黛羅與敖澹之間,不讓對方再次靠近。

「罵?我只是陳述事實而已,她不驕縱嗎?」敖澹冰冷的眼眸中不帶一絲起伏,與敖烈直直對視,反問道。

「若她驕縱,你又算什麼?鮫人皇族之恥!」敖烈執拗的維護妹妹的顏面,縱然她已香消玉殞,仍氣憤難平的回罵。

敖澹臉上笑意仍然未減,身周的冰冷寒意卻越發嚴峻。

他慢吞吞的彎腰,一句一頓的淡淡開口。

「皇室如何?多尊貴?你們害死我的人,一個什麼錯都沒犯的人,有什麼好自傲的?」他極輕極慢的話語卻飽含怨恨,幽幽問。

「沒犯錯?一介賤民勾引皇子,沒犯錯?」敖烈面對撲天殺氣,不以為懼的冷笑。

「勾引?!賤民?!我們沒做傷天害理的事,就只是相愛!算什麼錯!你們就因為這樣逼死人!這就是皇族風範?!」回憶起心碎的往事,敖澹拳頭緊握幾乎要當場爆發,青筋暴跳只差一步就要出手。

腦海中忽然閃過某人的臉龐,敖澹立即克制衝動,強逼自己冷靜下來。

現在不是時候,他得完成自己的工作才行。他在心中對自己說道。

「你到底是回來幹什麼的!算舊帳?!」敖烈以為對方會動手攻擊,沒想到等了片刻卻不見對方出手,煩躁的吼。

「…這麼多年沒見,你連聲哥都不叫,我真傷心。」敖澹強壓怒火,裝腔作勢的作感傷狀,敖烈啐了一聲,顯然不相信對方有半點真情。

「既然你這麼冷淡,我也不跟你閒話家常,開門見山的說…我要定海珠。」敖澹不屑的聳聳肩,淡淡說道。

「你說什麼?!鮫人族的聖物,怎能給你這個被放逐的人?!」敖烈瞳孔驟然放大,不可置信的拒絕。

「唉,我也很無奈,可是有個叫曲流光的…」敖澹露出為難的表情,抱著手臂慢悠悠的「煩惱」。

「你再說一次!曲流光!?告訴我他人在哪裡?」敖烈聽到仇人的名字,像被電到一樣,激動的撲上前抓住敖澹的手臂。

「怎麼,你認識?」敖澹皮笑肉不笑的歪頭。

「他就是害死黛羅的人啊!告訴我他在哪!」敖烈幾近癲狂的激烈搖晃敖澹,如欲噴出火花的白金色瞳孔被仇恨蒙蔽,沒有發現事情好像哪裡不對勁。

「我可以告訴你,不過你要幫我一個忙。」敖澹抿唇微笑,看似人畜無害的回答。

「…定海珠不能給你!」敖烈仍有最後的底線,強忍快潰散的理性,堅決道。

「好吧,那就退而求其次,你帶著定海珠上岸來幫我的忙,事成後我就告訴你曲流光在哪,咱們兩不相欠,可行?」敖澹無可奈何的搖搖頭,極其勉強的「妥協」。

敖烈知道對方如果不肯說,就是撕破他的嘴也絕不會吐露半點消息,說不定還會出於惡意,反過來幫對方隱蔽,只得答應他的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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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現在,燕孤星營帳中,敖澹與敖烈並排而立,敖烈不知道敖澹在外多年都在幹什麼、效忠於誰、要攻打誰,甚至冥界局勢如何等等…於他而言都是無關緊要的事情,他的目標只有曲流光。

但現在敖烈對於眼前的男人頗為不快…因為對方正用某種令人厭煩的眼神看他。

「…你就是他們說可以打破現狀的人?看起來病懨懨的還斷了一隻手,真的派得上用場嗎?」燕孤星用他半毀的容顏上下打量對方,口吻無禮輕慢,敖澹在面具底下嗤笑,趕在性子剛烈的敖烈發火前緩頰。

「陛下放心,等他稍作休息,就能立刻進入狀況,決不會有閃失的。」他上前一步,擋在敖烈身前,語氣懇切的說明。

倒不是怕這兩人起衝突掃到颱風尾,只是不願計畫變麻煩,到時候多忙一場而已。

「鮫人族善破結界,這人是鮫人族內第一破陣好手,只要…」敖澹話未說盡,公孫衍與姚瓊姬二人掀開營帳,走入其中。

燕孤星見到姚瓊姬的剎那,便將所有事情都拋諸腦後,撇開其他人,上前親熱的拉著姚瓊姬的手。

敖澹將臉轉向公孫衍,兩人隔著面具對視片刻,公孫衍將視線瞥向敖烈,又拉回敖澹臉上,輕微點點頭,沒有多說話。

敖澹藏在紅黑衣袍下的手在腿部輕敲幾下,似乎有些難耐的想打拍子。

敖烈沒有發現兄長的小動作,只是煩躁的看著直接撇下他不管的燕孤星。

「瓊姬,妳來了!這些天辛苦了,有好好休息嗎?我差人做了嫁衣,妳快來試試合不合身…」燕孤星一反剛剛的陰鬱刁鑽,亢奮的喋喋不休。

「陛下,您不是正在論事…」姚瓊姬輕輕掙開燕孤星的手,雙目低垂羞怯的低聲問道(事實上是為了掩飾不想與之對視的煩躁)。

「那些都不重要,我們的婚事才是最要緊的!來,嫁衣在屏風後面,妳快去試穿…你們還愣在這裡做什麼?公孫衍,他說要讓他先休息,你去安排。」燕孤星急躁的將剩餘的三人趕出去,拉著姚瓊姬往屏風後走,對部下的態度敷衍至極。

「…本人公孫衍,閣下這邊請。」一陣不存在的冷風無聲颳過,公孫衍乾咳兩聲,裝作若無其事的向敖烈抱拳。

他不願多做停留,趕緊將人帶出帳,以免主人又做出失禮之舉。

有新人加入時就不能收斂點嗎?一點大將之風都沒有,見到美人就那副德性,叫做下屬的人該如何是好?

公孫衍心中腹誹不已,感到滄桑與無力…更多是丟臉。

「鮫人族.敖烈。」敖烈總算見到正常人,原先陰鬱沉冷的面色稍緩,淡淡回道。

「敖公子一路奔波,等你充分回復後,其他的我們再詳談,稍後會派人送上餐點,現在就先稍作休息,有事找帳外的人吩咐就好。」公孫衍將敖烈帶去早先備好的空營帳裡,安頓完就和敖澹離開。

在走之前,敖澹還故作親暱的向敖烈揮揮手,被他直接無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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熾夜教總壇

馮沐瑤看著高懸於熾夜教入口處的人頭,心都涼了。

雖然血肉模糊看不清相貌,可那一頭銀髮…眼熟到不行。

冷墨飛的銀髮如裁下月光織就,放在一群銀髮人當中也顯得特別出眾,髮絲比絲綢還柔潤,摸上去甚至有流水穿過手中的感覺,被譽為天女的恩賜。

這麼搶眼的東西,就算不是熟識多年的馮沐瑤,也不會認錯。

馮沐瑤心神不寧,無法相信只分別兩三天,冷墨飛就被殺了。

跟她來熾夜教討公道的下屬們,盯著有如石像癡站著的馮沐瑤,不知如何是好。

「盟主…現在怎麼辦?」有人猶疑的問。

誰能想到陰險狡詐的邪教教主冷墨飛,就這麼驟然離世?

滿腔憤怒與怨仇無法排解,就像千鈞重拳打進棉花,無處宣洩。

怎麼辦?問我怎麼辦?我能怎麼辦?馮沐瑤渾身無力,雙眼劇烈游移。

是誰?誰能殺了這狡猾的臭傢伙?!就算整個熾夜教的人都叛變,墨飛不可能連脫身都辦不到,必是極為信賴的人暗算他。

--瓊姬姐姐?!

馮沐瑤腦海閃過一抹身影,隨即用力搖頭力求鎮定。

我在胡思亂想什麼?沒有證據怎可輕易懷疑他人?

「盟主,有點奇怪,我們來這裡有一會功夫了,熾夜教裡怎麼沒半點聲響?門口這裡通常都會有兩三個守門人,現在卻空蕩蕩的,莫非有詐?」下屬問。

「你說得有理,小心戒備進去探探。」馮沐瑤如大夢初醒趕緊發令,屬下們依言行事紛紛入內探查。

待人群散開,馮沐瑤躍上熾夜教入口的橫梁,取下那顆人頭。

血漬早已乾竭,褐色污漬黏附在被砍得七零八落的五官上,已經無法辨識原本樣貌,不知究竟有何深仇大恨,除了梟首還要毀損成這樣,看起來極為恐怖。

鐵銹味貫穿鼻腔,馮沐瑤輕拂那顆頭的髮絲,確認沒有弄錯…這真是墨飛的頭髮。

「那個臭美的傢伙…要是知道自己的臉變成這樣,一定氣得大罵…」馮沐瑤表情歪扭,不合時宜的露出奇怪笑容,蕩漾鐵鏽味的空氣滲進幾許鹹味。

冰冷雨滴無聲落下,馮沐瑤怔怔呆立,心中千愁萬緒難以理平。

「盟主…啊!」遠處突然傳來慘叫,馮沐瑤連忙將人頭擱下,飛身衝進熾夜教裡。

熾夜教的房舍蓋得雜亂無章,交錯的道路有的舖石板、有的卻只是泥地,以為能接到路上時卻發現自己踏到某間房的院子裡,很難找到筆直的前進方向。

馮沐瑤礙於職務不曾獨自踏進熾夜教,冷墨飛也沒有特別跟她說要走「青石板」鋪成的路,導致馮沐瑤連連闖進死巷中。

只聽得慘叫聲此起彼落,馮沐瑤越發心焦,辯不清方向只能躍上屋頂循聲而去,遇到礙事的牆舍就直接打壞,硬是在曲折迷離的巷道中弄出筆直的路線。

大雨滂沱,馮沐瑤氣喘吁吁的趕到廣場,卻看到她現在最想看到、同時也不願見到的人…姚瓊姬。

她周圍站著幾個戴惡鬼面具的男人,雙手環胸不知為何就只是看著姚瓊姬,對闖到這裡的馮沐瑤視若無睹,馮沐瑤也無暇管他們。

雨水沾濕彼此,姚瓊姬鮮紅的華服變成暗紅色,風華絕代的容顏冰冷,金色美目毫無波瀾,靜靜看向馮沐瑤,腳邊血泊臥著馮沐瑤的下屬,殷紅的血珠順著她的薄劍滾落,發出聽不見但沉重的聲響。

「盟主…」有一人尚存氣息,朝馮沐瑤伸出求援的手。

--下一秒,他的手掌便被斬落,哀號聲未出,被姚瓊姬一劍穿心。

「妳在幹什麼啊!」馮沐瑤見狀理智斷線,拔劍衝上與對方廝殺。

兇猛烈焰貫穿天際,馮沐瑤琥珀色的貓眼怒火大熾,跟她身長幾乎同高的巨劍在她瘋狂揮擊下發出轟然巨響,玄黑色巨劍縈繞火流蒸騰雨水,霧氣濃重遮蔽視線,姚瓊姬身形靈動穿梭在火焰中,朝馮沐瑤直撲而去。

薄劍與巨劍擦過爆出星火,要是直接撞上劍鋒肯定直接被砍斷,姚瓊姬恰好抓準角度才有這番局面,她巧妙卸力不與之糾纏,蓮步輕移向後躍去。

馮沐瑤乘勝追擊,結實的肌肉發出最大力道,石板迸裂飛石夾在火流中,對姚瓊姬發出數十次連擊,當真氣勢萬千毫不留情。

面對排山倒海而來的攻勢,姚瓊姬美目仍如幽幽深泉不起絲毫漣漪,冷靜的翻轉手腕,薄劍舞出形似太極紋樣的咒紋,九枚瑩藍色火苗在她身前列陣,擋下致命攻擊,紅蓮火光與瑩藍火焰相觸,發出驚人爆裂,驟風颳開煙霧。

「…墨飛是妳殺的嗎?!」蒸騰霧氣與狂躁焰流中,馮沐瑤咬牙切齒的質問。

「可惜妳沒親眼瞧見他死前的表情…絕妙得很哪。」姚瓊姬金色美目瞬間朝周圍戴面具的人們閃去,隨即與帶戲謔的發出嘲諷笑容,與她銀鈴般的美聲毫不相稱,馮沐瑤如遭雷擊愣在原地。

「他是真的喜歡妳啊!就算妳不喜歡他…也不能背叛他的信賴啊!我要替他報仇!」她難以置信,語帶哭腔的嘶吼。

巨劍擊出天搖地動,整片廣場的青石板掀飛,滾燙的岩漿衝上雲霄形成網狀,熱浪焚風交錯、橘紅色猛火將眾人團團包圍,馮沐瑤怒髮衝冠的站在面前,頗有萬夫莫敵的氣勢。

「…數年前我被毒蛇咬中,是妳救我一命,大家都說妳是妖女,我總是不信!看來是我大錯特錯!他們是誰?妳的同黨?是妳叫他們去武林盟總部鬧事的!?」

馮沐瑤飛身而上,巨劍擊出力道之剛猛彷彿能橫掃千軍,以姚瓊姬為中心砍出幾百道劍軌,落雷震震風雨交加,熔漿四散烈火漫天,險象環生。

與姚瓊姬同行的數人早已各自分散,施法抵禦馮沐瑤癲狂的招數,卻不管姚瓊姬性命安危,既無幫她殺敵之意;亦無幫忙抵禦之念,行動詭異難解。

最怪的是姚瓊姬本人對這種景象毫不在意,就像再自然不過的事。

她聽見馮沐瑤悲痛悔恨的怒吼,柳眉微蹙卻沒駁斥,瑩藍色火苗無限增生,遠看像朵朵繁花緊密排列,將她整個人包覆在內,與馮沐瑤的攻勢互相僵持。

雙方使出渾身解數卻破不了對方招式,紅蓮熾火和瑩藍冷焰壓縮再壓縮,兩人各退幾步,欲待加強力道,法術卻同時歪扭爆裂,姚瓊姬與馮沐瑤雙雙嘔血。

馮沐瑤腳步踉蹌、姚瓊姬步履蹣跚,搖搖晃晃的以自己的劍柄支撐,誓不罷休的朝對方前進,彼此都臉色蒼白筋疲力竭。

「再打下去對妳沒有好處,要是還想看到周氏兄妹,就乖乖放下武器。」姚瓊姬緩過呼吸,語氣平板不帶一絲波瀾,冷聲要求。

雖是威脅口吻,馮沐瑤聽起來卻像因無力再戰而妥協的「交涉」。

她當下五味雜陳,竟然腦門一熱就忘了要追問副手們的下落,簡直不配做盟主。

「就照妳說的…唔!」馮沐瑤話音剛發,巨劍摔落地面,她被人擊暈。

剛剛始終不吭聲的旁觀者裡,走出一人。

「費了這麼久功夫,看來妳也不怎麼樣。」他甩甩手裡的繩標,語帶諷刺的說。

「我夠格了沒?」姚瓊姬任由馮沐瑤暈厥在泥濘中,美目毫無起伏,不理會對方的挑釁,淡淡問。

趁對方筋疲力竭之時偷襲,有什麼資格說別人不怎麼樣?姚瓊姬暗罵。

「馬馬虎虎吧,姑且當作妳是真心為我們效力了。」他聳聳肩。

「為什麼是姑且?」姚瓊姬終於正眼看他,不悅的質問。

「我才想問妳,這幾個是我們派武林盟去的內應,為什麼要殺他們?剛剛要是讓他把藥刺進她身體不就沒事了?」那人指著地上那隻被姚瓊姬砍下的手。

那隻斷手的指縫處突出一截幾乎看不見的尖刺,火光中閃耀紫色光輝,顯然萃毒。

「那位大人要的是血液乾淨的人,一沾上毒還要多久才能排掉?你不怕耽擱我怕,到時受罰你要替我扛嗎?何況你們明明把這些人當棄子,你會在乎?不要再試探我。」姚瓊姬冷眼瞪視對方,語氣森冷。

「娘娘可真聰明。」那人聳聳肩,口吻輕浮挑釁意味滿滿。

他擺手示意,身旁的人們沉默的向馮沐瑤靠近,朝她伸手。

「慢著,我抱她回去就好。」姚瓊姬阻止對方,不待他們開口便已橫抱起馮沐瑤。

「這是何意?」為首的男人語中仍帶著令人煩躁的笑,歪頭問。

「同為女子,自然是我抱比較合理,你們拿她的武器。」姚瓊姬泰然自若的垂眸,轉身前行,不再多做解釋。

「回烏山。」那人冷哼,命人拿起馮沐瑤武器,率眾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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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山山腳

烏山地處冥界大陸以南,海拔僅次凌霄峰,山勢陡峭險峻,處處遍布黑色岩石,石林密集而曲折,層層疊疊的綿延數里,路徑曲折坑洞頗多,是座很難攀登的山,最麻煩的是,這裡是麒麟族聚落。

地形多變就罷了,還有許多稀奇古怪的法陣,溫和點的讓人踏錯一步就迷失在石林中找不到北,沒有個十來天走不出來,凶險點的就直接讓你墜崖,霧氣瘴氣交雜,什麼時候吸進肺裡、是毒是空氣猜不準,看似有路卻始終找不到入口。

烏山本是座普通的山,是當初麒麟族被朝廷頻繁騷擾,一怒之下才佈了這許多法陣,現在要入山簡直難如登天。

無數牛皮帳篷駐紮在山道前,炊煙裊裊吆喝聲四起,眾人各忙個的,不時朝中心最大的黃色帳篷耳語。

黃帳中有兩人,坐在桌邊的人半張臉白皙乾淨,五官不算特別好看但足以稱為清秀,另外半邊臉卻被火燒毀,皮肉外露甚是猙獰,對比下更增可怖。

他身穿藍色儒服,胸襟處是圖騰化的白色鳳紋,雙手相扣抵在下巴,瞪著面前的男人,神情陰鬱暴躁。

在桌子另一側的男人體格結實,穿著無袖紅黑色長袍,一頭短髮亂糟糟的夾著幾撮白絲,戴著惡鬼面具,傷疤遍佈整條手臂,持著斗笠單膝跪在地上,不吭聲。

「…到底要到何時才能攻進烏山!公孫衍!」安靜的氣氛突然被打破,男人暴躁的抓起桌上物件,不由分說的向對方砸去。

跪著的男人任由硯台砸到面具上,向發怒的男人嗑了數個響頭。

「陛下息怒,就快解決了。」公孫衍匍匐在地,恭謹的語調因為悶在面具下,顯得不太真切,又挨了兩腳。

「都怪你們公孫家的人太沒出息!三十幾年前要是有拿到麒麟膽,現在何必這麼麻煩?廢物!」暴力相向的男人怒火依舊,蠻橫的繼續吼。

公孫衍虛握的雙拳僵硬的頓了頓,既沒握緊亦沒放鬆,沉默的跪在原地。

這名發火的男人正是三十多年前,正準備登基卻下落不明的「四皇子」,燕孤星。

而公孫衍,就是公孫影的兒子,承襲亡父的職務,接任烏羽衛首領。

當年四皇子與兄弟們相爭皇位,也不知是何時、遭何人下毒,等他發現時毒性已深入骨髓,每日子時便會發作,全身痙攣疼痛難當,且日漸嚴重堪稱生不如死。

無論何種奇藥或治療都無法治癒,後來聽說麒麟膽是天下最厲害的解毒神物,還擁有強大能量,走頭無路且貪婪的他為了取得麒麟膽,才有後面的波折。

沒想到最後他非但沒拿到麒麟膽,還賠上了大半軍隊及整座宮殿,當時半邊身體被壓在樑柱下的他幾乎死去,是公孫影與殘留的烏羽衛將他救出,才苟活至今。

「陛下,您先歇歇,這是今日的藥。」公孫衍爬到燕孤星身邊,取出一個竹筒,小心翼翼的不讓裡面的液體濺出,恭敬的捧給對方。

「外出辦事的人該回來了吧?」燕孤星擺手示意公孫衍起身,接過竹筒嫌惡的皺起鼻子,憋著氣迅速將東西喝下。

難喝得無法用言語表達,若不是能稍微抑制他所中之毒,他打死不碰。

本來三五天一罐就好,但隨著毒性越來越強,他必須增加到一天一罐,若是再嚴重下去,怕是只能以此維生了,所以他才會急迫的想得到麒麟膽。

燕孤星唇邊滲出幾抹血色,有股腥躁味自胃裡湧出,他抹去嘴角殘餘汁液,不知道究竟跟公孫衍有什麼仇,再次粗暴的把東西砸在對方頭上,指關節焦躁的敲擊桌面,等待對方回答。

「正在路上,陛下放心,等會過來的人必能打破僵局。」公孫衍對主人的行為習以為常,語氣平緩的收起竹筒。

「他可以信賴嗎?你們說那什麼定海珠,真能打破烏山結界?那個叫曲流光的,確認過麒麟膽真的在他手裡了?」燕孤星挑眉,狐疑的問。

「沒問題,陛下放心,屬下都調查清楚了。那人跟曲流光有深仇大恨,恨不得除之而後快,既然曲流光要幫助麒麟族,這兩人必定會一前一後的過來,等他們兩敗俱傷,同時接收麒麟膽與定海珠不是問題。接著打下烏山,陛下還可奪取麒麟族的各種物資,到時候冥界盡在陛下掌中。」公孫衍像裂帛的難聽聲音聽不清情緒,但計畫聽著相當完美,燕孤星滿意的點頭。

「瓊姬跟她那滿心要當教主的老子呢?」他又問。

「姚瓊姬…娘娘已經將武林盟主帶回,現在跟周氏兄妹關押在一起,姚千重去練功。」公孫衍看燕孤星又變臉,趕緊在姚瓊姬名字後加上稱謂,燕孤星面色稍霽。

「嗯,等瓊姬忙完讓她過來一趟,我要跟她討論成親的細節。」燕孤星說罷,便擺手趕公孫衍出去,自己走到屏風後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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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勢力與烏羽衛就這樣消失無蹤,外界盛傳朝廷因為內鬥導致烏羽衛瓦解,這流言似對非錯,真正的原因只有曲淞龍等人知曉,但麒麟膽現世這點務必得保密,事到如今也沒必要說明,真相就這樣消失於時間長流裡。

「原以為朝廷的事告一段落,總算有平靜的日子…可義兄他…」葉溪樺頓了頓,盯著蒸氣氤氳的茶杯,語帶哽咽。

洛展鴻中了惡毒的詛咒,自歸來後便再也無法起身,從腳踝處的小傷口滲出紫黑色藤紋,每日都會向上攀升一些,藤紋所經之處就變得跟石頭一樣僵硬無知覺,整天只能臥在床上。

這對於自由慣了的他簡直是酷刑,終日鬱鬱寡歡甚至食不下嚥。

負責保管麒麟膽的人變成這樣,族人憂心不已,當中甚至有人責怪曲淞龍。

曲淞龍與慕靜嫻毫不反駁,始終沉默而堅定的在唾罵聲中照料洛展鴻。

看他們這般赤誠,久而久之便無人再多言,洛展鴻的情況日益嚴重,不論使用什麼方法都不見好轉,他知道自己來日無多。

「阿龍,我問你一事。」某日,洛展鴻拉著曲淞龍的手,嚴肅的開口。

「洛兄你說。」曲淞龍滿臉歉疚,不說旁人怪罪,單單他自己便受不了這一切。

若不是要救他,至交怎會變成這副模樣?

「…你後悔當初沒有背叛我,騙我交出麒麟膽嗎?」洛展鴻盯著至交的臉沉默半晌,面露苦笑輕聲問。

「當然不後悔!我怎能背叛你!」曲淞龍聞言激動的反握洛展鴻的手,朗聲喊。

「我也不後悔去劫獄,所以不要再自責了,以後可得好好活下去,你老婆都要生了,再這麼無精打采可不行。」幾近兩年,洛展鴻終於再次露出如初見時的瀟灑笑容,曲淞龍見狀不由得飆出淚水,泣不成聲。

曲淞龍與慕靜嫻在一年多前結為夫婦,此時已大腹便便的慕靜嫻,仍堅持每日陪曲淞龍來照料洛展鴻,這時聽到這番話亦為之動容。

葉溪樺看著洛展鴻身上已經攀升至腹部的藤紋,面露哀戚之色。

洛展鴻拍拍至交的肩膀,將麒麟膽塞到他手裡。

「求你一事,我死後替我保管麒麟膽,不要讓它被別人搶走。」洛展鴻要求。

曲淞龍瞠目結舌,難以置信的連連推辭。

「這怎麼行!?我沒資格…我甚至不是麒麟族的人啊!」他嚷道。

「我不在了由誰看管?族內目前沒有比你更強的人能守護它,你不能讓我死不瞑目啊,你收著我才放心。」洛展鴻包著曲淞龍的手不讓他退還,語氣堅決。

「可其他人會怎麼說?對了,葉兄呢?」曲淞龍知道麒麟膽的重要性,遲遲不肯答允對方…不是擔心自己沒能力,而是他認為自己沒資格。

「你想讓他忙死是吧?他還有很多族裡的事要發落,沒閒工夫看管這個,何況單論戰鬥他比你略遜一籌…咳,我啥都沒說。」洛展鴻看到義弟在瞪他,連忙吞下後半句話。

「我會向族人說明清楚,本來就沒有硬性規定誰來看守,你不用想太多。」葉溪樺不理會白目的義兄,向曲淞龍說道。

「好,我一定會用生命守住它的。」曲淞龍盯著洛展鴻的臉,千言萬語堵在胸中無法表達,最後向他叩首,鄭重的發誓。

洛展鴻拍拍曲淞龍的肩膀,向三人囑咐後事,過了月餘,某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他身上的藤紋終究攀升到心臟的位置,靜靜的離開人世。

於此同時,曲流光出生。

曲淞龍初為人父,卻高興不起來。

「怎麼會是…血月之子…」看著曲流光詭異的瞳孔,他脫力的跪倒在床沿。

慕靜嫻聽曲淞龍講過他族中如何處置血月之子,抱著發出怪叫啃咬自己的曲流光,彷彿全身血液都為之凍結。

等他再大點,甚至連抱進懷裡都辦不到,現在未長牙齒出來就已經能啃出血痕,更別說以後會多凶暴。

疼痛似乎自手臂向上蔓延,慕靜嫻渾身冰冷,剛生產完的疲乏湧上,幾乎昏厥。

曲淞龍連忙扶住妻子,讓她臥回床上,伸手想抱過曲流光。

慕靜嫻臉色鐵青,死都不肯放手,一向清冷的雙目流露深深的恐懼,未語淚先流。

「不要…不要殺他…我們可以想辦法…求求你…夫君…」或許是產後較為脆弱,即使身在戰場被無數敵人包圍,慕靜嫻從不曾發出如此哀求的聲音。

曲淞龍雙手顫抖,燭光幽微看不清臉上神情,最後仍是從慕靜嫻懷裡奪走孩子。

在巨大的壓力與掙扎後,慕靜嫻體力耗盡,只能任由兒子被抱走,隨即不省人事,曲淞龍拭去她頰上不知是淚是汗的水珠,抱著曲流光離開屋子。

曲流光渾然不覺生命有危險,依然發出刺耳的怪叫胡亂啃咬,曲淞龍面無表情,麻木的任由兒子攻擊,因為思緒震盪踉蹌的在山裡蹣跚行進。

黎明將至,天邊泛起魚肚白的顏色,曲淞龍來到山顛,怔怔的看著日出。

山巔處是洛展鴻的埋骨地,遠眺山谷與雲海比鄰,是如大鵬的他最喜歡的地方。

曲淞龍恍惚而疲憊,日光奪目使他瞇起眼,將曲流光高高舉起。

「流光,要恨就恨爹無能,救不了你…」曲淞龍淚眼盈眶,鬆開手將曲流光往崖邊拋去…脫手那瞬間,曲淞龍跪在地上,倚著洛展鴻的墓碑放聲大吼。

藤蔓響動倏然拔高,曲流光被藤枝纏繞接住,睜著大眼不明白究竟發生什麼。

曲淞龍回頭,葉溪樺臉色凝重的從林中走出,從藤枝中抱起曲流光。

「你在幹什麼,在我義兄墳前殺兒?」葉溪樺抱著無法動彈的曲流光,冷聲問。

「葉兄,我…」曲淞龍不知從何說起,滿臉淚水哽咽不已。

「若不是義兄生前交代我要照顧你們,我還真想痛打你一頓,慕姑娘吃足苦頭才生下你兒子,你就這麼乾脆要他死?」葉溪樺以法術迷不停昏怪叫的曲流光,氣憤的質問。

「從沒有人能改變血月之子的詛咒,妖狼族裡早有無數人嘗試,卻都無能為力,我只能照規矩行事,不然他會危害旁人…」曲淞龍痛徹心扉的掩面,事到如今他就算被指責冷酷無情也無話可說。

「…若有一絲希望,你願意付出陽壽救他嗎?」葉溪樺沉吟半晌,淡淡問。

曲淞龍彷彿看到神明現世,驚喜的連聲答應。

「既是如此,我用麒麟族內秘傳的封印術試試,但你需得答應我不可聲張,且為避免被族人詬病,封印後你們必須立即離開烏山,從此不得回來,並且誓死守護麒麟膽,這些都能做到嗎?」葉溪樺嚴肅的問。

「我發誓。」曲淞龍雙目赤誠,直直的望著葉溪樺,無比堅決的回答。

雖然守護麒麟族聖物的人離開聚落相當奇怪,但族有族規,就像妖狼族的族規是生下血月之子便要誅殺一樣,麒麟族內肯定也有必須遵守的規矩,或許便是不得將族內秘術用在旁人身上這樣的規定,曲淞龍不敢多問。

葉溪樺望著曲淞龍,又將視線移向洛鴻展的墓碑上,無奈的嘆氣。

「…跟我來。」葉溪樺抱著曲流光,示意曲淞龍跟上,走進密林裡的一處荒廢小屋,在地上畫出法陣,令曲淞龍抱著曲流光跪在圓陣中心,無論發生什麼,在他未說好前都不能出來。

葉溪樺拿了曲淞龍整整一海碗的血,在圓陣裡以六芒星的圖案均勻的灑下,掐指成訣陣法流轉,湛色光輝閃耀,血色六芒星和藍色陣法成反方向轉動。

曲淞龍七孔噴血疼痛難當,六芒星暴漲數倍攀住曲淞龍身軀,彷彿無數烙鐵炙燒皮肉,劇痛鑽入骨髓深處,幾乎粉碎他所有理智,比他受過的任何拷問訓練還要殘虐,他像被絞扭擠壓、拉長再壓平延展,彷彿麵團一樣恣意變形。

當然事實上身體並沒有變形,這只是疼痛產生出的幻覺,曲淞龍意識模糊感到生命力漸漸被抽取,他只能盡全力忍受所有折磨。

葉溪樺本來還擔心曲淞龍會因承受不住疼痛,不慎扼死曲流光,卻見他始終用原先的力道謹慎的抱著兒子,心中佩服,對他的氣消了大半。

過了許久,曲淞龍周身泛起金光,漸漸凝聚成耀眼的小球,在幽暗的廢屋裡像顆太陽,金球發出燦爛光輝,落在曲流光頭上,猶如露珠降落消融在他眉心裡,他睜開眼,朝曲淞龍咯咯發笑。

曲淞龍看兒子不再是血月之子那雙詭眼,心知封印已然成功,好氣又好笑的抹去五官上的血,拍拍他的屁股洩恨。

「咳咳,不要找小孩算帳,小心我跟慕姑娘講。」葉溪樺收式,語帶笑意的輕咳。

「葉兄…你無礙嗎?」曲淞龍不知從何說起,關切道。

「只是疲累,休養一陣便好。」葉溪樺擺擺手不再多言,攜著曲氏父子下山。

曲淞龍以三十年陽壽作為代價,換取封印血月之子的詛咒,這件事並未讓慕靜嫻知曉,曲淞龍只有輕描淡寫的說得了葉溪樺相助。

夫妻倆謝過葉溪樺的相助,為免風聲走漏連夜離開烏山,在凌霄鎮開了客棧營生,就這樣過了許多年平靜日子…直到公孫影再次出現。

「…這便是曲家人與我族的淵源,我則是因為違反族內規矩,自請面壁多年,最近才出關,故而沒有去探望小光…」葉溪樺說了這麼久的話,疲倦不已,靠在軟墊上休息,凌霄與塵慕對視,看向曲流光無聲的嘆了嘆。

當真是波瀾萬丈的過往,曲家人就沒安穩日子可過,人生無常哪…

「對了,初見時叨叨絮絮的,挺煩人的吧?實在抱歉,出關後我老抓不準講話的節奏…」葉溪樺輕聲咳嗽,面色蒼白。

「你可有恙?是剛剛修補封印的關係?」凌霄雖只是旁觀,亦明白該術所耗法力與體力相當龐大,想到此人如此堅守與義兄的約定,心中佩服關切的問。

「無事,休養一會便行…呵呵,聽聞山神大人脾氣暴躁、反覆無常…似乎沒這回事啊。」葉溪樺露出親和的笑容調侃道,凌霄老臉微紅,尷尬的撇頭。

「…老朽剛剛看了看,你這陣法相當不簡單,怎麼會毀損?這有時效嗎?」他強行轉移話題,塵慕與葉溪樺對視一眼,強忍笑意。

「應該沒有時效性才對,我也不明白究竟怎麼回事。」葉溪樺撫撫鬍鬚,想了半晌仍不解的搖頭。

三人猜測曲流光被鮫人囚禁時,可能被什麼陣法所拷問,徘徊在生死關頭,導致封印毀損,至於詳細的狀況得等曲流光醒來才能知道。

「不過關於小光的血含有毒性這點,我倒是有點眉目…而且他或許得到普通人這輩子都得不到的機緣…」葉溪樺指著曲流光胸腹間的詠生花紋,道出心中推測。

麒麟膽有抗毒奇效、詠生花能令人重生但含有劇毒,兩者在曲流光體內產生互補作用,曲流光才得以抵抗毒性繼續活命。

並且推測他的血之所以有毒,也是因為這兩者同時作用形成的結果,現在只要麒麟膽始終存於體內,若持續服用詠生花便不會死。

本以為會短命的他現在反而得到永生的機會,如此機遇天下大概再無人能遇,即使是活了千萬年的凌霄都沒見過這麼巧的事。

「…唉,雖說是曠古奇緣,是福是禍很難說哪…倘若麒麟膽的消息走漏,他將永無安寧之日…」葉溪樺慈祥的雙目流露些許憐憫,摸摸曲流光的頭感嘆。

凌霄與塵慕不語,三人靜靜望著曲流光,不知心中所想。

門板輕響,鐘御麒恭謹的請眾人前去用飯。

「阿麒,小光的事我已向凌霄大人鄭重道歉,你來磕頭賠罪。」不待旁人開口,

葉溪樺便肅起臉要求道。

他不知道究竟是哪個環節出問題…明明只是要阿麒去跟小光「要回」他雙親「拿走」的麒麟膽而已,好好說明應該不會攪成這樣才對啊?阿麒是怎麼理解的?

葉溪樺到此時還沒發現自已的說法有問題,鐘御麒說來也是冤枉。

鐘御麒沒聽到曲家與族內的淵源,只感莫名其妙但不便違拗,膝蓋才剛彎曲,一旁突現的吵嚷聲吸走眾人注意。

「…我沒偷!」曲流光從惡夢中甦醒,渾身是汗臉色蒼白,伸在半空中的手發顫,他眨眨眼,弄不清身在何處,茫然的坐起來。

「爺爺!塵慕哥!你們是來救我的嗎?」曲流光瞥見凌霄與塵慕,彷彿看到救星,急巴巴的起身衝上前,這一動圍在腰際的葉子掉得精光(塵慕在搬運過程中一直小心翼翼,所以葉子剛剛還勉強掛在他腰上),他低頭看去…世界靜止了。

「我為什麼光著身體!」曲流光崩潰的大叫,凌霄掩面、塵慕憋笑、鐘御麒石化、葉溪樺不知所措。

忙來忙去竟無人記得給流光穿上衣服…算他倒霉。凌霄幸災樂禍的想。

「莫慌莫慌,阿麒去找件衣服給小光換上,其他的事我們飯桌詳談。」葉溪樺較為厚道,和藹可親的安撫曲流光。

躲在柱子後面猶如驚弓之鳥的曲流光探出頭,一臉警戒。

「這裡是哪裡?老先生,您是?」曲流光只有嬰兒時見過葉溪樺,自然不可能認得他,滿腹疑問的盯著人家瞧。

這位老先生怎麼叫我小光?該不會又要發生什麼莫名其妙的事了吧?

短短幾天,曲流光經歷了好幾次變故,導致他混亂無比,說來不能怪他失禮。

但一個男人光溜溜的縮在柱子後面的畫面實在有夠辣眼睛…凌霄翻白眼。

「不要扭扭捏捏的!難看死了!衣服先穿上!」他奪過鐘御麒拿來的衣服,氣沖沖的扔給委屈的孫子,罵道。

到底為什麼要收這傻蛋當義孫子啊…凌霄滿心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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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倒是聽過有種邪術,能用壽命強行吸取他人武力與術法,不過應該沒人會這麼做吧…畢竟那對身體造成的傷害遠比用秘寶提升更大,而且如果死掉就本末倒置了。」葉溪樺自言自語,繼續將話題帶回往事裡。

「嗯,說到哪了?對對,阿龍與義兄成為至交…」

曲淞龍往返烏山與麒麟族友人相聚這事,不知何因消息竟然走漏,朝廷不停派人來滋擾生事,就為了拉攏麒麟族加入烏羽衛,並要求他們交出麒麟膽。

當然這任務最後還是落到曲淞龍頭上,朝廷才不管他是誰的朋友。

曲淞龍表面接下任務,暗地裡想方設法的搗鬼,可雞蛋再密都有縫,這樣陽奉陰違的行徑被朝廷視為背叛,曲淞龍被押進天牢準備處決。

這結局對他而言是種解脫,至少他對得住救命恩人,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曲淞龍平靜的在牢裡等候最終的時刻到來。

「你們千萬不要衝動啊…」他倚著冰冷牆面,透過窗口柵欄眺望夜空,想著這可笑的一生,心底微微發酸。

曲淞龍雖是烏羽衛的首領,但立場微妙,嚴格說來各方都想要他、卻也忌憚他。

原因是他被徵招進宮時,恰逢兩個皇子相爭皇位。

(太子與其餘皇子早就因為鬥爭死於非命,只剩三皇子與四皇子相鬥,當時的皇室有多混亂,由此可略見一斑。)

三皇子為了延續先帝的旨意,打算將烏羽衛與禁衛軍合併,不再與武林盟及熾夜教為敵;而四皇子卻不以為意,野心勃勃的要將冥界版圖盡歸所有。

「上頭」未定前,曲淞龍這個烏羽衛的首領自然兩邊的任務都得接、兩方的人馬都要提防,弄得他已經搞不懂該何去何從,危機四伏步步殺機,日日與刀劍為伍,少數的慰藉除了身為屬下的慕靜嫻與至交洛展鴻,再沒有能支撐他走下去的力量,渾渾噩噩的活到今天…曲淞龍無奈的苦笑。

以他的性子來看,三皇子選擇的和平共處較合他的心意,無奈最終仍是四皇子奪下皇位,才有後面這番波瀾。

罷了…事已至此,麒麟膽也好、烏羽衛也罷,皇室的詭譎、冥界的走向…

都將跟自己毫無瓜葛了。曲淞龍疲倦的閉上眼。

然而,這世上沒有一件事順著曲淞龍的意思走。

沒想到洛展鴻竟然拚著命不要,溜進皇宮闖入天牢,劫走曲淞龍。

「往這裡。」暗處中,慕靜嫻的聲音小聲傳來,洛展鴻毫不猶疑的跟著她走,顯然她就是接應他進宮的「共犯」。

滿身是傷還被數道枷鎖綑綁的曲淞龍趴在洛展鴻背上,熱淚如傾。

…虧他千叮嚀萬囑咐,不要來涉險的…你們不知道一個不小心就會陪葬嗎?!

「哭什麼?慕姑娘就在旁邊,你不怕丟臉?」洛展鴻頓頓背上的人,調侃道。

「我什麼都…小心!」慕靜嫻的聲音微帶笑意正準備裝傻,目光倏然冷厲,推著洛展鴻向一旁避開。

幽微夜色中,數枝火矢朝他們射來,箭頭反射出紫色微光,縈繞著流火狀的法術,一擊不中竟倒轉箭頭,猶如獵犬追著三人不放。

「…是他!」曲淞龍與慕靜嫻同聲驚呼,慕靜嫻抽出匕首,施術將火矢砍碎,頓時火光盛放陣陣爆裂,圍住三人的火矢碎開後連環爆炸,響徹天際的巨焰與聲響吸引宮中所有人的注意,紛湧雜沓的腳步聲源源不絕的由遠而近。

所有退路被堵死,烏羽衛、禁衛軍同時圍住三人,空氣凝重氣氛緊繃無人出聲。

這種情況莫說突圍,只怕連隻蒼蠅都飛不出去。

慕靜嫻與洛展鴻對視,沉默的向彼此靠近,大有寧死不屈之勢。

「公孫影,你可真有膽量,單單抓我們三個就要叫這麼多人來,難道是怕你打不贏嗎?」慕靜嫻持著匕首指向領在烏羽衛前方的人,冷冷笑道。

「嘖嘖…還有閒情逸致諷刺別人,我真佩服妳的勇氣。」被慕靜嫻指名的男人語帶戲謔,緩緩走上前,滿不在乎的無視慕靜嫻話中的嘲弄。

他穿著烏羽衛的制服,聲音破碎喑啞,滿臉傷疤五官幾乎全毀,不只沒有嘴唇,鼻子的位置只剩兩個孔洞能夠呼吸,雙眼灰敗泛白,腰間繫著以細鐵鍊相互連接柄頭的短劍,將手裡的短弩扔給旁人。

--此人正是數年後帶隊殺到曲淞龍家的男人,同屬烏羽衛一員的公孫影。

原本他才是烏羽衛的首領,後因敗給曲淞龍才降級成副手,對曲淞龍積怨已久,現在終於有弄死他的一天,自然容不得鬆懈。

被嘲笑也罷,只要曲淞龍能永遠消失,他可以更卑劣。

「這位想必是麒麟族的朋友?敢問閣下大名?」公孫影不理慕靜嫻,故作親近的向洛展鴻問道。

「呸,誰是你朋友?老子洛展鴻,別婆婆媽媽,有屁快放!」洛展鴻平時豪邁不羈,雖看似粗魯卻不是粗俗之輩,會這樣啐人一口甚是罕見,足證他多不屑。

「好!快人快語,我也不再囉嗦。現在你有兩條路可以選,一.交出麒麟膽與加入烏羽衛、二.跟他們死在這裡!」公孫影嘉許似的拍拍手,轉眼變臉,語帶威脅的恫嚇,周遭的敵人舉起兵刃,殺機四伏一觸即發。

暗夜裡烏雲突然破開,皎潔無暇的明月降下天光,洛展鴻糾結的鬚髯抖動,他發出長笑,眾強環繞之餘竟有此傲性,那無畏的狂氣令人為之肅容。

「老子偏要選第三條!殺出這裡!」語罷,他雙腿猛蹬猶如裝上彈簧,瞬間撲向公孫影,對準他的心窩就是一腳。

公孫影身手矯健不惶多讓,驟然向後平移,竄入人群裡伺機行動,慕靜嫻揮動匕首斬開暴起而來的敵人,頓時間殺聲震天,血花飛濺殺意漫天,刀光劍影火電交錯,此起彼落的呼喝怒斥,死寂的皇宮瞬間陷入腥風血雨,猶如置身戰場。

曲淞龍被洛展鴻緊緊揹在背上無能為力,甚至還造成對方的負擔,當下很想一頭撞死算了,連連要洛展鴻丟下他不管,卻沒人理他。

「你不要囉嗦!會擾亂我!」洛展鴻氣沖沖的回頭制止曲淞龍,兩人爭執不下,暗處裡竄出公孫影的暗器,直撲洛展鴻門面。

洛展鴻腰力驚人,身形扭轉向後倒,暗器從他鼻尖擦過,緊接著雙腳勾絆,連踹帶踢的以敵人作踏台,踩著數人的肩頭追尋公孫影。

曲淞龍被他一顛暈得頭昏眼花險些摔落地面,若不是洛展鴻護著早就頭破血流。

「你們沒事吧?!」慕靜嫻與二人相距甚遠,急迫的追問兩人安危。

「妳放心!照顧好自己…啊!」洛展鴻話音未盡,周邊竄出濃濃紫煙,他雙目受到刺激,不禁痛呼倒退數步,眼睛被封住的他渾然不覺背後危機,公孫影拔劍衝上,對準他背上的人狠狠斬落。

曲淞龍卻似早有所料,扭動受困的軀體,死裡求生的向落下的刀鋒撲去。

鐺啷!

金屬與劍刃相撞擦出火花,曲淞龍身上的鎖鏈斷裂,他掙開洛展鴻的手臂躍下地,撐著他的身體避過敵人追擊,趁隙查看洛展鴻的傷勢。

對方卻咬牙不願讓他看,曲淞龍又氣又急,奪下旁人兵刃並打散他們,硬是扯下洛展鴻按在臉上的手,視線落下的瞬間,曲淞龍的血液似乎為之倒流。

至交的臉龐皮膚剝落血肉裸露、雙目浮腫得跟球一樣,顯然中了劇毒。

「是哪個傢伙放毒!」曲淞龍放聲怒吼,氣勢磅礡天地彷彿為之撼動。

令他搖搖欲墜的重傷此時全被拋諸腦後,他目眥盡裂,腥紅的雙眼精光大盛,一時間眾敵竟被眼前的人震攝得無法動彈。

「都去死!」曲淞龍在牢獄中受盡折磨,氣血上湧之際渾身爆血,原先被鎖鏈上附加的封印解除,妖狼族爪痕般的紫黑紋路浮現,紅黑色的狂暴氣流放肆發威。

曲淞龍名震天下的絕招發威,同為烏羽衛的敵人自然知曉厲害,紛紛使出各自的看家本領防禦,卻如螳臂擋車無能為力,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肢體斷開碎落,跑得慢的直接被氣流灌入體內,內臟翻攪爆體而亡,情勢瞬間逆轉。

人群中此起彼落的呼喝、怒吼、慘呼…再沒有聲息。

 

猶如煉獄般慘絕人寰的場景裡,卻不見公孫影蹤跡,洛展鴻與慕靜嫻此時亦無暇顧及旁的,他們都知道曲淞龍現在根本是拿命在拚,趕緊上前阻攔。

「阿龍!停下!」洛展鴻視線模糊,摸索半晌才抓到曲淞龍的身體,呼斥道。

「首領!不要再拚了!會死的!」慕靜嫻因距離較遠,稍晚才到達兩人身邊,飛撲而上抱住曲淞龍,他赤紅的雙目稍作平緩,一口氣還沒喘完就吐出鮮血,直挺挺的向前摔倒,被慕靜嫻與洛展鴻接住。

三人的衣服都被血浸染得濕透,每個人都傷痕累累,跪在腥躁的血泊與屍塊堆裡,狂風獵獵更顯得他們猶如風中殘燭,幽暗月色裡分不清地上是自己的影子,還是敵人的殘骸,空曠的廣場寂靜無聲。

驀的,一束青光乍現,三人轉頭,公孫影的身影獨自佇立在屋脊上,露出歪扭而狡詐的陰險笑容,彷彿獲得勝利的王者,雙手負於身後冷眼睨視三人。

--第二、第三波人馬要過來了!

「…這個陰險窩囊廢!」曲淞龍氣極敗壞高聲怒罵。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我只是善用資源而已,不要輸不起啊…首領。」公孫影彷彿已經戰勝,得意洋洋的笑道。

慕靜嫻正欲反唇相譏,洛展鴻低沉而具威攝的冷笑,堅實有力的響起。

「好個善用資源,既然你這麼說,老子也不再藏私。」說罷,他從懷裡探出一枚碧綠色的小丸,和著鮮血含進嘴裡。

霎那間天搖地動風雲變色,廣場上的青石板被陣陣碧色氣流掀飛,洛展鴻仰天長嘯雙臂青筋暴出,猛力向地面砸去,爆裂的石塊如飛蝗狂飆,砸穿屋頂貫破牆壁,血肉模糊的屍體被捲入兇猛的風壓中,猶如絞肉碎得無法分辨原型。

洛展鴻花白的鬚髮被颳起,原先近乎毀容的臉龐煥然一新,被毒物侵蝕的死肉剝落,浮腫的雙眼恢復如初,滿腔怒火盡納於那雙琥珀色瞳孔裡。

天光映照碧色烈焰熊熊燃燒,幽如鬼魅的氣流環繞整個廣場,他氣勢萬千的指著屋樑上的公孫影,無數亂石交錯血肉與狂燄,朝他疾馳而去。

「麒麟膽!」公孫影面露狂喜,反手架起結界,卻不敵招數的兇暴,結界撐不住攻勢瞬間爆開,公孫影在被擊中前縱身飛撲,翻落在地拔出短劍。

--卻不是要上前纏鬥,而是再次潛伏進趕到現場的增援裡。

「又用同一招?!丟人現眼!」洛展鴻連聲怒罵,氣血上湧與麒麟膽加成下,法術的威力不知上漲到何種程度,眨眼間周圍已是屍山血海,威力與殘虐度甚至更勝曲淞龍的絕招,他發瘋一樣找尋公孫影,卻遍尋不著。

整個皇宮屋垮牆塌,此起彼落的呼喝慘叫源源不絕,洛展鴻沒找到公孫影誓不罷休,本來還想繼續搜索,慕靜嫻急切的呼喊卻令他不得不中斷攻勢。

「首領!醒醒啊!」慕靜嫻拍拍幾乎沒有呼吸的曲淞龍,惶急的吼。

洛展鴻連忙上前關切,只見黯淡銀光下,曲淞龍雙目緊閉全身血色退盡,蒼白得像個死人,只有血痕可怖的留著,看來快歸西了。

沒找到公孫影讓洛展鴻相當不快,但顧及至交的性命安危,他只得放棄,搭著曲淞龍與慕靜嫻開啟傳送法陣。

(不說剛剛都在忙於戰鬥,皇宮裡本就有各式法陣,當中自然也有禁止傳送的法陣,但現在整座皇宮幾乎變成廢墟,洛展鴻又使用麒麟膽增幅法力,才能強行使用傳送陣法,只是此舉仍相當危險,倘若中途被打斷極有可能反噬。)

洛展鴻腳踝處突感刺痛,低頭除了瓦礫碎石卻不見別的,料想是被尖銳的石塊戳到,便不加理會,帶著兩人離開。

瓦礫下方,一隻躲在陰暗處的紫色蜘蛛緩緩爬出,月色中它瑩亮的背殼發光,銳利的齒瑞沾著血珠,隨即化為塵埃消失無蹤。

烏山麒麟族聚落

葉溪樺整晚守在家裡,焦躁的來回走動,等著三人歸來,卻沒想到最後等到的是三個半死不活的人。

他們癱倒在木地板上,葉溪樺忙裡忙外的備藥處理傷口,傷勢嚴重的慕靜嫻與曲淞龍就罷了,洛展鴻此時竟還有心情使喚他!

「好餓,有吃的嗎?」洛展鴻拉著葉溪樺的褲管,委屈的問。

「你除了餓沒有別的要說?!傷怎麼來的?不要睡啊!」葉溪樺看他眼睛閉上,竟然有想甩鍋給自己收尾的意思,氣急敗壞的怒吼。

洛展鴻伸出食指,以法術從腦袋中抽出一節幻化成絲的回憶影像,彈進葉溪樺腦袋裡充做說明,結果因為這偷懶的舉止挨了義弟一拳。

總算明白來龍去脈的葉溪樺趕緊將三人安頓好,曲淞龍與慕靜嫻因為已叛出朝廷,一時無處可去,便在麒麟族聚落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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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麟族聚落

法陣猶如金黃色蓮花一樣綻開,鐘御麒等人置身於沙漠裡的岩陣中心,他在地上滴了幾滴血,黃沙陷落猶如掉進蟻獅的陷阱,四人隨著沙往地下滑動,眾人就像坐上滑梯,緩慢的沉入沙地裡。

砂土掩蓋視線,不得不閉上眼屏息以待,幸好沒耗去幾秒便已到達目的地。

睜開眼後,麒麟族的秘境便在面前展現。

那是一整片綠草如茵的美麗平原,四處長滿鮮亮的光苔,使得地下猶如正午當空明亮無比,虛空裡飄揚著幾顆發光的球體,吸收了真正的太陽光,除了能加強地下的亮度與調節氣溫外,還能與光苔相輔相成,進而使貧瘠的地面長出嫩草,形成這片草原,一道蜿蜒的涓流橫過整片大地,如果單看這幅景象決不會認為這地方位於沙漠下,儼然是個猶如桃源鄉的世外之地。

「凌霄大人、塵慕大人,聚落就在那邊,很快就到了。」鐘御麒指著遠處的裊裊輕煙,恭謹的說。

「你不是說族裡被人攻擊?看起來不像那麼回事啊。」凌霄不解的問。

「不,這裡不是平時的聚落,算是避難所。我們平常住在烏山,被攻擊我們才來此暫住。」鐘御麒領著眾人前行,語氣有些尷尬。

「…你是說你們被攻擊,然後躲在這裡?你們族裡的青壯呢?」凌霄不甚滿意的問。不會這麼窩囊吧?堂堂麒麟族怎麼會如鼠輩一樣龜縮?

「凌霄大人您誤會了…」鐘御麒正欲開口解釋,遠遠傳來中氣十足的吆喝聲。

「阿麒!你可回來啦!」一個紅光滿面的山羊鬍老頭笑咪咪的朝他們衝來,充滿福泰的圓滾滾身軀不妨礙他靈活的行動,身手矯健的跑在幾個少年前面。

「外公!您不要跑得這麼急!」鐘御麒連忙上前迎接。

「曖,你出去好幾天都沒半點消息,我能不急嗎?嗯?這些人是誰?」老者攜著鐘御麒的手向凌霄等人走來,好奇的問。

那老頭跟凌霄差不多矮,都只有七歲孩童的身高,一雙天藍色眼眸和藹慈祥,沒有威脅感,有點像蓬鬆的胖貓,笑咪咪的表情非常有親和感,讓人不自覺的放鬆。

「外公,這位是…」鐘御麒正準備向老者介紹,對方卻被曲流光吸走注意力。

「啊呦呦!這不是阿龍?聽說他死了很多年,怎麼…欸?他不是阿龍?」老者看到昏厥的曲流光,激動的連聲嚷嚷,湊近細看才發現認錯人。

阿龍?難道是在叫流光的爹嗎?竟然親近到直接叫小名?

他家跟麒麟族的交情匪淺啊…到底怎麼回事?

凌霄滿腹疑問,瞪著曲流光暗暗思索。

「外公,他是曲松瀧的兒子.曲流光。」鐘御麒臉上掛著跟凌霄一樣的不解,遲疑的回答老者。

「喔喔~阿龍的兒子啊?長這麼大啦?跟他爹簡直如出一轍,不錯不錯…他怎麼一直在睡覺?」老者聞言,驚喜的上下打量曲流光,親近的摸摸他的頭。

「哎呀!封印怎麼毀損了?!這下可麻煩啦!快來家裡,我幫他補強封印!」

不待鐘御麒回答,他發現曲流光臉上殘缺的封印,急沖沖的拉著塵慕往聚落處跑,完全沒有任何說明,搞得眾人雲裡霧裡的跟著他瞎轉。

凌霄甚至沒有餘裕生氣,而且老半天找不到插話的時機。

…到底怎麼回事…第一次遇到這麼跳脫的人…他心累的想。

 

鐘御麒與老者的居所是個石磚砌成的小型三合院,黑瓦白石相搭顯得素雅別緻,庭院地面鋪著一層薄薄的白色粗砂粒,四處栽著幾叢矮小細竹,老者要塵慕將曲流光呈大字狀的放在地上,遣散好奇的其餘族人,只留下鐘御麒、凌霄與塵慕,隨即輕輕揚手,黝黑的木門便隔空被他關上。

「我說阿龍也真是可憐,明明是妖狼族的少主,卻自幼被送進宮中賣命,好不容易娶了冷面美嬌娘,結果卻生下個血月之子,唉…這也不是小光的錯,跟他爹一樣運氣太差…」老者忙著準備法陣,手雖然沒閒著,可自顧自叨叨絮絮老半天,講話速度又快得跟箭矢一樣,凌霄等人還以為他在唸咒,完全不知該如何回應。

倒是聽見了奇怪的稱呼…小光是叫誰呢?!

被晾在旁邊的凌霄與塵慕訝異的互相對視,又將視線移轉到曲流光身上。

難道不只雙親跟麒麟族有關係,他也有牽扯嗎?

老者持木棍在曲流光周圍畫出數個圓形小法陣,這幾個小法陣的紋樣,就如鐘御麒在凌霄峰上畫給凌霄看的圖形相同,以火焰圖騰排成一對羽翼形狀,包裹在圓環中,共畫了五個,分別位在曲流光的頭頂與四肢旁邊。

老者掐指成訣,法陣依序流轉,雷光交錯金火相橫,五個小法陣堆砌出層層漩渦,按照五行排列,青赤黃白玄各色咒文盤旋絞扭成一束,在半空中像樹木開枝展葉般擴散,轉眼隨著耀眼的白金色強光收縮,從曲流光眉心鑽入體內。

曲流光睜大眼,仍是那雙赤紅無瞳仁的詭眼,厲聲長吼毛髮倒豎,卻站不起來。

凌霄與塵慕不確定該不該攔阻,因為曲流光發出的吼聲與其說痛苦,還比較接近不爽…幸好他們不用糾結太久,片刻間曲流光便昏昏沉沉的再次睡去。

他全身的妖狼族紋路已經完全消退,只留下胸腹間的詠生花紋樣。

老者像是做了重勞動,抬袖抹去汗水,氣喘吁吁的坐在石頭上歇息,鐘御麒見狀趕緊倒水奉上。

「哎呀,好久沒弄這麼麻煩的法術了,好險還沒癡呆,要是忘了怎麼施法可對不起我義兄啦…」老者接過茶杯,咕嘟嘟的連喝了好幾杯水,鐘御麒滿腹疑問就是抓不到切入時機,只得乖乖隨侍在側。

擔心曲流光的凌霄與塵慕暫時放棄追問,急切的上前確認曲流光的狀況。

曲流光呼吸平順的打著酣,一副與世無爭的悠哉樣,惹得凌霄額冒青筋差點敲醒他,是塵慕憋笑攔著才安然無恙,否則曲流光大概會被罵到耳朵流湯。

「對了,麒麟膽呢?你拿回來啦?烏山的敵人解決了嗎?我不是要你拿回麒麟膽先去幫你父兄們助陣?怎麼先回來這裡?」

老者這會兒才想起正事,連忙問鐘御麒任務進度。鐘御麒總算抓到機會,趕緊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明清楚。

「這兩位便是凌霄峰的山神大人、神木塵慕大人。」鐘御麒順便介紹一直被晾著的二人給他外公認識,凌霄淡淡點頭、塵慕笑得親切,老者回以和藹的笑容。

「久仰久仰,老兒葉溪樺,此次勞煩兩位出馬,著實過意不去,我立刻讓他們準備豐盛的餐點洗塵。」葉溪樺說罷便遣開鐘御麒,客氣的請塵慕把曲流光抱進來,拉著凌霄到屋裡就坐。

葉溪樺的宅子雖小,設計得卻極為舒適,木門拉開便能穿過走廊望見庭院,開放感十足住起來毫不擁擠,他忙上忙下的端茶送坐墊,顯得甚是親切。

「沒想到麒麟膽在小光肚子裡,我本以為阿龍他們死時將其留給小光保管…」葉溪樺語帶憂傷的嘆。

「當初你們為何會將麒麟膽交給外族人?照你剛才的言行,你們跟他父母應該交情很好,但你知道他父母過世,卻沒來探望過流光,現在才要人去拿回麒麟膽,不是很怪嗎?其中有什麼緣故?」凌霄終於得空問話,不解的問。

「我多年前犯了族規,最近才結束懲處,阿龍他們的事是在外的族人輾轉告訴我的,至於麒麟膽的事,且聽我細述…」瞥見昏迷的曲流光,葉溪樺尷尬的搔搔頭,沉默許久。

「另外,小光的事是御麒不對,等等我就要他跟你們磕頭認錯,我這當外公的先替他賠禮。」他自知鐘御麒的行動過於魯莽,真摯的向兩人低頭。

「…罷了,只是個不懂事的小子。」本還有些氣惱的凌霄無奈的擺手,不再計較。

葉溪樺獲得諒解,高興的揚起臉,笑呵呵的看著凌霄。

凌霄不自在的清清喉嚨,催促葉溪樺說明來龍去脈。

他撫著鬍鬚,開始緩緩講述曲家人與麒麟族的淵源。

曲淞龍乃妖狼族少主,當初朝廷仍存在於冥界的時期,皇族為了鎮住聲勢越來越高的武林盟與熾夜教,想方設法拉攏各方強者,暗中建立烏羽衛。

妖狼族出類拔萃的武力自然也在他們網羅的範圍裡,各種威脅利誘下,妖狼族不得不派出當時族裡最優秀的人進宮出仕,那人便是曲淞龍。

他因才幹與武力卓越,年紀輕輕便當上烏羽衛的首領,所謂樹大招風,他不只要出生入死替皇帝賣命,還得應付各方派系的忌妒怨恨,終日鬱鬱寡歡。

某一日,曲淞龍完成上頭發派的任務正要返宮,途經烏山之時被人埋伏,筋疲力竭的他滿身瘡痍,眼看就要不明不白的死在荒郊野外,他揚起苦澀笑容閉目待死。

等了片刻,他卻等不到「解脫」,疑惑的張開眼,敵人卻七橫八豎的倒在地上。

漫天飛雪凌亂,雪月銀光下的血泊中,站著一個老漢。

那老漢甚是魁武,身長九尺滿身肌肉,白花花的頭髮胡亂紮著,鬍鬚糾結衣著簡便滿是補釘,腰間掛著酒葫蘆,草鞋幾乎磨平,看起來就比乞丐體面一點點。

他隨手抹去拳頭沾上的污血,喝了幾口酒,黝黑的眼睛直勾勾的盯著曲淞龍。

「小夥子,你沒事吧?怎麼被這麼多人襲擊?得罪誰了?」老漢歪頭,好奇的問。

曲淞龍愣怔數秒,事實上他根本搞不清楚是誰派來的。

皇宮派系之爭不單各個皇子,還有各部門之間的摩擦,可以說幾乎沒有能相信的人。何況就算知道,又能如何?

他不知從何說起,但受幫助是事實,默不作聲未免失禮。

「…多謝這位前輩相助。」當下曲淞龍只得抱拳道謝。

「無妨,莫講這些虛禮,我只是看不過那麼多人打你一個,才出手相助。」老漢瀟灑擺手,又喝了口酒,醉醺醺的向曲淞龍遞出酒葫蘆。

曲淞龍身在暗潮洶湧的詭譎之所太久,不願喝來路不明的東西,但又不好直言,猶疑半天始終不接下酒葫蘆,老漢也不勉強,自己又喝了幾口。

「天寒地凍,小夥子沒事幹便回去吧。」老漢打打酒隔,灑脫的轉身離開,不再與曲淞龍多做攀談。

曲淞龍欽羨的望著老漢自由不羈的背影,不由自主的朝他呼喝。

「晚輩曲淞龍,改日再來答謝前輩!」呼聲迴盪在風雪裡,老漢的身影漸漸模糊,曲淞龍遺憾的輕嘆。

「洛展鴻,下次來可得帶好酒,我自會尋著酒香過來討酒喝!」老漢的聲音遙遙傳來,夾雜著中氣十足的朗笑,消失在迷亂飛雪裡。

這便是曲淞龍與麒麟族結下淵源的開始。

後來兩人越聊越投緣,成了忘年之交,曲淞龍一逮到空檔便跑來烏山找洛展鴻,喜歡熱鬧的他自然也帶上義弟同聚,葉溪樺就是此時與曲淞龍結識的。

「後來…」葉溪樺沉浸在回憶裡,神情緬懷略帶傷感,打算接著往下說。

「等等。」凌霄按著眉心,提出他一直忘了問的雜事。

「你跟你那義兄是幾歲來著?為什麼外貌…」他盯著葉溪樺白花花的鬍子,想不透這個老態從何而來,不解的問。

(麒麟族雖為望族,但也只是跟一般冥界居民相比更強大的古老家族罷了,當中可沒有像凌霄那樣活過千萬年的至高存在,就算是長老也應該跟普通人一樣,外貌到四十歲便不會再老化,因此凌霄才會摸不著頭緒的追問這點。)

「哎呀,孫子都長那麼大了,我不好意思頂著年輕的臉嘛,這是我刻意變化的樣貌,你不覺得很適合我嗎?」葉溪樺撫撫鬍鬚,自己講得很高興,凌霄無言。

「我義兄的話…他沒成婚,理由跟我不同,他的理由是:『如果保持年輕模樣就太帥了,我不想成為冥界男性公敵,要是姑娘們都追著我跑就可憐那些小夥子了,我這是為了冥界和平啊。』這樣。」葉溪樺笑呵呵的接著說。

凌霄幾乎石化,蝸居幾百年的光陰,世界竟變得這麼陌生?

麒麟族的形象在今天碎裂成渣,消失在虛空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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熾夜教總壇

冷墨飛白袍飄揚幾乎足不點地,連飛帶奔的自凌霄峰跋涉而歸,回到熾夜教大門口一看,裡面卻無半點聲息,原先應有兩三名守門人亦不知所蹤,四處黑燈瞎火看不清房舍也見不到人影,他心中不由得惶急起來,穿梭在黝暗的青石路上尋找部屬,卻沒有任何風吹草動。

熾夜教像是一夕間人去樓空的棄城,只留他獨自徘徊。

左右望去始終沒看到人,也沒有打鬥痕跡或者血跡,空蕩蕩的路上迴響著他空洞的腳步聲,暗夜中顯得鬼氣森森。

太可疑了…到底怎麼回事?人都去哪了?

如果沒有人,剛剛的煙花又是誰放的?

冷墨飛隱隱有不祥的預感,但他仍未釐清狀況,轉眼間已到了熾夜教總壇最深處的樓房,那棟三層樓高的圓柱建築便是教主居所與藏書閣。

他推開緊閉的木門,月光灑進室內一小部分,卻沒能照亮整間房。

冷墨飛想了想,仍展開黑扇向內邁入,同時警戒四周的狀況。

教主居所在三樓,一二樓是藏書閣,書櫃很多陰影濃重,冷墨飛想到之前處處有人要暗殺自己,腳步放得既輕且柔,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掩飾氣息。

正當走到位於一樓盡頭的樓梯處,冷墨飛看見姚瓊姬雙手被反綁在後,呈跪坐姿勢與樓梯扶手綁在一塊,額角冒血雙眼緊閉的歪著頭,隱約能聽見忍痛的抽氣聲。

「瓊姬!妳還好嗎?」冷墨飛見狀連忙收起扇子,上前解開姚瓊姬的束縛,扶著她的肩膀,關切的問。

「教主…」姚瓊姬美麗的羽睫微顫,虛弱的抬眼看他,一手拉著冷墨飛的衣服,另一手垂在旁邊,整個人軟綿綿的靠進他懷裡。

「妳先別說話,等恢復後再跟我說明狀況。」冷墨飛猜想對方應是頭部遭重擊才導致全身無力,不疑有他的將姚瓊姬摟緊,準備帶她去找大夫醫治。

啪擦!

血花飛濺,冷墨飛殷紅的血滴噴到姚瓊姬絕美的臉龐,緩緩滑下後落到地上。

冷墨飛俊逸非凡的面容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無聲的望向姚瓊姬。

胸口處怵目驚心的紅將他的白衣弄汙,劇烈的疼痛不知來自傷口還是其他地方,他鬆開姚瓊姬跪在地上。

冷墨飛胸口插著匕首,即使用力按著,鮮血仍不停從創口湧出,血液倒流湧進喉頭,張嘴便吐出滿地腥紅,薄唇輕顫講不出話來。

「…為了熾夜教的將來,請你壯烈犧牲吧。」烏雲密布晴朗夜空被淡去光輝,室內幽暗模糊了兩人的表情,冷墨飛癱倒在地,血漬滲進木頭中,空氣裡充斥濃烈腥氣,姚瓊姬金色眼瞳發出微光,直直站在原地。

「成功了嗎?瓊姬。」木造樓梯發出聲響,有個男人緩緩走下來,手中抓著樣式精美的漆盒,冷冰冰的問。

「是,父親。」姚瓊姬慢慢轉身,屈膝跪在男人身前,淡淡答道。

那男人便是自冷墨飛上任以來,便與他處處作對的熾夜教長老.姚千重。

他長得與姚瓊姬並不相像,高鼻深目五官立體,說來顏值並不差,但就是莫名有種令人生厭的感覺,對上他冰冷的視線彷彿像被毒蛇盯上,難以細說那種感受。

他棕色長髮夾雜白絲整齊的梳成冠,一襲熾夜教白衣整齊不苟,單手負於身後,體格強健有力,但搭配臉上深刻的皺紋卻相當突兀,那明顯的溝壑讓他外貌憑添了許多歲數,照說約四十歲便會停止老化的冥界人,年紀看外貌不準。

但他卻有明顯老態,除去凌霄這種屹立千萬年的存在,普通冥界人不會這樣,不知是何緣故,姚千重從未跟外人提過。

他踏下階梯,突然對著冷墨飛的身體猛力一踢,將他翻轉過來,即使頭撞到櫃角,冷墨飛仍毫無任何反應,口鼻血漬未乾、胸前匕首依然穩穩的插在原位,俊美無暇的面容依然維持著同樣的震驚與絕望,瞳孔卻空洞晦暗。

姚千重狠狠朝冷墨飛的臉揮巴掌,確定他真的死透才將他摔回地面。

「…父親,您這是信不過女兒?」姚瓊姬擰眉,豁然站起身,風華絕代的臉上蕩漾怒意,輕聲問。

「怎麼?不高興?讓妳放了那麼多次毒、找機會殺了他,妳每次都失敗,要我怎麼相信妳?本來我還在擔心妳是不是被他勾走魂了,畢竟這小雜碎就一張臉特別好看,誰知道妳是不是動情了?」姚千重冷冷哼道。

「您多想了,冷墨飛這種人女兒不屑一顧。」姚瓊姬垂下美目,聲音淡默無情。

「嗯,那是最好,過沒多久妳就要嫁給那位貴人了,別有其他心思,專心做妳的任務,千萬記得…」姚千重將漆盒收進懷中,繼續說道。

「女兒知道,待一切事畢,他要娶我的那天就是最佳良機,我會像今天一樣,了結他的性命。」姚瓊姬打斷對方的話,不帶一絲波瀾的接下去。

姚千重盯著她片刻,見她眼中確無半點額外的情緒,滿意的點點頭。

「哼,一個僕役出身的雜碎,當了這麼久的教主也該滿足了,把他的首級割下,扔去谷底餵狼。」他鄙夷的瞥向冷墨飛,嫌棄的丟下話語,雙手負於身後,步履沉穩的走出樓房,身影漸漸消失於黑暗中。

姚瓊姬默不作聲的凝視對方離去的方向,纖細的雙臂半抱半扛的撐起冷墨飛,朝另一邊而行。

熾夜教總壇附近有片怪石嶙峋的岩場,這地方被眾人稱為鬼哭塚,呼嘯風聲吹進奇石空洞,迴盪著像是鬼哭聲一樣的嗚噎聲,莫說深夜時分聽見此音令人毛骨悚然,就算日正當中也鮮有人來此。

姚瓊姬小心戒備周邊,確認再三後轉進某個特別陰暗的石窟,那石窟位於鬼哭塚蜿蜒分散的數十個坡道裡,來來回回不知要兜幾個圈子才能發現,拐錯一個彎就會迷失方向,是個絕佳藏身處。

從入口處看來陰森森、長得像齜牙裂嘴的鬼臉的石窟其實相當淺,只是入口的鐘乳石與石筍頗多,光線照不進去才會有很深的錯覺,實際上若待在裡面既能隱藏身影、又方便觀察外頭,姚瓊姬若想找個不被人發現的地方待著時,就會來此處。

石窟裡幾處縫隙引進微弱光芒,裡頭橫豎大約只有一兩丈的寬度,岩地上鋪著厚厚的稻草堆,姚瓊姬吃力的將冷墨飛的身體搬上去,從草堆中摸出醫療工具、燭台,與一個金色小葫蘆。

她點起微弱燭火,面無表情的將冷墨飛臉上的血漬拭去,不知是因為已過去一小段時間,還是她指尖不住輕顫的緣故,冷墨飛的臉始終擦不乾淨,最終只得作罷。

她含著金色小葫蘆裡的液體,以嘴對嘴的方式令冷墨飛嚥下去,撕開他的衣服,細如春蔥的纖長玉指搭上他胸前的匕首,深呼吸力求鎮定,接著迅速拔出匕首,手腳麻利的止血、縫合、上藥、包紮,動作不敢有一絲遲疑,生怕出了差錯便無法挽回。

月輪悄悄移動,冷墨飛自醫療結束便恢復的微弱呼吸越來越穩,蒼白的臉恢復少許血色,緊蹙的眉頭顫動,眼縫像枝枒初綻,輕柔緩慢的睜開。

他骨節分明的手掌按著臉,眼前朦朧像是仍置身於夢中,待神識漸漸清晰,他壓著傷處吃力的坐起身。

望著印在掌心的殷紅胭脂與坐在一旁的姚瓊姬,冷墨飛俊逸的臉上掛著陰霾。

「…教主,屬下是…」姚瓊姬面無表情的低著頭,視線不與冷墨飛接觸,紅脣輕啟便被冷墨飛的話聲打斷。

「誰想娶妳?哪個不怕死的要搶在我前面?」冷墨飛扣住姚瓊姬的手腕,也不知道此時的他哪來的力氣,竟還有餘裕將姚瓊姬拉進懷中。

……???姚瓊姬美麗的羽睫顫動,懷疑自己耳朵有問題。

她妖冶的面容浮出難得一見的傻氣,完全被冷墨飛的舉動弄矇了。

誰突然被捅了一刀,醒來還在問這麼無關緊要的事?沒有其他問題嗎?

「妳幹嘛不說話?那人是誰?長什麼模樣?住在哪裡?通通告訴我。」冷墨飛巴巴的抓住這點連聲追問,姚瓊姬忽然感到太陽穴在發疼。

「…您就不會想知道教中發生了什麼事、其他人都去了哪裡、我父親有什麼目的、我為何要刺殺您之類的嗎?」她無語問蒼天,異常疲勞的說。

「那個擺在後面。」冷墨飛執拗得近乎無理取鬧的幼童,堅決的回答。

「……」知道誰要娶我這件事,比你遭叛遇襲還重要?

你醒來第一件事不是興師問罪,卻追問這個?

想到此,姚瓊姬雙頰閃過不正常的紅暈,連連搖頭拋下那股突然冒出的喜悅。

冷墨飛不知道察覺到什麼,一臉哀怨的虛捏姚瓊姬的下巴,使她與自己對視。

「我明明說過就算哪天必須死在妳手中,我也絕不怨妳,為什麼妳就是不信?」

姚瓊姬面對那雙炫目如紫水晶的眼眸,無法作聲。

回憶起將匕首插進冷墨飛胸口的前一秒,她輕聲呼喚他,小心翼翼的用只有兩人聽得見的音量說:『相信我。』。

未等冷墨飛回答,深怕被發現作偽的姚瓊姬便已將刀尖捅進他胸口,冷墨飛反應何其之快、演技高明到姚瓊姬以為自己刺偏了,嚇得心跳差點停住。

熾夜教收羅了許多奇奇怪怪的典籍,當中有本書是研究詐死之術的密錄,裡頭某篇便記載著被刀插進胸口,如何得以不死的祕法。

那地方位於鎖骨與胸骨間的縫隙,倘若以極精準的方向與長短剛好的刀子戳進去,欲假死者便會如普通中刀一樣,血如泉湧並滿口鮮血,五感除去聽力外,全身都進入假死狀態,看起來毫無端倪。

由於失血量驚人不易引起懷疑,簡直是最完美的詐死法,這常常是潛進敵營之人最偏好的詐死法,因為誰都知道死人聽不見,動手後極易與旁人說機密話。

這時就是「屍體」最佳的蒐集情資時刻,但此法只要偏差一點點就絕對喪命,非常危險。故此法多由兩人一組、極有默契之人互相合作。

(一人為敵人「親信」、一人為「被發現的奸細」,簡單說就是演給對方看)

他們根本沒有事先協商,冷墨飛竟然只聽她三個字,就全盤接收毫不閃避,否則就算姚瓊姬下手再俐落也可能失準…這點親自動手的她最清楚。

她手裡染著骯髒的血、做過多少齷齪事情,她數不盡。

信任究竟是何物,她早已記不清楚,而這被人罵陰險狡詐的狂徒,卻用最笨的方式讓她重新理解這詞。

「…屬下記住了。」姚瓊姬怔怔出神,含糊的回答完,搶在冷墨飛又繼續說「瘋話」前把事情簡單說明。

姚千重和一群不知從何而來,戴著惡鬼面具的人結盟並發起叛變,他為了當教主,殺了其餘長老,並拿走放在冷墨飛房中的教主印信,命令姚瓊姬殺掉冷墨飛。

那群帶著惡鬼面具的人答允幫助姚千重篡位的條件,便是要幫他們滅掉武林盟、復興皇室,並要求姚千重把不服教主易位之人全都交給他們。

雖然不懂對方用意,但姚千重巴不得有人處理那些頑劣分子,自然答應得爽快。

由於順從姚千重的人與不服者都離開本地,所以冷墨飛回來時才會像踏進空城一樣,除去為了「刺殺」他的姚瓊姬與姚千重,其他人都移到冥界大陸以南的烏山…

姚瓊姬說到此處,整晚緊繃著精神的她有些乏力,暫時告一段落。

「之前妳說我房中搜出毒物,是妳自導自演?妳根本就沒放毒,所以我才沒發現端倪?」冷墨飛不知道究竟有沒有在聽,懶懶撩撥姚瓊姬的頭髮,語氣散漫的問。

姚瓊姬貼著他的胸膛,疲累並無奈的點頭。

為什麼又跳到別的地方了?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她心煩意亂,已經無力罵人。

「…您的親信…都不在了,大概凶多吉少。」沉默許久,姚瓊姬不欲隱瞞,將最糟的消息說與冷墨飛知曉。

「…是嗎?」冷墨飛聞言,精緻的眉眼為之肅穆,氣氛陰鬱一時無話。

「…唉,反正教主我也當膩了,不如趁這機會解脫,誰愛當誰上吧,然後我們躲去深山裡生活,離開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妳說好不好?」過了良久,冷墨飛心中雖氣鬱難平,但也不能委靡不振,當下故作輕快的問。

姚瓊姬聞言愣怔許久,離開…不再管這些紛紛擾擾,安靜的過日子?

她本就不喜喧鬧,是身不由己才困在熾夜教。

這番話令她神往不已,說中她心裡最渴望的願望,只差一點她便要點頭…

「教主,不要鬧了,我父親還要您的人頭,您忘了?何況您根本不是隱居的料。」姚瓊姬在最後一刻,拉回跑遠的意志,強忍心中的失落,淡淡駁回。

「對了,我為什麼除了胸口,其他地方也痛得不得了?誰打我?」冷墨飛似乎打定主意不與姚瓊姬說正事,話題跳來跳去自己都不嫌煩。

姚瓊姬知道冷墨飛的性子,他問的問題要是不回答,硬要拉回正題,他就會故意把主題帶得越來越遠,只得順著他的心情,耐住性子「解惑」。

「岳父怎麼那麼狠!竟然對我又踢又搧巴掌的,最後還把我摔到地上,妳看妳要怎麼賠我?」冷墨飛佯裝震驚,委屈的摟著姚瓊姬「要債」。

姚瓊姬聽見此番發言,當場想掐死冷墨飛…不要亂認岳父!沒人要嫁你!

她抬頭正欲反駁,卻見冷墨飛嘴角帶笑,凝視著掌心的胭脂。

「麻藥苦不苦?」冷墨飛挑眉,露出不純潔的微笑,輕問。

她突然意識到對方在想什麼,趕緊低頭遮掩唇上殘餘的胭脂,早知道就帶個灌麻藥的小壺或什麼的,她怎麼就情不自禁…這人為什麼憑那點胭脂就知道啊!

「還痛嗎?」冷墨飛沒有稱勝追擊,指尖撫上姚瓊姬的額角,含情脈脈的關切。

那是她為了博取信任,自己弄的傷口,姚瓊姬認為不需多加解釋,只是搖頭。

「所以現在?妳要怎麼變出一顆我的頭跟岳父交代?」氣氛明明正好,冷墨飛偏又要以戲謔的語氣佔姚瓊姬便宜,惹得她白眼。

她掏出一柄剃刀,語氣很兇的要冷墨飛不准動,將他及腰的長髮割成極短的樣子,冷墨飛毫不在意的靜靜任她擺弄,只在姚瓊姬收尾時緩緩開口。

「…要娶妳的『貴人』,是那群戴面具的人的老大?姚千重讓妳在他重建皇室、迎娶妳的時候刺殺他,好自己整鍋端走全部,是嗎?」他背對姚瓊姬,語調輕巧卻甚是篤定,姚瓊姬不禁為之一凜,有些心猿意馬的心思立刻肅然起敬。

這人果然在剛剛的嬉鬧間將所有線索理清,不知道他腦袋究竟是什麼結構?

「是。」姚瓊姬不會阿諛奉承,但美眸裡流露出的讚揚卻真真切切。

「我知道了,妳先去應付他們,待我傷好一點之後就去與妳會合,萬事小心。」冷墨飛轉過身,展臂將她抱進懷裡,蜻蜓點水似的在姚瓊姬額上輕吻,交代道。

姚瓊姬雙頰緋紅的推開冷墨飛,抓著他被割下的銀髮匆匆奔出去,連話都沒回。

冷墨飛淺笑盈盈的望著她離去的身影,眼中卻流露出複雜的情緒。

他嘴巴上說做膩教主是真,知道肩上責任多沉也是真,確實不能就這樣撇下爛攤子不管…就算教眾都死光,還是得替他們討回公道。

何況他最痛恨被輕侮,姚千重不但背叛還敢侮辱他,看來是活膩了。

可他偏生是姚瓊姬的父親,真棘手…

「唉,該怎麼辦啊?」他仰頭向後倒去,栽在柔軟的稻草堆中自言自語。

反正不管要幹嘛,都得先靜養個幾天才行,不知道流光他們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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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盟總部

馮沐瑤急促的衝回武林盟總部,卻見原先櫛比鱗次的氣派屋舍陷入火海,眾人手忙腳亂個個受傷,能行動的都跑去打火,不能行動的傷者都被集中至廣場中心等待醫治,哀鴻遍野滿地死傷,部屬們見到她如見救星,紛紛上前請示。

馮沐瑤終究做了許多年盟主,發落有致毫不猶疑,身影可靠堅強,倖存者們無不崇敬的依令行事,她更身先士卒的搶救被困在火海中的部屬,待得火勢終見稍緩,傷者大致醫療完畢,她才有餘裕追問副官與見習副官的下落。

「周老哥呢?霏霏呢?他們在哪?出了什麼事?」這麼緊急的時候,周氏兄妹不可能不在現場指揮,馮沐瑤擔心他們出事,心中不安徬徨,但身為盟主此時不能驚慌,只得強自冷靜,只是話音仍有微顫。

「盟主,他們…他們被人抓走了,我們齊上都打不贏,他們很強…您要去救他們…」有個傷患激動的爬過來,傷處冉冉滲出鮮血,話音透著極強的恐懼,抓住馮沐瑤的臂膀,口鼻湧血不止。

「被抓了?!是誰?來武林盟總部鬧事?長得怎生模樣?來人說清楚!」馮沐瑤看那人將要斷氣,情急下便先敲昏他免得再刺激傷處,對著餘人喊。

她認得這個人,在武林盟中算是排得上前十大強者的用刀高手,怎麼會傷成這樣?來的人到底是誰?功夫這麼強?周老哥跟霏霏有沒有受傷?

「是熾夜教!是那些魔頭來犯!他們跟一群帶惡鬼面具的怪人殺進來的!」有個小廝按住頭上的創口,氣急敗壞的吼。

「熾夜教?!惡鬼面具?!你再說詳細一點…」馮沐瑤聞言心亂如麻,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什麼,抓著那人的臂膀急切追問,卻突然被一擁而上的群眾分開。

「早就說不該與他們簽訂和平條約的!那種人怎麼會遵守約定!盟主妳說現在該怎麼辦!這些死傷的弟兄誰來負責!」一個壯漢青筋暴跳虎目含淚,不顧自己斷掉的右臂仍在淌血,指著廣場上遍地死傷的同伴哭吼。

「你說什麼瘋話!你現在在怪盟主嗎?!」人群當中幾個血氣方剛的青年聽到這番指責,紛紛跳出來替馮沐瑤打抱不平。

「不怪她怪你?當初是誰主張要簽什麼鬼條約的?!不是盟主嗎?!」那壯漢不甘示弱的吼,跟他站在同一陣線的人也出言相助。

「盟主不過受人欺瞞!怎麼能把錯怪在她身上!」

「身為一盟之主本來就不該跟敵對的人走得太近!她怎麼沒錯了!」

頃刻間怒罵聲越來越大,武林盟內部分為兩派吵得不可開交。

「盟主!您看錯人了!冷墨飛背叛您的信任!」

「盟主!我們得去熾夜教討個公道!和平條約破裂!」

「我們要殺了熾夜教教主冷墨飛!武林盟今日與熾夜教斷絕關係!」

呼聲此起彼落,眼看武林盟將要分崩離析,沒想到爭執到最後,兩派的人竟然同時將罪責指向冷墨飛,異口同聲的要摧毀熾夜教。

大夥經過劇鬥殺性未消,一雙雙狂躁的眼睛死瞪著馮沐瑤,竟隱約有種將要暴亂的氛圍,在這緊要關頭,馮沐瑤卻跟周圍格格不入,鎮定的站在原位。

「…你們先坐下來,冷靜的…」馮沐瑤拍拍最前頭的那人,淡淡開口。

「這時候誰還冷靜得下來!盟主妳不要轉移話題!」那人未等馮沐瑤說完,已揮開對方的手,指著馮沐瑤大聲叫囂。

馮沐瑤凜然的眉眼挑動,甩下背上的巨劍,在地上用力一頓。

兇猛烈焰自四面八方將眾人團團包圍,猶如陷入火牢一樣,馮沐瑤目光如炬,冷冷的環顧眾人,再次出聲。

「坐下。」她這次的聲音飽含威嚴,沒有人敢再次嗆聲,摸摸鼻子就地坐下。

「我要有個人沉穩的告訴我來龍去脈,不要夾帶私人感情,你們要公道可以,先把事情都搞清楚再談,若真是我馮沐瑤識人不清,自會給你們一個交代,不管是要退位甚至自戕,我絕不會有半句推託!」

馮沐瑤在強風與狂燄下,威風凜凜豪氣萬千的昂首直立,氣勢與架子十足稱得上舉世無雙的女中豪傑,令人油然生敬,所有人都忘了她平常偶有的嬌憨傻氣,「盟主」之位確實當之無愧。

當著所有人的面講出這番話,馮沐瑤已毫無退路,倘若冷墨飛真的陰她,那就毫無轉圜餘地,但她有十足的自信,決不相信相識那麼多年的至交會做出這等惡行。

剛才與她在凌霄峰上分頭而去的冷墨飛,如何有餘裕做出這種事?

他又有什麼理由要佯裝作偽,與他們出生入死的下深海搭救曲流光?

望著一雙雙焦躁的眼神,馮沐瑤認為此時這件事應避而不談,便不多說。

「…柳先生,你來告訴我,剛剛究竟是怎麼回事?」她在台階上坐下,叫出人群裡最年長的書生,盡量使語氣平和,輕聲問道。

那書生年紀相當大,負責武林盟所有文書彙整工作,職務接近總管,為人冷靜條理分明,輔佐了好幾任盟主,是個能幹可靠的人,他撫撫下巴,開始緩緩說明。

 

兩個時辰前,武林盟大部分的人都已睡下,只有幾個守夜的人員來回巡視,風清月明繁星璀璨,是個跟平常沒兩樣的悠閒夜晚。

突然間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有名熾夜教的人領著一個戴惡鬼面具的人來到門口,說有要事相商,由於熾夜教的怪人本就頗多,眾人當時也沒特別在意那個戴面具的人,經過通報後便放他們進去總部,由周末郎與周霏霏負責接洽。

「不知兩位深夜時分來此拜訪,有何貴事?」周末郎剛處理完盟中事務正要睡下,卻突然被叫醒,只得強撐著快闔上的眼皮,盡可能有禮的招呼。

熾夜教的人沒有立時回答,坐在武林盟的議事廳裡,轉動手中的茶杯左右張望,不知道在等待什麼,身側戴面具的怪人以指節敲擊著原木桌,看起來百般無聊。

「…馮盟主不在嗎?」熾夜教那人相貌平庸沒什麼特點,收回視線淡淡問道。

「盟主有要事處理,還未歸來,兩位有事找我們也一樣。」周末郎挑眉,心中莫名有股違和感…這人似乎沒見過,熾夜教若有事務要聯絡,通常是由另外幾名人員過來,今天怎麼來了生面孔?

他昏昏沉沉的腦袋此時才想起這點,語氣有些戒備。

在一旁隨侍的柳先生聽見周末郎的語氣不太對,悄悄移動位置打算去外面通知其他人加強警戒…他也是跟熾夜教不太親近的那群人。

突然頸間一股涼意,戴著面具的人不知何時移到門口,匕首擦過柳先生的脖子,堵著門不讓他出去,面具下的眼睛發出幽暗攝人的冷光,威嚇意味滿滿。

「你們這是什麼意思!來我們武林盟鬧事!?」周霏霏見狀,氣急敗壞的拔劍怒道,周末郎也站起身,按住刀柄蓄勢待發。

「不要輕舉妄動…聽說這人是你們盟內最資深的耆老,要是一個不小心弄傷可就不好了,你說是嗎?周副盟主。」熾夜教的人微笑,優雅的十指交扣抵在下巴,戴面具的人做出虛砍的動作,周末郎與周霏霏滿臉怒容,咬牙坐下。

「你放心,我不喜歡欺負老人家,只要你們願意配合,自不會為難你們。」熾夜教的青年仍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慵懶語氣,周末郎打從心底不信。

「你是誰?有什麼目的?」周末郎拍拍周霏霏的肩膀要她別多話,冷聲問。

「我?我就是個熾夜教跑腿的,不是什麼大人物。」青年歪頭,撫摸著熾夜教人人都有的制服,彷彿無聲的嘲笑周末郎沒見識。

周末郎已經不能再挑高的眉頭抖動,很想直接抓住這個迴避問題的傢伙拷問。

明明知道對方在問什麼,就是要激怒別人才高興是不是?他深吸一口氣。

「…你們的目的是?」既然對方不肯說,周末郎也不願再周旋,語氣又冷了幾分。

「周副教主是個爽快人,今天我們是來給武林盟三個建議的。」熾夜教的青年向他伸出手,周末郎疑惑的瞪著對方,等待他下一句話。

「解散武林盟,加入我熾夜教,復興皇室。」三個要求,他句句說得清楚明白。

周末郎等人聞之色變,不可置信的瞪著講出面前的人。

他只是維持相同的笑容,靜靜等待周末郎的回答。

「…你這是要宣戰?」半晌,周末郎轉動得太過頭的腦子終於停下,錯愕的問。

他腦中最深刻的就是前兩個要求,實在無法相信他竟敢在武林盟總部講這句話。

「非也,我們只是認為武林盟行事過於僵化,糟蹋了許多人才,故而出此想法,若你等願加入熾夜教,復興皇室必定更加容易…」熾夜教青年搖搖手指,答道。

「你瘋了是不是?!皇室消失那麼多年了,還要復興什麼?別忘了當初冥界局勢被弄得多混亂,你居然還…」柳先生熟讀冥界歷史,自己更親身經歷過動盪不安的時代,聽見對方再次提到皇室,不由得大聲反駁,戴著面具的人反手就是一記重拳,柳先生腹部被擊,痛得直不起腰,卻硬氣的不吭聲。

「喂!你幹嘛動手!不是不欺負老人家的嗎!」周霏霏見狀再也按耐不住,氣急敗壞的仗義執言,卻見熾夜教青年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周姑娘妳是不是沒聽清楚?我是說『我』不喜歡欺負老人家,沒說他不會動手啊?再說了,他又不是我的部下,我可管不著他。」他狀似無奈的聳聳肩,氣得周霏霏想上前理論,卻被周末郎制止。

「不要輕舉妄動。」周末郎剛硬的眉眼始終不離熾夜教的青年,冷聲要求。

不知為何這個體格普通、相貌平庸的人令他毛骨悚然,即使他從未露出兇惡的表情或語氣,周末郎依然覺得對方不是好對付之人,危險度不亞於戴面具的怪人。

「周副盟主果然沉穩,不知你考慮得如何?」熾夜教的青年毫不理會周霏霏,笑臉盈盈的追問。

「…茲事體大,我不能做主,必須等盟主回來才能決定。」周末郎顧及柳先生的安危,只得先行緩兵之計。

「方才你不是說有事找你們也一樣嗎?怎麼這會就變啦?」聞言,對方聳肩笑問。

「這件事超過我能作主的範圍。」周末郎懶得跟他客套,音調又低了幾度。

「這就傷腦筋了,我還得回去覆命呢…」對方為難的敲敲桌面。

其實不必等馮沐瑤回來,大家都心知肚明,這場會談根本就不可能成功,但周末郎怎麼都想不通,對方為何會大半夜來做這麼無聊的事。

「不如,周副盟主與周姑娘先來敝教作客,待馮盟主回歸我們再過來,與她說明敝教打算並詢問她的決定,方便嗎?」熾夜教的青年歪頭,輕聲詢問。

--這是要以我們為人質,逼迫盟主妥協?!

就算對方言語客氣、措辭委婉,在場的武林盟三人絲毫沒被這兜著圈的話騙過。

周末郎再也按耐不住,用力拍桌豁然站起,柳先生毫不在乎安危,掙扎著甩開戴面具的那人,周霏霏將長劍出鞘,蓄勢待發。

轟然巨響打斷了凝滯的氣氛,熾夜教青年朗聲大笑,與戴面具的人極有默契的飛身退出議事廳,周末郎等人連忙追出。

出了房門,才發現廣大的武林盟總部已陷入火海,部屬們紛紛趕著打火與救助受困之人,同時還得應付數十名熾夜教的人馬及好幾個帶著惡鬼面具的人的攻擊。

原先寧靜的夜晚變得混亂無比,烈焰焚燒聲、慘呼痛嚎聲、刀劍術法交錯。

火勢越擴越大頗有不可收拾之勢,周末郎與周霏霏無暇顧及原先所追之人,和柳先生併肩指揮作戰。

這些人從何而來?!竟無人通報?!這麼多人即使要偷溜進來也相當不易,怎麼有辦法混進來還放火?!為何直到剛剛的巨響才察覺有異?!

周末郎心亂如麻,在心中狠狠將自己罵了遍,正自心神不寧中,地面突然崩落,周末郎栽入坑中被土石封住,隱約聽見妹妹焦灼的呼喊,周末郎施術奮力破開土堆,欲與對方會合。

原先堅硬的石塊突然化作泥濘,吞噬周末郎的雷火,又因沒有實體,刀鋒再利亦是徒勞,泥濘猶如蛟蛇漸漸將他縛緊,周末郎加強力道與法力試圖脫困,泥蛇再次變化,長出幾十枝尖刺,直接貫穿周末郎的身體,刺得他千瘡百孔、血流如瀑,卻避過足以致命處,令他半死不活且無法再戰。

罩在他臉上的土堆崩落,滿臉是血的周末郎視線模糊,周霏霏腿部鮮血淋漓,跪坐在地,和其餘的部屬一起被敵人集中在廣場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周末郎身上,他絕望且羞愧得縱聲大吼,呼聲震耳欲聾遠遠傳開,迴盪在漆黑夜空裡久久未散,像是有傾訴不盡的憤怒。

--不到三炷香的時間,武林盟總部竟全軍覆沒,不是他們太弱,而是對手太強。

敵人前前後後加起來還沒百人,只是武林盟人數的三分之一,這叫他們情何以堪!無顏面對武林盟的先賢們,簡直丟人現眼!

「周副盟主,在下不才,擅長隱匿法術,原先還在擔憂無法藏住這些人的身影,沒想到竟如此輕易就讓我們混進盟中,難道是貴盟刻意放水?在下真是受寵若驚,多謝了。」熾夜教的青年自人群中徐徐向周末郎走來,優雅的向他躬身。

這時的自謙詞與有禮的舉止根本是在汙辱人!士可殺不可辱啊!

武林盟眾人無不義憤填膺,紛紛怒罵對方不配做武人。

熾夜教教眾朗聲嘲笑,戴面具的人們卻像石像一樣,依然用冰冷的視線監視眾人。

周末郎額角爆筋噴出細小血柱,極為粗魯的向對方吐出嘴中污血,以他平常那麼拘謹嚴肅的性子,做出這種有如地痞的舉動,足見他多失控。

「唉,周副盟主火氣何必那麼大?技不如人再重新練過不就好了?」青年閃過污血,笑臉盈盈的繼續嘲諷。

「你要殺就殺,廢話那麼多做什麼!」周末郎火紅色瞳孔如欲噴出烈焰,無所畏懼的向他伸長脖子引頸就戮,周霏霏緊張的喝止,卻沒人理她。

「周副盟主,我們只是想請你跟周姑娘來敝教作客罷了,讓你死在這裡根本沒意義啊。那麼,你意下如何?」熾夜教青年歪頭,似乎弄不懂對方在氣什麼,也不知是真的不瞭還是刻意作偽,依然維持讓人火大的笑容,又問。

「不!」周末郎話音剛落,便聽到一陣慘呼。

武林盟裡有三個人的頭與身體分家,滿地殷紅怵目驚心,較為膽小的人驚叫連連,那三人原本都坐在周霏霏身旁,現在只剩下她一個獨坐在血泊中,被潑得滿身腥紅,張大眼呆若木雞的僵在原位。

「…你這混帳!」周末郎愣怔數秒,暴跳如雷的吼道。

「周副盟主,你怎麼生氣了呢?剛剛不是說要殺便殺嗎?還是要再考慮考慮?下一次被斬首的不知道誰喔?或者…要殺光所有武林盟的人,你們才願意來敝教作客?」熾夜教青年雲淡風輕的拍拍周末郎的肩膀,對於被他拍中而插得更深的尖刺視若無睹,周末郎忍著痛怒目相向。

某個戴面具的人甩甩劍上沾附的血珠,以光滑的劍身拍拍周霏霏的臉頰以示威嚇,只要稍微翻轉手腕她定然當場喪命。

周霏霏仍處於驚嚇狀態,此時對於臉旁的利器竟恍若未見,反倒是一直很強硬的周末郎渾身發顫,臉色都為之蒼白。

熾夜教青年不再催促,彷彿早有答案,只是靜靜等待他的回答。

「…我們答應你們去一趟熾夜教便是,不要為難其他人。」彷彿過了一世紀的掙扎,周末郎明知帶著周霏霏一同去熾夜教「作客」,相當於去龍潭虎穴搏命,可為了妹妹眼下的安危,他只得妥協。

熾夜教青年欣喜的答應,命人將周霏霏與周末郎帶走,自己殿後。

臨行前他走到柳先生的面前,拍拍對方肩膀要他保重,被毫不留情的甩開。

「偽君子!」柳先生唾棄的怒罵,他也不惱,朗笑聲中信步離去。

待對方走遠,剩餘的人才敢放求援煙花與繼續救火,直到馮沐瑤歸來。

 

馮沐瑤聽到此處,再也忍不住,氣得連聲大罵,包圍眾人的烈焰化為狂燄,氣勢驚人的直衝天際,倖存的眾人也跟著唾罵,紛紛激動的想即刻與熾夜教一決死戰。

正自激昂喧鬧中,一聲淒厲長嚎卻打斷這個氛圍。

眾人齊齊將視線往發出叫聲之人投去,卻見火光映照中,柳先生肩膀處突然爆開,自破孔處湧出成千上萬隻紫色蜘蛛,無情的嚙咬他的血肉。

瞬間一個大活人就被吃得精光,直到他化為森森白骨前,柳先生的哀號始終沒斷過,對著馮沐瑤伸出的手才舉到半空就已摔落,馮沐瑤甚至來不及反應。

畫面實在太驚悚,超過她精神所能承受,導致她呆滯無法動彈,以她的身分不應如此,可沒人有資格怪她…大家都跟她一樣嚇得驚愕不定,一時間整個武林盟總部鴉雀無聲,靜得連根針落地都能聽清。

柳先生的骨骸摔落地面,紫色蜘蛛轉而向眾人襲來,馮沐瑤如大夢初醒,一道猛火立刻將其消滅,現場留下焦臭難聞的紫色煙霧,馮沐瑤無視於它,走到骨骸旁邊,慎重的執起柳先生化為枯骨的手。

「…柳先生你放心,我馮沐瑤再無能,也必會為你與其他弟兄報仇!」馮沐瑤記得當初她剛上任,每有不解之處總是這位年高德劭的老者在旁輔佐,她這盟主的位置才能做得如此安穩,馮沐瑤一直很感激他的耐心指導,而今他卻落得這番結局,實在令人心痛不已…想到此節,她話聲已開始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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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剛踏出荊棘林,天際突然迎來漫天火球,塵慕俐落的避過,飛快將飛散的詠生花收進體內(他本是神木化體,胸腔處隨時可以開洞,就是樹洞的概念。),平素溫和的目光轉為肅穆,冷冷看著被熊熊烈火燃燒的荊棘林,與站在面前的人。

背著火光,塵慕眼前所見共有六人,身高體型不一,但都作相同的打扮。

戴著斗笠,身穿紅黑色長袍,面覆青銅製的惡鬼面具。

烈焰燃燒樹林的聲響迴盪在整座密林中,沒有人開口。

下一秒,六人倏然塵慕飛撲而上,從不同角度將他團團包圍,火球、罡風、毒氣、泥沼、落雷同時擊出,聲勢驚人各色法力交錯,配合得絲絲入扣,絕不容對方閃開,陣型嚴謹變化流暢,顯是經過嚴苛訓練才能如此出招。

塵煙席捲遍地坑洞,塵慕站在原地,五官歪扭變形滿身瘡痍,一對幽綠色瞳孔森冷,彷彿能將人洞穿,令人膽寒。

塵慕低頭睨視六人,未有動作攻擊已然發出,滿山林木沙沙作響,各色飛花落葉猶如刀劍亂舞,稍一觸及馬上皮開肉綻,無數枝條不知從何而來,形成長鞭似的包圍網,原先圍擊塵慕的六人此時反成甕中鱉,自保都來不及,遑論掩護他人。

霎時間血花亂濺、骨折聲四錯,卻未曾聽見一聲哀號,躲避攻擊的人毫不理睬倒下的同伴,像是沒有情感的生物;倒下的人亦無所感,彷彿這是再自然不過的舉動,每個人都試圖找出能進攻的方式,像無聲的訴說自己的性命不過是為了任務而存在的東西,絲毫不值得珍惜。

六人、四人、兩人…到最後只剩一人站著,他雙手各抓著一具同伴的屍體當盾牌,用力將腳邊的另一個屍體踢向塵慕,像在踢路邊小石頭。

他只擺擺手,便有數枝腰圍粗的樹枝從旁揮擊,砸飛那具早已無聲息的屍體,敵方僅餘的那人趁隙衝前,不得不稱讚一下這股蠻勁,拖著兩個人的屍體竟還能健步如飛,對著塵慕又扔出第二具屍體,依然無果。

如刀劍的飛花落葉劃穿皮肉,他無懼的踏出下一步,同時扔出最後的屍體,拔出長劍捅穿同伴的身體繼續向塵慕撞去,只為了抓住他視線被遮蔽的那瞬間。

這僅有的取勝機會、最後的殺招,仍然得不到回報。

塵慕已恢復如常的臉滑下大片血跡,身為神木的他不會流血,這自然是敵人受創造成的污漬,他淡淡抬頭看向被懸在半空中的敵人。

那人的斗笠帽緣被削去一半,惡鬼面具的五官處湧出源源不絕的鮮血,右臂整條消失、左手只剩上臂,身體被數根枝幹從後方捅穿,他難以自制的痙攣,一時竟未死透,不知是恰巧閃過致命處,還是塵慕刻意所為。

他伸手想卸下對方面具,竟扒不下來,再用力竟將對方臉皮整片扯下。

塵慕抓著猶帶殘肉的惡鬼面具,怔怔的看著對方血肉模糊的慘況,直到對方咬舌自盡都還沒從震驚中回神。

…這面具竟是直接烙在人臉上!究竟誰會如此喪心病狂?

馮沐瑤焦躁的在凌霄旁邊轉來轉去,頻頻往塵慕所在的方向觀望。

「丫頭,妳好好等著行不行?繞得老朽頭暈。」凌霄鬱悶的抱怨。

「可是塵慕哥…」馮沐瑤不好意思的抓抓頭,滿臉憂心的朝外望。

「妳不要擔心,他強得很,沒人傷得了他,乖乖等著。」凌霄皺眉,強硬的要求。

冷墨飛與馮沐瑤摘回滿懷靈石與藥草,正等著塵慕取回詠生花,卻聽見迴盪在整座山的劇烈打鬥聲,本想前去查看卻被凌霄阻止,只得坐立不安的等待。

話音剛落,塵慕便雲淡風輕的從外面歸來,面容依然平靜溫和,像是未經過戰鬥似的,仍是令人心安的表情。

「是誰來老朽的山裡撒野?」凌霄從浸著曲流光的池水旁起身,語氣森冷的問。

塵慕默默遞給他手裡那個染滿血的惡鬼面具,凌霄擰眉面露不悅。

冷墨飛與馮沐瑤看到塵慕全身濺滿血的畫面,與他從容的臉,心中頗為複雜。

沒有受傷是很好,但這樣看起來好可怕,塵慕哥這麼厲害啊?

塵慕從未在他們面前動過武,雖沒親眼見識到,但看塵慕那身已被血浸透的衣服,便知道剛剛與他戰鬥的人情況肯定很慘烈,馮沐瑤不願想像。

「鐘小子,襲擊你們的人是戴這個面具嗎?」凌霄嫌棄的揚了揚惡鬼面具。

鐘御麒不知為何一直盯著曲流光的臉瞧,表情很奇怪。

凌霄見對方不答,又再喊了一聲,鐘御麒愣了愣,轉頭看去。

「…正是!的確是帶著這樣的面具,您心裡可有猜到對方是誰?」鐘御麒忙問。

凌霄看向塵慕,他搖頭一臉疑惑,鐘御麒見狀頹喪的低頭。

「塵慕哥,他們厲害嗎?」馮沐瑤摸了老半天才找出手巾,連忙遞給塵慕清理滿身血汙,塵慕微微笑,拍拍她的頭接過。

「…不強。」他淡淡開口,聲音低沉有力但僵硬平板,抑揚頓挫得很奇怪。

馮沐瑤與冷墨飛呆住。他們一直以為塵慕不會說話,畢竟十幾年都沒聽過他發出一次聲音,從來都是用筆談或手語。

「早跟你說不要偷懶,多練習說話,看他們都傻住了。」凌霄將詠生花與靈石藥草溶進池水裡,無奈的搖頭。

「…說話,費力。」塵慕是千年神木化體,講話對於原本沒有聲帶的他很吃力。

凌霄暗暗翻白眼,怎麼都想不通萬事勤勞懇切的塵慕,為何單單對練習說話那麼排斥,懶得再跟他多說,忙著替曲流光療傷,眼角餘光瞥見鐘御麒又用奇怪的表情盯著曲流光。

「你幹嘛一直盯著流光?他臉上有什麼嗎?」凌霄好奇的問。

「您沒瞧見嗎?」鐘御麒瞪大眼,難以置信的說。

「嗯?流光又沒缺鼻子少眼睛,怎麼?」凌霄左瞧右看,沒看出什麼問題。

「他臉上有殘缺的封印符紋,很大、整張臉都有,您沒瞧見?」鐘御麒訝異的再問,同時在地上畫出他眼中所見的符紋。

那是以火焰圖騰排成一對羽翼形狀的圖紋,凌霄看看圖紋,轉頭再確認曲流光的臉,卻依然沒有看到同樣的紋路,他視線裡的義孫臉上只有妖狼族的紋路。

「…老朽只看到妖狼族的紋路,他現在整張臉跟花貓一樣,還有這圖騰蓋在上面?」凌霄指著地上的圖騰,表情複雜的問。

有夠醜…想嚇鬼嗎?他在心中暗暗吐槽。

「塵慕哥,到底血月之子是什麼?凌霄爺表情一直那麼嚴肅,我都不敢問。」馮沐瑤拉著塵慕竊竊私語,冷墨飛也在旁邊湊熱鬧。

塵慕簡略解說了血月之子的詛咒,兩人驚愕不已,連連追問該如何化解。

(妖狼族的血月之子身上的紋路與同族相同,但顏色較深、範圍較廣,如果沒有另一同族在旁,猛然見到可能分不清楚,不過除了行動毫無理智,還有最大的特徵,便是那血紅且無瞳仁的詭眼,所以他們在鮫人族聚落時才能一眼認出。)

凌霄與鐘御麒沒有理會旁邊的對話,只是繼續研究地上的圖紋。

「確是如此,晚輩不敢相欺。」鐘御麒恭謹的回答,凌霄撫鬚暗暗思索。

凌霄的法力遠遠高於鐘御麒,但他卻能看見凌霄未能看見的圖紋,這只有一種可能,便是那圖紋是麒麟族內的秘術,只有同族才能看見,倘若他所言非虛…便表示曲流光可能跟麒麟族有什麼淵源。

「…流光這小子,身上到底還有什麼秘密?鐘小子,你認得這是什麼咒紋嗎?」凌霄被這一連串的事情搞得心煩,捏捏曲流光的臉頰洩恨,轉頭問鐘御麒。

曲流光哼了哼,仍是沒有轉醒,腫得老高的臉頰通紅,頗有幾分委屈。

(彆扭的凌霄自不會跟眾人說曲流光所泡這池靈泉乃他特製,包含強力鎮痛與昏迷效果,要不然鐵打的血月之子也耐不住詠生花修復時的痛楚,絕對會醒來。)

凌霄以不悅的神情掩飾心中的不安,這已經是曲流光第四次使用詠生花,卻依然沒出現「普通人」的反應,照理來說一般人不可能承受那麼多次重建肉體的痛苦,莫非他的身體出現了什麼變化?

「晚輩不太清楚,可能要去問長老…」鐘御麒面露難色,低聲道。

他以傲慢輕視的態度出現,後來得知凌霄身分態度又轉為恭謹,本來自信滿滿的計畫卻弄巧成拙,害曲流光變成這副模樣,對凌霄更抬不起頭。

他深怕對方認為這是他刻意知情不報,藉此令凌霄必須動身前往麒麟族聚落,無法毀約的計謀。

事已至此,他在凌霄內心的評價不知降低到什麼程度,多說已無益,他也不願再辯駁什麼,只得實話實說。

「…嗯,那就去麒麟族聚落問問,你復原完畢了吧?能上路了?」凌霄看著鐘御麒,又將視線移到他所浸的池水,沒再多做懷疑,乾脆的問。

鐘御麒瞪大眼,不可置信的看向凌霄,驚喜的連聲答應。

凌霄將曲流光從水中撈起,正要塵慕揹上他,馮沐瑤卻突然面紅耳赤的僵住。

曲流光全身赤裸,字面意思上的與眾人「坦誠相見」。

「啊啊啊!流光哥怎麼光著身子啊!」馮沐瑤再怎麼剛強,突然見到光溜溜的男人總是害臊,摀住通紅的臉指著曲流光嚷嚷。

「哈哈,不用害臊,以後也是要看的…妳幹嘛打我!」冷墨飛放聲大笑,忍不住調侃馮沐瑤,立馬被她以凶暴的拳頭制裁,抗議之餘仍憋不住笑。

塵慕眉眼彎彎,滿臉無奈的搖頭苦笑,鐘御麒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咳,多大的事,別瞎嚷嚷。」凌霄尷尬不已的隨便喚來幾片葉子,草草將曲流光的下半身圍起來,活像個野人。

要怪就怪自己的血有腐蝕性,本來就破破爛爛的衣服哪能經得起摧殘,這番波折下早就碎裂,剛剛是微妙的黏在皮膚上,一泡水當然全都化了,現在才會赤裸裸。

想到曲流光以後知道這件事肯定丟臉得幾乎昏厥,凌霄心情整個好起來。

碰轟!碰轟!

突然東邊與西邊遠遠傳來巨大的爆裂聲,眾人抬頭便見巨大的煙花盛放,月輪剛升至半空,皎潔光芒瞬間被掩蔽,花火紛飛絢麗不已,然而冷墨飛與馮沐瑤的臉色卻為之一變,面面相覷。

東方盛放的紅色煙花與西方耀眼的青色煙花,都是求援用的信號。

--熾夜教與武林盟同時出事?!

身為教主與盟主的冷墨飛和馮沐瑤,必須出現安頓眾人,可曲流光狀況未明,他們如何能撇下他不管?

「快點去,不要猶豫,是你們自己選擇的路,不能撇下追隨你們的人不管,不要擔心流光,我會顧好他。」凌霄眼見兩人焦灼的掙扎,催促道。

馮沐瑤與冷墨飛畢竟不是少年,肩上的擔子有多沉,自己心知肚明,當下便不再猶豫,鑽入密林中各自向自己的領地奔去。

「凌霄爺,流光哥拜託了!」馮沐瑤的聲音遠遠傳來。

「注意安全!」凌霄心中有些擔憂,但曲流光要緊,只得匆匆吩咐。

武林盟的死對頭就是熾夜教,就算打起來也只會有某一方放求援彈,怎麼會兩邊都放?莫非有第三方勢力出現?

瞥見遺落在地的青銅面具,凌霄臉色又陰鬱幾分。

「凌霄大人,晚輩已準備好術式,請。」鐘御麒草草弄乾自己的衣服,理順恢復成烏絲的吝亂頭髮,在地上以符紋畫出麒麟族的傳送術式,躬身道。

那是幅以雷火交錯,圓環中夾帶金色羽翼的美麗圖陣,鐘御麒待凌霄與揹著曲流光的塵慕踏進中心,自己才跟著踏入,隨即伸出劍指在虛空中畫出六芒星的圖案,地上的圓陣發出燦爛的光輝,符紋以逆時針方向旋轉,頃刻間三人的身影便從凌霄峰消失。

幽幽月色中,密林裡竄出一道影子,拾起遺落在地的青銅面具,半晌不語。

他一頭短髮亂糟糟的夾著幾撮白絲,臉上帶著相同的面具,體格結實穿著無袖紅黑色長袍,傷疤遍佈整條手臂,青筋浮起面具立馬被捏成碎片。

「…廢物!」他咬牙切齒,聲似裂帛極為難聽,仰頭望向夜空後深深吐息,轉身往暗處邁步,周身散發攝人殺意,沿途所遇的奇禽猛獸無不遭殃。

他撫摸被血浸染而濕透的衣衫,心情轉為盛夏晴空,哼著小曲離開凌霄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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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情況凌霄等人一無所知,鐘御麒強撐著將眾人送上岸,便連連咳出幾大口血,癱倒在地差點送命。

曲流光面色慘白,冷汗涔涔似是痛楚難當,喘息竟不合時宜的呵出白霧。

「流光哥!你很難受嗎?凌霄爺,現在怎麼辦?」

馮沐瑤憂心忡忡的尋求凌霄建議,冷墨飛也焦躁的瞪著曲流光。

「塵慕,你背起鐘小子,我們先回凌霄峰。」

凌霄剛發完話,轉頭卻見塵慕早已做好準備,只等凌霄下一道指令。

凌霄令眾人站成一圈,伸指隨意揮灑,金黃色符文在空中盤旋,漸漸形成巨大的金色球體包覆他們,凌霄攜著所有人浮上天,迅捷無比的往凌霄峰而去。

想不到此行竟帶回半死不活的曲流光,氣氛低迷一時無人開口說話。

凌霄側眼斜覷昏迷的曲流光,心中將他暗罵了無數次。

這臭小子,醒來非揍到你全盤托出,身上有這麼麻煩的詛咒竟敢不說。

…不過他該不會又傻呼呼的什麼都不知道吧?凌霄突然想起之前談到麒麟膽的對話,越想越覺得可能性極大,滿面滄桑的懊悔自己幹嘛收這傻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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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界居民的強弱通常取決於種族血統,雖然現今純正血統的強者早已越來越稀有,但仍保有幾個自古就是強盛望族的族群,常常出現不需多加修練,天賦便已勝過血緣複雜的普通人的天才,麒麟與鮫人便屬於這類的望族。

剩下的幾大氏族中,大抵都是魔族血統的分支(比如魔龍、魔鳳等等,總之就是種族前面冠有魔字的種族),大氏族中幾乎沒有妖族的影子。

(講白點就是妖族與魔族的區別太過懸殊,妖族在強者中基本排不上號。)

但妖族中有一族非常特殊,在眾強環繞中突破種族限制的藩籬,登上強者殿堂。

妖狼族。

此族天生便有不亞於魔族類的法力,肉體能力亦是數一數二的優秀,不論肌耐力、爆發力、持久力等等…各項數值都能跟魔族類並駕齊驅,甚至更好。

然而理說得天獨厚的妖狼族人口卻極為稀少,是因為他們每隔數代便會生出被詛咒的孩子,人稱「血月之子」。

血月之子比正常妖狼族更強,但卻毫無理智可言,全憑本能行事。

一旦見人就要濺血、一旦濺血就要至死方休,甚至父母親人都無法靠近,凶暴殘虐勝過猛獸,只要能站立就開始爆走,三歲小兒就已需要五個以上的妖狼族族人才能鎮壓。

因為過分凶暴且無法改變,不得已下只要一發現族內有人生下血月之子,就必須殺掉,這樣的存在彷彿是上天在警告他們,身為妖族不該與魔族爭強而降下的詛咒,不少妖狼族的父母們因為孩子被殺憤而出走,導致妖狼族日漸衰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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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霄臉色陰鬱百思不得其解,妖狼族怎麼會讓「血月之子」活到這個歲數?

凌霄初見曲流光時他已十七歲,照他族內的規矩來看怎麼可能留他活口?

何況他這麼多年來從未顯露出任何身為血月之子的端倪,曲流光一直溫和穩重,怎麼看都不像沒有理智的血月之子啊…

凌霄滿腦子疑問,到了凌霄峰山頂還在沉思,眾人不解的等他。

「凌霄爺,流光哥怎麼辦?你怎麼都不說話?」

馮沐瑤看曲流光的臉色越來越糟,焦灼的出聲打斷凌霄的思緒。

「…跟我來。」

凌霄回過神,領著他們向山頂的密林前行,曲流光此時仍像個大號氣球一樣被懸在半空漂浮。

凌霄瞥見他的血滴到地上,被濺到的草木頓時焦黑萎縮,眉頭又鎖得更緊。

…血月之子的血何時有毒了?從沒聽過這種事。

「…在他傷癒之前不要碰他。」凌霄轉頭吩咐。

餘人也看見草木枯死,疑惑不已欲待發問,卻見凌霄一臉嚴肅,只得順從的答應。

山神凌霄與神木塵慕睽違許久歸來,草木欣喜的發出摩擦聲,枝葉搖曳盡可能的朝他們靠近,密林中居住的低階植物靈露出小腦袋,躲在枝枒後面瞧他們,偶有幾隻膽子較大的蕈菇精摘了幾朵花或幾顆果子獻給凌霄與塵慕。

凌霄難得露出和藹的目光,接過花果後摸摸牠們的頭,然後遣退牠們。

蕈菇精蹦蹦跳跳的離去,吱吱喳喳的不知道說了什麼,感覺很高興。

馮沐瑤盯著那幾個不過掌心大小,雪白菇身長了芝麻般的眼睛、像蟲蛀後留下的圓洞型的小嘴巴、肥短的柱狀手腳(沒有掌與指,嚴格說來應該是臂跟腿,可很神祕的能摘東西)的蕈菇精歡欣的離去,雙眼發光。

太可愛了吧?以前怎麼都沒見過!好想養!

她眼巴巴的望著,直到牠們消失在樹叢後,在凌霄催促下才再次舉步。

一行人走了許久,密林盡頭出現一株巨大的紫藤,紫花長勢驚人如蝶舞紛飛,樹幹要幾個人合抱才能圍成一圈,枝上美麗妖豔的花朵如瀑布垂落。

密林中的光線不足,這棵紫藤所在的位置卻得天獨厚的攬盡所有光線,遠遠看去被像一束光壟罩,更顯得妖美無比,馮沐瑤讚嘆不已,來過那麼多回,竟不知凌霄峰上有此等美景。

林中小路似乎就到這裡,凌霄拂開垂落的藤花枝條,便看見藤花後方有個洞穴,垂落的藤花正好如門簾遮擋著,若非凌霄指引誰知道有這麼隱密的地方。

那洞穴甚短,走沒幾步已通到另一端,是個天然的盆地,青草茵茵空氣清新、四周有幾棵青翠的果樹。

附近有個小池子,水質甚佳清澈見底,發出幽微的奇特光芒,水底都是白色鵝鑾石,沒有青苔或魚等等的生物,與其說是水塘還不如說像露天浴池。

這盆地由於入口隱蔽又四面環著岩壁,如果不是從正上方看根本沒辦法發現,沒想到密林盡頭竟別有洞天,難道是凌霄從前的居所嗎?馮沐瑤與冷墨飛不約而同的想,但沒人開口問。

凌霄站在水池邊思索,彈指施術攪動池水,池緣的石塊滾動、底砂隆起至凌霄要的位置,水池一分為二,變成兩個獨立的小池,讓曲流光與鐘御麒分別泡進池中。

想來是擔憂曲流光身上滲出的血會讓池水毒化,避免害死鐘御麒。

兩人一碰到水,原本僅有幽微光芒的水面發出更耀眼的光線,曲流光與鐘御麒的臉色稍緩,雖然曲流光仍處於昏迷狀態,鐘御麒已有力氣說話。

「這是靈泉?多謝山神大人…」

鐘御麒掬起池水,幽微的藍光閃爍沒入掌心中,水是寒冷的,但鐘御麒感到淤塞的經脈如暖流注入,疲乏漸漸消失,恭謹的道謝。

凌霄冷哼,揚起的嘴角與酒紅色眼眸毫無溫度,緩緩屈下身與他對視。

「鐘小子,先別急著道謝,先告訴老朽…你到底是怎麼讓鮫人抓走流光的?你不是篤定他不會有生命危險嗎?為什麼他會傷成這樣?視你的回答…老朽可能會不惜打破約定,讓你死在這荒山裡,聽明白嗎?」

凌霄雖以慢悠悠的平淡語氣輕聲開口,可周身發出的殺意卻絲毫未減,鐘御麒知道他是來真的。

浸泡著冷冽池水,鐘御麒明顯感受到池水的凝結度越來越高,只要他說得不合凌霄心意,隨時都會被絞殺於此。

他像被硬鑲進岩石裡,窒息感令他痛苦,懾人的恐懼難以平息,只幾次呼吸他已無法動彈…鐘御麒咬牙強忍痛楚,抬頭挺胸毫無懼色的直視凌霄。

「…晚輩真的不清楚為什麼他會傷成這樣,讓他被鮫人囚禁確實是我設計的…」

鐘御麒開始陳述他如何布局引鮫人出面,原來當天下午他知道無法強取麒麟膽,又發現被追蹤,情急下傳送到海中央的小島上,在海岸邊徘徊沉思。

看著波光粼粼的海平面,鐘御麒忽然想到以前在族裡聽過的事情。

傳說鮫人族有一寶物名為定海珠,和族內的「翻天玉」有同樣的功效,都能在短時間內將使用者的能力提升到極限,此等稀世珍寶鮫人看守得緊,聽說從前膽敢盜取的賊子都被弄成廢人,以警告其他覬覦之人別起非分之念…

後面的事鐘御麒記不太清楚,反正一定是勸戒年輕的族人不要隨意冒犯他族等等的陳腔濫調,他便沒放在心上。

但此時的他想到這段回憶,心中卻有了主意,遂即潛至深海鮫人居所,為保險起見,他悄悄混進鮫人聚落,打算伺機盜取定海珠。

沒想到那時本應嚴密看守著的定海珠,竟大喇喇的擺在皇宮的祭台上,大家忙裡忙外的不知在準備什麼祭典,雖然他們位在深海裡,但此舉實在太過大意。

鐘御麒輕而易舉的混進人群裡,摸走定海珠衝出深海,悄悄回到客棧。

他趁曲流光一個人在收拾行囊,放出麒麟族秘製迷香,在曲流光昏迷之際,因擔心被凌霄察覺,不敢踏進房,遂以暗器手法將定海珠扔進他的衣袋,然後退到熱鬧的巷道外觀察,確認曲流光被抓走後才回客棧內協商。

「…你說的都是實話?」凌霄瞇細眼,似乎心有餘怒,冷聲喝問。

「絕無虛言,但晚輩不知道他怎麼會被弄成那樣,晚輩明明記得他們的懲處是先關押,再打斷手腳丟回岸上以儆效尤,猜想他們不會馬上動刑,我們只需立即去救人曲流光就不會受到傷害,豈知…」

鐘御麒誠懇的解釋,瞥見曲流光悽慘的模樣,有些愧意的低頭,後面的話便接不下去。

他雖然瞧不太起除了凌霄與塵慕以外的三人,可也沒想過要折磨曲流光。

當然若有必要他還是不惜痛下殺手,只是折磨人不是他的興趣。

「所以鮫人族能不動聲色的在老朽附近將流光擄走,不是你施展的法術?」

凌霄撫鬚,臉色仍未好轉,又問。

鐘御麒不明所以的搖頭,不知道為什麼凌霄要執著於這點。

「你可有看清對方是如何抓走他的?」凌霄又問。

「我不清楚他們…我只看到曲流光突然消失而已…」鐘御麒嚅囁道。

「…你似乎沒說謊,暫時放你一馬,答應你的事老朽會做到,但流光受的傷可得另外算帳。」

凌霄瞥了瞥鐘御麒所泡的池水顏色,神情終見稍緩,鐘御麒不敢問對方如何得知自己沒有說謊,認分的點頭。

對他而言,最重要的目的…化解族中危機有達到便行。

凌霄不再搭理鐘御麒,轉而去看曲流光的情況。

幽藍色池水被曲流光的血染成一片通紅,還散發出顯然有毒的侵蝕性氣體,剛剛讓他跟鐘御麒的池水分開完全是明智的選擇,否則鐘御麒早就死了。

凌霄替曲流光換一池新水,曲流光面色不再蒼白,外觀看來傷勢好了大半,但凌霄一碰便知他復原的只有表皮,五臟六腑受到的巨創完全沒好,也不知是被攻擊造成,還是其他原因,總之曲流光得提前吃詠生花來延命,單靠靈泉完全不足。

瞥見曲流光身上紫黑色的藤紋紋路依然未退,雙色氣流雖然收回體內卻仍在表皮流動,凌霄有預感他醒來後理智仍還沒恢復,苦惱的思索要怎麼處理。

要打是不怕,要壓制也有辦法,但一個不小心就會直接弄死他,真麻煩…

「你們兩個去找些藥草靈石過來,塵慕去拿詠生花。」

凌霄滿腦亂糟糟的思緒已經夠煩了,馮沐瑤與冷墨飛在旁邊焦躁的亂轉讓他更暴躁,趕緊將他們打發走好清靜一點。

終於等到指令的三人連忙撒腿去忙,乾著急的滋味真的很難受。

耳根子終於能稍微休息片刻的凌霄倚著岩壁,邊歇息邊沉思。

鮫人能追蹤到定海珠的所在位置,大概是附加在定海珠上面避免被盜的保險措施,但瞬間潛伏進客棧的法術就沒那麼簡單了。

就算只有幾秒鐘,有人在客棧裡施法術自己不應當察覺不到,莫非鮫人族裡也出現了跟鐘御麒差不多水準的人了?記得他潛進客棧當時過了好幾秒才被發現。

對了,當時潛進鮫人族聚落時流光似乎正跟人打鬥…當時水花飛濺浪濤四湧,沒能看清楚樣貌,不知道何時還會再遇到,畢竟我們跟他們樑子可結大了。

這頭凌霄思緒在奔馳,在密林另一端的悠悠小徑中,塵慕與馮冷二人分頭,穿過小徑之外的荒草叢,眼前便出現一大片荊棘,勾刺密密麻麻尖端處還閃著油亮的光澤,若莽撞的踏進去肯定皮開肉綻。

荊棘高聳茂盛猶如一堵帶刺的牆面,塵慕卻像沒看到似的筆直走上前,荊棘瞬間退開,形成足以通過的入口,塵慕前腳踏進去,後面的路再次被荊棘封住,從外面看不出任何端倪,決不會有人認為詠生花就在後頭。

荊棘林後面有片長滿白色花苞的綠草皮,那便是詠生花生長之所,此時未到盛放時節但花苞飽滿豐盈,雪白的花瓣下藏著幾枝露出來的鮮黃色花蕊,已透出甜美馥郁的蜜香,沾著水珠的模樣嬌嫩柔弱。

雖然詠生花還有一個月左右的時間才開,但身為千年神木的塵慕如果想,要催化它們立刻就盛開也行,只是他向來不愛打亂花期,基本上不會這麼做。

塵慕略帶歉意的撫摸詠生花苞,指尖湧出碧色法力,詠生花吸收了塵慕的法力便緩緩張開花苞,外型酷似百合香氣卻全然不同,花瓣將要滿開時塵慕便罷手。

詠生花最佳使用時機就是這個時候,再催化它就會立刻枯萎,那時便無用處了。

塵慕擔心曲流光的狀況,盡快採集完畢便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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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稍微回朔,鮫人族聚落裡曲流光被囚斗室中,曲流光披頭散髮滿身是血,上衣破破爛爛,露出的肌膚處處是傷,跪在地上垂著頭氣息微弱,腕上的鐲子緊緊扣著他,連結地面與鐲子的細索繃緊,顯然再次被抽取血液,幾乎瀕死。

他面前站著一名衣著華貴的男人,那布料材質奇特,觸如絲綢卻輕若雲霧,雪白布面以藍青色的銀線繡著波紋蕩漾的花紋,美觀卻透著冰冷難近的氣息。

正如他俯瞰曲流光的眼神,沒有情緒波瀾猶如萬年寒冰。

男人耳邊長有幽瑩藍魚鰭、白色短髮俐落幹練卻更凸顯他冷酷的感覺,白金色的瞳孔冷澈,即使眼睛下方有幾道像火焰的紋路,也沒有讓人對他的印象增溫。

他撫摸臉上光滑細鱗,轉頭向一旁的少女搭話。

「黛羅,氣消了嗎?」他淡淡問。

「還行吧,烈哥你說這人怎麼會這麼蠢,還以為能和你有談判空間呢。」剛才被曲流光壓制在地的鮫人族少女梳理鬢角的頭髮,不以為然的笑道。

「陸上人在想什麼我不知道,我們敖家才沒那種閒工夫理他們,要不是他把定海珠偷走我也不會將他抓來,本想關一陣子就算了,竟敢輕薄妳,簡直活膩了。」敖烈冰冷的目光猶如看著螻蟻,掃視仍喃喃堅持自己冤枉的曲流光,俾倪的冷哼,全然聽不進對方的話,舉起手響亮的彈指。

扼住曲流光手腕的鐲子發出紅光,細索繃得更緊,將他整個人拖到地上,鐲子瘋狂的汲取他體內的血液,曲流光全身血色退盡,顯然這次不欲留他活命。

「…走吧,要不了多久他就會變成乾屍了。」敖烈擺擺手,領在敖黛羅身前,不再管曲流光的死活。

「那可真噁心,快走吧。」敖黛羅不屑的以衣袖掩鼻,彷彿曲流光已經腐爛,轉頭親暱的推著敖烈催促他。

斗室中卻突然出現奇怪的聲音,像是烈焰在灼燒柴火、也像靜電縈繞的響動,敖烈和敖黛羅回頭,看見令人難以置信的光景。

曲流光雙眼赤紅瞳仁消失,歪著脖子動作緩慢,搖搖晃晃的從俯地的姿勢跪著起身,神情空洞彷彿死屍,加上他披頭散髮又滿身是血,模樣看起來著實詭異可佈,從他每處傷痕裡迸出漆黑與血紅色的氣流,扼著他的鐲子不知被什麼侵蝕,漸漸變黑鏽化碎裂,連帶細索也落得同樣下場。

敖烈為之一凜,將敖黛羅護在身後,戒備曲流光的動作。

束縛著他的可是鮫人族專門用來囚禁犯人的寶具,當初花了無數功夫耗費五十年,才打造出這麼一具枷鎖。

它的材質是幽海最深處、海溝盡頭掘來的萬年冷玉跟千年隕鐵,不只材質無堅不摧,還加上能以吸血消磨氣力法力的咒式,多年來始終無人能掙開,現在竟然被人弄斷了?斷的方式還那麼離奇,想都沒想過會有這一幕。

破裂的枷鎖碎片紛紛四散,曲流光擺脫束縛站在原地,雙色氣流纏繞著他,傷處鮮血滴落,觸及地面的瞬間竟將地板蝕穿出細而深的小孔,孔洞周邊冒著黑色氣泡,像被強酸淋過,發出刺鼻的難聞氣味。

「你…」敖烈看對方久久未動,忍不住開口。

劇變突然發生,曲流光像暴風席捲,促不及防的撲到敖烈與敖黛羅面前,十指成爪猶如惡狼襲來,黑紅氣流交錯使他的爪子看起來猶如大了十幾倍。

若非敖烈及時反應,搭著敖黛羅避開突襲,那瞬間曲流光便能同時將兩人的頭顱摘下,實是凶險萬分。

然而危機仍未結束,曲流光一擊不中扭轉身體,朝敖烈繼續衝來,他犬齒變長臉上浮現爪痕般的紋路,紫黑紋路瞬間佈滿他整張臉乃至整個身體,胸腹間的詠生花印痕被蓋過去,模樣越來越不正常。

敖烈無論使出什麼法術或拳腳,都只有被曲流光逼退的結果。

他不防禦,只是用更狂暴的攻擊橫衝直撞,彷彿嗜血的野獸,已經失去理智只想蹂躪眼前所見的一切活物,頃刻間飛血四濺分不清是誰的血。

敖烈稍有不慎,敖黛羅與他的胳膊便被抓出一道道血痕,敖黛羅沒吃過苦,養尊處優的她哭叫連連,想閃到更邊角的地方卻被曲流光揪住。

爪子暴虐的往她頭頂打去,眼看就要當場腦漿迸裂,是敖烈拚著命不要飛身撲倒曲流光才救下她一命。

「你不要太囂張!」敖烈寒冰似的面容扭曲,和曲流光扭打成一團,身上被對方身周的雙色氣流割得千瘡百孔,曲流光本就耗盡力氣,只是仗著喪失理智後產生出的蠻力硬打,驟然被撲倒便沒那麼充裕的力量應付,連連吃了好幾次重拳,敖烈則因被氣流干擾,無法使用法術,兩人才會以肉搏纏鬥。

混亂中曲流光竟張口咬住敖烈的胳膊,力道甚猛像被惡狼咬中,猛力撕扯下竟硬生生啃掉他一大塊肉。

敖烈推開他,按著手臂痛吼,曲流光雙掌貼地、後肢蹲屈躍至旁邊,虎視眈眈的瞪著兩人,簡直像猛獸準備襲擊獵物。

因為與曲流光近距離扭打,敖烈沾到許多對方的血,原本就被割得鮮血淋漓的身體又增加了許多溶蝕出的傷口,看著怵目驚心。

「烈哥!你要不要緊!這人瘋了?」敖烈身上的傷勢嚴重,敖黛羅心急如焚的按著他血流如注的傷口,語帶哭腔驚駭的問。

「…我只知道不能留他活命!」敖烈避開敖黛羅的手,從腰帶間摸出一枚鴿蛋大小、通體瑩藍的晶球,咬破嘴唇將其含進口裡,以手勢示意敖黛羅避開。

「你要用定海珠?!沒別的辦法嗎?」敖黛羅見狀訝異的喊。

敖烈用行動回答對方,他指尖併攏發動法術,湛藍色氣流從體內爆發,打散曲流光的雙色氣流,抓住空隙後數道氣流交錯糾纏,幻化成巨大的矛,刺進曲流光的胸膛,他一時仍未反應過來,彷彿沒有痛覺,遲疑的低頭往自己身上看,直到會意過來,才慢動作似的向後倒地。

敖烈和敖黛羅原地戒備了片刻,看曲流光沒有動作,同時鬆了口氣。

誰知道那不過是中場休息,曲流光突然對著對方的矛狀氣流做出掐扼的動作。

他明明不可能觸碰得到氣流,敖烈卻眼睜睜的看到拼命發出的法術,在他虛掐的動作裡碎裂成渣,曲流光的雙色氣流收縮衝回體內。

取而代之的是更猛烈的血紅光芒,猶如火山噴發太陽炸裂,只有幽微光線的海底聚落轉眼被赤紅光芒籠罩。

曲流光肢體扭曲,骨骼發出喀喀聲響,每條筋肉紋理都流動著紅色的光芒,全身紫黑色的紋樣染上血光,模樣變得更滲人,動作緩慢威壓驚人的站起身。

--然後消失不見。

敖烈知道對方不可能罷手,拉住妹妹的手要她小心,同時防備對方來襲。

然而滾燙的鮮血卻剝奪敖烈的視線,殷紅的景象裡,自己的手臂消失了。

敖黛羅則被曲流光一腳踢開,摔到遠處倒臥在血泊中。

「黛羅!」敖烈昂首放聲大吼,定海珠懸浮於半空中,隨著他高漲的法力驟降,鑲嵌進敖烈的額頭,地面劇烈搖晃石板翻飛,他們所在的斗室炸開,同時整座皇宮的地基潰散,隔開海水的法陣破裂,浪潮翻湧狂暴的衝進城邑,聽見打鬥聲要去幫助敖烈的士兵們自顧不暇,無人來幫忙。

無數水龍捲將曲流光團團包住,他將會被絞扭成碎肉。

曲流光無視及膝的海水與水龍捲,不要命的大步疾行,連一點抵禦水壓或能在水中呼吸的法術都沒施,甚至被如刀鋒的水刃割傷也無所畏懼。

縱使再強悍,這樣下去等待他的只有死亡結局。

敖烈五官滲血痛苦難當,按著滾燙的定海珠強迫自己支撐下去。

他決意要殺了這個怪物,但還有多少力氣能夠拚搏?

冥界有許多寶物能夠將妖魔們的潛能瞬間提升至極限,定海珠就是其中一種。

現今已弱化許多的妖魔們以寶物與鮮血,喚醒深藏於體內的上古血脈之力,雖然確實能令諸般能力飆漲至個人巔峰,但強大力量的代價不斐…

不僅折壽還傷身,體質弱些的甚至無法活著發動,敖烈身為鮫人族少主,使用時都會變成這副模樣,遑論他人。

當然,這等物品不會落於皇室之外,定海珠除了增強法力、代表鮫人族的地位象徵,還有操控潮流的功能,所以被盜走不單單是面子的問題而已。

他既認定是曲流光偷走,便得給他嚴厲的懲處,本想關他一陣再打斷手腳放回陸上以儆效尤,沒想到卻演變成這種事態,此時已經無法善了。

定海珠從曲流光身上搜出,任憑他說破嘴敖烈自然不信,加上敖黛羅在旁邊搧風點火,敖烈才會下重手,本來只是鐘御麒為了拿回麒麟膽所設下的小計謀,卻陰錯陽差變成這樣,大概是誰都沒料到的。

水已積至腰部,兩人對峙片刻,同時高高躍起朝對方撲去,曲流光雙色氣流劃破水龍捲,氣勢磅礡猶如惡狼撲兔的朝敖烈揮爪。

毒血飛濺敖烈臉部被蝕出數道傷口,而他寒冰似的眼眸無懼,對曲流光迎面砸出無數鋒利水刃…

磅!

正當這緊要關頭,一個詭異的梭狀物橫空出世,斷開洶湧潮流將曲流光與敖烈分開,滿頭青絲已化為白髮的鐘御麒咳出血,腳步虛浮的搖晃,但沒人關注他。

所有人的視線集中在曲流光身上。

「流光哥…」馮沐瑤看見遍體麟傷的曲流光,焦急的想要上前關心,全然無視於他的怪模怪樣,只想確認他是否無恙,冷墨飛也向他踏出步伐。

凌霄與塵慕卻瞪大眼,難以置信的看著曲流光身上的紋路與詭異的赤瞳,眼明手快的同時抓住馮沐瑤與冷墨飛,幸好他們動作快,否則曲流光的爪子就揮中了。

曲流光本被凌霄等人突然出現這件事弄呆,喪失理智的他短暫的陷入茫然狀態,但馮沐瑤與冷墨飛一有動作,他便視為敵人,轉眼就將剛剛還在與他拼命的敖烈給忘了,不分青紅皂白的發出攻擊,馮沐瑤與冷墨飛毫無防備,差點沒命。

「血月之子?!這小子竟然沒告訴我!快退開!」凌霄拉著兩人迴避,眼見曲流光已失去理智,水流淹到胸口還沒命似的攻擊,他將手裡的人塞給塵慕保護,放出石彈準備砸暈對方,卻每個都落空…

曲流光的雙色氣流太剽悍,破開石頭繼續狂飆,令他進攻無阻。

當然凌霄手下留情也占部分原因,否則哪有那麼輕易?

曲流光大量失血又經過劇鬥,身體的負荷已到極限,凌霄尚在考慮是否要加大攻擊力道,他便嘔出滿口鮮血,往後栽去沉進水中,失去意識。

「不要靠近他!」凌霄喝斥想上前關心的冷馮二人,豎起劍指發動法術,從他指尖蹦出金黃色的長條符文,旁觀者看來彷彿發出無數條咒帶,朝曲流光身上纏了好幾圈,將他從水中撈起,不去碰他的身體免得他醒來。

凌霄環顧四週殘敗的宮殿,仍在傾注的水流漸漸增高,遍地傷亡宮牆破損,無法確定後面是否會有鮫人出沒,不安性要素太多,決定撤退。

「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先回陸上再說。鐘小子你還行嗎?」凌霄看見鐘御麒靠在破損的牆邊不住咳血,蒼白的頭髮散亂狼狽,心下有些敬佩他不惜讓自己變成這副模樣也想拿回麒麟膽的決心,口吻便親和許多。

「…晚輩沒問題,請抓緊我。」鐘御麒環顧一片慘況的鮫人族宮殿,不能明白到底為何會演變成這種狀況,擔憂著跟凌霄同樣的問題,便不提出休息的要求,強行支撐著帶他們離開。

曲流光等人離開幽海之淵後,空蕩蕩的鮫人族皇宮大殿裡,敖烈按著左臂斷裂處,猶在滲血的雙眼死死瞪著牆邊毫無聲息的敖黛羅,跪爬到她身邊。

「黛羅…不要嚇我…」敖烈指尖滑過敖黛羅的臉頰,語音顫抖。

敖黛羅面容驚恐尚未消退,美麗的眼瞳死寂空洞,像精美人偶靜靜躺在那裡,沒有任何回應。

敖黛羅雙手還緊緊抱住敖烈的斷臂,血汙沾染她全身,不知染上的是誰的血。

敖烈指尖向下滑至敖黛羅纖細的脖頸,那是她受到的致命傷。

當時曲流光的氣流劃開他的手臂與她的脖子,令她當場喪命。

為時已晚…她的脖子只剩一層皮連著身體,回天乏術。

敖烈心如死灰的扶正她的脖子,跪在她旁邊久久無法作聲。

內心激烈震盪的敖烈回過神,斗大的血珠自眼眶中落下,環顧遍地死傷的殘破宮殿,他放聲咆哮。

「…曲流光!我定要將你的一切全部剝奪殆盡!」迴盪在幽海之中的強烈殺意與憎恨伴隨噴湧的鮮血,染紅敖烈眼前所見萬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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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海最深處

曲流光體力已恢復完全,拉著環上繫著的細索把玩,百無聊賴的瞪著從天井落下的水滴,不知何故腦海中突然閃過一段微不足道的回憶。

已經是很久的事了,當時曲流光、馮沐瑤與冷墨飛上山打獵,因為沒注意到路況不佳和氣象變化,曲馮二人不慎跟冷墨飛走散,馮沐瑤還扭傷腳,曲流光不願讓她抱傷行走,便和她一起待在狩獵小屋休息。

漆黑夜色下,窗外漫天細雪飄零,曲流光與馮沐瑤並肩坐在火堆邊,靜靜等待雪停,狩獵小屋陳舊但無甚破損,外面氣溫雖低屋內卻頗為溫暖。

平日都是和冷墨飛三個人一起出遊修習,馮沐瑤意識到兩個人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獨處,明明自小一起長大現在卻不禁有些緊張,不時偷覷曲流光的側臉。

「沐瑤,妳會冷嗎?還是腳傷很痛?」曲流光發現馮沐瑤似乎有點坐立不安,關切的問,同時伸手碰觸馮沐瑤仍有些微腫脹的腳踝。

馮沐瑤滿臉通紅,不敢說自己在緊張,慌亂的點頭又搖頭,看得曲流光一頭霧水。

先點頭再搖頭…是會冷但腳不痛的意思?他左右張望不見其餘能取暖的東西,甚至連塊碎布都沒有,只好將披風解下披在她身上。

馮沐瑤怔怔揪著披風抬頭看他,火光中曲流光的微笑依然溫和似水,摸摸她的頭坐回原本的位子,就著火焰烘手取暖。

木柴在烈焰裡發出細微的爆裂聲,溫暖的熱氣裡有燒木頭的香味,曲流光柔順的黑髮貼在他額前,靜謐的空間裡他寧靜的側臉令人安心。

馮沐瑤著迷的注視這張讓她傾心的臉,不論寒冷飢餓甚至腳痛,她什麼都無所謂了,如果可以她甚至想讓這一刻永遠凝結。

她還想要更靠近一些,卻又懼怕被迴避…雖然曲流光幾乎不曾拒絕她的要求。

被人知道大概會被笑吧…以她的個性竟有開不了口的話。馮沐瑤自嘲的想。

但她忍不住,就是無法抑制想知道對方是不是真的對她無意。

沐瑤怎麼一直看我?

曲流光感受到馮沐瑤幾乎將他洞穿的目光,反而換他有點坐立不安,也不知道是她的情緒渲染到自己還是什麼原因,曲流光似乎隱隱約約能知道她現在心裡大致上在想什麼,很尷尬的裝作渾然未覺,盯著火堆不敢妄動。

這些馮沐瑤毫無發現,她苦思良久,做了非常窩囊的舉動…裝睡。

趁著曲流光撥動柴火之際,她閉上眼將頭靠在他肩膀上,假裝睡著了。

「沐瑤?」曲流光聲音聽來有些訝異,但沒有一絲厭煩感,馮沐瑤不回答。

她決定裝到底,但她沒發現不擅於演戲的自己「太認真」在裝睡這件事上,不只身體非常僵硬顯得極為不自然,眉頭緊蹙眼睛也閉得太緊,除非作惡夢才有可能這樣,但她時機抓得「太剛好」,說不小心睡著有可能,直接跳到「作惡夢」的階段就太勉強…也就是說完全露餡了。

曲流光畢竟是個普通人,坐懷不亂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何況靠在他肩上的是自己喜歡的姑娘…曲流光此時根本心亂如麻,無暇去想戳破取馮沐瑤的演技,或者說他決定乾脆忽略這件事,當作她真的睡著了。

火光中馮沐瑤柔軟的髮絲微微散落,映照在橘紅色微光裡,她的臉蛋抹去平時的英氣,顯得嬌嫩可人…曲流光看到窗邊冰柱上映出兩人身影,嘴角勾起淺淺笑意,身畔的氣息醉人如斯,猶如飲下薄酒一罈,竟讓他微醺陶然。

馮沐瑤不知道自己的意圖跟表情都被看穿了,還俏皮的偷偷睜開一隻眼觀察狀況,自認為沒被發現跟沒被迴避的得意感作祟,她滿足的揚起唇笑得如沐春風,更「得寸進尺」的揪住曲流光臂膀,尋找更舒適的位置。

放心之餘她當真打起盹來,這一串舉動當然也被曲流光盡收眼底…但他可沒辦法像馮沐瑤一樣好好休息,沒人能在心跳得跟戰鼓沒兩樣的時候睡著吧?

不由自主的憶起那個秋季,在滿山楓紅的晚霞中,馮沐瑤比霞光更勝的緋紅臉蛋,只有他一人能見到的神情,她嚅囁的細語…以及她飛落的淚珠。

曲流光壓低的嘆息沉重依舊,指尖眷戀的撥撥馮沐瑤散落在她額前的髮絲,若有似無的拂過她的臉頰,靜靜望著窗邊冰柱上映出的一對人影,不知心中所想。

 

他猛然回神,暗罵自己浪費了多少時間,忙將思緒拉回如何逃脫此處的正題。

不知道大家現在怎麼樣了?他們若知道我突然不見一定很擔心,爺爺應該會發脾氣吧…我得想法子離開,希望回去不會再遇到那個麒麟族的男人。

曲流光心思單純,始終沒想到對方並不知道麒麟膽在自己腹中,這一切都是為了逼任何知情的人吐露麒麟膽的下落而設的計畫,倘若他得知始作俑者正是那個麒麟族的男人,大概會為打自己臉的窘境感到無地自容…此為後話,暫時擱置。

他煩悶的摩娑著細索,眼角餘光瞥見被遺棄的布袋,心中有了主意。

再次聽見腳步聲,曲流光趴臥在天井正中央,將細索多餘的部分蓋在身體下,確定從上方看過來會像自己又因想掙脫而被擊昏後,便不再動彈。

「這人怎麼又來了?血抽不怕嗎?」天井洞口傳來不耐煩的自言自語,曲流光一動不動,等著對方來查看他的狀況。

既然會給我替換衣物跟補充氣力的東西,應該不打算殺我才對。

運氣好的話對方應會下來看我,那時應能伺機逃脫。曲流光暗自猜想。

萬幸這回他矇對了,對方喊了幾句見曲流光始終不答,便躍下來向他靠近。

曲流光等到確定對方位在能伸手勾到的位置,忽然蹦起,甩出細索纏住對方,同時抬腿絆倒他,整個人壓在他身上,以控制對方的行動。

「放我出…」曲流光正要出言威嚇,卻訥訥的頓住,渾身僵硬。

被壓在下面的不是「他」,而是「她」…是個耳朵部位長著幽瑩藍魚鰭、髮上沾附著數顆珍珠,臉孔姣美卻覆著一層細小光滑、色如人膚的細鱗…的少女。

曲流光滿頭大汗尷尬不已,剛剛由於回音的關係沒有仔細聽,這樣想來這人跟先前出現的男人聲音完全不同…早知道他就不要這麼粗暴了。

「你、你這死變態!想幹什麼!放開我!」少女被曲流光猝不及防的行動嚇到,和他四目相對,氣急敗壞的掙扎。

「我我我才不是變態!是你們先抓我過來的!我才要你們放了我!」曲流光三十二年來從未對女子做出如此粗暴且唐突的動作,突然被冠上變態的罵名不由得大窘,可事到如今已騎虎難下,只能面紅耳赤的硬著頭皮喝道。

「誰要放了你!變態小偷!哥哥很快就來,他本來只是要關你一陣子以示懲罰,結果你竟然對我做出這麼無禮的行為!我定要他殺了你!」少女激動得連耳部的幽瑩藍色魚鰭都變紅了,罵聲連連。

「妳在說什麼啊?誰拿走妳們的東西了!我根本沒來過這裡怎麼拿走妳們的東西!」曲流光一頭霧水,為什麼老有人說我拿走東西!到底怎麼回事!

「東西明明在你身上搜出來的還不認!你要不要臉啊!」少女聞言更氣了,猛然就是一記頭槌,曲流光沒料到對方這麼野蠻,迎面撞上額頭立刻腫了。

「我不知道!我沒拿你們的東西!不要血口噴人!」曲流光眼角泛淚,無奈的辯駁,少女始終不信。

「你拿了!變態!不要臉!小偷!」她憤怒的大叫在井底迴盪,震得曲流光耳朵痛得要命,只好按住她的嘴巴,卻被咬了一口,又不敢打回去,只好繼續強調自己的無辜與要求放他離開,卻完全無法溝通。

爭執許久,牛頭始終對不上馬嘴,曲流光悲情跟憤慨,毫無辦法的從她身上退開,但細索依然纏著她不鬆,不如等她口中的哥哥來再跟他談看看…

「妳不要亂動,不然我就催動法術,妳不想被強光刺痛眼睛吧?」曲流光不敢動武又不知道該怎麼威脅她,底氣很弱的硬擠出這段聽起來沒啥大不了的話。

大概是知道被這井底的強光照到眼睛究竟多難受,少女噘著嘴別過頭,放棄掙扎,但臉上清楚寫著:【等一下你就完蛋了。】

曲流光仍只有無奈的份,聳肩在旁邊坐下。

他不想這麼小人,但沒人聽他說話啊…

他不敢貿然放她離開,是怕她這麼刁蠻的脾氣回去不知道會怎麼跟她哥哥說,要是她亂說話…真讓他一來就殺了自己可慘了,那不就得不明不白的擔個罪名含冤投胎去?他可能沒多久日子可活,但也不要這樣死好嗎?

想到此節,他忿忿的扯扯腕上的細索,要不是有這個東西在哪需要顧忌成這樣。

 

遠離凌霄鎮,位於冥界海洋正中央的小島上,鐘御麒正對著所有人施法,他修長的手指在虛空中寫出藍色符文,眾人的頭頂浮現出一圈光暈,隨著他的手勢由上而下的緩緩降落,最終光芒消失於沙地裡。

身上被光圈經過的地方微微發光,光圈擴散至整個身體,而後鼓起形成氣泡,裡面充滿空氣,腿部稍稍離地,飄浮在空中。

「這樣就行了,待在水裡好幾個時辰沒問題,打鬥施法這個氣球也不會破,但對方的攻擊也能穿透,千萬記得這不是防護罩,只是供以呼吸而已。」鐘御麒再三叮囑,領著眾人往海中潛入。

凌霄等人隨著鐘麒御下海,氣泡一碰到水便將其逼開,就像個不會融化的泡泡包圍身體,他剛剛的說明讓凌霄以為下海後衣服會濕,結果卻沒有。

水不透而法術會穿透,還能碰觸其他人,對攻擊完全不造成妨礙,顯然這是用以戰鬥所造的東西,他剛剛還說撐好幾個時辰沒問題,看來這小子真不是簡單人物,為何從沒聽說麒麟族出過這麼個奇才?

凌霄邊注意後面的三人有無跟上,一邊暗暗沉思。

過了一段時間,凌霄漸感無趣,反正之後到麒麟族聚落裡也會問,不如先談點更有建設性的東西。

「鐘小子,到底是何方人物襲擊你們?我們可趁現在擬定對策。」凌霄按照鐘御麒先前的說明,以划水的身法游到鐘御麒身邊,淡淡問。

相對於凌霄的平靜,鐘御麒內心精彩紛呈簡直快炸毛。

小子?可以不要這樣喊人嗎?又不是小孩!

但他轉念想到,凌霄峰不知多久以前就已佇立在冥界,說有數萬年之久也不過份,凌霄身為山神自然有權叫他「小子」…隨即鎮定下來。

「…回山神大人,我們尚未查明對方是誰,只知道他們各個身負絕藝,都帶著斗笠身穿紅黑長袍,臉上皆覆著青銅製的惡鬼面具。」鐘御麒恭謹的回答。

「一點頭緒或臆測都沒有?你們的長老呢?都沒看出對方是何來路?」

凌霄挑眉,疑惑的問。

有膽招惹麒麟族的不應該是什麼無名小輩,若是什麼厲害氏族,麒麟族的長老豈有認不出來的道理?

「長老們說不可能是他們,要我們再好好詳查,所以晚輩不敢妄語。」鐘御麒目光一沉,安靜許久才再次開口。

「所以他們有說可能是誰對吧?臆測也沒關係,說吧。」凌霄不明白對方在躊躇什麼,催促道。

「似乎是三十多年前消失於世的朝廷暗部…烏羽衛。」鐘御麒絕代風華的眉眼糾結,猶豫再三最後迫於凌霄的目光只得說出口。

「烏羽衛?!怎麼可能!」聞言凌霄酒紅的瞳孔收縮一瞬,難以置信的高聲喝道。

「只是猜測而已…山神大人,長老們也百思不得其解,才要求我們不得亂說。」鐘御麒見狀連忙搖頭,凌霄擺手不再說話,心中思緒翻湧。

 

現在冥界已經沒有所謂的「朝廷」,「王公貴冑」、「官員」等等名詞只存在於話本裡,不會有人掛在嘴巴上。

而今冥界的居民基本上有任何事都是找武林盟或熾夜教處理,之所以會有這麼奇特的狀況,得要從簡略的冥界歷史說起。

話說「朝廷」還存在的許多年前,他們和「武林盟」與「熾夜教」原本是三方制衡的狀態,自創始就互相敵視的武林盟與熾夜教,背後各自有朝廷裡不同陣營的人援助,朝廷之所以這麼做,無非是想消磨這兩大民間勢力,不讓他們其中一方有機會撼動「皇權」,才會如此滑頭的兩方討好…兼捅刀。

在這之外他們還同時想搞垮自家內部的對手,與其說三方互鬥倒不如說有一方自己分裂,還想拖垮其他人…就是腦袋有病的皇族們。

各方紛爭下,冥界搞得烏煙瘴氣,由於各家陣營的底蘊相當厚實,後來竟發展成了均衡的勢力分布,冥界因禍得福的爭取到一段平安的歲月,那時各方領導也因疲於長年鬥爭而轉為和平主義,鮮少再有紛爭。

然而如此相安了很久以後,三十多年前改朝換代的新任皇帝,如同過去天下所有皇帝一樣,又開始不安分的想要當「最大的」。

為此對於經過許多波瀾卻更加壯大的民間機構…武林盟與熾夜教感到芒刺在背,越來越扎眼…遂而再次出手干涉武林盟與打壓熾夜教。

原本相安無事的勢力分布漸漸崩潰,冥界又陷入暴亂紛生的狀況,惹得忍無可忍的熾夜教與武林盟暫時休兵,決定先行處理這兩面插刀的陰險行徑,各路豪傑群起攻之,本已將朝廷逼至末路,卻沒料到他們還有一手。

所有人以為朝廷只有禁衛軍,卻沒料到還有個暗部組織「烏羽衛」。

烏羽衛是朝廷最後的殺手鐧,能在裡面當差的都不是簡單人物,內部人選皆是千挑百選的各路精英,禁衛軍已經是不好對付的存在,倘若是通過烏羽衛的試驗脫穎而出的人,更別提多棘手。

烏羽衛裡隨便抓個官階最低的出來,都有一夫當關萬夫莫敵之勇,這手好牌皇帝珍惜的要命,非到緊要關頭斷不會出現,此時猛虎出閘威勢驚人,武林盟與熾夜教無數人死於他們的刀下,手中亡魂無數的烏羽衛聲名大噪,轟動整個冥界。

因為他們的出現,原本已是強弩之末的朝廷扭轉劣勢,情勢瞬間顛倒,武林盟與熾夜教兵敗如山倒,情勢岌岌可危。

結果卻再次發生讓人瞠目結舌的狀況…烏羽衛突然解散了。

沒有人知道是什麼原因,總之朝廷因此落敗,皇族們皆不知下落。

 

眾人皆知烏羽衛內部分成兩派,稱為舊黨和新黨。

遵循先帝遺旨要求維持和平的舊黨、與效忠新帝拓展宏圖的新黨,在激烈的冥界爭鬥中依然打得如火如荼,有人推測正因為他們是朝廷的武力重心,皇族內部分歧造成的鬥爭首當其衝的便是他們,應當是派系鬥爭將自家一手好牌搞殘了才會落得這種結果,而真相如何隨著烏羽衛銷聲匿跡,不得而知。

…為何這麼多年過去,現在突然捲土重來?他們之前幹嘛去了?

凌霄沉著臉百思不得其解,遠處卻徒生異象。

幽藍深水中茫茫無徑,凌霄等人循著鐘御麒所指的方位,朝鮫人族居所游去,穿過海中溝壑,蜿蜒洞窟,許久仍見不到建築物之類的特殊物件,依然只有水波蕩漾與氣泡游魚,但他們前進的方向此時卻突現血紅異光,同時震波頻傳彷彿落雷乍現,水中游魚慌亂奔逃,潮流湧動力道甚巨幾乎打散眾人。

「怎麼回事!難道流光出事了?」冷墨飛拉住差點被水流捲離的馮沐瑤,忙喊道。

馮沐瑤聞言急得顧不上洶湧潮流的衝擊,搭著冷墨飛的胳膊死命向前卻有心無力,兩人都快撐不住奔騰流水,是塵慕頂著才沒有被沖開,但要前進卻無能為力。

「鐘小子!水下你比我們熟,這是鮫人防禦外人的法術嗎?」凌霄仗著法力強大,在狂暴的潮流中定住身體,擋在三人前面阻緩海潮,抓住鐘御麒問道。

「不太對,這流動…太強,先前鮫人族並沒有設下這種法術。」鐘御麒憑藉水屬性的法術造詣高,沒有其他人狼狽,但要跟凌霄比穩定卻不足。

山神就是不同,明明不是水屬性還能硬用法力撐著,真佩服。鐘御麒暗嘆。

海流越捲越洶湧,凌霄等人猶如身處漩渦中心,進不得退不開,龐大的壓力似乎想將他們絞扭撕碎,鐘御麒造出的氣泡歪曲,只是勉強撐著沒破。

「有沒有辦法減緩潮水流動?」凌霄和塵慕以包圍之勢將冷墨飛與馮沐瑤護住,但並非長久之計,只得向鐘御麒尋求解套之法。

沒事跑來什麼海底!要是在陸地哪要這麼費事!被人知道堂堂凌霄峰的山神下水後這麼沒出息,一張老臉往哪擺!凌霄心裡萬分無奈。

不過說幾句話的時間,奔騰的潮流旋渦越發狂暴,捲起海底沙礫碎石,遮蔽視線的效果等於沙塵暴,現在被沖散沒人知道上哪找。

鐘御麒知道情況危急,他們不能死在這裡,族中還有危機等他們回去解決,現在不是保留力量的時候了。

「我無法減緩這海潮!抓牢我!我們硬衝出去!」鐘御麒下定決心,咬牙大喝。

待得所有人照做後,鐘御麒從衣襟裡摸出一枚圓餅狀的血色玉髓,咬破嘴唇並將其含在口中,細瘦的指尖沾上幾抹嘴角滲出的血漬,在虛空中寫出符文,位在他身旁的四人感到對方的法力猛然暴漲,血色氣流在他身畔縈繞,壓迫感籠罩四方,連洶湧潮流似乎都為之靜止。

「…抓穩了。」他清亮的嗓音平靜而攝人,分別包圍五人的氣泡收縮凝結成一體,膨脹後氣泡裡又覆上層層氣泡,閃爍著流螢光彩,漸漸變換成舟型的模樣,鐘御麒揚手猛揮,整個氣泡便如飛梭高速旋轉,以剛猛的力道將眾人拖出潮流,如箭矢疾衝流星飛過,朝鮫人族聚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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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閉的門板忽然響起敲門聲,死寂中顯得甚是突兀。

「誰啊!店沒開!滾!」凌霄聲若洪鐘,暴躁的向外吼。

門被輕輕推開,外邊的人優雅的踏步而入,彷彿沒聽見凌霄的怒吼。

月色光暈下那身影纖細柔和,來人著一身以白線繡出雲紋的紫服,破裂的左袖有些眼熟,臉的相貌俊雅得…太過標緻,與冷墨飛這個當代第一美男子有不同的風韻,顯得更加陰柔美麗,有種奇怪的異樣感。

認出是下午那個不長眼的麒麟族小子,凌霄冷冷睥睨對方,殺氣滿溢而出。

「你來幹什麼?急著投胎?下午的帳還沒算清吧?」

冷墨飛跟馮沐瑤看到這幕不禁膽寒,一頭霧水的看向塵慕。

塵慕將冷墨飛與馮沐瑤拉到旁邊,在紙上簡單說明下午的衝突,包含曲流光吞下麒麟膽的往事,要他們先安分待著。

「晚輩不是來戰鬥的,凌霄大人,下午是晚輩失禮了。」

麒麟族的男人露出與下午截然不同的態度,恭謹有禮的行禮,皎然似雪的銀瞳瑩亮,墨黑如絲的長髮隨風飄揚,幽柔清和的聲音偏高,但的確是男聲。

可惜這等國色天香之人竟是個男的,若是紅顏只怕傾盡天下男人的心。

以這等姿容,就算對方是個男的,普天下的男人看到對方這般放低姿態怕不是心都酥了,凌霄卻不買帳。

「你還知道自己失禮?怎麼?遮掩容顏的法術都不用了?別以為來講幾句好話老朽就會饒過你!」他依然心情很糟的冷聲恐嚇。

但他雖暴躁卻不衝動,對方下午才被擊退此時卻突然顯露真面目復歸,不知是有何盤算,凌霄欲等他開口才忍住沒動手。

「晚輩自知無禮,若有機會定會再次請罪,眼下晚輩想跟凌霄大人做個協議,所以才以真面目示人,以表真誠。」麒麟族的男人優雅欠身,盈盈笑道。

「協議?」凌霄酒紅的銳利雙眼打量對方,不知他葫蘆裡賣什麼藥。

「諸位似乎遇上麻煩了是嗎?晚輩或許能提供協助,不過嘛…晚輩希望能要回族裡的聖物,不知凌霄大人意下如何?」麒麟族的男人絲毫不懼,淡淡問道。

「…你知道我們遇上什麼事?」他果然目的是麒麟膽。凌霄挑眉,警戒的問。

「凌霄大人,我們就別互相試探了,您需要一個能帶各位下深海的人吧?這事盡可交給晚輩,我有辦法送各位到鮫人族的居處,並協助您救回曲流光,但事成後想請您歸還麒麟膽,可好?」

麒麟族的男人微笑,單刀直入的說出自己來意。

「所以你知道流光被鮫人帶走?為什麼?」凌霄冷問,男人笑容顯得深沉幾分,並不搭腔。

難道這小子自知打不贏我,故意設計讓鮫人族擄走流光,在我們煩惱之時再來賣個順水人情,讓他得以用不動武的方式拿回麒麟膽?

如果真是如此,這小子的心計可真是讓人佩服,後生可畏。凌霄暗自推測。

「所以流光被鮫人擄走,是你在背後穿針引線?」冷墨飛聰穎過人,凌霄雖沒將此番推測說出口,他也能從兩人對話與神情來判斷出端倪,冷冷問。

「你幹嘛這麼做?流光哥跟你有仇嗎!」馮沐瑤聞言氣沖沖的握住背上的劍柄,指著麒麟族的男人怒道,冷墨飛並未阻止,手上的黑扇張開進入備戰姿態。

麒麟族的男人冷眼看他們,眼中露出鄙視的嘲諷,別過頭沉默著等待凌霄的回答。

他知道光是凌霄就能弄死他,更別說四人齊上,此舉甚是凶險。

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對方目前仍未動手他便有機會。

武力不行他還有腦子,絕不能辜負族人期待。

此時多說什麼都可能搞砸,反正現場能作主的就是凌霄,其他人的怒罵可以無視,他不在乎。

塵慕攔下蓄勢待發的兩人,馮沐瑤正要開口,凌霄的長杖往地上堅實的頓了頓。

敲擊聲並不大,眾人卻屏息凝神一致看向凌霄,足見其威嚴。

「…麒麟膽不能給你。」凌霄銳利如鋒的雙眼迎向對方,簡單扼要的堅拒。

麒麟族的男人霎時變色,明明下午他還那麼維護曲流光,現在卻要棄他不顧?

怎麼會?難道是估計錯誤?他費煞苦心才設計這一切的,都白費功夫了?

「您的意思是不去救他?不擔心他有生命危險?」他不肯放棄,沉著臉顫聲再問。

莫非想以武力逼他幫忙?若真是如此想得可太美了,他絕不會輕易屈服。

紫服男人藏在袖中的拳頭握緊,掌心滲出汗水,卻無所畏懼的想著。

「事已至此,老朽也不瞞你了,麒麟膽在流光體內,要拿給你就得剖開他的身體,如此一來他就…所以沒辦法給你。」

凌霄順順鬍鬚沉吟許久,面有難色卻毫不欺瞞的告知對方不願歸還的原由。

對方聞言愣了愣,似乎全沒料到會是這種答案,僵在原地,震驚得無法作聲。

冷墨飛蹙眉,無法理解凌霄這般正氣的作法是為何…

先答應他之後再「靈機應變」不就好了?弄到他不肯幫忙怎麼辦?

凌霄淡淡瞥冷墨飛一眼,知他心中所想,不由得在心底暗嘆。

這小子向來狡猾喜歡取巧,要不是有流光跟沐瑤在身邊,怕是早就走偏,成為「名副其實」的邪教教主了吧…他就這點不好,早勸他正派點了,就是不肯改。

曲流光、馮沐瑤、冷墨飛這三人中,當屬冷墨飛最聰穎且天資過人,不論習武學法他什麼都一點通透,舉一反三之餘還能別出心栽,弄出其他花樣。

照說凌霄應該會更賞識冷墨飛,可偏偏他心性不穩,雖然有心可以藏得很好,但骨子裡的確有陰鷙的一面。

所以凌霄始終跟他不太親近,但念在他未做過壞事,便由得他去。

比起來曲流光天資雖不如他,但心性純樸和善(雖然常常犯傻)、馮沐瑤天資比曲流光好些,且單純率真(雖然偶爾憨嬌過頭),這兩個雖然沒像冷墨飛那麼伶俐,凌霄卻更為親近。

…人無完人哪。他感嘆完,將注意力轉回正題上。

「你先告訴老朽,麒麟膽在他腹中已十多年,未曾有人來尋,既是聖物你們怎會讓它流落在外?又為何到今日才來要?莫非是遇上什麼事情?」

看見對方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神情複雜似有千愁萬緒,凌霄語氣稍稍放緩。

「…這是我族內之事,恕晚輩無法告知。」

麒麟族的男人冷硬的回答,語氣雖仍恭謹,但聽得出計畫不順遂的煩悶。

凌霄問不出答案,卻罕有的並不發火,順著鬍鬚點點頭。

「流光的個性老朽清楚,他品行端正從不撒謊,俗話說龍生龍、鳳生鳳,想來雙親的人品也不錯,老朽不認為他們會去搶奪你們的聖物,何況你下午也說了他們「拿走」,不是「偷」、不是「搶」,那麼為何今日你們卻要討回?被追討也得有個理由吧?老朽以凌霄峰山神之名,答應你流光死後定親自將其歸還。」

凌霄想了片刻又再問一次,慎重的答應對方。

麒麟族的男人萬萬沒想到山神竟會許下此等諾言,本該受寵若驚,可一想到族中此刻燃眉的困境,他不免憤恨的冷笑。

「…死後歸還?到那時候怎麼來得及!敵人現在都殺到門口了!」

顧不得會不會惹火對方,他高聲怒喊,精緻的眉眼因情緒激動扭曲。

到這地步,絕望的怒火已經蓋過自身傲氣,族中危機解不得還保什麼密?!

總算說出原因了…雖不知道何方神聖敢去招惹麒麟族,至少這是「力量」可以解決的問題,不是「只有麒麟膽才能解決」,那就好辦多了。凌霄暗暗鬆口氣。

「如果是紛爭戰鬥,不需要麒麟膽也可以吧?如果你幫老朽救回流光,老朽定會助你們退敵,先前的爭執也一筆勾銷,你看怎麼樣?」凌霄帶著商量意味問道。

「…什麼?」麒麟族的男人以為自己聽錯了,不可置信的張嘴。

山神要親自來幫他們解決敵人?這是何等機遇?要知道山神明知麒麟膽的威力卻毫不動心(雖然好奇想瞧瞧模樣),主因就是他不需要借助別的東西增強自己的實力,如今卻要來幫他們?!莫不是騙人的?

他抿唇,陷入深深的思考,計算所有能納入的優缺點。

依戰力來說,有山神助陣絕對比拿回麒麟膽來得有用,畢竟物品是死的、人是活的,能自主思考又經驗老到的山神,在戰鬥中顯然比徒具能量的麒麟膽來得強…

這是破天荒的好交易,就是不知道他有幾分真誠?

麒麟族的男人想了半天,始終不點頭就是怕對方反悔,顯得猶疑不定。

「當然,流光死後東西一定還你們,決不食言。」

凌霄誤以為對方在擔心自己其實想私吞麒麟膽,耐著性子不厭其煩的再次保證。

山神始終掛念著曲流光的安危,這樣的人應該不會食言才是…

麒麟族的男人專注的觀察凌霄神情,這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山神幾乎沒有留下什麼傳奇軼聞,大概就只有脾氣暴躁、有齊天之力的簡略描述而已,誠信什麼的沒有任何情報能顯示,究竟該不該相信他?

「你到底答不答應!凌霄爺都這樣拜託你了…」

馮沐瑤性子急,根本不懂兩人在僵持什麼,忍不住出聲催促。

聞言凌霄暴跳了,猛然站起身挺直腰桿急得直辯解。

「胡說!誰拜託他!老朽幹嘛為那個臭小子低聲下氣!」他口是心非的吼。

麒麟族的男人瞠目,塵慕與冷墨飛無言的轉移視線憋笑。

「呃…我錯了…」馮沐瑤尷尬的抓抓臉陪笑。

都忘了凌霄爺臉皮很薄,不喜歡人家說他很疼自己義孫了…

不知道為什麼,山神凌霄這麼活潑(?)的舉動讓麒麟族的男人突然相信起凌霄,決定不再考慮。

「晚輩明白了,還請凌霄大人務必履約,我們往海邊出發吧,不過在此之前晚輩可能需要凌霄大人幫忙搭把手,畢竟晚輩等等要帶各位下深海,需要保留一點法力…」

他清清喉嚨,在地面佈下傳送法陣,對眾人做出請的手勢。

「沒問題,話說回來你叫什麼名字?總不能你啊你的叫。」

凌霄試圖找回自己的威嚴,沒話找話的問。

他隨手拂過鐘御麒背部輸送法力,動作快得像在拍灰塵,隨即撤下。

可就這麼個小動作,鐘御麒的經脈竟為之一震,沒想到如此隨意的動作就傳來這般龐大的法力,要是真打起來不要說抵抗,分秒間就能被碾成灰燼了吧?

想到此節,鐘御麒感到心驚,慶幸自己未硬碰硬。

「晚輩鐘御麒。」

他比先前更客氣的向凌霄與塵慕躬身,卻沒有跟另外兩人打招呼,顯然仍不將他們放在眼裡。

冷墨飛挑眉眼底有些陰沉的不屑,卻微笑著沒說話。

「喂,你跟鮫人族的說了什麼?流光哥會有生命危險嗎?」

馮沐瑤還在氣惱他設計曲流光這件事,雖然在問對方掛念已久的問題,言語卻不太客氣。

「…生命安全這部分妳不用擔心,只是他不可能獨力從鮫人的居處離開而已。」

鐘御麒一臉看白癡的樣子看著對方。

他都沒問出麒麟膽的下落怎麼會讓鮫人殺掉他?更不可能讓對方知道曲流光持有麒麟膽,否則豈不給自己添亂?用他可能有生命安危的假象來當籌碼才更有意義吧?要不然他拿什麼跟凌霄協商?現在還沒搞懂…這姑娘的心思未免太單純。

「沐瑤,妳…唉,多學點心機吧。」凌霄按著太陽穴,頭疼的說。

馮沐瑤滿頭問號但瞥見冷墨飛開啟嘲諷嘴臉,氣沖沖的翻白眼別過頭。

那什麼【哥哥可以指點妳喔~】的鬼表情啊!

眾人各懷心思,躍進傳送法陣裡,亮橘色的光輝閃耀,法陣符文旋轉,無聲無息的漸漸縮小,沒入地面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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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之巔

我一人獨醉

穿雲霧 沾雨露

忽見林中傾頹廢墟

頗有傷感

綠苔所覆處 從死萌生的盎然

觸手不及的永恆

難以維持的永遠

何不尋太白的腳步

拾起酒壺 乘舟撈月去

破碎的圓

指縫中流過的水

悠悠深林間 是誰的聲音迴盪

相識二十多載 終究只有影子能長伴左右

分道揚鑣 今後你過陽關道

我孤行獨木橋

醍醐灌頂 真心難付

罷了 且行千里

從今以後 我一人獨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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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珠落在曲流光頭頂,沁涼得令他睜開眼睛,茫然環顧四周。

他所在的地方光線不足,微光從上方的天井灑落,樑柱牆面與地板皆以岩石鑄成,刻著他看不懂的符文,這空間呈長方形,天井的高度很高,但周邊並不寬敞,約莫十幾步就能繞完整圈,什麼東西都沒有,甚至沒有門,就是個空蕩蕩的斗室…或說沒有水的井底更貼切一點。

「有人嗎?」曲流光左右環顧,疑惑的喊。

他想走動,卻發現兩手腕上被扣著似鐵非鐵、似玉非玉,上有華麗紋路光澤詭異的鐲子,連接著沒看過的材質做的細繩索,另一端被埋在地板裡。

那鐲子沒有緊縛著曲流光的手腕,雖有些沉但還留著空隙不致令他難受,要脫下卻沒辦法,鐲子與細繩索彷彿一體成形,找不到任何銜接處,試著拉動細繩索亦文風不動,不過它的長度還算便於活動,曲流光要坐要站都不構成妨礙,甚至能在整間房裡徘徊,只是沒辦法搆到井頂。

「…有人嗎?」曲流光不抱希望,但仍試著對天井口喊。

依然只有自己的聲音迴盪在房裡,他莫名其妙的來回踱步。

種種跡象顯示他可能被誰綁架擄來這裡,又覺得不可能。

他既不是有錢公子哥、更不是達官顯貴,就是個普通的店小二,綁他幹嘛呢?

他記得剛才明明在家裡收拾行囊,突然一陣暈眩便不省人事,怎麼到這裡來的?

姑且不說我,爺爺竟然完全沒發現?怎麼做到的?

難道是麒麟膽的關係?曲流光下意識的撫著腹部,腦中閃過先前扼住自己脖子的那個男人,接著搖搖頭。

說不出原因,曲流光覺得不是那個人做的。

畢竟他都能差點殺死我了,就算不敵爺爺,趁周邊沒人就能當場殺死我搶走麒麟膽,何必特地將我綁來困在此處?抓來了丟著不管是什麼意思?

總之先想辦法離開吧,爺爺不知道有沒有發現我不見…要是他知道我被擄走一定會罵我沒出息。曲流光無奈。

良久,他仍想不透被綁來的原因,苦惱的按著太陽穴擔憂。

剛剛試過沒辦法單憑力量掙開這環,既然這樣…

曲流光摸著腕上的奇怪鐲子,流轉身體裡的法力,電流積蓄從他身上每個毛細孔滲出,集中後傳導到鐲子上,欲以電熱的方式融斷它。

變故卻突然發生,鐲子接觸到法力便發出特異的紫色強光,抵禦曲流光法力的同時強光蔓延,順著細繩索傳導到地面,周邊的岩柱爆發出強烈的藍光,刻著的符文跟著發亮,岩石光輝互相反射,光線強烈幾乎使人致盲。

曲流光什麼都看不到,眼睛痛得睜不開,法力輸出中斷,鐲子猛然收緊,貼著曲流光手腕的內壁生出無數小刺,扎進他皮下,竟開始抽取他的血液。

那痛楚簡直跟服下詠生花造成的效果有得比,只是全集中在腕上,令他巴不得將手剁掉,痛苦得在地上到處亂撞。

曲流光只盼能掙斷束縛他的刑具,無奈鐲子實在太堅固,無論他怎麼掰怎麼敲都弄不開,細繩索不斷往地下收緊,彷彿另一頭是跟輪軸相連,原先長得能繞著斗室走的繩索最終竟短得只能讓曲流光跪在地上動彈不得,連掙扎都辦不到。

血液不停被抽走,他動作又太激烈,過沒多久已經臉色蒼白冒冷汗,頭暈目眩呼吸急促,開始發冷意識漸漸不清。

恍惚間,他朦朧的覺得自己的生命力隨著血液流出體外,好像回到當年落崖的那晚,命在旦夕的感覺真的有夠糟…死過一次的他知道自己馬上要死了。

死在這裡不知道有沒有人來替他收屍…他就要這樣莫名其妙、不明不白的死了嗎?雖然他本來也不是「活人」,可這結局真讓人不甘心…

沐瑤…墨飛…爺爺…塵慕哥…曲流光腦中閃過大家同聚在客棧裡吃飯的畫面,強光震盪中那畫面鮮明得像他回到客棧裡一樣,伸手就能搆到…

他想朝虛空裡的回憶抬手,但脫力的身體無法跟細繩索的力量相抗,曲流光就這樣跪著昏厥,臉上血色退盡蒼白的可怖。

他完全無意識後,斗室中的岩柱與符文便停止發光,腕上的鐲子與細繩索恢復原先狀態,鐲上的尖刺像從來沒有出現過,平滑而留有空隙的環著曲流光手腕,繩索的長度也變回來,沒辦法再繃著曲流光,他重重倒在地上,勉強撿回一命。

天井中的沁涼水珠持續滴落,幽微光線被水珠反射,猶如天落珍珠瑰麗絢爛,曲流光就這樣孤身躺在冰冷的地上無人聞問。

此間無日月,不知時間過去多久,天井中的「雨」沾濕他全身,將他冷醒。

本就失血過度現在又渾身濕透,他抖得跟篩子一樣,縮成球狀連罵都罵不出口。

這到底是什麼水?鹹得發苦還冷得跟冰塊沒兩樣,想凍死我?給個痛快行不行?

天井口突然掉下一袋東西,沉甸甸的落在曲流光身邊,他吃力的移目看向天井,遙遙看見一個模糊身影往下俯瞰他。

迎著光距離遙遠,曲流光看不清楚那人怎生模樣,只能依稀辨別是個男人的身影,他還未想清楚要先罵什麼,對方已然開口。

「袋子裡裝著食物跟衣服,吃飽就找個淋不到水的地方安分待著,不要想逃出去,這是你應得的下場。」又是個沒聽過的聲音,那聲音清冷的命令,不理曲流光是否答應,說完就走。

曲流光莫名其妙。什麼叫我應得的?我做錯什麼了?

人已走遠,他氣極卻無可奈何,只得依言行事再做定奪。

袋中裝著魚肉做的肉乾,伴隨海潮香卻無魚腥,滋味甚佳從沒嘗過,或許使用藥草靈物製作,吃了幾塊曲流光竟覺得流失的精力恢復。

袋中的衣裳做得甚是巧妙,從頭上套進去繫上扣帶便能穿好,不被腕上的環影響。

…只是這設計為什麼這麼像囚服?我又不是犯人! 曲流光扯著身上的衣服暗罵。

究竟是誰把我抓來的?是剛剛的人嗎?

為什麼一連兩個不認識的人來找麻煩?怎麼回事?犯太歲?

常常要應付那堆刺客已經很煩了,還來添亂!他煩悶的抓亂頭髮。

不過當務之急還是先想辦法離開,可是沒辦法靠蠻力又用不得法力,該如何是好?曲流光苦惱的坐在斗室角落發悶。

 

無名客棧中,凌霄等人在關起門的客棧裡面面相覷。

凌霄額角青筋暴跳,葡萄酒紅的眼裡似欲噴火,一言不發。

塵慕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焦躁的走來走去。

冷墨飛表情嚴肅,端正的眉毛緊促,手中的黑扇開開闔闔。

馮沐瑤雙拳緊握放在桌上,咬牙切齒顯得有些猙獰。

「…鮫人為何會跟流光扯上關係?」過了許久,冷墨飛邪魅的聲音打破沉寂,四個人坐在這裡這麼久,就是想不清這點。

「誰知道啊,我管鮫人怎麼樣!流光哥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我們得去救他!」馮沐瑤繃緊的神經斷了,氣急敗壞的拍桌怒道。

「鮫人住在海底最深處,妳要怎麼去?」冷墨飛無奈的嘆氣,沉聲反問。

沐瑤就這急性子讓人擔心,周末郎平常是怎麼輔佐她的?想必吃了許多苦。

凌霄陰著臉,緊捏手中帶著海潮味的一枚瑩藍色鱗片,身周的暴躁氣息愈發明顯,桌椅承受不住他奔騰的怒火,漸漸染上腐蝕的黝暗顏色,快要崩毀。

這枚鱗片落在地板夾縫,小得幾乎快看不見,是凌霄幾乎翻爛整間房才搜出來的線索,這種妖異的瑩藍色鱗片只有鮫人才有,而他們向來居住於幽海最深處鮮少上岸,若非凌霄見多識廣斷不會知道這是什麼。

雖得到答案卻讓他心情更糟糕,滿腔怒火無處爆發。

他是山神、塵慕是千年神木,本質上屬土性與木性,就算在地上無人能及的強悍,雖然不懼水,但到水中就無法盡情發揮,何況鮫人在海底最深處,不知還有什麼陷阱,可謂英雄無用武之地,束手無策。

山神尚且如此,馮沐瑤與冷墨飛更沒輒,闖進敵人領域本就凶險,在那般深的海底,光保命就得用上大量法力,遑論戰鬥。

他們是凌霄教出來的,有幾分本事大家心知肚明,在陸地就好辦得多,偏偏這四人的屬性無一是水,冷墨飛屬風、馮沐瑤屬火,全都無法適應深海…

就算真有人屬水性,一次要帶四個屬性與水不同的人下深海,得需多少法力?陸上誰的本領這麼大?是故眾人才會在此枯坐大半日,滿心鬱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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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不是丹藥嗎…?」曲流光在凌霄不耐煩的灼灼目光中,遲疑的問。

凌霄一臉看白癡的眼神讓他不敢再問,很想腳底抹油開溜。

「丹你個頭!出去不要說你是我孫子!蠢材!」凌霄怒吼。

「可是我娘還沒說那是什麼就被殺了啊!怎麼能怪我嘛!」曲流光委屈的喊。

凌霄知道他說得有理,按照他的陳述確實是這樣沒錯,但看他這副呆樣實在很想開罵,世上那麼多珍物他那晚就遇上兩個,結果卻什麼都搞不清楚。

他還以為是曲流光深知那東西的重要性所以緘默不提,本來還有些讚賞他如此沉穩的選擇…結果根本是自己想得太美好了!這傢伙就是個呆子!

「…你從沒聽父母說過?」凌霄按按暴跳的額角,強壓怒氣冷聲問。

「沒有,我甚至看都沒看過…我根本不知道爹娘有那個東西。所以那是什麼?真的是膽嗎?」曲流光抓抓頭,茫然的問。

凌霄淡淡看著他,隨手順順鬍鬚,未開口回應。

麒麟膽,相傳乃是麒麟族特有的聖物,除了擁有抗毒奇效更是世上罕見的能量凝結體,製作方式與如何取得及使用向來是團謎,只知道它雖名為「膽」,實際上卻非臟器,不過因為通體碧綠才如此稱呼。

由於該物擁有的能量極強,只要有一點傳聞出現,就會有無數人蜂擁而上想奪取。即使不清楚用法也無所謂,畢竟拿到手再來研究總比瞎垂涎來得有益吧?

江湖仇殺多得是,凌霄早已看遍無數爭奪殺戮。

十五年前那天他本來只是淡然的看著那場跟一般仇殺比起來,相對激烈的戰鬥來打發時間,卻意外發現那個疑似只出現於傳說逸聞中的東西,被勾起興趣的凌霄才會出現在曲流光面前。

傲性十足的凌霄並不是覬覦麒麟膽,只是想確認是不是真是傳說中的東西,偏偏被吞下去,即使是他也無可奈何。

他雖然脾氣暴躁易怒,還沒有那麼無聊會為了這種東西隨便殺人。

但凌霄很清楚曲流光擁有麒麟膽的事一旦曝光,很有可能陷入萬劫不復的爭奪中,他自己也說不出原因,這小子與他素昧平生,看著卻挺順眼投緣。

凌霄雖看似冷淡的將他趕下山、看似不耐煩的吩咐他五年後再來吃詠生花,其實明裡暗裡一直罩著他…真的說不出什麼理由,反正他總是隨心而欲。

如果不是麒麟膽現世,曲流光很可能就這樣死在谷底。

塵慕姑且不提,至少凌霄不會管他…畢竟對當時的凌霄來說,只不過是世上少了一個無名小卒罷了。

這番話在過了多年的相處後凌霄真有點說不出口,好歹也是義孫子,雖然總是讓人想開罵,但說實話還真是招人疼的傢伙…當然這點凌霄更不會提。

曲流光感激凌霄與塵慕的救命之恩,逢年過節不說,有事沒事就和馮沐瑤與冷墨飛帶東西上山給他們,幾次被凌霄叨唸浪費錢也不以為意,仍殷切的孝敬他們。

時間長了凌霄早已習慣成自然的看到他頻繁出現,曲流光嚷著想認他當爺爺他也應了,順手點撥幾門武藝法術給這吵吵鬧鬧的三人組,居然學得像模像樣。

頗有成就感的凌霄,開始覺得這樣的日子過著也挺不錯,於是當曲流光來跟他說存夠錢,要開客棧時凌霄竟也跟著下山,來到喧鬧的市集裡每天看著曲流光忙忙碌碌,居然莫名的舒心。

自己分明是怕吵的性子,為何會想來繁華熙攘的街市生活?

關於這點,凌霄始終想不透,後來也不再執著。

理由合理也好、不合理也罷,總之自己能接受就好,管別人如何想。

拉回漸漸偏離正題的思緒,凌霄將注意力再次集中在麒麟膽上。

他記得當時除了曲流光以外的人分明都死了,除去凌霄與塵慕再沒有人知曉麒麟膽的去向,所以曲流光要重建客棧的高調作為凌霄才會毫不阻止,明明他們也平靜的過了這麼多年,為何事到如今才突然有人找上門?

雖然他沒直接說出要討的東西是什麼,但流光身上也就這個東西有價值,對方又是麒麟族的人,除了它以外不會是別的了。

凌霄沉著臉深思,連扯斷自己好幾根鬍鬚都沒發現,弄得曲流光不知所措。

「爺爺?」曲流光歪頭,疑惑的呼喊怔怔出神的凌霄。

「那東西棘手得很,留著就會有人找上門,你客棧也不用開了,既然被發現你就甭想安穩度日,各路人馬都會來搶,我們該離開了。」凌霄回神,凝重的說。

「為…為什麼?那到底是什麼東西?我好不容易才重建客棧的,難道要丟下這裡嗎?離開,要去哪裡?」凌霄突如其來的發言令曲流光茫然失措,連聲問道。

「…總之先去遠方避風頭,銷聲匿跡一段時日…客棧先關起來,要是有人來尋發現沒人也不至於毀掉這裡,你不是好不容易才存到錢的嗎?捨得被打壞?」凌霄擰眉冷聲問道。

這傻小子,生命都有危險了還顧著這種小問題!

「麒麟膽究竟是什麼?真的非要我拋下一切嗎?沐瑤跟墨飛呢?我就這樣不見他們怎麼辦?可以留個信息給他們嗎?」曲流光急切的抓著頭,滿心煩亂。

…明明相處時日剩沒多久,現在又搞這齣…就不能讓我的人生平安結束嗎?

「隨便你,今晚就動身,盡快收拾別煩老朽!其他的路上再講給你聽!」凌霄看他一副無所適從的驢樣更煩悶了,暴躁的擺手趕人。

曲流光只得順從的回房收拾,凌霄坐在大堂中,漆黑長杖在地上頓來頓去,滿臉不耐。要往哪邊避風頭他其實也沒頭緒,只是非走不可。

雖然他有把握殺了來襲的所有敵人,但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昭告天下這裡有稀世珍寶…一旦付諸行動只會引來更多蒼蠅。

他又不傻,何必攪得每日紛亂再無安生日子?

明明有傲視群倫的實力卻得這麼憋屈,著實令人為之光火。

塵慕從屋外進來,凌霄淡淡瞥他一眼,似乎在等待什麼。

他卻搖搖頭,頹喪的坐在旁邊,望向曲流光位於二樓的房間。

「…連你都找不到,看來麒麟族裡出了個奇才哪…」凌霄擰眉冷哼,拐杖在地上頓了數下,葡萄酒紅的瞳孔深沉不悅。

塵慕方才未進客棧內,便是在暗處觀察來者究竟是哪些人,曲流光近來被襲擊的次數日益增多,除了先前被冷墨飛與周末郎(周末郎怕馮沐瑤得知後會自責不敢告訴她)警告過的兩方人以外,竟多出另一方不知名人馬。

惹得不耐煩的凌霄便要他趁這次曲流光遇襲,追查敵人究竟是誰,他好去「還禮」,沒想到跑出程咬金。

他這一瞎攪和,塵慕因為擔心這邊分神,雖然凌霄暗中要他順道追蹤那個短暫交手最後遁去的人往哪裡去,沒想到竟然落得兩組人都搜查不到的狀況。

前面那組純粹是因為塵慕分心,實力不足為懼,後面那人可是憑真本事逃脫,著實不簡單,要是曲流光不在凌霄身邊沒準他剛才就被殺了。

塵慕是凌霄峰上的千年神木,在範圍中只要有樹木的地方都能探知周邊萬物,竟眨眼間就遁逃到他探查不到的範圍,不知道究竟用了何種法術才得以如此?

他的探知範圍以目前所在的凌霄鎮往外擴,起碼能延伸至好幾百里,照理說應該無所遁形…除非用傳送法術瞬間傳到千里之外。

但是使用傳送法術時,距離越遠需要的法力就越強,既然他查不到對方行蹤就表示那人傳送的距離相當遠…看來有著相當充沛的術力哪,照歷代麒麟族的資質來看這種人碩果僅存…辦得到的年紀都不吻合,看來在他悠閒度日的時候麒麟族裡出了個天賦異稟的年輕人了。凌霄表情愈顯陰沉。

流光那傻小子不清楚為何雙親會有麒麟膽,這樣看來問他也是白問…

但麒麟膽這麼珍貴的東西為什麼會流出麒麟族領地外?

麒麟族是冥界大世家,自古以來就強悍得讓人畏懼,別說他們的領地飄渺無蹤尋不到位置,就算大搖大擺的建在城中央,不管怎麼覬覦麒麟膽,也沒人敢上門挑釁搶奪,照理說這東西既是聖物,便不會輕易流出族裡才對…

凌霄很想直接去挑翻麒麟族領地,但他雖然暴躁卻不是不分是非之人,倘若曲流光的雙親是用不正當手段得到此物,他就會以協商方式與對方交涉,答應等曲流光死亡再歸還…因為現在那東西在他腹中,除了殺掉他沒有取出方式。

畢竟曲流光活不了太久,麒麟族的人應該不至於連這點讓步都不肯…至少會看在凌霄的臉面(或力量)上答應吧?

「…流光!到底好了沒?收個東西是要多久!」凌霄心中煩燥,氣沖沖的朝樓上吼,卻一點聲響也無。

曲流光對於凌霄的話從不會不回應,就算不知道的事或明知說了會挨罵的傻話,他也會硬著頭皮回答,這狀況非常異常。

凌霄跟塵慕臉色一凜,極有默契的同時衝上樓推開曲流光的房門。

簡潔整齊的房間絲毫未亂,只有櫃子開著床上攤了幾件衣服,顯然正在收拾行囊,一旁褐色書案堆疊的書本未倒,散著幾張紙,上面是留給馮沐瑤跟冷墨飛的辭行信,窗戶的大小無法容納曲流光通過,所有物品好端端待在原位,室內沒有一絲打鬥痕跡…但是曲流光卻憑空消失。

他沒有理由不告而別,出入口就只有門,要出去得經過樓下,就算他刻意從走廊溜到後陽台再跑出去,憑凌霄的本事不會察覺不到,而且毫無意義。

唯一可能就是被擄走…但簡直太荒謬了!山神凌霄親手訓練的人!怎麼會這麼輕易被擄走?!

凌霄有信心要不是曲流光不喜歡出頭,武林盟的盟主可能就不是馮沐瑤了,他那身武藝除了剛剛那個麒麟族的奇才能箝制,其他人根本辦不到,何況還無力反抗?擄走他的是誰?竟讓老朽毫無察覺?!今天是什麼鬼日子!怪事一起來?

「…老朽找找房裡有沒有遺留不尋常的痕跡,你去通知墨飛跟沐瑤。」凌霄強壓暴躁的怒吼,沉著臉命令塵慕。

塵慕抓亂頭髮滿臉憂心,本想跟著搜查房內,最終仍順從的走出去。

「…要是被老朽知道是誰在我眼皮子底下搞這種事,非扒了他的皮不可!」凌霄四下張望,餘怒未消的發牢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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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前的那個夜晚,曲家客棧難得沒有客人留宿,結束一天的忙碌準備回房歇息,突然數枝火矢貫穿門板,一群持刀的陌生人衝進客棧,將曲家三口團團包圍。

『姓曲的,可找到你了…難為你英雄一世,竟然淪落到開客棧的地步?未免太丟人現眼了吧?』領頭的人聲音破碎喑啞,滿臉傷疤五官幾乎全毀,不只沒有嘴唇,鼻子的位置只剩兩個孔洞能夠呼吸,叫人看著就渾身不舒服,灰敗泛白的雙眼不似能視物,但卻能精準的對著曲流光的父親說話。

『哼,我曲淞龍要幹什麼還輪不到你說話!』曲淞龍暗紅色衣袍飛揚,從裡面滑出一對紅色雙劍,猛然前衝攻向對首的人。

曲淞龍一有動作,周遭的人蜂擁而上,撇下曲淞龍讓他與那個面目殘缺之人單挑,轉而將目標放在曲流光和他母親身上。

眼見刀槍劍戟就要逼至面前,曲流光視線被母親的衣袖擋住,眼前被突然爆出的極強光線籠罩,被強光刺痛眼睛的人發出陣陣怪叫聲,原先的攻擊不得不停止,曲流光即便被擋去大半光芒眼前仍舊滿目星光,一時亦動彈不得。

『流光,拿著,隨娘殺出去。』

曲流光手裡被塞進一柄長劍,母親沉穩嫻靜的音調依舊,他勉力看向對方,卻見平時連菜刀都拿不好的母親,此刻竟雙手拿著匕首極為流利的斬殺敵人,招式精妙嫻熟全然不似不會武藝之人。

他只知母親精通法術卻從不知她跟父親一樣會武…

不!父親的此刻的攻擊也跟平時演練的招式完全不同!

看著父親赤紅的雙目狠戾,招招致命的攻向敵人,母親面容平靜但目光冰冷,劍下無情與父親相比不遑多讓,曲流光明白了…爹娘是真的要殺人!

殺意漫天的現場、血花飛濺…曲流光就像飄盪在血海中的一葉扁舟,陌生的雙親與眼前的血肉廝殺令他毫無現實感,猶於夢中不知身在何處。

突如其來的巨變令曲流光茫然失措的杵在原地,當時被嚇懵的他根本無暇思考雙親的反應為何如此不尋常。

他們為何回擊反殺得那般順理成章,一點驚訝慌亂也沒有?

對方是誰?為什麼要殺他們?

曲流光眼睜睜看著母親將逼至他面前的敵人殺退,呆呆看著對方卻不知道她張嘴在對自己說什麼。

『流光!你在幹什麼!揮劍啊!』見到兒子愣怔的抓著塞給他的長劍發呆,曲淞龍心頭火起,一聲怒吼猶如能號令千軍萬馬的沙場老將,震攝全場同時將曲流光的心神拉回來,隨著母親作戰,卻不敢下殺手。

『嘖嘖嘖…曲淞龍、慕靜嫻…你們夫婦竟生出個這麼沒膽識的孩子,看來虎父無犬子這句話不能信哪。』

長相怪異的男人發出刺耳嘲笑,雙手短劍柄頭以細鐵鍊相互連接,既可纏住對手兵刃,亦可趁隙進擊,說話間動作絲毫不減,迅捷陰險的攻擊相當難纏。

『閉嘴!』曲淞龍聞言勃然大怒,雙劍同時向前疾刺而出,以剛猛力道拚著被反擊的風險出招。

倘若是普通人,早已被那猛虎般的氣勢嚇得動作一滯中招喪命,然而對方卻非閒雜人等,突然向後平移再驟然前撲,欲取他放大招後的空檔。

眼見短劍自左右兩邊襲來,曲淞龍臨危不亂,屏息辨別對手來勢,扭腕將雙劍反扣,抵住攻擊的同時向前滑步而出,兩對兵刃發出金屬撞擊的巨響,擦出火花。

下一個瞬間,曲淞龍已逼近男人面前,雙劍交錯予以痛擊,卻被他縮身迴避。

『夫人!』曲淞龍止步面向敵人警戒他再襲,背對妻兒厲聲大喝。

慕靜嫻沒有答腔,彷彿早有準備只待發令,曲淞龍剛發完話,她沾滿鮮血的匕首已然揮動,喚出狂風夾著數不盡的紅色飛花遮住眾人視線。

曲流光眼花繚亂,分不清空中飛舞的是赤紅血花還是豔紅花瓣,手腕一緊人已被拖出客棧外,慕靜嫻拉著他往前跑,曲淞龍跟在他們後方護衛。

『攔不住的。』慕靜嫻鎮定的瞥向後方,話音剛落曲家的客棧便發出轟然巨響,炙熱的火焰高高竄起,曲流光眼睜睜看著家陷入火海,卻無能為力。

『混進人群裡,往山上跑。』曲淞龍擰眉臉色沉重,低聲吩咐。

聞聲而出的街坊人群數量眾多,曲家三口艱難的鑽進人群,拔足朝凌霄峰狂奔。

『跑了!快追!』敵人的吆喝聲遠遠傳來,跟著便是四散搜索的號令。

『曲淞龍!你跑不了一輩子的!』面目殘缺的男人高聲咆哮,聲音越逼越近。

兩旁屋簷發出瓦片被踩碎的聲響,雖然細微但瞞不了曲淞龍…

他知道這是追兵發出的聲音,他早該料到來襲的不只是衝進客棧裡那些人,外面一定還有其他人包圍…這下混進人群的作戰完全無效了,怎麼躲得過一開始就在監視他們的目光?

看來是安逸日子過太久,筋骨鬆弛不說,連神經都沒繃緊…

曲淞龍用力咬牙,虎牙露出在月色下發出猙獰微光,曲流光從沒見過父親這般模樣,滿腹疑問到嘴邊又嚥了下去。

追兵不久便追上他們,三人在狹窄山道上迎戰,但對方人數越來越多,前前後後已斬殺百來人,刀口沾附太多血跡肉漬,幾乎快無法使用。

戰至山頂他們漸漸應付不來,畢竟已經多年沒有廝殺以及大量施法,體力與法力都快耗盡,情況著實凶險。

曲淞龍知道以「那東西」做交涉或有轉圜餘地,但那可不是他的作風!必須守住!無論身殘命殞都一樣!他瞥向妻兒,在心中暗想。

惡戰許久,筋疲力竭的三人被源源不絕的追兵團團包圍。

曲流光汗流浹背、惶惶不安。

雙親面色沉重,互視一眼卻未對曲流光說句安撫之言。

追兵認為此時機不可失,紛紛以最凶猛的招式整齊劃一的向曲家三口撲來,本以為他們已如甕中之鱉無法脫身,沒料到曲氏夫妻仍留有一手。

慕靜嫻纖臂揮動,竟瞬間將個頭比她還高的曲流光拋離地面,蓮步輕移躍至兒子身邊,搭著他的肩膀帶著他,憑空再次往上升。

這是揉和步法、武學與法術於一體的極上層功法,月華中佼美飄逸,仿若飛仙臨世,絕美無倫。

追兵震攝於這等高深功力,瞠目的仰望這幅景象,攻擊停了一瞬。

曲淞龍抓住這個空檔,雙臂青筋暴出,迴轉雙劍在身邊殺出圓環狀的空隙,將武器插進土中,仰天長嘯頓時天搖地動。

夜色中只見他暗紅色瞳孔精光大盛,臉上浮現爪痕般的紫黑紋路,紋路瞬間佈滿整張臉,紅黑色的狂暴氣流從他體內爆發,追兵此時發現不妙,想退開早就為時已晚,曲淞龍的攻勢已放肆的發威。

紅黑色氣流以曲淞龍為中心,呈漩渦狀橫掃周圍,猶如龍捲風肆虐,力道凶惡以驚人速度外擴,在強大的風壓中沒有敵人能逃過它的追捕,觸及氣流者五孔都被如劍般鋒利的氣流侵入,從體內生生將對方破開。

七零八落的屍塊散落在曲淞龍周遭,滿天血腥碎肉飛舞,完美詮釋了何謂腥風血雨,銀白色月光下曲淞龍渾身浴血的模樣殘暴,卻妖異得有種難以言喻的美感…

曲流光這時已被慕靜嫻帶回地面,和母親身在懸崖邊。

待在母親架起的結界裡,曲流光呆滯的看著眼前的場景,不知道自己為何心中會湧上這樣的感想。

剛才明明還很恐懼,無法理解自己怎會遇上這種事,但這瞬間他卻將之拋諸腦後,滿心只剩崇敬…折服於那頂天立地的傲然感。

曲淞龍擦擦臉上的血,拔起雙劍踏著滿地血汙向妻兒走來,黝暗夜色中他那對鋒芒銳利的雙眼熠熠生光,殺意仍未完全消散,令人心底發寒。

曲淞龍視線筆直步履自信,他無須確認倒地的人是否還有聲息,從來沒人能在他手中撐過這招,漫天血腥味與斷肢殘骸足以證實這點。

但是他忘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道理。

曲淞龍這招堪稱絕世無雙的必殺技有個微不足道的缺點…施術後有數秒的時間會因劇烈消耗法力及體力導致集中力渙散,這在戰鬥中其實是很要命的一點,但以能殺盡眼前所有人的威力來說,這幾秒根本無足輕重,甚至再久一點都沒差。

人都死光了,何足為患?從前到現在,他從不在意這件事。

但幾秒,就只有少少的幾秒…早在遠處伺機而動的人就等這一刻。

曲淞龍毫無防備下,踏足處突然陷落數寸,他一時無法反應,林中飛來的長矛時機算得剛好,狠狠貫穿他的胸口,曲淞龍頓時血如泉湧跪倒在地,林中暗處裡衝出另一隊人馬將他包圍。

『爹!』曲流光想上前幫忙,慕靜嫻觀察周遭情勢,不讓他走出結界。

『流光,待著不要動!夫人…』曲淞龍按著胸口,傷勢嚴重自知無倖,但他毫不膽怯,無視劇痛堅毅的向曲流光囑咐,而後將視線轉向慕靜嫻。

兩人無言的相視片刻,彷彿心有靈犀正在「對話」一樣,慕靜嫻默默點頭。

面目殘缺的男人帶著殘酷卻得意的刺耳笑聲走出林子,緩步上前俯視曲淞龍。

『曲淞龍…想不到你會有這麼一天吧?終於輪到你仰望別人了…你現在是何感想?我早說過你這招的缺點,你偏偏不信。看看現在?中伏了吧?』

『…知道這缺點的天下就只有幾個人,是我識人不清,要殺要剮隨你高興。』曲淞龍毫不屈服,目光如冰的直視對方,向男人腳邊吐出一口血,冷酷的說道。

『別說得好像我背叛你,我們從來就不是同路的。』男人被曲淞龍的動作激怒,用力揪住對方的衣襟與他相對,惡狠狠的低語。

『哼,早知如此當年就不該留你一命!』曲淞龍冷哼,他血流不止力氣耗盡,心知即使硬是攻擊也拿不下此人,傲然的將脖子伸長,一副打算引頸就戮的樣子。

『爹!娘妳別攔我!』曲流光遙見父親中了埋伏,單膝跪在血泊中,臉色蒼白眼看就要不行了,著急的持著長劍要上前搭救,母親卻硬是將他往崖邊拖。

『曲夫人要帶著曲公子上哪去?前面是懸崖,危險哪。』面目殘缺的男人冷冷笑著,揚手指揮周遭追兵上前包圍曲流光與慕靜嫻。

『流光別管我了!跟你娘走!夫人!帶流光走!』曲淞龍看曲流光和妻子在拉扯,知道兒子不肯離他而去,趕緊大吼奮力站起揮劍將敵人趕開,卻因傷重踏出一步便又脫力跪倒。

面目殘缺的男人鄙夷的看看他,猝不及防的再補上一劍,卻沒有直接將曲淞龍殺死,折磨似的令他吊著最後一口氣,讓他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走向他的妻兒…

男人臉上露出殘酷而又快意的笑容,就像解決了夙怨的仇敵那般恣意,他的腳步緩慢得像刻意為之,曲淞龍恨極卻無可奈何。

慕靜嫻連連放出數個法術,使出所有絕活仍無法將敵人盡數殺光,即使滿身血汙、氣力所剩無幾,冷然的目光殺性未消,將兒子護在身後寧死不屈的站在崖邊。

『曲夫人,妳就投降吧,只要您交出東西,我保證絕不為難妳們母子。』面目殘缺的男人擺手示意餘人待命,面露得勝奸笑,高聲勸道。

慕靜嫻露出艷麗的絕美笑靨,眼中的冰冷卻未退去,顯是全不信任對方,將手中的雙匕首猛力朝對方臉部射去的同時施術,地面裂開爆出尖刺,地鳴陣陣天搖地動,爆裂的岩石砂土高高捲起。

追捕他們的人萬萬沒想到對方竟還有後招,大意下紛紛中招倉皇奔逃,只有那面目殘缺的男人發出虎吼,滿身鮮血不要命的試圖闖過砂石陣,慕靜嫻整晚不停施術體力早已到達極限,使出最後這招已是以性命相搏,強壓下喉間湧上的鮮血,從暗袋裡摸出一枚碧綠色的小丸,塞進曲流光嘴裡。

曲流光瞪大眼,看見敵人正逐漸逼近,想要開口提醒母親小心,慕靜嫻卻無視自身安危,急促的按住他的手,懇切的交代。

『流光,爹娘是不行了…這個你吞下,絕不能被人拿走,這是…』血花飛濺,慕靜嫻話未說盡短劍便透胸而出,她滿身鮮血全撒在曲流光身上,曲流光整個人呆住,腳下踉蹌不慎踏空,筆直的摔下懸崖,眼前最後看到的畫面是慕靜嫻纖細的手指化為利爪,刺進對方心口,與敵人同歸於盡。

喉間的小丸滾動落入腹中,他摔落谷底命在旦夕,一番波折之後早已忘了那顆東西的事,就這樣過了十五年,直到今天才記起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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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my6051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冥界裡沒有人族,住的都是妖族或魔族,即使被冠上「神」之名,也只是尊稱,與天界的神祇沒半點關係。

在遙遠的上古時期,所有冥界居民都擁有很強的法術天賦,能呼風喚雨的人比比皆是,當時的「人」和現在完全不同。

不論長相、體質、體型、甚至壽命都與人類相去甚遠。

一眼就能分辨非人族的外貌(不過能變化得越像人的通常代表越強大)、骨骼健壯、肌肉發達、筋絡神經都異常強悍極為耐打,體型比人類大上一倍有餘(有的種族更大)、壽命之長相對於脆弱短命的人類幾乎算是永生。

(而且若沒刻意變化外貌,過了四十歲便不會再變老)。

然而隨著時光更迭,現在的冥界居民已喪失了上古時期的威猛,外貌不須經過變化就已普通人類沒兩樣,壽命也變得比從前短少許多,大概比人族多幾十年而已。

(冥界雖不適合人類居住,但喜愛去人界遊蕩的某些「人」,偶爾會帶混血孩子回來,可能就是這個原因加上時間推移,這樣的孩子比例越來越多,進而讓冥界原居民的血脈越來越稀薄,才會導致這種結果)

現在魔族與人族最大差異,只餘從上古時期留下的特徵…

外貌到了四十歲便不會再老化。

雖能維持壯年姿態,但相對的體質已不如上古時期那般健壯,大概就比人族強壯那麼一點,法術天賦也一代不如一代,普通「人」大概就只能颳點小風、冒點小火花而已,能靈活運用強大法術的人變得相當罕見(所以周末郎才會如此震攝於馮沐瑤當時發出的火焰),導致習武的人增多。

武林盟跟赤月教這兩大派別也是因應「時代變遷」,參照人界的有趣制度(魔族擅自如此認為…)而生,以冥界悠久歷史來看,這兩派成立時間不過數百年,算起來其實成立沒多久,但互鬥情形倒是從草創就開始,直到這代才有和平協議。

(為此凌霄老是發牢騷…在他眼裡一群學會武功法術的臭小鬼聚在一起只有添亂而已。他總說不要被他查到是哪個笨蛋把人類的「傑作」帶來冥界,他絕對會「好好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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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會突然想起爺爺以前教過的冥界簡史…?曲流光靠在桌子邊嘆氣,無奈的看著地上倒成一片的人們,開始反省在人家來襲擊的時候走神是不是太沒禮貌。

「…渾蛋…一個店小二怎麼這麼強…太不合理了吧…」一個抓著曲流光褲管的白衣男人鼻青臉腫,忿忿不平的咒罵。

曲流光聞言頭痛不已,一腳踹翻那管不住嘴巴的人。

我才想罵人!我生意還沒開張就來這堆人搗亂!都什麼時辰了還沒做到一筆生意,你明白我內心的淒涼嗎?!

我努力存錢重建客棧不是讓你們來鬧場的啊!

那人痛呼一聲,狼狽的連滾帶爬逃出客棧,跑得遠了又開始叫囂,曲流光冷冷一瞪,其餘刺客趕緊跑出去免得遭受池魚之殃。

「…為什麼…為什麼啊!我只是想當個平凡的店小二而已,為什麼會有刺客要我的命啊~」鳥獸散後的客棧空蕩蕩的,曲流光心中鬱悶,崩潰的掩面吶喊。

「老朽沒看過在狹窄的客棧裡遇到三十個拿兵器、明顯受過訓練的刺客來襲,還能赤手空拳將敵人全打趴的店小二…何況是在桌椅沒翻倒的情況下。死心吧,你跟平凡沒緣分。」凌霄悠閒的坐在旁邊啜飲龍井,涼涼的補上會心一擊。

「…不要啊…我真的只想平凡過日子…」曲流光伸指拂過桌面,瞬間沾滿灰。

才剛擦乾淨的說…他很委屈的哀號兩聲,認分的去拿抹布重新清潔。

凌霄無視他如奶狗一樣的叫聲,曲流光轉頭看他。

「爺爺,你都不幫我。」曲流光埋怨。至少幫忙擦擦桌子嘛…

凌霄葡萄酒紅的眼眸霸氣一掃,曲流光立刻噤聲。

「幫你?這種小角色還要老朽出手?枉費老朽花那麼大功夫教你們武術跟法術,都白教了?這點小事都應付不了還能幹嘛?」凌霄舉杖揮向曲流光。

「痛啊!爺爺!我又不是三歲小孩!不要打我屁股啦!我也不想幹什麼大事啊!就只是想重建客棧而已為什麼那麼難!」曲流光屁股中招,既丟臉又尷尬趕緊跑開,姿勢難看的按著屁股討饒。

「那是什麼拙樣,你…誰?!」凌霄鄙視的準備發動言語攻擊,如鷹目般的銳利紅眼突然瞪向曲流光身後,手中漆黑長杖聲勢驚人猶如箭矢破空而出。

曲流光見凌霄竟以擲槍的手勢發動招式,心知對方現在並非存心打鬧,連忙拔腿高竄翻上樑柱。

眼看著長杖將要捅向牆壁,以凌霄的手勁一擊砸穿牆面不是問題,但長杖卻沒有落地,硬生生停在半空中。

這詭異的畫面自然不是凌霄為了嚇唬曲流光而浪費力氣造成的,必是有人隱藏身影躲在客棧裡。這倒沒什麼,意外的是對方竟能接住凌霄突然的一擊。

「…問都不問,劈頭就打人?」虛空中傳來陌生的聲音,空氣猶如盛夏蒸騰的熱氣那般扭動,一個身穿以白線繡出雲紋的紫服男人憑空出現,單手握著凌霄的黑杖,揚起令人發寒的笑容,語氣親和反而讓人本能的想遠離。

「躲躲藏藏的不速之客有什麼好問?難道會來送禮?」凌霄冷哼。

單手接住?雖然老朽不是抱著殺了他的意圖扔出的,也不應該那麼輕易就能接住,這小子挺不簡單啊?他在心中暗想。

「不愧是敢厚著臉皮,無恥的冒用山神之名的老人家,說起話來真是一針見血。」紫服男人輕笑,將凌霄的長杖猛力甩向對方,語氣平和卻不客氣的說道。

「爺爺!」曲流光見狀趕緊躍下地。

凌霄眼見長杖即將向臉上招呼,電光石火間他冷冷一哼,食指輕彈長杖的運行軌跡隨之改變,向上翻轉數圈後輕易被他接回手裡。

而這時曲流光的腳步才剛站穩。

「老朽天生地養,想取什麼名字用不著別人管。」凌霄低沉蒼老的嗓音傲性十足的說道,紫服男人似乎饒富興味的注視他半晌,意義不明的聳肩。

說也奇怪,他明明人站在面前,卻猶如臉上罩著一層薄霧,看不清他的長相,身材中等沒什麼特徵,聲音也含混不清有如山谷回音,總之就是讓人印象極為薄弱,混入人群馬上就會找不到。

「你是誰?怎麼可以罵人…」曲流光剛剛聽到對方辱罵凌霄,心中不悅打算上前爭辯,凌霄拉住他淡淡搖頭,示意他不要多話。

曲流光微怔。凌霄脾氣向來暴躁,被人侮辱絕不可能悶不吭聲,現在竟然置之不理,不知是有什麼打算?

他心中雖仍不平,還是乖順的站在凌霄身旁不再多言。

那男人似乎對凌霄失去興趣,將臉轉向曲流光,優雅的向他伸出手。

「把東西還來。」男人語氣帶笑,卻不容置喙的命令。

「啊?」曲流光莫名其妙,今天之前他從未見過這個人(雖沒看見他的臉,但憑感覺也不記得有遇過眼前的人),卻找他討東西?是不是認錯人了?

男人毫無任何徵兆的從曲流光五步之外的距離瞬移到面前,扼住他的脖子。

「別裝傻,我知道東西是被你父母拿走的,現在既然他們死了,那個一定在你這裡,那麼重要的東西不可能搞不見,快還來。」他狠道。

「…你!」曲流光呼吸窒礙臉色發青,著實嚇了一跳…

他被凌霄訓練這麼多年,幾乎可以說武藝能打遍天下無敵手,不管是身為赤月教教主的冷墨飛或當武林盟主的馮沐瑤,要像這樣令他猝不及防的被襲擊都辦不到,這人竟然…?!

嚓!

男人的衣袖破裂碎布飛揚,曲流光眼前一片腥紅,扼在脖子的手脫離,對方按著鮮血淋漓的手臂退回原位,瞪向凌霄。

「身手不錯嘛,本來要摘下你的手…當著老朽的面掐我孫子,膽子很大啊。」凌霄目光冷酷,嘴角揚起狠笑,左手漆黑沾滿鮮血,挑釁似的以舌尖舐去滑落的血珠,明明仍是七歲孩童的身高,氣勢卻恐怖得足以讓人原地跪下。

「…你…」即使聲音有如山谷回音含混不清,男人語中的錯愕依然清晰。

「嗯…麒麟族的是嗎?血統純正至此,九族上下竟無與他族混過血,現在血統沒被沖淡的太罕見了。難怪能讓流光沒辦法防守。」凌霄咂咂嘴,竟從對方的血液中讀出其來歷,不僅曲流光驚呆,紫服男人更嚇得連退數步。

「你…你難道真是…不可能吧?」他倉惶失措,全沒有剛剛的狠勁,不知道究竟是來歷被讀出所致,還是其他原因。

「滾!」凌霄睥睨的瞪他一眼,猶如晴空霹靂的當頭暴喝,震得曲流光眼前滿天金光頭暈目眩,等到他定睛之時男人已消失無蹤。

「…走著瞧…東西我一定會討回來…」空氣裡迴盪著他憤恨的低語,曲流光呆呆按著剛剛被掐住的地方,完全不明白怎麼回事。

「他到底是誰啊…要討什麼東西?我根本不認識他啊!」

曲流光的脖子上還留著清晰的掐痕,要是爺爺慢一點出手後果就不只如此了…

思及於此,他不禁寒顫。

「麒麟膽。」凌霄抽出布巾抹去手上的血,凌厲的眼睛依然看著男人剛剛消失的位置,彷彿他隨時會再冒出來。

「啥?那什麼東西?」曲流光接過凌霄的布巾,順手替自己抹去被潑到的血漬,疑惑的問。

凌霄卻一臉難以理解的看著他,彷彿他問了什麼白癡問題。

「不知道?那東西在你肚子裡十五年,你跟我說不知道?」凌霄高聲喝問,曲流光被他突然提高的音量嚇到,茫然失措的搖頭。

凌霄知道他生性正直不會胡說八道,何況現在沒有外人根本無須撒謊,他既說不知情便不是作偽,只是仍覺得難以置信。

「…你好好回憶十五年前,你雙親死前發生的事,當時你們被逼上懸崖,亂鬥之中你爹先戰死,你娘護著你退到崖邊,然後呢?」凌霄實在不願逼他回憶痛苦往事,但看他一臉傻樣的被人找上門還不知道原因,只能如此要求。

想到十五年前痛失至親的回憶,曲流光臉上的傻氣消失無蹤,默默低頭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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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回來,剛剛忘了提醒曲流光近日會有『不太友善』的客人去找他。」踏出巷弄外許久,熱鬧紛紛的街道嘈雜聲中,姚瓊姬漫不經心的開口。

冷墨飛挑眉,饒富興味的側頭看她,搖頭苦笑。

「我看妳是故意的吧~真有這麼討厭他?流光對誰都好,我不曾見過他與人結怨,妳到底看他哪裡不順眼?」

冷墨飛知道她口中的「不友善的客人」指的是刺客。

「不知道為什麼」,曲流光被赤月教與武林盟兩邊的守舊派盯上,隔三差五就派人來尋釁鬧事,隨著被擊退的日子越來越多,攻擊的危險度直線上升,到最後竟是非把他殺死不可的程度…一個店小二能做到這麼「受歡迎」,也是不容易了。

…一群白癡…難道以為流光死了,一切就會「回到正軌」,赤月教與武林盟依舊水火不容、勢不兩立嗎?有這麼見不得和平?中間到底有多少好處能撈?想不通啊…冷墨飛揮揮扇子,不以為然的想。

「…誰教他在那邊磨磨蹭蹭,喜歡就成親,不喜歡就拒見,卻要這樣耽誤馮盟主的年華。」姚瓊姬毫不隱瞞,語帶怒意的嗔道。

她其實有聽說過其中緣由與曲流光明確的回絕,說實在耽不耽誤已經不是他一人就能解決的,更正確來說是馮沐瑤想不開…但她才不管,就是曲流光的錯,明明互有情意幹嘛搞得兩個人都難受啊?

「妳還不是耽誤我的年華?那我該找誰撒氣去?」如果是旁人這樣說曲流光,冷墨飛絕對讓他馬上後悔,可偏偏是姚瓊姬說的,他只能無奈的聳肩苦笑,非常不正經的轉移話題。

「您似乎不擔心他?」姚瓊姬無視對方的胡言亂語,淡漠的問。

「妳都打不贏的人,我擔心他做什麼?放心啦。」冷墨飛瀟灑的擺手。

回到馮沐瑤與周末郎這邊,馮沐瑤掩著紅透的臉,橫衝直撞的到處瞎轉,周末郎憋笑緊緊跟著,在她要撞上街樹或圍籬時將她拉回來,很盡責的當護衛。

「盟主好可愛喔,一個抱抱就害臊成這樣。」

「對啊對啊,真想娶她當老婆。」

「胡扯什麼,想娶盟主的人多了去,你先去拿號碼牌吧!」

「我看曲公子明明對盟主有意,怎麼不肯求親…有什麼問題嗎?不能理解…」

身後一干部下帶著無惡意卻八卦的眼神交換意見,全被周末郎聽得一清二楚,他冷硬的目光淡淡掃過,世界便寧靜了。

「報告盟主、副盟主!我們突然想到有要事還沒處理,先走一步!」很鱉三的部下們決定識時務者為俊傑的開溜。

馮沐瑤跟周末郎無言以對的望著還未得到應允,撒腿便跑的部下絕塵而去。

「…他們只是關心您。」周末郎瞥見馮沐瑤一臉落寞,頭疼的按按額角,雖然剛剛「兇過」他們,此時還是盡力替他們開脫。

馮沐瑤衝他笑笑,表示自己知道這點,但眼底黯淡仍未完全散去。

「…我這樣果然很傻吧?」半晌,她低低問道。

「我看不出專情有什麼不好…何況對方並非無意,怎麼會傻?剛剛曲公子臉紅得跟番茄一樣,可惜您沒見到。」周末郎搖頭安慰她。

「流光哥?真的?」馮沐瑤大吃一驚,喜孜孜的連聲追問。

周末郎肯定的點頭,馮沐瑤見狀得意的笑開懷。

曲流光跟同齡人不同,從小就是給人一種「大哥哥」的感覺,穩重從容鮮少發脾氣,幾乎沒有什麼事能讓他變色…這下不枉她不顧眾目睽睽抱上去了。

「嘿嘿,墨飛這傢伙也有派上用場的時候!下次給他帶些甜點吧。」

周末郎聞言眉心微蹙,但並不多說什麼,馮沐瑤注意到他的異狀,轉頭過去。

「…你還是對熾夜教的人心存懷疑嗎?」馮沐瑤躊躇許久,問道。

武林盟與熾夜教的關係自古就是敵對,根深蒂固的觀念實在難以簡單改變,在很多人眼中,熾夜教依然是魔頭所在處,邪教之名就算熾夜教實際上很久沒有為非作歹,形象還是沒那麼輕易洗白。

「…盟主,就算冷教主與您是青梅竹馬,就算他本性不變,但坐上了那個位子,很多事就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的…更別說姚姑娘這位副教主,您認識她不過幾年,如此信任她真的沒問題嗎?」周末郎眉頭深鎖神情嚴肅,將心中疑慮問出口。

馮沐瑤雖然是個直腸子但並不傻,惡意挑撥或是真心擔憂她還分得清楚,就算她的副手這麼直接了當的說不信任自己的朋友,她也不會生氣,反而覺得慶幸。

「盟主?您怎麼笑得那麼開心?」周末郎看馮沐瑤一臉高興,疑惑的問。

「沒啦,我只是在想能有周老哥你當副手真幸福,我一個沒啥才能的傢伙能平安當盟主這麼多年,多虧有你替我擔憂許多事呢,謝啦!」馮沐瑤刮刮自己的臉頰,有些靦腆的笑道,拍拍對方的臂膀以示親近。

「?多謝誇獎?」周末郎聽了更不明白怎麼回事,只知道自己被稱讚了。

「你說的我明白,但是瓊姬姐姐救過我一命,我相信她不是什麼邪教妖女,日子久了你就會知道她的好,至於這個冷墨飛嘛…那傢伙那麼陰險,都是他在陰人不會有被陰的一天,不用擔心他啦!」馮沐瑤語氣輕快但並不讓人覺得敷衍,可是前面明明挺正經的後半句突然罵起人來,令人覺得非常逗趣。

周末郎憋著笑,看來真是很要好的朋友哪…嘴上不饒人卻這麼相信他。

「好吧,既然盟主這麼相信他們,我下次會友善一點的。」他並沒有輕易許下相信對方的承諾,但願意稍微讓步。

得到這結論,馮沐瑤已經很滿意,正待開口再說什麼…

「沐瑤姐姐!哥哥!」熱鬧的街道那頭遠遠傳來清亮的呼喚,兩人側頭看去,正巧和出聲的少女對上眼。

那是個約莫十七八歲,披著武林盟的黑色披風,內搭鵝黃色長袍,高高豎起的馬尾用髮辮固定,身形纖瘦腰繫長劍,鼻頭有幾顆小雀斑的少女,活潑的朝著他們揮手,加快腳步衝向馮沐瑤與周末郎。

「沐瑤姐姐!」少女見到馮沐瑤,高興得飛撲進她懷裡,親暱的撒嬌。

「霏霏!」馮沐瑤燦爛一笑,熱絡的展臂回抱…隨即被周末郎強制將兩人分開。

「哥哥!你幹嘛啦!」周霏霏氣呼呼的質問周末郎。

「…跟妳說過幾次,不可以對盟主無禮。」周末郎按著額角,頭疼的指責。

「沒關係啦,我跟霏霏是結拜姊妹,現在又不是在盟裡開會。」馮沐瑤毫不在乎的擺擺手,周霏霏聞言得意的勾著對方臂膀,調皮的對周末郎吐舌。

「禮不可廢。」周末郎覺得頭更痛了…一個兩個都這樣,叫人怎麼辦?

「老古板。」周霏霏不以為意的對哥哥比鬼臉。

…這個性到底是像誰啊…周末郎狠狠彈她額頭以示教訓。

「別這樣,霏霏還小嘛~何況我既跟她結為姊妹,你也算得上我的老哥了,反正現在又沒外人,就當咱們三兄妹出門逛街吧!」馮沐瑤見周霏霏挨罵,眼看兩人就要吵起來,趕緊打圓場,攜著周霏霏的手加速前進,迫使周末郎無暇再叨念。

周末郎無奈,這兩個人哪…總是讓人有傷不完的腦筋。

他搖頭苦笑,跟上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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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以前周家住在冥界西半部某座山頭的小村落,以耕作維生,一直對武術著迷的他趁著雙親身體尚強健,仍做得動農活,幾經商討後終獲同意下山拜師習武,當他藝成即將歸鄉前夕,冥界因為一連十幾天的暴雨跟強震導致多處土石崩塌,村落裡的人被石塊與山洪阻擋了下山的路。

上面的人需要救援,但下面的人上不去,劇烈氣候、糧食斷絕人員傷亡,所有人看不到一絲希望…幾乎要放棄。

周末郎想不到竟會遇上這種事,縱然學了一身武藝卻無法在暴雨狂襲的情況下,將綿延數里甚至能從別的山頭看見的落石堆清除。

山道本已狹窄,岩壁又陡峭無處攀爬,勉力為之也是險象環生,說不定人沒救到自己先摔落山谷,他成天都在阻斷山道的落石堆前,不顧可能仍有石塊落下的危險,拚死尋找能通過的地方,卻始終一無所獲。

眼看時間不停流逝,拖得越久山上的情況就越糟…他不敢細想家中情形,因搬運石塊滿是傷痕的手用力垂向堅硬的岩石。

他悲憤且無力,跪在泥濘中仰望無情的雲雨。

天啊…來個人幫幫我吧!周末郎放聲大吼。

恍惚間,狂暴雨聲中似乎傳來模糊的腳步聲,但是誰會來呢?

其他參與救援的人都因為雨勢太大只能暫且撤退,還有誰會在這種天氣上山?

他轉頭看向身後山道那頭,如水濂的暴雨裡,出現一個身影。

是個女人…頭戴斗笠披著漆黑披風,揹著一把跟她身量差不多,幾乎能抵到地面的巨劍,身後垂著有些散亂的髮辮,氣喘吁吁的朝他靠近。

「抱歉來遲了,太多地方需要幫忙…」她將斗笠向上推,露出的臉蛋仍顯稚嫩,看起來比周末郎還小幾歲,她伸手抓住他的衣領,毫不費力的把他往旁邊拎…說實在畫面有點丟臉但周末郎無暇顧及。

看體型我明顯比她重上許多,但她竟能不費吹灰之力把我移開?

這姑娘什麼來頭?難道是我太累產生的幻覺?周末郎震驚不己的瞪著對方。

「你餓不餓?雖然有點冷了…先吃個包子,我馬上開路。」那姑娘從腰袋裡摸出一個油紙包遞給周末郎,解下背上揹著的巨劍。

周末郎捧著油紙包,懷疑自己耳朵出問題…

她剛剛說了什麼?開路?妳知不知道有多少亂石?怎麼開?妳要怎麼做?

他正要開口發問…突如其來的轟然巨響,眼前突現盛放如紅蓮的狂燄,纏繞著那姑娘雙手持握的巨劍,火焰發出非紫非紅的奇異光芒,在驚人雨瀑中仍不顯衰退之勢,她展臂揮劍漆黑披風搖擺,沖天焰流猶如火炮,氣勢萬千的炸開亂石堆。

周末郎耳鳴陣陣,煙霧瀰漫嗆得他連連咳嗽,待到塵埃終於落地,眼前阻擋他許久的亂石堆煙消雲散,偶有幾塊小石渣剝落,他聽不到其他聲音,世界就像靜止一樣,事情發生得太快,他腦袋仍沒辦法反應過來。

這是天將神兵…?從沒看過有人能發出這樣強的火焰…何況還控制得如此精準,既清盡路上阻礙又不令旁邊岩壁鬆動,這不是單靠威力就能做到的。

他坐在地上錯愕的仰望那姑娘,對方瀟灑一笑向他伸出手。

「你是周末郎吧?聽說你的家人被困在山上,一起去救他們吧!」她拉起他。

那臂膀結實卻不粗壯,但有力得令人無比安心。

「…妳…」周末郎仍未從震驚中回神,不知道先道謝還是追問其他事。

「我?我叫馮沐瑤,是新上任的武林盟主,等等山下的人便會上來幫忙,我們先趕去村裡吧。」她會錯意,以為對方在問她名字,便自報姓名。

周末郎懵懵點頭,在馮沐瑤的催促下領她回村。

那是馮沐瑤二十二歲,當上武林盟主才過沒多久的事。

因為她,那山村中多數人得以獲救,周末郎為報恩進武林盟做事。

當年才十二歲,差點餓死在山上的周家小妹周霏霏,因為迷上馮沐瑤的「英雌」氣概,栽進她本來毫無興趣的武法世界,就為了跟哥哥一樣隨侍在馮沐瑤身邊。

兄妹倆一個武學天分高但法術資質不佳;另一個正好相反,法術資質優秀但武學天賦平平,卻都有著肯刻苦努力的牛性,勤奮不懈的將天資不足這點克服。

過了幾年周末郎竟在眾多門派中的競爭下,爬上了許多人渴望的武林盟主副手位置。(當然除了武力,持重沉穩的個性也占了很大原因,盟主太活潑,副手需要個能「鎮壓」她的人來當…)

周霏霏雖然太年輕,但已預定將來要接任哥哥的位置,說來也是年少有為(但她私下曾吐露過厭煩雜務,現在的位子「剛剛好」…為此總免不了被叨念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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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然,一個溫暖的擁抱將曲流光緊緊包圍,熟捻的氣息環繞在身周,曲流光睜大眼僵在原地動彈不得,嘴巴張得開開的卻發不出聲。

「…別扔下我。」馮沐瑤在曲流光耳畔,發出從沒人聽過的軟弱細語,隨即飛快轉身不敢看向對方,散亂的頭髮下耳根發紅,如流星般疾步而出。

「…盟主打跑了無數來求親的人,希望曲公子有朝一日能想通。」

周末郎剛硬的面容微微鬆動,忍著笑湊到呈現石像狀態的曲流光耳邊,悄悄說道。

曲流光雙目幾乎突出眼眶,張著嘴巴滿臉通紅,無法吭聲。

「凌霄爺、曲公子,周某告辭。」周末郎見狀不再多說,清清喉嚨一本正經的躬身離去。

「…好歹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反應不要像十幾歲的小夥子一樣行不行?沒見過世面嗎?脫光貼過來的都有,你這樣像話嗎?」凌霄看著一臉蠢樣的曲流光,不屑的掩面,舉起手中的長杖,將他幾乎要脫臼的下巴推回原先的位置。

早知道當年就應該先要他去外面歷練個幾年,只會傻傻存錢,沒半點成人風範!滿臉傻氣!多丟人哪!凌霄暗自反省。

「我我…可是爺爺!沐瑤從來沒有這樣過啊!我們一直像哥們一樣的相處…」曲流光面紅耳赤,手舞足蹈的嚷嚷。

「還不是你的問題。」凌霄冷哼,他是不太了解感情的事,但又不是傻。

曲流光仍想辯解,卻不知該說什麼好…馮沐瑤十年前就向自己表白了,所以他不是不知道她喜歡他,可是他是「沒有明天」的人,他覺得不能跟她廝守到老不如拒絕,讓她去找其他喜歡的人…至少可以陪她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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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他們兩個站在山頂上,世界被絢爛的滿天紅霞覆蓋,微帶草木香氣的涼風輕拂,吹動滿山似火的楓紅,馮沐瑤尚嫌稚氣的臉龐仰頭望著他,眼波搖曳著不同的光芒,雙頰緋紅幾乎能融進晚霞裡,微微鬆開的辮子髮絲飄揚,她拉著曲流光的衣袖,低聲告訴對方她對他的想法。

曲流光明知道這是自以為是的想法,仍執拗的認為那是對她好…

於是他溫柔卻殘酷的拒絕她的心意。

『抱歉。』他輕輕掙開馮沐瑤的手,露出溫柔卻堅定的苦笑。

馮沐瑤愣怔許久,以往閃耀著無數光芒的眼眸漾起幾分霧氣。

『…是因為我太粗魯,不像個女孩嗎?流光哥哥。』她沒有哭,只是話聲有些顫抖,揚起不太自然的燦爛笑容。

『絕沒有這回事,不要聽墨飛胡說八道,妳知道他就是嘴巴壞,其實對妳很好的,上次他才把幾個說妳壞話的混混吊在樹上呢。』曲流光一如以往溫柔的摸摸馮沐瑤的頭,刻意將話題帶遠。

馮沐瑤現在根本不想聽這些話,低落的垂著頭,既沒有像小時候一樣撒嬌,也沒有發脾氣,委屈得讓曲流光罪惡感暴漲。

『…妳很好,相信我,不是妳的問題。』明知道這樣有可能讓對方愈陷愈深,但曲流光仍於心不忍的安撫她。

『你騙人,除非你告訴我原因,還是你有喜歡的人了?』馮沐瑤不信,別過頭噘著嘴巴追問。

『…沒有…不會有的,我不打算成親。』曲流光神情黯淡,輕聲說道。

馮沐瑤一臉疑惑,曲流光本來覺得太尷尬不願詳細解釋,最後拗不過她,只好委婉的向她說明不願娶妻的原因。

第一.他的命是靠詠生花延續的,飄浮不定甚至不能稱為「生者」。

第二.他已經喪失生育能力,要是娶妻不僅無法與對方白頭偕老,死後又留不了子女相伴,教他如何放心妻子獨身在人海中浮沉?不如不要拖累人家。

馮沐瑤皺著眉頭靜靜聽對方說完,這些理由看似有理卻又覺得哪裡不對,如果是旁人說的她大約只會認為是開玩笑或藉故拒絕,偏偏曲流光生性正經鮮少說玩笑話,他既說出口就不會是假…且必然將其事看得很重要。

看著對方略顯哀傷的苦笑,馮沐瑤知道逼他也無益於任何事…但她也不會動搖。

『…我知道了。』馮沐瑤強自振作,認真的點點頭。

『嗯…』妳若是找到其他能相伴終生的好人,我就滿足了。

曲流光正要將後面的話接下去,馮沐瑤卻突然轉身向前走開數步,然後腳步輕盈的回頭。

『那我也不嫁人啦,反正流光哥哥不娶,我也不擔心你會被別人搶走,我有很~久的時間可以讓你回心轉意。』滿天霞紅下,馮沐瑤背著絢爛霞光俏皮的眨眼。

…何來「很久的時間」…?

雖然只有一瞬間,曲流光仍將她堅決笑臉中飛落的一滴淚珠烙印在腦海裡,刺痛了他的眼,灼燒他的心,十幾年來始終揮之不去…他終究還是耽誤了她。

那個豔橘夕陽下的滿山楓紅,成了他倆最扎心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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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喜歡她對吧?」凌霄看著轉動手裡茶杯發呆的曲流光,淡淡問。

曲流光無聲的動動嘴唇回答,凌霄就算閉眼都知道他說什麼,不可置否的聳肩。

「…老朽也不打算多說什麼,該如何決定都是你的人生,你就慢慢想吧。」凌霄淡淡留下話,轉身進去內堂休息。

還有一個月,就到了決定曲流光能否活過下一個五年的時候。

他站起身癡癡的遙望天邊殘雲,想著過去、現在…與飄渺的將來。

冷墨飛走在青石砌成的巷弄裡,閒雅的搖擺手中黑扇,形狀姣好的嘴唇漸漸收起輕挑笑意,側頭將目光轉到身後的美人身上。

「…好了,究竟出了什麼事?讓妳這副教主要親自跑這麼遠來找我?」他低聲問。

姚瓊姬美麗妖嬈的面容沒有表情,似有若無的把視線向左右兩邊張望。

冷墨飛眼神一撇,揮揮扇子將其餘教眾先行遣開。

「教主?」教眾不解的問。

這些和冷墨飛一同出行的都是他的親信,冷墨飛與姚瓊姬在談事情時幾乎沒有遣退他們過,此時卻被要求離去,令他們相當不解。

「幹什麼,看不懂我與你們未來的教主夫人…有不欲為外人知的大事要商討嗎?」冷墨飛挑眉,伸出骨節分明的修長大手一把將姚瓊姬摟進懷中,黑扇挑逗似的將她的下巴輕輕抬起,順便用食指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風流倜儻的笑道。

姚瓊姬雖仍面無表情,但沒有掙扎似乎並不厭惡,或說看來已甚為習慣…

目睹眼前這畫面沒有人會不相信冷墨飛所說的話,便滿臉尷尬的快速離去。

「教主什麼時候…?」

「天啊,我還想說哪天能搏得副教主芳心說…」

「你哪根蔥啊?別瞎想了吧!」

「不過他們好配啊,一對俊男美女…」教眾們七嘴八舌的熱絡討論傳進兩人耳裡,姚瓊姬冷眼瞪視冷墨飛,他露出風情萬種的微笑,以輕快的步伐將她摟著往巷弄裡鑽。

等到走到巷底,周邊全無人煙,姚瓊姬便欲將冷墨飛推開,卻沒辦法推離。

「…教主,請自重。」她表情依然不變,冷冷的說完又再推了一把。

「我只是使出權宜之計而已嘛~你看這下他們不是都走光了?」冷墨飛戀戀不捨的鬆開姚瓊姬,指尖眷戀的撩撥她的頭髮,故作無辜的說。

「…請顧及屬下名聲。」姚瓊姬絕世的面容終於多了幾許變化…明顯的不悅。

冷墨飛俊美的臉上輕挑笑意依舊,眼底蘊涵的情緒卻全無輕薄之意,姚瓊姬無語的仰視對方,隨即移開視線。

「好好好,我知道了,咱們說正事吧。」冷墨飛不強求,舉手作投降狀,識趣的退開免得她真的生氣。

「…方才又在您的書房中找到毒物…我父親近來行事詭異,教主務必當心,親信中或有叛徒。」姚瓊姬心中思緒煩亂,輕聲嘆道。

她的父親名姚千重,是熾夜教長老之一,向來看不起出身低下的冷墨飛,而今卻被迫向他低頭,雖知他是前教主親自提拔而上的,仍對他相當不服,不時與其他長老刁難冷墨飛,想伺機將他踢下教主之位。

偏偏冷墨飛心思細膩、善於靈機應變又相當有手腕,總抓不出他的把柄,反而被對方誘導出錯,長久下來導致長老們與他之間的明爭暗鬥越演越烈,甚至到沒隔幾天就能從身邊搜出毒物的程度。

看姚瓊姬一臉肅穆,冷墨飛也正色沉思起來。

…又搜出毒物了?剛剛那些親信都是他再三調查過,認為可相信的人…

難道他識人的眼力已經退化了?

「…教主,屬下只是臆測…畢竟您身邊找到毒物也不見得一定是親信放的…屬下也不想懷疑他們,但…」姚瓊姬久候冷墨飛回答卻不得回應,一向平穩的聲線露出幾許擔憂倉皇,猶疑的解釋。

冷墨飛俊逸非凡的臉上綻放完美的笑容,向姚瓊姬靠近,在她耳畔低語。

「妳擔心我?不管是擔心我的安危、還是擔心我不相信妳…總之真教人受用。」他的聲音低沉邪魅,彷彿能將魂魄勾走。

天底下沒有幾個女人能抵抗這招…但姚瓊姬是例外中的一個。

她如白玉的纖纖素手握緊,狠狠給冷墨飛的胸口一拳。

「教主,請正經一點。」她恭謹淡然的不忘「本分」,作為副教主就必須適時矯正(?)教主的任何偏差舉動(尤其是當冷墨飛的副教主…)。

「痛痛…我一直都很認真好嗎?我從未對妳說過一句虛言。」冷墨飛要化解這招明明很簡單,卻不閃不避直接承受這記直摜心口的攻擊,那張極易招蜂引蝶的臉龐露出委屈的表情,自作自受的摀著心口嚷嚷。

姚瓊姬面無表情的看著他,腦中思緒萬千。

…又在博同情了,真拿他沒轍…這個人說的話究竟有幾分是真實的?

冷墨飛心思深沉難以捉摸,那精緻的笑臉看似親和,實則拒人於心門之外。

這是身為副教主,一直以來隨侍在他身側觀察得來的結果…實在看過太多人被那張臉騙倒,被賣了還幫他算錢的悲哀處境。

所以姚瓊姬沒辦法完全相信他說的任何話…不論是正事或私情。

冷墨飛很有可能只是想以魅惑她的方式,來探查姚千重的下一步行動…

甚至利用姚瓊姬設局給他跳…這不是不可能,姚瓊姬已經看過無數人栽跟斗了。

(附帶一提,曲流光則完全跟冷墨飛相反…品行端正從不虛言妄語,所以即使他的皮相沒有冷墨飛來得好,受姑娘青睞的情形卻不比他差…事實上姚瓊姬還比較認同曲流光的為人,見到他就想砍純粹是為馮沐瑤出氣罷了…她向來很喜歡這個見人就叫姊姊、討喜可愛的盟主,為此沒少跟曲流光嘔氣。)

「…教主,您應當更提防屬下,要是我戴著粹毒的戒指呢?」姚瓊姬抿唇,冷著臉勸道。

…明知道有可能被設計,但有些事、有些情感不是說撇開就能撇開…

「妳的意思是…若親信中有叛徒,也有可能是妳?」冷墨飛意味深長的看著姚瓊姬艷麗如牡丹的妖冶臉龐,淺笑盈盈。

姚瓊姬美眸直視冷墨飛,目光坦然中隱藏著幾許為難,靜靜不答話。

她是副教主,自當為教主鞠躬盡瘁,但她同時也是敵視冷墨飛的長老之女…難道父女之情能單單以職責就切割開的嗎?冷墨飛憑什麼信任她?

她拿什麼相信冷墨飛真的對她毫無疑心?

「妳三番五次提醒我姚千重設局…難不成還能是博取我信任的騙局?」冷墨飛低低笑著,炫目如紫水晶的眼眸閃爍微光,令人神迷。

「不是沒有那種可能,教主凡事都得小心。」姚瓊姬別過頭不看他。

突然一片安靜,氣氛既不凝重也不壓抑,但就是有種奇怪的感覺。

冷墨飛沒有說話,伸手以兩指指尖輕輕將姚瓊姬的下巴仰起,力道甚輕的將她的臉轉回面對自己的方向,強勢但不強迫的令她正視自己。

「我信妳。」他低沉悅耳的嗓音附在她耳旁細語,口吻鄭重恍似求婚。

三個字,簡潔扼要。並不是什麼動聽的情話,但姚瓊姬心頭一陣騷亂。

兩人間湧起曖昧難解的氛圍,冷墨飛與姚瓊姬的距離近得能聽到對方的呼吸,他越湊越近,姚瓊姬本能的想後退,背卻抵上牆面…沒處迴避。

「…若有天得死在妳手下,我也絕不怨妳。」

冷墨飛垂目,看著雙頰泛起淡淡玫瑰色的姚瓊姬一副想避又無處可避的窘樣,歡快的笑笑,說罷便退開,雲淡風輕的轉身朝回教方向前進。

樂於吊人胃口的他很滿足,那個反應已經很值得了,吻不吻對他沒什麼差別。

姚瓊姬搓搓被撩撥得有些吝亂的髮絲,很想拿東西直接把前面的人砸死…

一下說相信我一下又說死而無悔,所以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是信還是不信!

知道問答無用,生氣只是讓對方更高興,姚瓊姬心中暗罵幾句,便將動搖的情緒與表情收回,換上眾人見慣的面無表情。

他們還有正事要做,其他的事…都等教中一切安定下來再說吧。

可是…真能有那麼一日嗎?教主與父親簡直勢如水火…

望著冷墨飛挺拔的背影,姚瓊姬恍惚的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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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慕拍拍出神許久的曲流光,他如大夢初醒回頭朝對方笑笑,將水桶從井裡拉上。

「…轉眼竟然已經十五年了,真沒想到我能撐那麼多次…我想今年應該沒辦法了吧?都三十二歲已經不是小夥子啦。」曲流光挑起水,眼裡有些哀傷,自嘲道。

塵慕揉亂曲流光的頭髮,猶如他是三歲娃兒,難過時要大人逗。

「好啦,我知道,跟你還有爺爺比起來,我根本算嬰兒而已。」曲流光連連閃避,勉強勾起的笑容多了幾分真實,塵慕點頭溫和的笑笑,陪他一起工作。

空氣突然被什麼銳利的東西劃開,有股細微的異樣感,曲流光敏銳的停住腳步向後縮身,一柄劍身纖細猶如薄紙的長劍擦過鼻頭,剛才倘若沒停住腳步,現在曲流光的人頭已經跟身體分家了。

艷陽高照銀白長劍狂舞,刺眼紛亂的劍花令人目眩,招招致命步步殺機,曲流光挑著水在長劍攻勢裡步伐矯健的遊走,不論他躍上屋簷甚至疾速奔行,桶裡的水都沒半點濺出,彷彿裡頭裝的是固體。

鮮紅色華服搖曳恍似颱風颳起曼硃砂華,狂暴而艷麗,風華絕代的妖冶女子一臉平靜,頭上的銀飾如流星劃破天際,手持長劍向曲流光連連出擊,不說話。

妖冶女子手中長劍相當特殊,劍身極薄極長揮動時彷彿靈蛇出水,攻擊成波浪狀難以判讀動向,劍身雖薄卻鋒芒銳利,削鐵如泥絕非一般刀刃能相抗衡。

如此迅捷的劍招與這神兵利器融合,簡直能說所向披靡,卻偏偏擊不中曲流光。

曲流光始終不還手、對方一直不罷手,他沒轍只能扔下水桶,趁著薄劍擦過身際,他如游魚戲水穿梭於劍招中。

「妳不要每次看到我就揮劍好不好?」他搶到空檔衝往女子面前抓住她的手腕,無奈的問。

妖冶女子美目仍飽含怒意,絲毫沒有停手意願,和曲流光擦身而過的薄劍似有意志,竟能在空中倒轉方向,朝他背脊直撲而來。

曲流光輕嘆,迅雷不及掩耳的空翻到妖冶女子身後,按住肩膀不讓她移動,這麼一來薄劍的攻擊便朝著女子自身而來,倘若這是生死對決,應當棄劍投降或自戕表示寧死不屈,然而兩者都沒發生。

劍尖在妖冶女子面前停下,銀色劍光閃爍,光芒漸漸沒入劍鞘裡,她終於收劍。

劍鞘只有薄劍的三分之一長,劍身的長度怎麼看應該都塞不進那劍鞘,卻完整的被收進女子腰間的銀色劍鞘裡,也不知是用了何種法術,曲流光總得不到答案。

女子掙脫曲流光的箝制,絕美容顏浮現不悅,冷冷看向曲流光。

「…每次都用這招作結束,有點創意行嗎?。」她聲音動聽悅耳,卻沒什麼溫度,不滿的淡淡說道。

「我才想拜託妳不要看到我就打,我到底做錯什麼?」曲流光無奈的聳肩苦笑。

「教主呢?我知道他扔下教務肯定又跑來找你玩了,快帶我去找他。」妖冶女子不屑的撇頭,不回答對方問題,冷冷問。

「他就在裡邊喝茶,快把他領走吧,鬧得我工作做不完。」曲流光舉手作投降狀,轉頭準備繼續工作卻遍尋不著水桶,原來塵慕已經替他做完了。

「抱歉,我劈柴去。」曲流光苦笑,塵慕搖搖頭沖著他微笑,指著後院的方向。

曲流光回頭,看著院裡忙碌的白衣人與黑衣人…他們將客棧裡的活全部攬下,正忙得熱鬧(吵得愉快),反倒沒有能插手的餘地。

塵慕溫和的笑笑,示意曲流光隨妖冶女子跟進客棧,表情就像要小孩子去和朋友們玩一樣,曲流光哭笑不得,屈服於那和藹的笑容,只得聽話的走開。

踏進客棧裡,映入眼簾的便是人稱魔頭的熾夜教教主冷墨飛,看似懶洋洋漫不經心的支著頤,視線卻不敢跟表情平淡,眼中卻暗藏怒意的妖冶女子對上的窩囊樣,還有幸災樂禍的坐在旁邊看戲的馮沐瑤與凌霄。

「你幹嘛不跟我說瓊姬來了?這樣我怎麼開溜?」冷墨飛瞥見曲流光,哀怨的說。

「溜?她每次來都先砍我,這筆帳都還沒跟你算,我還通知你?活該啦!何況明明就是你不對,扔下教務害姚姑娘還要大老遠跑來找你。」曲流光壞笑,坐到馮沐瑤跟凌霄中間,加入看戲行列。

「妳又砍他了?」冷墨飛聞言挑眉展扇,語帶威脅的問身旁的妖冶女子,全然不似剛剛那個窩囊的傢伙…但這招顯然毫無作用。

「教主若認為屬下的舉動當罰,屬下甘願受罰…只是以後就沒有人幫您處理那堆事務了。」姚瓊姬露出令容貌更盛的絕美笑靨,有禮的躬身…更有「理」的反擊。

「…罷了,反正妳也打不贏流光,這點事我就原諒妳吧。」

冷墨飛自知理虧,但死要面子的假裝從容大度,旁邊三人露出鄙視的神情。

姚瓊姬美目怒視曲流光,隨即垂眼無奈的按著額頭嘆息,她知道現在不是遷怒的時候,打不贏是事實,不能讓對方牽著鼻子走。

「教主。」她金色的瞳孔似乎發出攝人冷光,輕聲呼喚。

「…我今天已經到休息時間了!」冷墨飛沉默良久,最終近乎投降的哀號抗議。

「請教主莫說這番孩子氣的話為難屬下,回去吧。」姚瓊姬無視冷墨飛的抱怨,曲膝行禮,死板的開口。

冷墨飛不悅的噘起嘴巴站起身,這種任性的樣子看起來跟三歲小孩鬧彆扭沒兩樣,雖然以年紀來說實在不行,但他偏生得好看這畫面倒也順眼,不知是不是故意裝得想讓人心軟,但姚瓊姬視若無睹,恭謹順從卻冷淡的跟在他後面。

「哈哈,快回去快回去,好好聽瓊姬姐姐訓話啊!」馮沐瑤看冷墨飛那副頹喪樣,得意洋洋的拍手嘲笑。

「對了,方才我聽說周末郎出來找人了,馮盟主…」

姚瓊姬彷彿突然想起忘了什麼事,經馮沐瑤一笑才記起來,轉頭看向她,慢慢說道。

「啥?!周老哥又要抓我回去了?!」

馮沐瑤剛含在嘴裡的茶一口氣全噴了出來,慌忙起身急巴巴的向後堂方向衝去…卻正好被堵死。

馮沐瑤滿頭大汗的仰望時機算得剛剛好,彷彿早有所料抓準最佳時間出現的黑袍男人,一向俏皮的臉蛋苦不堪言的皺起來,用力閉上眼好像這樣那人就會消失。

那男人虎背熊腰身材高壯,年約三十來歲,雖然樣貌平凡但神態威風凜凜,腰間繫著寬背大刀,鞘身漆黑飾以暗紅鳳凰圖騰,雙手交叉於胸,一臉無奈的低頭看馮沐瑤,良久不作聲。

「哈!五十步笑百步嘛!」冷墨飛看到馮沐瑤的窘樣,樂得吹起口哨。

「閉嘴!」馮沐瑤氣急敗壞的吼,看見曲流光搖頭憋笑,她尷尬不已的掩面。

「…盟主…」黑袍男人低沉的聲音有如遠雷低鳴,馮沐瑤連忙舉手作投降狀。

「我知道~身為盟主就要時時注意在外的形象啥啥的嘛~我都記得的!周老哥!」

馮沐瑤拍拍胸口,不知從何而生的自信,厚臉皮的保證。

明明說得不清不楚,虧她還有臉講啥「都記得」…眾人無言。

「您記得就好,我們雖然與熾夜教簽訂和平協議,但目前還有許多守舊派的人心存疑慮,請別在公眾場合與熾夜教教主太過親近,暫且繼續以對等的姿態『沉穩的』交流為佳,再過幾年等盟主『將盟中事務處理得更完善』,信服您的人會越多,相信屆時兩方的和平條約實踐起來會更簡單。」

周末郎抱拳躬身,朝馮沐瑤鄭重說完,暗紅色瀏海下火紅色的眼睛瞥向冷墨飛與姚瓊姬,淡淡點頭。

冷墨飛淡淡睨他一眼,沒多作回應。

姚瓊姬垂目點頭,雙方沒有多做交談。

「我才沒有跟他太親近,那是你沒看到我們打架的時候!那些陪我來的人也都有看到啊!大家剛剛還打成一團呢!」

面對部下有理「含蓄」的指責,馮沐瑤滿頭大汗的辯解。

周末郎深深嘆息,決定不要吐槽她又帶著部下演戲這回事…每次都一樣的「劇情」,不用看也知道是怎樣好嗎?

冷墨飛展扇慢悠悠的避開姚瓊姬的目光,很清楚她現在一定露出跟周末郎同樣的表情…自知理虧的他乾脆裝沒發現。

周末郎與姚瓊姬都知道這兩人是青梅竹馬,大家也都明白彼此位置已不同…可那純粹的美好情誼,非但沒因時間及立場不同而消逝,反而更想牢牢握緊。

所以他們才會想盡辦法簽訂和平協議,明知道這是件極為困難的事。

武林盟與熾夜教從初創就不對盤,到現在守舊派的人還是極為排斥對方。

周末郎與姚瓊姬不約而同的看向曲流光,無奈的嘆息…

身為副手,他們當然知道除去青梅竹馬這層關係以外,還有曲流光的存在令馮沐瑤與冷墨飛絕對不願成為敵對勢力…

誰能想到這個再普通不過的店小二竟能左右冥界兩大勢力?

為了他,一個成為武林盟主;一個成為熾夜教教主,就為了替他找出真能從詠生花的「束縛」中解脫的秘術。

話說當年,冷墨飛只是不願終生做個抬不了頭的奴僕,本來也沒想要什麼地位,習武只是想擺脫奴僕之子的束縛罷了,卻在因緣際會下習得絕世武功與法術,竟在教內選拔中被前教主提攜而上,後來才不甘不願做了熾夜教教主…

撇除雙親出身不佳這點,其實以他的才幹來看,他的確有坐高位的能力,但卻沒有經營眾多教務的性情,說實在不是做「教主」的料子…

但看在能呼風喚雨的爽快感上,他倒是沒那麼快厭倦,何況他只是貪懶,處理教務方面完全無礙。

但馮沐瑤會當盟主的原由就莫名其妙了,事實上是如何旁人不太清楚。

只約略知曉她不過是因為被上任武林盟主瘋狂求婚煩得受不了,擺下擂台以比武招親的名目,用不知從何學來的驚人武藝與法術,在眾目睽睽下將前盟主打飛三條街外,在前盟主鼻青臉腫更瘋狂的仰慕下,推辭不了才當上的盟主,幹勁根本比冷墨飛更低。

最終這兩人沒有攤手說不幹的原因,就是聽說武林盟與熾夜教內收有無數古老秘術典籍,其中或有方法能「真正」挽回人的壽命,心心念念曲流光的兩人便扛下了那龐大繁雜的許多責任,揹上了「教主」與「盟主」的名號。

…真希望他們能為下面的人著想…想著朋友固然好,但該做的事可不能忘啊…

姚瓊姬與周末郎心有戚戚焉的同時嘆息。

您以為在大街上演出這麼拙劣的戲碼就能騙過守舊派目光?

就算騙過了,在簽訂和平協議後又做出「動武」的行為,難道不會有人說話嗎?

難啊…一百個人就有一百張嘴,說實在他們也不知道,究竟有什麼兩全其美的方法能成全所有人的希望。

「好了,都別嚷嚷了,咱們還要做生意,你們兩個趕快回去,不要給大家添麻煩!」凌霄被眾人吵嚷半天,煩得受不了,煩躁的下了逐客令。

「教主給您添麻煩了,改日再向凌霄爺陪禮,告辭。」姚瓊姬纖細的腰肢彎曲,優雅的向凌霄躬身,如銀鈴輕顫的美聲動人的說完,便向冷墨飛做出請的動作,金色美目緊盯著對方,完全就是在堤防他開溜。

他輕搖手中的黑扇,向曲馮二人掃了一眼,瀟灑的踏門而出,姚瓊姬默默跟上。

【要去拿詠生花時,記得叫上我】

那眼神表達得無比清楚,曲流光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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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流光無助的跪在雙親墓前直至夜晚,漆黑夜空中的璀璨星辰下,黝黑的山道上出現兩團燈籠光,急切的朝曲流光所在地奔來。

『流光!你在哪?!沐瑤!那是不是有人?流光應該在山頂!我們快去!』

冷墨飛的聲音從黑暗處遙遙傳來,急切的吆喝著。

曲流光愣了愣,抹去臉上淚痕起身看去。

冷墨飛和馮沐瑤手牽手,氣喘吁吁滿身髒汙的在崎嶇山道跑著,顯然尋他已久。

『流光哥哥!是你在那裡嗎?!聽到就回答我啊!』馮沐瑤提著燈籠,遠遠看見曲流光的身影,放開冷墨飛的手,加快腳步急切的朝他跑來。

等到確定眼前的人真是牽腸掛肚的曲流光,馮沐瑤激動的甩開燈籠,撲進他懷中。

『…流光哥哥!我…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你家全毀了…嗚啊啊…』年僅十二歲,明明最怕黑的馮沐瑤強忍恐懼摸黑上山,此時見到曲流光忍不住緊緊抓住他,因為鬆了口氣,暴哭中口齒不清的喊。

『…別哭…我沒事…』曲流光牢牢抱住馮沐瑤,本想安慰她眼淚卻不爭氣的拼命掉下來…他這樣叫「沒事」嗎…?

『你這白癡…知不知道我們拼命找你…』冷墨飛衝過來抓著曲流光肩膀的衣服,語帶哽咽的罵。

曲流光眼角含淚沖著他苦笑,順手將冷墨飛一併拉近,親暱的弄亂對方頭髮,他又罵了一聲卻跟著笑出來,三個人抱成一團又哭又笑,場面有些心酸。

『流光哥哥,你身上是血跡嗎?受傷了?!』馮沐瑤稍稍平靜之後,才發現曲流光身上的衣服滿是血汙,倉皇的連連追問。

『我沒事,對了,這是昨晚有個老爺爺…老爺爺?』曲流光此時才想起老人的存在,轉頭卻不知對方所蹤,連喊數聲依然不見人影。

『哪裡有人?流光哥哥你別嚇我。』除了燈籠的火光以外,周圍一片漆黑,風聲交錯著枝葉搖晃聲,顯得有點陰森可怖,馮沐瑤害怕的抓緊曲流光。

『…呃…他不見了…』曲流光尷尬的說。

老爺爺好像很怕吵…是不是藏起來了?

『你該不會撞鬼了吧?』冷墨飛嘴巴向來很不安分,嘻皮笑臉的調侃道。

現世報馬上出現,不知道從哪飛過來的小石子砸中冷墨飛的頭。

『好痛!怎麼回事?』冷墨飛按著頭上腫包,不明所以的四處張望。

『叫叫叫…誰是鬼?把老朽的格調降那麼低?三個臭小鬼哭夠了就快下山,別吵人清靜。』老人蒼老的聲音低沉的回盪在山谷裡,卻看不到他的身影。

『得罪莫怪,墨飛只是嘴巴壞,流光替他賠罪,請原諒。』黑暗中曲流光找不到對方身影,只好隨意向空曠處磕頭賠禮。

『哼,快滾下山。』老人不以為然的哼了哼。

曲流光乖乖應和,示意冷墨飛不要再多話,攜著兩人往下山的方向走。

月影搖曳,樹枝隨風晃動,黝暗的深林中傳來老人不耐煩的咂嘴聲。

『…小子!五年後再來一趟,要不然你必死無疑。』他不悅的再次出聲。

『我知道了,多謝老爺爺與大樹爺。』經過昨夜的經歷,曲流光猜測昨晚救他的參天巨木大概又要老人替它傳話,雖然不清楚是什麼事,總之先道謝再說。

轉頭看冷墨飛頭上的腫包,他不敢追問,路上順道跟他們說了昨夜奇妙的經歷,馮沐瑤聽得目瞪口呆,冷墨飛嘖嘖稱奇,三人直呼幸運。

走著聊著不知不覺已回到鎮上,他們隱身在人群中,偷偷回去曲流光家查看狀況。

雖早有心理準備,但親眼看見自家的客棧化為一片廢墟,曲流光仍不禁傷心的蹲在牆角,不知今後該往何處,最終在馮沐瑤的勸說下暫時住進馮家。

時光流逝他們漸漸長大,自小不愛禮教、厭惡三從四德束縛的馮沐瑤,時常身穿男裝和府裡的僕役打鬧嬉戲,溜出府在街上閒晃,不知何因突然開始習武,惰於女紅的她練起武來卻孜孜不倦,竟真練出不賴的功夫。

沒人想到這個養在深閨裡的大小姐,竟能以十七歲的稚齡,在龍魚混雜的市井巷弄裡混得有頭有臉。

當年二十歲的冷墨飛知道以父母的地位來說,他在教中不可能列入能習武的高等教徒裡,這樣一來就永遠出不了頭,不甘終生只能如此的他,出教在街上遊蕩的時間越來越長,除了尋些趣事外,也是為了學些武藝好讓自己揚眉吐氣,再也不必當個被人輕賤的小廝。

至於曲流光,他像個小老頭似的,對於平淡的日子甘之如飴,從來沒想過幹什麼大事,婉拒馮沐瑤雙親的贊助,每天努力存錢希望能將雙親所建的客棧重蓋。

偶而閒來練練從前跟雙親學的武術及法術,卻不是為了報仇,只不過是想將過去的美好回憶留存於心。

冷墨飛無法相信曲流光真的無意尋仇,深怕對方只是想避開自己跟馮沐瑤獨身上路,幸好她盯曲流光盯得夠緊,冷墨飛才不用擔心曲流光一轉身就不見,但仍擔憂的想確認清楚。

『流光,你沒想過報仇嗎?』冷墨飛認真的問。

『…曾經想過,但是我雖然對他們的往事不太清楚,至少我知道爹娘就是不願繼續在刀光劍影中求生才退隱…我若去尋仇,豈不是白費他們一番苦心?我算過了,當時來我家的那些人通通和他們同歸於盡,只要我不張揚,應該沒人知道曲家有生還者…冤冤相報何時了?我想爹娘不會希望我那麼做的。』曲流光仰頭沉默許久,垂眸苦笑輕嘆道。

話是這麼說,但真能做到的有幾個人?血海深仇有這麼輕易放下?

冷墨飛狐疑的盯著曲流光,試著揣測他內心真正的意圖。

『…我是曲家最後一人…這樣是不是很窩囊?』蔚藍晴空下,曲流光沁著悲傷的淺笑映入冷墨飛眼裡,那抹弦然欲泣的蕭索氣息感染了他。

『窩囊個屁…誰敢笑你我砍死他。』冷墨飛怔怔出神半晌,不知該如何安慰對方,只能輕捶對方肩膀,強笑道。

『這樣啊。』曲流光回以微笑,兄長般親暱的拍拍冷墨飛的肩膀。

『你答應不去尋仇了,可別爽約,我跟沐瑤會生氣啊!』冷墨飛指著曲流光宣告。

『是是…話說沐瑤最近是不是有點怪怪的?她看我的眼神好像跟從前不一樣…我做錯什麼事了嗎?』曲流光溫和的答應,提到馮沐瑤他才想起這件事。

從前那麼黏我現在卻保持著微妙的距離,總是滿臉通紅偷偷瞧我,但目光接觸時卻會移開…她到底怎麼了?

『…你是真傻還是裝的?白癡嗎?』冷墨飛瞠目結舌,無法置信的問。

『啊?』曲流光摸不著頭緒,呆呆的看著冷墨飛。

這傢伙沒藥醫了…冷墨飛保持著鄙視的神情,不屑的看著他。

過幾天五年之約就要到了,等事情處理好再找時機跟他說吧。

誰知道幾日後,三人卻從凌霄峰上的神秘老人口中得知殘忍的事實。

曲流光當時吃的花叫做詠生花,形似未滿開的百合,五年開一次花。

垂死之人不論傷病,只要使用此花並熬過幾乎致死的疼痛,便能延長五年壽命,但熬不熬得過得看體質…其實說拚運氣可能更為妥當。

該花會先毀損所有肌肉骨骼、經絡神經再重組,但由於作用強烈會變得沒有生育能力,而且因有毒性一般人撐不過兩次。

又因花效用盡便會死亡,無法真正將生命挽回,說得更絕情一些…那只是硬將人從鬼門關前拖回來的最後手段。

所以通常不會將被救活的人視為活人,就算被救起來大多都在忙著處理身後事,因為不知道「下次」能不能熬過,幾乎所有人最後的五年心裡都過得很痛苦,甚至有人視之為一種折磨。

捧著五年前的救命奇花,曲流光猶豫不已。

他有必要吃嗎…?再次承受那難忍的劇痛,等著五年後再次折磨或終焉?

『流光哥,你快點吃啊?』馮沐瑤拉著曲流光的臂膀,連連催促。

『…我…』曲流光仍在思考這樣究竟有沒有意義。

『吃。』冷墨飛隱隱猜到曲流光為何猶疑,揪住他的衣襟冷聲命令,眼角向馮沐瑤的方向瞥了瞥,無聲的向曲流光暗示,然後死死瞪著他。

【就算不是為了自己,也為了我們吧?】

曲流光凝望眼前的兩人,微微苦笑認命的嚥下詠生花。

接著在馮沐瑤跟冷墨飛面前出現的慘象卻讓他們後悔萬分。

一直那麼溫和堅強的曲流光,痛苦倒地痙攣、肢體扭曲成詭異的方向,哀號得比任何野獸的嘶吼大聲,聽不見兩人張惶失措的喊叫,失控的到處亂滾亂打,最後無數黑色電絲伴隨大量鮮血從他體內爆出,曲流光有如被人切斷控制線的木偶,失去意識癱倒在地才做告終。

他們不知道曲流光吃下花之後會有這種反應,被嚇得雙膝發軟站不起來,腦中紛亂的思緒久久難平。

他從沒提到這點,難怪剛剛會遲疑…要是每次都得忍受這樣的劇痛、結果失去生育能力、五年後生死未卜,換做自己也會猶豫啊…

『…還活著,你們別發呆,去生火燒水替他擦身體,明早他就會醒來。』神秘老人探探曲流光的鼻息,確認他還活著便打發兩人離開。

馮沐瑤得知曲流光成功熬過此劫,欣喜且憐惜的摸摸他的臉,和冷墨飛一同往森林裡去找柴火、挑水。

『…不尋仇、不執著…筋骨不錯基礎穩固,倒是個好苗子。』老人坐在曲流光身畔,邊打量他邊喃喃自語。

但輕功不能算進去…為什麼剛剛下谷時都用繩索垂降了還是那副八爪章魚樣?

想到這裡,老人再次唾棄且鄙夷的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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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流光將空水桶丟進井裡,仰望晴朗無雲的碧藍天空,憶起往事再次嘆息。

他們三人原本該是永遠兜不上邊的殊途人,馮沐瑤是大戶人家的閨閣千金,冷墨飛是熾夜教教內僕役之子,曲流光則是因為一些隱情退隱江湖的客棧掌櫃之子,照理說怎麼湊也想不到會扯上關係…但老天要你遇見誰,是祂說了算的。

馮沐瑤的雙親喜歡四處品嘗美食,來曲家客棧後便愛上了他家的酒菜,不時就上門吃飯,久而久之便和曲流光的雙親結為好友。

生下馮沐瑤後,他們依然閒來無事就帶著孩子來曲家的客棧喝酒串門,大人聊得歡,兩個孩子無聊就湊在一起玩。

馮家只有馮沐瑤一個獨生女,雖然她生性活潑但難免有些孤單,此時剛好有曲流光陪伴,他不但長她五歲而且個性溫和,事事都讓著她,馮沐瑤便十分親暱的跟前跟後,見到他就喊哥哥,總是向他撒嬌。

曲流光也是獨子,非常能理解馮沐瑤的心情,她又長得可愛,不免更加寵溺這個上門的現成妹妹,兩人比親兄妹更加友愛。

曲流光十歲那年,馮沐瑤吵著要吃糖,他沒辦法只好帶著她上街。

無巧不成書的遇見了當時出教跑腿,卻被混混纏上的冷墨飛,兩個小毛頭見義勇為的一番搗蛋之下,成功救出冷墨飛。

三人就此結下緣分,冷墨飛有事沒事就溜出來找他們,對此時尚且年幼的他們,各自身處的立場究竟多不同,並不重要。

他們時常跑到凌霄峰玩鬧,並肩坐在山崗上吹著涼風遠眺鎮上光景,彷彿時間永遠停在這一刻,希望美好的歲月就此凝結…但天不從人願。

曲流光剛滿十七歲那天,曲家從前的仇人找上門來,雙親帶著曲流光連夜奔逃,一路逃上凌霄峰卻被逼至懸崖邊,劇鬥中曲流光父母雙亡。

他亦不慎跌落懸崖身受重傷,倒臥在血泊中渾身劇痛,不住哀號求救。

曲流光傷得太重眼看就要喪命,恍惚間似乎聽見有人在喊他。

『小子,是男人就不要哀哀叫,吵得人煩。』那是道低沉得能直入人心的聲音,陰暗的密林中、幽微月色下,曲流光看見一個發出微光的黑色巨人向他靠近。

『…老爺爺…救命…好痛…』曲流光骨頭突出體外,鮮血像小河一樣源源不絕的流出,快因劇痛昏厥的他用微弱的聲音哭著求救。

其實在黑暗與劇痛侵襲的狀況下,他根本看不清楚對方樣貌,只因那道低沉的聲音雖然有力但顯得蒼老,曲流光才這樣喊。

『誰都會死,老朽會幫你埋在一個風景好的地方,安心去吧。』那聲音淡漠,猶如看盡世間百態的老僧,歷經無數風霜早已看破紅塵,從容平靜的注視世間一切生死…然而對陷入恐慌的少年來說,這樣的回答卻無情至極。

『不要…不要…好痛…我不想死…不要…』曲流光感到對方確實沒有救他的意願,恐懼的慌亂抽搐,空洞無神的瞳孔映出絕望,沾滿鮮血的手盲目的揮動,奮力掙扎著,就算有如畜生也顧不得丟臉,滿心只有活下去的念頭。

忽然一陣撲鼻清香襲來,隨著涼風,朵朵從沒見過的白花發出微亮的光芒飄來,覆蓋在曲流光身上,垂死邊緣的他立時感到有股暖流源源不絕的流入體內,沾附到他的血的白花就像溶進水裡的粉末,漸漸融進他的身體裡,他開始恢復少許體力,視線也清晰不少。

他以為是老人出手相救,細看之下卻是一棵參天神木如有意志般,伸長枝幹向他靠近,將他的身體輕柔的捲起來拉近樹身,曲流光吃驚卻不害怕,愣愣的盯著樹幹上像人臉一樣的樹洞,正打算開口說些什麼,卻見它伸出細瘦枝枒,做出指示的動作,要曲流光張開嘴巴。

他聽話的照做,發出微光的白花被送了幾朵入口,卻不是想像中的草澀味,而是甘甜香醇、清涼馥郁,口感軟綿細密的絕妙滋味,美味至極。

曲流光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忘了自己正在生死關頭,只是忘情的咀嚼。

『你老是這麼濫好人,何必多事?』發出微光的黑色巨人對於神木的舉止不以為然的搖頭,倚在懸崖旁冷眼旁觀。

神木毫不動搖,枝葉依然穩穩的捧著曲流光,像呵護幼雛那般小心。

曲流光吞服幾朵白花,原先幾乎殆死的重傷癒合,抹去沾染身上的血汙,竟連一點傷痕都沒有,此外全身不知為何飄飄然有如醉酒,暖流在體內不斷循環。

他感覺酣暢淋漓舒服極了,神木溫柔的將他放在地上,枝枒還輕柔的替他拂去頭上沾到的枝葉。

『多謝大樹爺,多謝老爺爺。』雖然搞不清怎麼回事,但曲流光認為自己已安然度過生死關頭,感激涕零的連連磕頭,發出微光的黑色巨人冷哼。

『救你的可不是老朽…你以為結束了?還沒完啊,哪有這麼輕鬆的事。』

曲流光不解的歪頭打算詢問,突然從骨髓深處湧上劇痛,爆發性的竄遍全身,有如萬蟲啃噬身上每處毛孔、皮下彷彿無數蛆蟲蠕動。

他每個地方都痛得有如隨時要爆開,他的血管、眼球、內臟以不同頻率暴跳抽搐,呼吸有如火焰灼燒肺腑,他倒地痛苦痙攣、肢體扭曲成詭異的方向。

他喊不出聲音、分不清上下遠近,耳邊嗡嗡作響、眼前出現無數幻象,不知道過去多少時間,曲流光身上的痛楚仍沒有絲毫減緩。

刨骨鑽心的劇痛讓他覺得一秒彷彿百年,似乎墜落到黝暗的煉獄中,諸般痛苦似乎永遠沒有止歇的時候。

他痛徹心扉悔不當初,多希望自己剛剛沒有開口求援,骨頭斷掉突出體外的痛苦根本不能比…他為什麼要受這種折磨…

就在他以為死亡才是他最終的解脫之際,無數黑色電絲伴隨大量鮮血從他體內爆裂,超越剛剛所有苦楚的巔峰劇痛瞬間襲來卻即刻消逝,曲流光有如被人切斷控制線的木偶,失去意識癱倒在地。

曲流光是被樹梢滴落的露珠弄醒的,他茫然的坐起身,先前的痛苦消失殆盡,分不清是幻夢或真實,拉開因劇烈動作敞開的衣衫,從乾涸變色的血跡可以判斷昨夜發生的事情絕非作夢…他找不到任何傷痕,只有胸腹上多了奇怪的黑色紋路,大概一個巴掌大,形狀…有點像快綻放的水仙,但又不太像。

應該是昨晚吃的未知的花吧…他精神還有些恍惚,漫不經心的想。

『你命挺硬的嘛。』背後突然傳來昨夜那個發著微光的巨人的聲音,曲流光嚇了一跳,連忙轉身…眼前卻不是昨天見著的人。

一個有雙葡萄酒紅的眼睛,身高大概只跟七歲孩童差不多,眉髮具白、鬍鬚長到幾乎快觸地,眼神銳利如鷹、氣勢攝人,神態冷澈的老人看著曲流光。

『…您是昨晚的…老爺爺?』畢竟眼前的人跟昨晚的黑色巨人相去甚遠,曲流光僅能以稀微的聲音印象辨認,猶疑的問。

『不然呢?你太小隻了,變小一點老朽跟你說話才不會脖子痛。』老人冷哼。

…那也不必變得那麼小啊…您該不會是不擅長控制大小吧?曲流光乾笑,心想。

老人忽然目光銳利的睨了他一眼,怕被發現心中想法的曲流光趕緊移目。

抬頭望天,空氣清新晴空萬里朝陽燦爛,青山蔥翠飛鳥翱翔天際,從前不知活著這麼美好…經過昨夜的經歷,他體悟了生命可貴之處,願今後更珍惜每分每秒。

『多謝這份大恩,曲流光今生無以回報,來世願為兩位做牛做馬。』深吸一口甘美的空氣,曲流光恭敬的跪在老人面前,扣了數個響頭,正色道。

『…婆婆媽媽的,別囉嗦,快滾下山。』老人面露不悅的擺手,似乎不愛聽這些客套話。

『我父母還在山頂…請再給我一點時間,我不能讓他們曝屍荒野。』曲流光再次叩首,恭敬的懇求,臨走前特地繞去昨夜救他的參天巨木前,伸手摸摸它以示謝意,才轉身而行。

…倒是品行不錯的小夥子。老人站在巨木旁,略為嘉許的靜靜想著。

曲流光在谷底徘徊許久,怎麼也找不到上去的路,試著從岩壁爬上去卻不斷滾落,灰頭土臉的枯坐在樹下苦思。

『你的「一點」時間還真長啊?』老人明明知道他身不由己,卻語帶諷刺的問。

『…我爬不上去。』曲流光滿臉通紅,低頭嚅囁道。

『你不會飛行術?』老人不屑的問,曲流光頭垂得更低,不好意思吭聲。

老人身旁的參天巨木像昨晚一樣,搖動枝條將曲流光柔和的捲起,經過昨夜的經歷,曲流光知道對方願意幫他,便順從的乖乖窩著。

『輕功總會吧?自己想辦法落地。』老人斜眼瞥了眼巨木,無奈的說道。

曲流光有種不祥預感…

還來不及開口,下個瞬間,他毫無預兆的被巨木枝條拋飛。

他在半空中驚聲大叫,手腳揮得像離水的章魚,動作醜得讓老人從鄙夷的目光到不忍卒睹。

…難怪昨晚會摔得那麼重…這什麼爛輕功?

不對,這根本不像有練武的動作,枉費昨天看他跟父母殺敵還有幾分樣子!

話說你的法術呢?!不會飛行術也有其他法術能用吧?!

拿出來減緩衝擊力道啊!想直接投胎?嚇傻了嗎?!

武功爛成這樣早知道昨天就不要浪費詠生花救你了!

老人額角爆青筋,心中吐槽無數,滿腔怒火胃痛到不行,眼看曲流光從比懸崖高數倍的位置,準備以大字型和地表來個親密接觸,巨木伸出一欉長滿葉子的枝段拍拍老人。

『老朽不屑救沒救的傢伙!』老人怒氣沖沖的吼。

巨木枝條極為逗趣的像人一樣頓住,落下許多落葉,加大力道又拍了老人好幾次。

『吵死了!』夾雜在曲流光的鬼叫跟巨木的煩人動作中,腦血管快爆掉的老人抖落滿身的葉子,伸手在虛空裡用力一劈。

破空之聲猶如晴空霹靂,從老人手刀揮下處,地面爆出極長極深的裂痕,順著崖壁向上延伸,在曲流光會落地的位置隆起泥土,形成柔軟的土丘,將曲流光安然無恙的接住。

…其實也不算太平安,他頭暈目眩滿眼金條,雙腿發軟站不起來還有點想吐。

真的不能怪曲流光,從他被拋飛到老人煩不過巨木的要求出手相救,過了那麼長的時間才降到地上,看他被拋得多高?

別說他有懼高症,就是普通人一時半刻也站不起來。

『小子,不要那麼沒出息,快起來。』老人從谷底飛上來,在土堆前嚴格的命令。

『嗚…噁…多謝老爺爺…』曲流光踉蹌的爬起來,雙膝發抖得如初生小鹿,摀著嘴巴強忍胃液翻騰的感受,東倒西歪的去尋雙親屍首。

不知道是難受的感覺太過強烈,還是他心底還未接受事實。

整個埋葬過程他面容平靜一聲不吭。

直到夕陽西下,手中的枯枝變為雙親的墓碑插至墓前,他才跪在地上痛哭。

昏黃的暮色、微涼的冷風、窸窣作響的樹葉搖曳聲、蟲鳴鳥叫…

少年撕心的嚎啕迴盪在山谷裡,隨著風聲遠遠散開,久久不曾止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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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界大陸正中央,有座彷彿能穿破雲層的高山,該山名為凌霄峰,山腳下的凌霄鎮裡,有間隨處可見的普通客棧,樑上懸著招牌卻沒有店名,有人便隨口喊它無名客棧,倒無人反對。

凌霄峰山脈綿延甚遠,正好將冥界大陸分成兩半,東半邊是武林盟的管轄範圍,地勢平坦美景甚多且人煙稠密,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城鎮。

西半邊則是地勢險峻、窮山惡水人口稀少,除了叢林深處有個較大的聚落,人稱邪教的熾夜教坐落於此,其他的小村莊都零碎的分散在雲深不知處的荒林裡。

東邊與西邊的人們交流狀況並不好…甚至可以說惡劣,但西邊的人們需要東邊豐饒的作物;東邊的人們則想要西邊密林裡的資源,同時匯集了兩方物資的凌霄鎮便時常有兩方人馬鬥毆滋事…但這些全部跟平凡的客棧店小二無關。

…照理來說應該是這樣才對啊…

有個男人倚著客棧門,心裡萬分悲涼的想。

他目視三十來歲,額上綁著鮮紅頭巾,一頭黑髮整齊的紮在頸後,體格並不魁梧但結實有力,身上散發著某種強烈的正派氣質,怎麼說好…就是迷路或需要幫忙時會想找他的那種老實相貌。

他的五官明明算得上端正,不知為何卻有種路人似的平凡感,不會令人驚艷卻也不會讓人忽視,大概算是面相奇特的那款。

他身上穿著的布袍樸素陳舊卻極為乾淨,仔細看縫線還頗為精緻,腳上穿的不是草鞋而是耐用棉靴,看著不太像個跑堂的人。

但沒錯…他就是客棧中的店小二,就是客棧剛開張還有一堆事要忙,門口卻倒了一地傷兵來礙事的倒楣小二…他眼神已死。

望著在屋簷上打得看似勢如水火的兩人,他頭痛的深呼吸…

「你們兩個為什麼總要在我家屋頂打!快下來!」他悲憤的出聲了。

「他/她先挑釁的!」屋簷上的男女同時停下動作,指著對方異口同聲的喊。

「你們每次都說一樣的話,換點新鮮的詞行不行?下來!」綁著頭巾的男人伸指按著跳動的太陽穴,心累的反駁。

屋簷上的男人五官精緻俊逸非凡,修長高挑體態優美,一頭長及腰部的銀髮束在身後,身穿綴以翡翠並用金絲繡上華麗圖樣的寬大白衣,斯文的書卷氣中還帶點慵懶的狡詰,氣場給人某種難以理清的複雜感,感覺就是個麻煩人物。

「曲流光,你還真有膽,天底下可沒幾個人敢這麼跟我說話。」他挑眉聳肩,動作飄逸近乎於滑翔的躍下地,無奈的揮動手中一柄漆黑的扇子,佯裝不悅的抱怨。

「冷墨飛你少嚇唬我!我又不是熾夜教的!不歸你管!倒在門前那些人你自己處理!不要扔在這!」曲流光翻白眼,擺手不屑的反嗆。

「別在意別在意,我討杯茶喝啊。」冷墨飛淡淡瞥了眼地上的「傷兵」,慵懶的伸伸懶腰,逕自走進客棧內,完全無意搭理餘人。

曲流光無奈的搖頭,當你的教徒真苦命…他為身穿白衣倒在地上的那些人感嘆。

咚!隨著沉重的巨響,地面似乎跟著晃動。

原來是屋簷上的女人跳下來引起,她背上揹著一柄劍鞘幾乎能抵到地面的黑色巨劍,那柄巨劍質地堅韌厚度甚寬,別說出鞘,單單揮動就有鈍器攻擊的效果,不知她哪來的力氣能揹著它躍上屋頂。

她身量頗高體型與普通女人相較顯得更結實,一看就知道是身負武藝的人。

她身穿只有邊角繡上精美圖樣的黑色披風,內搭淡灰色的樸素長袍,眉眼凜然瀟灑卻不失女人的風韻,貓兒似的杏眼上挑,氣質揉和著少女的俏皮與女人的風韻,既不過分陽剛亦不顯太過可愛,總之看著就讓人覺得舒服。

「抱歉,看到他就忍不住想開打。」她以指尖捲曲微翹的髮梢,垂在身後的辮子微微散開,看向曲流光,有些尷尬的笑笑。

「這是武林盟主的老毛病?還是妳馮沐瑤的?」曲流光打趣她。

「那傢伙就算不是邪教教主也惹人厭的緊。」馮沐瑤作勢厭惡的吐舌。

「妳這沒女人味的金剛女,我可聽見妳說我壞話了。」冷墨飛的聲音涼涼的從客棧大堂裡傳來,但無甚怒意,彷彿早就習以為常。

「金剛金剛說個沒完!到底是誰說誰壞話啊!」馮沐瑤氣急敗壞的衝進客棧。

「喂!別給我在客棧裡面打起來喔!話說你們兩個怎麼都不管倒在外面的人啦!」曲流光眼見兩人又作勢開打,趕緊追上去制止。

客棧門口七橫八豎的倒著十來個人,分別穿著跟馮沐瑤或冷墨飛相同設計的衣服,一邊黑一邊白的倒成兩團堵住門,相當礙事。

眼見沒人關心,他們委屈的哼哼幾聲,開始小聲鬥嘴。

曲流光還沒踏進門,客棧裡就傳來蒼老但猶如雷擊的暴吼。

「兩個臭小鬼!說了幾百次不准在老朽這裡胡鬧!到底要講幾次才懂!欠揍嗎!」這聲音中氣十足得讓人頭暈,幾乎有雷擊效果。

「啊啊…爺爺的午覺被打斷了…」曲流光滿頭大汗,踮起腳尖打算悄悄溜掉。

「混小子!想跑去哪裡?過來!」明明人還在客棧內,老者卻能察覺曲流光的動作,怒氣沖沖的吼。

「不甘我的事啊!爺爺!」曲流光僵在原地不敢逃又不願進屋,委屈的哀號。

「這兩個是不是你朋友?!我是不是你爺爺?!進來!」老者強硬的喝令。

曲流光聞言只得硬著頭皮含淚入內。

剛剛鬥嘴逗得挺歡的兩人並肩而坐,頭上逗趣的各頂著一個小腫包,委屈的看向曲流光,被牽連的他氣沖沖的甩頭不理兩人。

一個身長大概跟七歲小兒差不多,眉髮具白、鬍鬚長到幾乎快觸地,臉上有深刻皺紋,皮膚卻光滑如孩童的老人身穿藏青色布袍,右手負於身後、左手拄著漆黑長杖,酒紅色的瞳孔眼神銳利如鷹,站在桌上極具氣勢的瞪著曲流光,不說話。

氣氛詭異,沉默猶如暴風雨前的寧靜,令人不安…曲流光討好的露齒陪笑。

叩!眼前一陣星光飛旋,曲流光無法倖免,落得跟旁邊兩個人同樣的下場。

「笑!讓你笑!幹嘛不管管你朋友!一天到晚鬧成這樣,客人還上不上門!不是你說要好好做生意過活的嗎?!」老人氣急敗壞的將手中長杖揮的像舞劍一樣,稍微觸及髮絲竟被削落,嚇得三人不敢移動,生怕一個不慎身上中招。

「我說你們兩個也是!咱爺兒倆每天要忙客棧的事已經很忙了,還一天到晚瞎鬧!誰管你是武林盟主還是邪教教主!別學凡間的人類搞些無聊事行不行啊!」

老人揮杖指著冷墨飛與馮沐瑤,氣得鬍子飛揚暴跳如雷的吼。

…爺爺,您明明都沒管客棧的雜事好嗎…曲流光暗暗在心中抹淚控訴。

但他沒膽說出口,何況他目前很擔心對方的血管爆開…

他老人家的臉色已經超越紅潤的程度…就算腦中風也不足為奇。

正當三個老大不小的成年人像被夫子訓話的孩子一樣,低垂著腦袋挨罵時,通往灶房的簾幕被揭開,一個魁梧的平頭大漢端著盤子,默默朝眾人走過來。

大漢目視四十來歲,滿身小麥色肌肉,左半邊臉有大片青藍色紋身,脖子上掛著一排用野狼牙齒做成的項鍊,搭配獸皮背心和皮褲,短眉濃厚配上凜然的目光,整個人看起來剽悍凶狠…但他手中的東西卻跟他的形象非常不搭。

他手裡的盤子上擺的東西是…做成小鴨子形狀的糕點。

曲流光用眼神向他求救,大漢搖搖頭露出無奈的苦笑,這一笑瞬間令剛剛的剽悍氣場蕩然無存,溫柔得像鄰家叔叔,與老人相較下和藹得不得了。

他將手中的糕點遞給老人,然後默默移到三人前方,想藉此轉移老人的焦點。

「哼!你太寵這些死小鬼了!老朽可沒這麼好說話!」老人瞪著小鴨糕點,饞得咽了咽口水,嘴上不饒人的繼續罵,卻奪過盤子狼吞虎嚥。

「嘿嘿,謝謝塵慕哥。」曲流光看老人明顯氣消許多,鬆了口氣訕訕的笑道。

塵慕回頭,仍是掛著同樣的苦笑,蒲扇一樣大的巨掌輪流在三人頭上拍了拍,就像兄長待弟妹一般溫柔,挨揍的地方痛楚消失還涼涼的,明明沒看到他手上拿藥膏,不知道是怎麼弄的。

「塵慕哥,我們有沒有?」馮沐瑤眼巴巴的盯著老人手裡的小鴨糕點,努努嘴低聲問道。

塵慕像變戲法一樣,手上憑空多出另一個盤子,三人欣喜的伸手要取…塵慕又拿開了,六隻手失落的撲空。

頂著三雙哀怨的眼神,他指指客棧外面倒成一片的人,露出微笑。

「還躺著幹嘛?再不起來就扒了你們的皮啊。」冷墨飛展開扇子搧風,涼涼的說。

他知道外面的教徒根本沒受什麼重傷,只是白衣容易沾上髒污擦傷又多看似嚴重,其實頂多扭到腳吧?唉得那麼假,才懶得理他們。

「教主~~」客棧外身穿白衣的人們果然毫無困難的站起來,滿臉哀怨。

「吵死了,該幹嘛幹嘛去,別在這裡吵。」冷墨飛看都不看,懶洋洋的說。

…就算看再多次還是很想說,你可以對你的教徒溫柔點嗎?

曲流光跟馮沐瑤無奈的想,但看到外面那批眼冒星星,崇拜的看著冷墨飛的教徒,卻莫名能理解他會那麼冷淡的理由…

這樣都那樣了,要是溫柔他們豈不升天?

「欸!你們也是啊!快起來,別擋著人家做生意啦!」馮沐瑤一瞬間想到冷墨飛溫柔待人的畫面,頓時渾身惡寒,連忙甩頭不再去想,抹去胳膊上冒出的雞皮疙瘩,對著外面坐在地上哀哀假叫的那批黑衣人吆喝。

那批人抱怨了幾句,倒是乾脆的起身各自散開,不知做什麼去了。

…請問你們武林盟的跟熾夜教的為什麼都這麼愛演?明明沒多大的傷還堵著我家的門那麼久?曲流光滿頭黑線,不知該笑還是該罵。

「小子!拿茶來!」老人吃光整盤糕點,心情好了幾分,拿手杖戳戳曲流光的腰,命令道。

曲流光由力道判斷老人已經消氣,趕緊殷勤的泡茶奉上。

老人接過茶杯默默啜飲,蒸氣裊裊模糊了他眼底流露的情緒,曲流光沒察覺異狀,正被另外兩個人纏著討茶喝。

「茶壺在那裡!幹嘛一直要我倒!」曲流光扯回自己的衣擺,啼笑皆非無奈的喊。

「欸?客人要你倒茶,卻在那邊抱怨,你這小二太不稱職囉?」冷墨飛挑挑俊俏的眉毛,怪腔怪調的問。

「少來!我跟你收過茶錢嗎?!」曲流光又好氣又好笑,沒轍的倒給他。

「我也要!你不能偏心!」馮沐瑤抓著杯子硬是湊到曲流光面前,抗議道。

「好好好,幹嘛跟他一樣瞎鬧?」曲流光搖頭苦笑,認命的照辦。

馮沐瑤期盼的看著琥珀色的茶湯在白瓷杯中慢慢注滿,貓兒似的眼角微微瞇起。

「…因為喜歡啊。」她以杯就口,幾不可聞的小聲呢喃。

曲流光拿著茶壺的手頓了頓,默默替自己倒了杯茶,表情平靜就像沒聽到一樣。

冷墨飛支著頤,似笑非笑的看著兩人,挑起狐狸似的笑容。

「我說那個金剛女,妳都幾歲啦?再這麼舞刀弄劍的當心嫁不出去啊!別再待武林盟了,盟主的位子不如交給我吧?給妳太浪費了。」冷墨飛懶洋洋的展扇搧風,戲謔的對馮沐瑤問道。

「我嫁不出去又跟你何干!管太多了吧!你明明是熾夜教教主竟然有膽子討盟主的位子?!太扯了吧?!」馮沐瑤聞言氣得滿臉通紅,毫不留情的把手裡的杯子朝對方的臉砸去。

冷墨飛闔扇、扇尖點杯、翻轉杯身、最後讓杯子穩穩的落在扇骨上面,眼力差的只能看到杯子瞬間停在扇子上,動作之快簡直迅雷不及掩耳。

「我可是一番好意,我們三個好歹是一起長大的,要是妳嫁不出去,哥哥我會很丟臉欸~關心妳還要挨罵~還妳。」冷墨飛傾斜扇身,將杯子拋還回去。

「你才大我三歲而已不要亂加輩分!多管閒事!你還不是沒娶妻嗎!都三十了先擔心自己吧你!」馮沐瑤俐落的接住杯子,重重頓在桌上,氣急敗壞的怒罵。

「我只是不想讓仰慕我的姑娘們傷心而已,妳懂不懂?」冷墨飛閒雅的展扇,搖頭做無奈狀。

「…講得好像很厲害!瓊姬姐姐不肯嫁你真是活該!」面對這個無藥可救的臭傢伙,馮沐瑤氣得撇頭。

「嘖嘖嘖…脾氣這麼暴躁,真的會找不到男人啦,對吧?流光。」冷墨飛不以為忤,仍是那副欠修理的挑釁嘴臉,轉頭問一旁始終沉默的曲流光。

曲流光微微蹙眉,意味深長的瞪著冷墨飛,對方卻裝作不懂其意,慵懶的微笑著。

「…這很難說吧,人家沐瑤明明很多人追求,別亂說話。時候不早了我還得去劈柴挑水,你們沒事幹就一邊玩去,要不就回去處理你們該做的工作。」曲流光深嘆一口氣,語速有些過急的說完,便快步離去。

眾人沉默的看著曲流光踏出門的背影,方才的熱絡氛圍頓時降溫。

「…不要為難那個傻小子,你們也知道他的狀況不是?」老人長吁一聲,示意塵慕去找曲流光,語氣沉重的說。

冷墨飛和馮沐瑤神情黯淡,一室寂靜久久無人開口。

「轉眼又將到詠生花開的時節,你們今天是為此而來的吧?」老人喝盡碗中茶,輕聲問。馮沐瑤與冷墨飛點點頭,嚴肅的看著他。

「…詠生花不知道還能發揮多少作用,如果失效…你們可別太傷心了。」老人眉頭皺得更緊,葡萄酒紅的眼眸裡,映出的神情較之剛才低落許多。

「凌霄爺,你不能想想辦法嗎?除了詠生花難道沒有別的東西可以…」馮沐瑤激動的衝上前,雙手相扣祈求的看著老人。

「ㄚ頭,生死有命,詠生花不可能永遠有效,否則這世上還會有死人嗎?他已經撐得夠久了,延命哪有那麼容易?詠生花有毒性,一般人最多只能使用一次。每次使用都得忍受龐大的痛苦,本想續命卻提前上路的人所在多有,那小子足足熬了三次,已經比普通人強多了,沒準連今年都撐不過。」凌霄沉重嘆息,雪白的長鬚隨著他的吐息震動,他摸摸馮沐瑤的頭安撫,卻給不了她要的答案。

「…或許再找看看有沒有失傳的秘術?」冷墨飛沉默許久,終於開口。

「別再折騰了,失去的生命就算一時挽回,終有消逝的那天。你們會死,他也會死,至少讓他走得像人吧…」凌霄搖頭,依然不願再讓曲流光多受折磨。

馮沐瑤和冷墨飛對視,臉色凝重猶如烏雲罩頂,氣氛陰鬱客棧裡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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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崗上有片絲綢般的雲朵拂過橘紅色的天際,夏末的風已有初秋的寒意,穿過樹葉的縫隙中,發出細語似的低吟淺唱。

旅人豎起指尖將帽緣推高,駐足在楓紅色的森林中央,閉上眼細細聆聽風之歌與蟲鳴鳥叫的合奏。

落葉紛紛飄落,枯黃的葉子像羽毛一樣滑過旅人的黑色風衣,而後悄然無聲的融進滿地枯葉中,黃的、橘的、紅的…旅人周遭的世界被不會燃燒的烈焰所包覆,沁涼的空氣讓旅人呼出的氣息現出形體,輕柔的飄向空中,隨著流雲飛向遠方。

 

不知道過去多久時間,或許只有幾分鐘,又或許過去了幾十年…

旅人似乎在這段時間裡與山崗上的樹木同化、和岩石產生共鳴,忽然瞥見這座山上瞬息萬變時光軌跡的旅人,感覺自己的靈魂被山所吸引,山的中心…位於幾萬里深的遙遠處,似乎有什麼在呼喚自己。

旅人低頭看著堆積著厚厚落葉的泥土,勾起一抹難以言喻的笑容。

 

拉攏領口隔絕冷風,旅人抬起黑色的靴子,刻意沿路發出明顯的腳步聲,打破了空山裡的寂靜,被踩碎的落葉在身後發出窸窣的抗議,卻無人回頭表示歉意,黑色的身影頃刻間便消失在轉角處,沉寂再次降臨於如詩如畫的楓紅裡,風之歌悄然無聲的終止。

 

旅人踏過潺潺溪流上突起的幾塊石頭,在岸邊紮營。

月色皎潔,柔和的光暈在漆黑的夜空裡照耀大地,星芒閃爍水波蕩漾,天上的月輪與水面的波光相互較量,旅人啜飲著熱茶,欣賞兩個月亮帶來的美景。

火焰在柴堆裡歡快的舞動,像極因舞姬熱情的舞蹈而飄揚的裙擺,熱度不斷擴散,環抱著旅人冰冷的身體,漸漸驅趕寒冷帶來的不適,旅人再次閉上眼傾聽,柴火嗶嗶剝剝的燃燒聲和溪水流動的聲響,恍惚中旅人彷彿回到家鄉,坐在壁爐邊溫吞的打盹。

 

旅人已經記不得踏上旅程後過去多久時間,經過了幾次四季輪替?

那些春夏秋冬帶給旅人的各色景物,全都烙印在旅人的心中,而不管經過幾次輪迴,有些退色泛黃的故鄉風景,依舊銘刻在靈魂裡,清楚的留在最初的記憶中。

無可取代的心之歸依…旅人知道自己仍會回到故鄉的懷抱,即使是以沒有形體的方式,也會回到魂魄渴望的舊地。

 

夜鶯啁啾,夜色越發深沉,旅人耳邊聽著溪流交響曲,心中奏著故鄉小調,沉重的眼皮打著顫,蜷縮在半敞開的三角形褐色帳篷裡,旅人依戀著火堆帶給自己的溫暖,發出和緩的細小鼾聲,沒有察覺自己也加入了這場音樂會,伴隨著甘美的夢境,進入沉眠。

明亮的星星在夜空裡畫出移動的軌跡,朦朧月暈悄悄跟在其後,逐漸往山後隱沒,東方泛起魚肚白的顏色,黎明將至的破曉時分。

 

被清晨的霧氣凍醒的旅人發出不滿的咕噥聲,睡眼惺忪的起床。

幾尾肥魚躍出溪面,像在嘲弄旅人的懶散,水珠在耀眼陽光下發出璀璨的光輝,像是寶石被魚鰭甩開,而那靈動的魚身閃耀著迷離的炫彩,銀色的鱗片在光線裡產生變幻莫測的色調,沒入水中眨眼間失去蹤影,川流不息的溪水繼續朝著遠方奔去。

看得目不轉睛的旅人這時才回過神,懶洋洋的伸起懶腰,打量今天的天氣,湛藍色晴空萬里無雲,像是旅人踏上路程的那一天。

 

自以為已熟於判讀天氣的旅人,終究太小看山上變化無窮的天氣,走到山腰處時突然下起滂沱大雨,旅人雜亂無章的步伐濺起滿地泥濘,匆匆閃進洞窟避雨,除下濕透的衣服與靴子,無奈的等雨停。

旅人用佈滿硬繭與細小刮痕的手摸索行囊,取出所剩無幾的菸草,慢條斯理的捲起菸,藉由吞雲吐霧打發時間。

稍微有些溽濕的煙草燃燒得比平時更久,變調的煙味莫名嗆鼻,因濕氣過重導致吐息的煙霧久久不散。

洞窟裡像是被迷霧覆蓋,恍惚中旅人似乎飄盪至雲端,隨著雨雲逐漸遠去,菸草持續燃燒,不知不覺中滂沱大雨只剩點點雨絲。

同樣都是雨,暴烈的驟雨和即將停止的雨霧發出的樂章截然不同,像是狂烈的交響樂與安眠的小曲,但同樣引人入勝、回味無窮。

旅人自嘲的笑著自己的廢話,享受只有自己知道的浪漫。

雨之歌滴滴答答的流過,澄澈的水珠在葉尖墜落,驚動了藏身於此的樹蛙,潛伏於地的小蟲從軟泥中探頭,欣賞被雨水滋潤的森林。

靜謐的空間裡時間仍舊持續消逝,旅人披起半乾的風衣再次上路,穿梭在濕潤的草叢中,被雨水洗淨後的空氣無比清新,旅人滿意的享受雨水留下的餘韻,甚至隨手折下一片葉子吹起草笛。

 

來到山腳下的大草原,麥香隨著乾燥的風撲鼻而來,金黃色的麥浪在晴朗的秋空下搖擺,旅人能遙遙看見幾個身影在田間忙碌。

成綑的作物被堆在田地間,馬車載滿農民努力的代價,豐收的笑容在他們臉上擴散,泥土與小麥的香味揉合在一起,像是大地女神的氣息。

旅人漫步在田邊,馬蹄聲與孩童的嘻鬧聲交錯,穿梭在麥稈搖曳時的音符間,再次撥弄旅人的心弦。

旅人愜意的哼著小曲,一隻不請自來的紅色瓢蟲慢騰騰飛來,將旅人的黑帽當成歇腳處,隨著旅人悠哉的步伐前行。

 

農民看著來歷不明、一身漆黑的旅人,猶疑著是否答應借搭便車的請求,瞥見旅人帽沿上安坐的瓢蟲,忽然覺得並無不妥。

旅人獲得許可,坐在堆滿麥子的馬車上搖晃,籠罩在夕陽餘暉裡,安寧閒適的倚著麥稈,乾燥柔軟的溫暖空氣使人昏昏欲睡。

旅人取出佈滿摺痕的地圖與羅盤,想確認自己到了哪裡。

忽然一陣大風颳走手裡的地圖,呼嘯的空氣有著濃重秋意,旅人怔怔望著漸漸遠去的地圖消失在視線盡頭,面露苦笑收起羅盤。

 

遠山一排排飛雁消失於雲端後方,橘紅色的餘暉燃燒天空。

善變的秋之女神、多變的路途、無法揣測的天氣,來處與歸所既已明確,又何必在乎中間路程?

旅人追逐著什麼,又或是被什麼追逐?答案沒人知曉。

路還沒到盡頭,旅途中的無窮追尋仍在持續,還有無限的未知在等待。

旅人仰望天際,隨著馬車的震動,黑色的身影化為小點,消失在原野的地平線上,沒有留下足跡。

-旅者小調.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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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微臣忘了與您稟報,已經找到馬湘蘭姑娘了。」李墨白恭謹的將手攏在袖子中,朗聲說道。

馬湘蘭在戰爭時曾救過鉞雁翎一命,隨後不知所蹤,大戰結束後鉞雁翎很擔心她一個孤身弱女子在世間漂泊,便派人去尋找她的下落,此時得知有她的消息鉞雁翎自是高興,向李墨白關切的相詢。

「是嗎?她在何處?可平安?」鉞雁翎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笑著問。

「她在某個農村中生活,我『照陛下的吩咐』,派人照料她的日常起居。請別擔心,『您關切的』馬湘蘭姑娘很平安。」李墨白偷覷默玥蓮的臉色,淡淡說道。

「這樣啊?那很好,湘蘭姑娘是個好姑娘。」鉞雁翎沒有察覺哪邊不對,滿意的點點頭。

默玥蓮抓著筷子,像是吃飽了又像還沒滿足,不知為何一陣煩悶,偷偷看向鉞雁翎,見到他臉上的笑意,心情更差了。

你為什麼那麼關心她?還讚美她,我也救過你啊,為什麼對我這麼「不公平」?

事實上鉞雁翎明明更關心默玥蓮,她自己也感受到對方的關心,可聽到他關切某個旁人…還是個姑娘。卻仍會覺得不公平,實在難以解釋。

大概是忌妒?莫說女人心海底針,就算是男人立場倒過來大概也是如此,只是通常「罪魁禍首」的當事人都渾然不知,這是個神祕的謎。

李墨白訝異的發現鉞雁翎竟如此遲鈍…完全沒發現旁邊的佳人在生悶氣,只好再出下一招,他恭謹的向鉞雁翎頷首。

「陛下,您既認為馬姑娘很好,那有沒有意思立她為后呢?」李墨白揚起人畜無害的笑容,優雅斯文的建議道。

鉞雁翎愣住、李翼神情複雜、范賀伊苦笑、魏嫣凝睜大眼、默玥蓮渾身僵硬,全場靜的連根針落地都能聽見,沒人開口說話。

葉慕南一口酒差點噴出來,使盡全力才沒放聲大笑。這傢伙太陰險了!

不過是閒談間聊到馬湘蘭與鉞雁翎的事,竟然在這時候拿出來用!

葉慕南看著李墨白憋笑,笑著笑著…卻變成沁著悲傷的苦笑。

他眼裡映出的身影,漸漸變成另一個人的樣子。

那身高雅的儒服裝扮,溫文的書卷氣質,胸有成竹的淺笑盈盈…都跟某個人像到不行,大戰剛過的新年,他的摯友卻再也不會端著溫酒,在月下與他對酌…

葉慕南眼眶泛酸,假意撥動髮梢掩飾臉上表情,抓起酒盅再續一壺。

葉慕南細微的動作沒有被魏嫣凝疏漏,她如晚霞的獨眼將他的感傷盡數讀出,默默為他取來另一個空杯置於面前,倒滿後舉杯輕觸以弔亡魂。

葉慕南見狀不可思議的瞠目,魏嫣凝不太自然的別過頭,一聲不吭。

她…知道我在傷心?是在安慰我嗎?

葉慕南英挺卻稍嫌輕挑的眉眼化為一汪春水,沒有像平常那樣油腔滑調的調戲對方,鄭重其事的朝她點頭,喝乾杯中酒。

這頭葉慕南與魏嫣凝的進展稍稍增溫,那頭鉞雁翎仍在發呆。

「…立、立她為后?」半晌,鉞雁翎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卻乾澀得陌生。

「是的,馬姑娘官家出身,非但知書達禮,懂進退知分寸、端莊賢淑高貴大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同時有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貌,實是個難得一見的佳人,又與陛下年紀相仿,想來應與陛下極為般配,定然是天作之合。」李墨白口若懸河,嘩啦啦的一口氣說了這麼大串,對於他完全沒歇口氣這點,餘人真想拍手。

「立她為后…就是…就是娶她為妻,跟她白首偕老嗎?」相較於李墨白的口才,鉞雁翎卻是被震驚得連智商都掉到地平面下,傻傻的問著蠢問題。

「是的,微臣認為她是皇后之位的絕佳人選。」李墨白露出完美微笑,無視鉞雁翎的失常,給予他肯定的回覆。

「…我,我…」鉞雁翎偷看身邊的默玥蓮,眼見她對自己視若無睹,只是低頭怔怔看著自己的碗發呆,心中一陣苦澀,不知如何是好。

蓮兒,妳…妳不在意嗎?給我一個反對的眼神也好,難道妳無所謂?

鉞雁翎滿心焦灼,默玥蓮亦不似面上從容平靜,內心糾結萬分。

雁翎哥哥,你為什麼不直接了當的拒絕?馬姑娘就那麼好嗎?!你不是說要護我一生一世,不是說就算娶妻也不會不理我的嗎?!

默玥蓮想到此處,突然發現某個盲點…對啊,假設雁翎哥哥沒有爽約,娶妻後也不會撇下我不管,那我幹麼那麼煩躁呢?

因為我不想要他娶別人。

得出結論後默玥蓮滿臉通紅,雖然她經過大戰時期相偕的那段時光,已經知道鉞雁翎在她心中與家人的定位不同、份量也重,但她仍未真正體悟「喜歡」與「愛」的差異,此時李墨白天外突飛這筆,讓她頓時領悟。

可惜默玥蓮這麼明顯的表情變化,鉞雁翎卻沒看見,兀自思索該回答什麼。

「……現在動亂才剛平定,不是談這件事的時候,而且我才快十八歲,立后言之過早了。」鉞雁翎正經八百的迴避,心中卻忐忑不安。

「陛下言之有理,但微臣覺得正因是此時才更應該有些喜事,國民才剛從動盪中倖存,這時有個名目慶賀不是能沖淡些許悲傷嗎?何況先皇也是十七歲上下成婚的,陛下現在成親並不算過早。」李墨白觀察小倆口的神色,覺得差不多了,但仍再補上幾句以求保險。

「……茲事體大,我再想想。」鉞雁翎無話可說,只得含糊其詞。

「當然,一切謹遵陛下吩咐,希望您能將馬姑娘列為候選。」李墨白不再逼他,恭謹的退回原先的席次,眾人再次熱絡的交談,剛剛的對話像是從沒發生。

宴席上的菜肴已經用畢,僕役們撤下碗盤,換上點心甜酒,李墨白遣來的歌姬舞姬隨著樂曲展露曼妙舞藝,酒酣耳熱氣氛溫馨,大戰後的疲乏與傷痛緩解不少。

阿暖年幼、蘇小小還在長身體,早就呼呼大睡,被僕役與李三娘抱去房中歇息。

其他人都在專心欣賞樂曲,鉞雁翎趁著沒人注意,用寬大的衣袖掩蓋,悄悄握住默玥蓮的手,對她睜得渾圓的大眼睛堅定的笑了笑。

「蓮兒,待會我有話跟妳說,宴席結束跟我回皇宮一趟好嗎?」鉞雁翎湊在默玥蓮耳邊,他臉皮薄,為了不被旁人聽到,小心翼翼的低聲問道。

鉞雁翎溫熱的氣息噴薄在耳畔,令默玥蓮的心湖一陣漣漪,心神激盪中她只有暈乎乎點頭的份,連聲「好」都說不出口。

這是鉞雁翎這段時間最親近的舉止,默玥蓮心跳驟然加速,忐忑不安的回握對方的手,掌心的溫熱令她感到安心,放鬆之餘隱約能察覺鉞雁翎脈搏的跳動,當她發現對方與自己一樣緊張時,忍不住抿唇偷笑。

什麼嘛!雁翎哥哥你倒是會裝。

她心情馬上輕快起來,惡作劇似的捏捏鉞雁翎。

「??」鉞雁翎滿頭問號,不解的看著默玥蓮,卻沒能從她臉上讀出什麼。

臉皮很薄的少年皇帝沒發現自己的「偽裝」已經被看破,還兀自慶幸自己掩飾技巧變好…幸得無其他人發現,要不然太丟臉了。

鉞雁翎知道李翼生性嚴謹,肯定會護送他回宮,可是他不想錯過與默玥蓮獨處的機會,又不太好意思直接講,兀自煩惱之際,府外嘈雜的鞭炮聲傳進來。

「街上今天可真熱鬧,大家要不要出去外面走走,消消食呢?吃飽就睡對胃不太好呢。」李墨白放下酒杯,溫文的建議。

眾人異口同聲的答允,鉞雁翎與默玥蓮還沒搞清楚狀況就被夾在人群中央帶出府,鉞雁翎暗暗叫苦。這下子獨處的機會…嗯?

他突然發現李翼跟范賀伊很專注的在聊什麼,葉慕南拎著酒壺獨自離開,魏嫣凝盯著對方的背影許久,加快腳步跟上,李墨白跟李三娘恩愛的對話…

沒有人注意到他們。

鉞雁翎跟默玥蓮相視片刻,他鼓足勇氣牽起默玥蓮的手,兩個人悄悄移動步伐…

他突然間硬生生停住移動的腳,生性認真的他熟知李翼的個性,畢竟他是皇帝…總覺得這樣的行為好像太不負責任,而且如果害李大將軍擔心半天實在很糟糕…

默玥蓮不解的抬頭看鉞雁翎,看到他糾結的表情也緊張了起來,乖乖站著。

「陛下他們怎麼不動了?我們不是製造出空檔了嗎?」李翼用眼角餘光確認鉞雁翎的狀況,滿腹疑問不知所措的用氣音問道。

「肯定是怕你擔心,直說又不好意思,說來說去都要怪你把陛下教得這麼老成,都不像個十七歲的孩子了。」李墨白語帶調侃的低聲抱怨。

「我有什麼辦法?現在說也沒用,你快想辦法。」李翼抗議。

兩組人為了不引起鉞雁翎懷疑,站得有段距離,這段隔空交火沒被鉞雁翎聽見,可被旁邊的兩人聽得一清二楚,范賀伊跟李三娘忍不住笑了起來,遠看過來仍像是在閒談,決不會讓鉞雁翎發現自己的目的早已人盡皆知。

「你繼續維持跟范統領說話的樣子,交給我。」李墨白笑嘆一聲,轉頭裝作正巧與鉞雁翎視線對上的樣子。

鉞雁翎渾身一僵,還來不及做出噤聲的動作,就吃驚的發現李墨白先豎起食指比在唇邊,然後站到完全擋住李翼視線的位置,背對他們手在身後擺出催促他快走的手勢,鉞雁翎驚喜交加,沒想到天助我也來了神救援!

墨白先生這是在替我做掩飾!既然有他發現,我跟蓮兒先溜走的話應該沒問題了吧?他應該會幫我想個好解釋的。

他感激的對李墨白笑笑,拉著默玥蓮往熱鬧的街市竄去。

「解決啦。」李墨白露出勝利的得意笑容,李翼掛著一言難盡的神情。

明明我才是帶大他的人,這種挫折感是怎麼回事…他哀怨的想。

鉞雁翎拉著默玥蓮溫軟的手,快步轉過巷道,在第二個街角才停下腳步,熱鬧嘈雜的街道上擠滿了人,每個人臉上都掛著喜氣洋洋的笑容,攜家帶眷幸福洋溢的到處串門子、四處都有鞭炮聲、孩童嬉鬧著奔跑、夫妻緊跟在後,街上掛滿喜慶的紅燈籠、各個攤販前面都大排長龍…

「咦?」鉞雁翎與默玥蓮異口同聲的驚呼。

新年時攤販會出來嗎?他們滿腹疑問的互視。

他們兩個從來沒有在新年的時候上過街,鉞雁翎年幼時因為百官會來宮中慶賀新年,身為太子的他當然得在宴席上出現,何況鉞霽夜那個時候根本忙翻天,沒辦法像平常一樣帶他偷溜出來,所有民間習俗他都是耳聞,從未親眼見識過。

默玥蓮則跟默蒼離住在遠離人群的寂靜湖邊,本來就杳無人煙的地方過年時更不可能會有人踏足…更正,除了葉慕南以外。

這點讓默玥蓮比鉞雁翎幸運多了,因為光是葉慕南一個人就可以變出一大堆花樣,從除夕玩到初九,沒有一天會感到無聊,天天都有不同的樂趣,當然他跟默蒼離也會跟年幼的她說些習俗,不過從沒親眼看過。

他們不是一無所知…至少可以肯定不會有攤販出來擺攤。

「…簡直跟慶典一樣!」默玥蓮雙眼發光的看著繁華的街道,細小雪花在明亮的燈籠火光中飛揚,她的注意力完全被眼前遊人如織的景象吸引,再無暇顧及耳聞與眼見的差異,只是滿心歡喜的四處環顧,雀躍的側臉染上紅暈。

鉞雁翎被她一嚷,也跟著無暇理會年節習俗,只是呆滯的看著默玥蓮。

蓮兒好久好久沒有這樣笑了…還是這樣開懷的笑容才適合她。

「雁翎哥哥,我想逛逛再走。」默玥蓮亢奮之餘,忘了那些糾纏於心的憂傷,用了跟以前同樣的稱呼叫鉞雁翎,讓他心魂震盪飄飄欲仙。

「好。」他喜上眉梢的露出高興的笑容,牽著默玥蓮的手又緊了幾分。

感染到鉞雁翎的心情,默玥蓮綻放著如勝放芙蓉般清新的笑容,兩人攜手踏進街市,穿梭在大大小小的攤販中,望著各種零食小吃、在攤販上挑喜歡的東西,全身浸染在喜慶中,快樂恣意的遊玩,將不愉快的事拋諸腦後。

兩人行至一攤小舖,賣的是耳飾髮簪等等的配件,擺攤的是對年紀比他們大不了多少的夫妻,默玥蓮專注的在琳瑯滿目的商品中挑揀,老闆娘在旁熱心推薦。

「小夫妻出來玩呀?」年輕老闆看鉞雁翎滿足的盯著默玥蓮發愣,一臉過來人的表情,掛著沒有惡意的壞笑跟鉞雁翎搭話。

鉞雁翎聞言轟的一聲,整張臉都紅了,搔著腦袋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那個,我…我們還不是夫妻…我是說…呃…」鉞雁翎靦腆含糊的低語。

所有人都在看他,老闆娘和老闆相視一笑,露出像在關切青澀的後輩那樣和藹的表情,默玥蓮捻著一枝尾端綴著粉色蓮花的步搖,紅著臉抿唇偷瞧他。

鉞雁翎跟默玥蓮視線對上,兩人雙雙扭頭,面紅耳赤不敢多講話。

他剛剛說什麼來著,他竟然當著眾人面前說什麼「還不是」!他怎麼就管不住嘴!鉞雁翎既尷尬又害臊,很想挖洞把自己藏起來。

「不用害臊!男子漢大丈夫,喜歡就說吧!我瞧你倆挺登對的,連衣服都穿得恰好能湊對,簡直天作之合,妳說是吧?」老闆朗聲大笑,豪邁不拘的拍拍鉞雁翎的肩膀,以眼神示意老闆娘配合。

「是啊,我看這位小兄弟氣宇不凡,舉手投足間有種高貴的氣質,跟姑娘這樣的美人十足相配,有這種良人相伴真福氣,可得好好把握啊。」老闆娘笑道。

「蓮蓮蓮兒,妳喜歡那枝步搖嗎?那個多少錢?我們先走,多、多謝兩位…」鉞雁翎再也承受不住這種「拷問」,急得連話都說不好,匆匆付錢帶著默玥蓮離開,路上還差點撞倒別的攤販,轉眼就消失在擁擠的人群裡。

老闆夫婦笑著搖搖頭,目光盡是祝福,對著從另一側走來的人得意的豎起拇指。

「…你們也做得太明顯了吧?」李翼無奈的問。

「是丞相交代的,何況我們是做生意的外人,由我們說才不奇怪,難道要您們來說嗎?」老闆嘻皮笑臉的對著李翼身旁的李墨白問。

李翼的視線轉移,范賀伊轉頭跟著看向李墨白,搖頭苦笑。

「是啊,難道李大將軍要說嗎?陛下那麼靦腆的人,要是不多推幾把,只怕你有生之年看不到他娶妻了。」「罪魁禍首」的當事人滿臉無辜。

當然,旭國的丞相早就知道他宴席上那番話已有推波助瀾的作用,其實不必再多加這齣戲碼也不用擔心,不過所謂未雨綢繆嘛,多上幾道保險總是好的。

「…你還真會算,就這麼篤定陛下會走這裡?」李翼迴避問題,不得不吞下指責他設計鉞雁翎的話,質問著。

「天機不可洩漏,信我就是了。看陛下他們那麼高興,今天安排這些都不枉費了。」李墨白溫文的淺笑著,站在街燈下,每戶人家幸福的笑容染上了更深的色彩,他們滿意的相視而笑,踏上尾隨鉞雁翎的路,慢慢朝回宮方向走。

「唉,這些做官的,心機可重得很。」年輕老闆高聲大笑,語氣卻沒一絲厭惡。

大過年的,正常來說誰不想在家耍懶跟家人團圓?

這些攤商都是李墨白為了不讓鉞雁翎感到寂寞,特意安排來讓氣氛熱絡的。

老闆是皇城中的商會大少,幾日前李墨白就親自下城來,誠摯的懇求他們上演今天這齣「戲」,規模之大動員了全皇城的攤商,才能在除夕這天舉行了如此盛大的活動,對他能說服商會裡所有人這點,商會大少不得不佩服。

他可是單憑誠意跟口才,不是拿身分權勢強迫,這齣「戲」才能以假亂真…

手腕真的高明,看來他大戰時憑那張嘴就說風是風、說雨是雨的傳聞是真的了…

當啥丞相,來當商人保證你富甲天下…商會大少胡思亂想著。

鉞雁翎完全不知道今天的一切活動都是被「設計的」,拉著默玥蓮的手匆匆的穿過擁擠的人潮,想要趕快回宮。

默玥蓮也被這番風波攪得腦筋一片混亂,沒有說要繼續逛,只是隨著鉞雁翎疾行。

她左手捻著那枚步搖,右手被鉞雁翎溫熱的手掌緊握,他的脈搏似乎透過手傳達到默玥蓮心口,她斜眼偷覷鉞雁翎的側臉,華燈映照中,少年害臊的側臉烙印在她眼中,熱度融化了她努力冰封的情感,像是初生的嫩芽破籽而出,壓抑的想法突然蓬勃生長,隨著消融的雪水瞬間綻放出芬芳的鮮花。

兩人的思緒各自奔馳,隨著匆忙的腳步最終仍匯集到同一個終點。

只想與這個人廝守到老,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鉞雁翎帶著默玥蓮踏上皇宮中最高的鐘樓,他喘著氣撫平因為緊張吝亂的氣息,放開默玥蓮的手,想了想,忐忑的將雙手輕輕放在默玥蓮左右臂膀上,形成一個要抱不抱的姿勢,默玥蓮本已平順的呼吸又被弄得急促起來。

他緊張的低頭看她,她含羞帶怯的仰望他,一時無話只有風聲輕盈的吹過。

兩個人都滿臉通紅,鉞雁翎不停的嚥口水,嘴巴乾澀得他吐不出半個字。

不行,我可是堂堂男子漢,怎麼可以退縮?可是為什麼會比面對大軍時還緊張?蓮兒在等我,我不能讓她這樣陪我傻站…鉞雁翎內心跑過無數自我激勵的話語,奔騰的思緒像是萬馬狂奔,搞得他暈頭轉向眼睛都快變成漩渦。

「…蓮兒,剛剛在宴席上,墨白先生的提議…」一秒鐘猶如一世紀,鉞雁翎似乎終於下定決心,他直視默玥蓮芙蓉般嬌豔的面容,話音越來越小。

「什麼提議?」默玥蓮視線飄向旁邊,不敢和對方目光接觸。

雁翎哥哥你一次說完好不好!這樣很不好意思欸!她在心裡大叫。

「…我是說…有關娶妻,也就是立后…這個…雖然經過了很多痛苦的事情,抱歉之前一直疏遠妳…我這些日子一直在想,是不是不該這麼做…我是不是沒有資格陪在妳身邊了…但是墨白先生提出後,我發現我做不到娶別人為妻…」鉞雁翎拖拖拉拉的兜著圈子拐了不知道幾個彎,話說得顛三倒四不知所云,一股腦的將心事全部混在一起說出口,亂七八糟的句子弄得默玥蓮的羞怯完全煙消雲散。

「說.重.點,雁翎哥哥。」默玥蓮帶著薄怒,噘起嘴唇一字一頓的要求。

鉞雁翎看她風雲莫測的粉嫩臉龐,剛剛羞紅的臉蛋現在被微妙的怒意染上更深刻的情感,惹得鉞雁翎心頭更加騷亂,他忍俊不住,輕聲笑了。

「…妳願意嫁給我嗎?」鉞雁翎加重搭著她臂膀的力道,清晰而懇切的問。

上空傳來轟然巨響,在這瞬間,一枚巨大的煙花於夜空中燦爛的盛放,星火絢麗下降,流星雨似的劃過整座天際,鉞雁翎藍色雙眸凝視著他此生最重要的人,她笑得如此美麗、如此開懷…像是從前那個不被憂愁所傷的可愛少女。

鉞雁翎無法呼吸,默玥蓮撲進他的懷抱中,蜻蜓點水似的在他的唇上啄了一下。

「願意。」她俏皮的吐舌,給了他肯定的答覆。

鉞雁翎回以同樣喜悅而深情的笑容,他們擁抱著,靜靜感受彼此的心跳。

所有失去的、痛苦的、纏繞於心的無數束縛粉碎,漆黑的碎片剝落,取而代之的是龐大的幸福,他們會一路走下去,朝著未來攜手同行…生死與共,無怨無尤。

旭國戰記番外.比翼雙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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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門口

細小如鵝毛的飛雪紛紛,皇城激戰的痕跡已不復存在,簇新閃亮的大殿朱漆金漆交錯,華麗卻端莊亦不失威嚴凝重,鉞雁翎原本以為這種事會擱在最後頭,結果修復大殿卻是最優先事項。那也罷了…不至於弄得這麼漂亮吧?可以先簡單修復以後再來做修飾就好了不是嗎?還累倒了幾個善於修繕法術的官員。

少年皇帝並不知道眾臣這番用意是為何…大家當然都知道此時應簡約行事,以處理政務為優先,可又擔憂鉞雁翎見到殘缺的大殿與階梯會觸景傷情,才決議要先修復這裡,當然也跟這裡是旭國的門面有關,宮殿損壞成那樣國威何存?

鉞雁翎摸著白玉砌成的階梯扶手,於飛雪中呵出白霧,踏在白石鑲就的階梯頂端,深藍色的龍袍在冷風裡微微飄動,衣上繡著的龍麟隨太陽折射閃爍磷光,顯得更靈動幾分。

他望著灰濛濛的天空彼方呆呆站立許久,身上沾附許多飛雪,不只頰上顯眼的傷疤被掩去,甚至他整個人都像要消失於飛雪中,氣場虛弱疲軟全不似手握天下之人,脆弱得難以碰觸。

翻出隨身收著的玉簫,鉞雁翎緩慢的吹奏著不知名的曲子,音律隨風遠遠散去,不知道是為誰、為了什麼哀悼…

那曲調婉轉哀戚令人不禁鼻酸,雖不該在新年這樣喜慶的節日吹奏這種旋律,而此情此景卻與樂聲意韻揉合得那樣完美,聞者皆為之動容…

漸漸的忽然有此起彼落的小聲合唱或合奏響起,過不了多久整個皇宮便染上了哀傷而無奈的色彩,眾人各自分散在四方,無形中卻凝聚得更緊密。

他們還有明天,還要走很遠很遠的路…不管如何悲傷都只能放下這些悲痛。

鉞雁翎的簫音在這天造就傳說…音韻上雖比不過號稱天下一絕的鉞霽夜的簫曲,然而這種感染效果卻只有鉞雁翎的曲子能做到…

他走上另一條路,他自己的路。

既非光芒萬丈的康莊大道、亦非陰冷險峻的幽暗小徑,而是緩步登高的曲坡。

不再追尋誰的背影,效仿誰的作法,他蛻變而尋找出屬於他的方式。

原點就是今天,正是於此刻的簫曲中誕生,而此時的他仍未得知。

丞相府

位於皇城東側,建在宮牆之外沒幾步路就到的丞相府裡,阿暖正在院子裡堆雪人,默玥蓮靜靜坐在旁邊看著她,李三娘則與幾個僕役在廚房裡忙。

其實她大可不必親力而為,但她窮苦出身,一時無法適應丞相夫人這樣的身分,又擔憂新來的僕役還不熟悉家人喜歡的口味,才會跑去自找麻煩。

阿暖一身嶄新的紅色綿襖在雪中耀眼無比,滾邊手套跟繡花綿鞋也都是亮眼的配色,頭上紮著兩個包包,垂落的小辮子有點散亂,氣喘吁吁滿臉通紅,一看就知道是玩太瘋的結果。

「玥蓮姐姐!看阿暖堆的雪人!」阿暖大功告成,跑到呆坐在一邊石椅上的默玥蓮身邊,拉著她到自己的雪人邊獻寶。

默玥蓮細嫩的臉蛋也被風雪凍紅,她水靈靈的眼中不復以往的活潑,長如羽扇的睫毛微動,紅脣水嫩即使素顏亦不比盛妝差。

然而那張秀麗絕倫的臉蛋上,笑意卻只有輕淺的幾分,看著就叫人難受。

默玥蓮雖然在笑,卻不如不笑…憂傷得人看不下去。

「嗯,很可愛。」默玥蓮平靜的回答,摸摸阿暖的頭以示嘉獎。

「我要給哥哥看!他今天會來吃飯對不對?爹爹他說一定會來,玥蓮姊姊妳說呢?」阿暖聞言得意的挺起胸膛,笑得燦爛無比,再次修整自己堆出的雪人,喋喋不休自說自話的嚷嚷。

她還小,又正在高興的情緒中,自不會注意默玥蓮沒有回答她,更沒注意到她的眼光飄散到遠處,不知心中所想。

雪地上的雪人反射瑩白光線,映上默玥蓮寂寞的側臉,雪人掉下一小團雪塊卻不造成什麼影響,依然穩穩的維持身姿。

飛雪如柳絮飄揚,約定的申時已到,鉞雁翎在李翼的陪同下來到丞相府。

他站在朱漆大門前,望著嶄新的青銅門環許久,遲遲沒有敲響它。

鉞雁翎對著門板,表情變了又變,試圖讓自己的表情高興一點。

李翼默默站在鉞雁翎身後,靜靜的等他調整好狀態,並開口不催促。

驀然旁邊傳來幾個熟悉的腳步聲,鉞雁翎與李翼同時回頭。

「喔喔,大家都到齊了啊!」葉慕南拉著魏嫣凝的手,爽朗的笑著和兩人打招呼,魏嫣凝聽見他不成體統的問候,凶巴巴的轉頭瞪他,抬手就是一記肘擊。

「拜見陛下。」無視葉慕南的哀號,魏嫣凝艷麗的臉龐露出靓麗笑容,向鉞雁翎盈盈一拜,並和李翼互相問候。

「魏姐…魏統領新年快樂,葉統領你…還好嗎?」鉞雁翎連忙扶起魏嫣凝,轉頭尷尬的對葉慕南苦笑。

原因是葉慕南英俊的臉龐上清晰的印著紅通通的五指山。

真不知道他到底是幹麼去了…為什麼要他去找魏嫣凝一起來赴宴可以搞成這樣?李翼不解的想。

「沒事~您知道我家夫人就是這麼火辣辣的性子,您不…噢!!」葉慕南嘻皮笑臉的壓著肚子,嘴巴繼續不怕死的胡說八道,馬上被魏嫣凝再次教訓。

「我沒有說要嫁給你!不要亂認夫人!!!」魏嫣凝被當眾調戲,氣急敗壞的揪住葉慕南的耳朵,在他耳邊大吼。

但她頰上飛霞般的嫣紅卻瞞不過眾人目光,看來葉慕南坎坷的追妻之路快要圓滿了…嗎?鉞雁翎滿頭大汗,不知道該不該幫忙說話,這兩人到底合不合適啊…

李翼刀裁般的墨黑眉毛微蹙,注重禮節的他並不認同他們在皇帝面前這樣打鬧,可看鉞雁翎近來凝重的神情稍有緩解,他便不好開口阻止,有點為難。

「兩位統領,在陛下面前這樣不太好吧?會讓陛下看笑話的。」正當李翼暗自糾結時,范賀伊溫和的勸諫及時趕上,魏嫣凝與葉慕南的戰鬥(?)才停下來。

「范統領!小小!」鉞雁翎看見縮在那溫潤青年身後的身影,連忙將蘇小小拉到面前,親暱的揉揉他的頭髮,和他寒暄問暖。

「小小出發前還說您會不會忘記他了,差點不敢來,最後是被阿良兄踢出門的,您說他傻不傻?」范賀伊見蘇小小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忍著笑揭他的底。

「真是愛胡思亂想,我怎麼會忘記你?阿良先生過得如何?羨雲莊的人都好嗎?」鉞雁翎無奈的苦笑,拍拍滿臉通紅的蘇小小的肩膀,忙不迭的追問。

其實羨雲莊現在已經沒有人住了,大戰過後官員不足,羨雲莊內的人都被葉慕南抓去扔在各城充人數,只有體力沒才幹的負責打雜、有能力一點的從低階官員幹起、參與大戰的都被丟進各城軍隊中磨練,一個都別想溜。

阿良則變成葉慕南副手,每天忙得暈頭轉向,私底下常常喊著想落跑…官員的副手可不是簡單任務,還一堆繁文縟節,惹得這曾經的盜賊頭目好幾次掀翻桌子,最後都是苦逼的老胡跟蘇小小收拾…此為別話,暫且不提。

「我們都很好,多謝陛下。」蘇小小只知道鉞雁翎現在是尊貴的皇帝,想講得更恭敬一點卻不知道該從何做起,只得靦腆的低頭。

魏嫣凝鄙視的瞪著葉慕南,無聲譴責他比不上一個孩子懂禮節,葉慕南裝沒瞧見。

眾人站在門前互相寒暄問暖,竟忘了叩門,過了好半晌門卻自己開了。

李墨白率著僕役,文雅的臉上寫著滿滿無奈,和眾人面面相覷。

「恭迎陛下,各位怎麼不先進屋要在門口站呢?寒舍備下的酒菜都要涼了,快請進。」李墨白一襲青色長衫繡著竹枝紋樣,領口以雪白兔毛織就,剪裁簡約大方不失身分,恭謹有禮的對鉞雁翎行禮,優雅揚手請眾人入內。

「…有勞丞相。」鉞雁翎此時想起最初目的,尷尬的笑了笑,攜著蘇小小的手想前進,蘇小小卻不動,望著身後的其他大人,有些侷促。

以他的身分其實應該走最末端才對,他年紀小但因長年在市井混飯吃,對這種事頗為敏感,雖搞不清楚其他人的官階大小,但懵懵懂懂的知道自己絕不是走前面的人,猶豫再三但沒人露出不悅的神情,鉞雁翎也不鬆開手。

「小小?」鉞雁翎溫和的拉動蘇小小,不解的喊。

李墨白稍微觀察他的表情,瞬間明白對方心中顧忌,親切的拍拍蘇小小的背示意他不必多想,接著附在鉞雁翎耳邊小聲說明。

「今天是除夕,禮數什麼的通通放下,盡情玩樂就好,快走吧!」鉞雁翎恍然大悟,摸摸蘇小小的頭朗聲開口。

「遵旨。」李墨白露出神秘的微笑,躬身回應鉞雁翎,眾人緊接著魚貫而入。

丞相府中的僕役們訓練有素,有條不吝的照李墨白的安排,提著燈籠領眾人進屋。

「難怪您要求蘇小小要來。」范賀伊行經李墨白身畔時面露苦笑,悄聲道。

「范統領所言太深奧,我不明白?」李墨白揚首看向夜空,笑容可掬。

李翼跟范賀伊交換一個複雜的眼神,無奈的邊笑邊搖頭。

「真有你的,後面的事都安排好了?」李翼讓范賀伊趕上前頭的人吸引他們的注意力,確認沒人在聽便鬼鬼祟祟的跟李墨白落在後面,為了不被發現,幾乎是以氣音相詢,李墨白神采飛揚,信心十足的挺起胸膛。

「當然,倒是大將軍等等可得「安分點」,陛下既說今日不拘禮…就不能讓他太拘謹,「君有命,臣不敢不從」嘛,你說對吧?」李墨白抿唇笑得一臉純良,明明聖潔的都快發光,可映在地上的影子看起來卻有點像狐狸…希望只是錯覺。

這人真的是太跋扈了(?),拿著雞毛當令箭…李翼滑下無奈的汗水。

穿過被雪覆蓋,一片雪白的園林,朱漆黛瓦砌成的丞相府高貴卻不張揚,氣派卻不流於庸俗,幾株清麗茶花迎著月光盛放,悠悠清香撲鼻使人心曠神怡。

粉色花瓣於冷風裡隨風搖曳,匆匆一瞥便足以令人短暫的忘卻煩憂。

院中的涼亭旁有石桌與幾張石椅,是稀鬆平常且不起眼的物件,跟精心設計的園林相較沒什麼大不了的地方,旁邊的雪人卻很顯眼。

那雪人跟一般的不同,不知為何是頭大身小的設計,兩根彎曲的樹枝長短不一末端朝地,且插在雪人身上的位置左上右下不走平衡路線,臉上的五官塞著石頭跟紅蘿蔔…但葉子部分卻朝外,看起來像鼻子開花,充滿童趣可愛極了。

鉞雁翎忍著笑,不必問也知道是誰的手筆,阿暖真可愛。

才想到阿暖,遠遠就傳來她稚氣的呼喊,鉞雁翎抬頭看向前方樓房,阿暖與默玥蓮和李三娘站在門前等候眾人,兩旁僕役提著燈籠隨侍在側。

「哥哥!小小哥哥!」阿暖看到鉞雁翎果然出現,興奮的朝他大腿飛撲過來,鉞雁翎親暱的抱起她,阿暖沒想到蘇小小也會出現,一張小臉笑得燦爛如陽,拉著兩個人的衣服使勁撒嬌。

「恭迎陛下。」領在僕役前方的總管朗聲呼喝,十幾個僕役齊齊跪下,李三娘與默玥蓮也跟著屈膝,但只做到一半便被鉞雁翎扶住。

「都起來吧。蓮兒、李夫人不必行這般大禮。」鉞雁翎要求眾人免禮後,便低聲對默玥蓮與李三娘苦笑。

蓮兒這樣恭謹真的好不習慣…之前還捏過我的臉頰呢。

想到此處,鉞雁翎溫和的眼眸染上幾抹感傷。

他跟蓮兒之間是不是回不去從前的模樣了?

默玥蓮身著紅衣繡著的紋樣精湛,衣服上的鳳紋栩栩如生猶如將要破衣而出,和鉞雁翎站在一起時,正好能與他穿著的深藍色龍紋外袍湊成一對,儼然是般配的金童玉女,飛雪迷亂煙霧氤氳燈光朦朧,令畫面催化得更唯美。

默玥蓮幾縷青絲迎風飄動,拂過她細嫩的瓜子臉,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水靈的雙眸凝視著鉞雁翎溫潤憂傷的表情片刻,低頭垂下眼,嬌嫩的紅唇輕啟。

「多謝陛下。」幾個字,有禮溫柔,鉞雁翎心頭卻有些難受。

鬆開默玥蓮的手,鉞雁翎不再多說,在李墨白與總管的安排下與眾人入室。

事實上他也不知道究竟想跟默玥蓮說什麼,總覺得心中有千言萬語,卻卡在喉嚨無法出口,最終只能化為更苦澀的溫柔笑意。

李墨白讓總管安排的座位席次有點奇怪,鉞雁翎雖然仍坐主位,兩旁卻是阿暖與默玥蓮,蘇小小坐在阿暖旁邊,葉慕南坐在默玥蓮旁邊,魏嫣凝在葉慕南隔壁,范賀伊坐在蘇小小另一側,李翼在范賀伊隔壁,李墨白夫婦在最末首,眾人圍成一個矩陣,數十道菜餚擺放在正中央自由夾取,毫無規矩可言,但是「圍爐感」非常重,這絕不是朝堂中人會做的事,完全就是民間習俗。

這既不是照年紀安排,更不是按官階列位,是在正式場合絕對不可能出現,不倫不類的荒誕席次,是李墨白事先與李翼爭論許久才放手去做的安排,本來李翼還是不太樂意,但看到鉞雁翎跟孩子們聊得愉快,始終鬱鬱的陰霾臉色稍緩,他便覺得值得了。

他打從內心覺得,鉞雁翎倘若能找回歡喜的感覺,要他人頭落地都行。

「哥哥、小小哥哥,你們有沒有看到我堆的雪人?」阿暖年幼吃不了多少飯,又正當貪玩的年紀,扒個兩三口就叨叨絮絮的跟鉞雁翎與蘇小小講話。

「看到了,阿暖好厲害,做出這麼可愛的雪人。」鉞雁翎擦擦阿暖嘴邊的殘羹,順便替她跟蘇小小夾菜,溫和笑著誇她。

「玥蓮姐姐也說阿暖做得很可愛!小小哥哥你說呢?」阿暖彷彿怕有人不知道那個傑作是出自她手筆,逢人就問。

蘇小小本因鉞雁翎替他夾菜感到侷促,被阿暖一攪和便忘了這件事,熱絡的和她邊吃邊聊。

「…蓮兒,妳…」鉞雁翎注意到默玥蓮始終默默的低頭吃飯,想跟她搭幾句話但聲音卻卡在喉頭,愣怔許久竟不知該說什麼好。

奇怪了…明明之前說什麼都很開心,怎麼現在卻說什麼都好像不對?

「陛下有何吩咐?」默玥蓮停筷,漂亮的眼眸望向鉞雁翎,等他說下一句話。

「…妳、妳…住得習慣嗎?有沒有缺什麼?」鉞雁翎被她幽幽潭水似的眼神這麼一瞧,有些手忙腳亂,很尷尬的硬擠出奇怪的問題。

她住在丞相府,莫說李墨白將她視為上賓款待,鉞雁翎也拼命送些好玩有趣的漂亮玩意給她,還能缺什麼?

「多謝陛下關心,我什麼都不缺。」默玥蓮神色一暗,淡淡的結束對話。

她缺什麼?健在的父親?與她親近的鉞雁翎?她能說嗎?

默玥蓮從前的小女孩性已經被她深深藏起,只是單純而非蠢笨的她,始終知道鉞雁翎根本沒做錯什麼,可她沒遇過這種事,鉞雁翎在此時變得生疏,葉慕南又沒辦法長時間陪在她身邊,這一切令她徬徨無依,寂寞不知對誰說,只能自我封閉。

其餘人看著小倆口這麼令人焦灼的畫面,不禁把目光移向現場最聰明的人身上,期望他說點什麼打破他們的僵局。

接收到眾人期望的信號,李墨白溫潤淺笑,向鉞雁翎靠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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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戰過後飛雪紛紛,足足下了十天之久,鉞雁翎繼位後第一個新年到來。

清晨的皇宮迴廊中,響著拐杖頓地的聲響,身穿灰白色雲紋大氅,頭戴綸巾氣宇不凡的文弱丞相李墨白緩緩走著,手裡拿著與身分極不相襯的粗糙木製拐杖,行經轉角處他停下腳步,倚著朱紅色的欄杆抬頭,看向被籠罩在薄霧中的軟弱朝陽。

「…今天是除夕了…」李墨白從容淡定的臉上浮現複雜的微笑,呵出一口白霧。

物是人非的第一個新年…陛下不知道心情好點沒有。

李墨白擔憂的垂下眼簾,只能搖搖頭抬起腳步繼續向大殿前進。

年僅十七歲便即位的年輕皇帝鉞雁翎,經歷了數次生離死別浴血奮戰,坐上龍椅那刻便開始拼命學習,每天毫不懈怠的批閱奏章,滿面憔悴憂鬱,想來原因不單單是疲倦…更多的是憂傷。

他落寞孤寂的神情令人於心不忍,迎著眾人目光硬裝出的堅強笑容使人心酸。

親人相繼離世他卻無暇傷感,整日忙於政務像在躲避什麼似的,幾乎不曾闔眼。

大概想讓自己別想太多,好得到一些虛假的平靜吧…

最好不去想默先生的逝去…不去想愧對默姑娘的事。李墨白在心中暗嘆。

其實大家心知肚明,默蒼離戰死並不是鉞雁翎的問題,錯不在他。

但他心裡過不去那道崁…始終認為默蒼離是因為他的要求出山,才會落到這樣的結局…最後甚至覺得無顏面對默玥蓮。

而原本活潑開朗的默玥蓮也變得沉默憂鬱,本就不善隱瞞情緒的她,看上去心情比鉞雁翎還憂傷好幾倍,兩個人雖沒有爭執或冷戰,甚至默玥蓮也沒有責怪鉞雁翎,反而還溫言安慰了幾句,兩人之間卻仍有一層隔閡似的,再也無法像以前那樣親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鉞雁翎的愧疚感太強,造成行為舉止變得疏離,進而跟著影響到默玥蓮,總之有眼睛的都看得出來。

將所有戰死的將士厚葬之後,有無數待解決的事情得處理,鉞雁翎沒有藉故撇下她不管,但又不知道該怎麼安排她,雖不敢過份親近卻又不願讓她遠離身邊,滿心焦灼不知如何是好,望著默玥蓮纖細柔弱的背影欲言又止,顯得他更無助。

看他這般可憐,葉慕南與李墨白只好幫他出主意,安排默玥蓮住進李墨白的丞相府,有阿暖跟李三娘陪著她,既能讓她安心定居又不會無聊,鉞雁翎還能常常見到她,何樂不為?

畢竟旭國現階段官員人手嚴重不足,尤以武官為最,本說不欲再入官場的葉慕南無可奈何的再次當了官,一時半刻無法抽身陪伴默玥蓮。

至於原因到底是如他所說的,捨不得魏嫣凝太操勞要兼顧好幾處城池,所以只好撩下去;還是李墨白半矇半騙的說,一介平民要娶官員不太好看,建議他當個官才顯得門當戶對,真相就不得而知了。(旭國的丞相心腸應該沒這麼黑吧…?)

總之葉慕南自己也需要靠忙碌沖淡感傷,何況帶著她四處奔波也毫無意義,默玥蓮就這樣住進丞相府,對此安排她倒沒什麼反應,乖順的答應了。

葉慕南總覺得她這樣的反應哪裡不對,但又說不上哪邊錯,特意強調了好幾次會常常來看她,默玥蓮只是微笑,卻不再言語。

…真的沒問題嗎?為什麼蓮兒一副被拋下的表情?

直到上馬前,葉慕南仍不放心的想,要不是李墨白跟鉞雁翎再三保證會妥善照顧她,葉慕南沒準就不動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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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見陛下。」李墨白踏進空蕩蕩的大殿中,對著孤身一人坐在龍椅上的鉞雁翎跪拜行禮,鉞雁翎見狀連忙從位置上衝下來扶住他,不讓李墨白跪著。

「墨白先生,就說你不用跪…腿的舊傷…」鉞雁翎眼眶泛黑不知多久沒睡好,看起來精神狀況很差,甚至比病弱的李墨白還憔悴幾分,焦急起來更顯煩憂。

「多謝陛下…但禮不可廢,李大將軍不也時時這麼說?恕微臣僭越提醒…陛下年輕,更該注重這些細節,以增威嚴。」李墨白恭謹的從鉞雁翎的攙扶中離開,溫文爾雅的微笑道。

「你們…唉。」鉞雁翎知道無論如何都辯不過這些臣子,無奈的苦笑,年輕的面容此時找回幾分少年人純淨而單純的眼神。

「陛下,您是否又徹夜未眠?臣勸過您好幾次,這樣會弄壞身體的。」李墨白溫和的目光掃過鉞雁翎的臉,雖然才剛提醒他要注意儀態,仍忍不住略為譴責的問。

鉞雁翎自知理虧,尷尬的別開視線,沉默蔓延一時間四周只有風雪的聲響。

其實鉞雁翎此時已君臨天下,沒人有權責怪他,可若無人盯著他注意身體,又會覺得孤寂…說實話李墨白敢開口說他,反而讓鉞雁翎覺得安心且溫暖。

這個舉目無親的少年皇帝,內心的徬徨與不安此時終於稍緩片刻。

「…我就是想說既然睡不著,不如乾脆多批些奏章、多學幾件事…」半晌,他嚅囁得猶如犯錯的孩童,辯解得那麼無辜。

李墨白看他這樣沒底氣的樣子又無奈又好笑,最深刻的卻是痛惜…這個年紀大可以做個養尊處優的無慮太子,結果卻要背負這種重擔。

時至今日李墨白仍弄不懂鉞硫貝究竟為何做出這種悖德的罪行,印象裡他明明不是權欲薰心的人,怎麼會變成那樣…?他的本心究竟是從何時開始變質的…?

即使聰明如李墨白,也無法參透鉞硫貝叛變當時的想法,但現在繼續追究一點意義也沒有,還不如想辦法讓眼前的少年皇帝早日擺脫憂鬱。

「陛下,您急著想學好所有政務反而容易疏漏,不能太急。何況現在所有官員都在四處奔波,您這樣他們也不敢休息,到時候所有人都病倒…朝廷的機能不就停擺了?」李墨白文雅的淺笑揚手,鉞雁翎隨他的比劃環顧殿內,尷尬的苦笑。

這就是為什麼大清早除了李墨白以外,卻沒有其他官員來早朝的原因。

朝廷裡僅剩的官員們現在個個都忙翻天,一個要抵三個用,有的文官還得兼做武職的事,就算有些無所適從還是得硬著頭皮上,恨不得長出三頭六臂,夙夜匪懈披星戴月的幹政務仍日日暈頭轉向。看人力多短缺?

送來山高的文件給鉞雁翎批閱,轉頭又得繼續奔忙,弄得從皇帝到衛士人人忙到消瘦一大圈,才會有鉞雁翎孤身坐在大殿的窘境發生。

「陛下,今天已是除夕,微臣斗膽想請您來寒舍一同享用年夜飯,不知陛下願意賞光嗎?」李墨白看著鉞雁翎靦腆憔悴的臉龐,溫潤如玉的面容閃過幾縷感傷,為免對方難受隨即淺笑盈盈,輕聲問道。

鉞雁翎壓根沒想起今天是什麼日子,聽對方說起才發現今天是除夕,是團圓的日子…可他已經沒有「親人」,今年的年夜飯想必會冰冷孤寂得難以下嚥,然而自家丞相卻提出這個建議,著實令他心動萬分。

「…可是,我還有很多政務…」鉞雁翎眸色一暗,低落的打算回絕。

他在除夕去人家的「家宴」湊什麼熱鬧?不能打擾人家吧…

「您這麼說也很有道理,我們畢竟才剛平定戰亂,這種時候確實不應該這麼悠哉…可惜難得的過年夜所有官員卻要繼續忙碌,無法與家人團圓好好放鬆一下了…」李墨白毫不意外鉞雁翎的反應,他鎮定的理理衣襟,雲淡風輕的微笑,面上贊同鉞雁翎,實則卻是在繼續他的遊說大業。

鉞雁翎聞言當場愣怔,這說法弄得他沒有退路…畢竟皇帝沒有休息,舉國上下的官員們哪敢鬆懈?不是每個人都像他一樣舉目無親、只想藉工作忘記煩憂啊…

「……墨白先生,你好…」鉞雁翎想說他奸詐,可是明知道對方是為自己擔憂,這兩個字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最終只能無奈的笑笑。

「那就打擾了,再勞你跟眾官員傳達…今天大家都可以休息,回家團圓。」鉞雁翎溫和的答允赴約,李墨白愉悅的躬身領旨,恭謹的退出大殿。

行得幾步轉過數道迴廊,李墨白來到校練場,以往這裡常常擠滿禁軍揮汗操練,現在卻剩不到百人,偌大的範圍空曠,人員分散極開,顯得有些寂寥冷清,眾人見到李墨白這個位高權重的人到此,連忙讓道。

在這堆肌肉漢子裡有點格格不入的儒雅男子文雅頷首,穿過整齊劃一的陣列中,緩步來到李翼身前。

「丞相。」李翼向李墨白揚手招呼,對方也朝他揮揮手。

李翼這些時日跟鉞雁翎一樣幾乎沒日沒夜的煩憂,滿頭白髮隨風飄揚,面容滄桑而憔悴,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了好幾歲。

所幸底子好,擺脫寄生蠱的操控後復原的狀況相當不錯,此時已經可以帶兵操練,雖然聲音尚有些嘶啞虛弱,仍保有幾分往昔的威嚴,站在人群中依然鶴立雞群無人可比。

原先他打算引咎辭官,可鉞雁翎不肯,又辯不贏李墨白,最終還是官復原職…但他內心始終覺得被操縱是自己武藝不精疏忽大意,所以才會稍有恢復就來跟士兵們一起操練…可害慘這些剛經歷大戰的疲勞士兵了。

天知道李大將軍為什麼武力還高成這樣…他傷勢最重、精神受到各種打擊與傷害,結果才過十天就能虐得他們滿校場亂竄…

眾人心中叫苦連天,卻又暗自慶幸李翼沒退隱,否則他們無所適從,心情很複雜。

當然這些小糾結李翼跟李墨白無暇去管,知道了大概也就一笑置之。

「大將軍。」李墨白將手攏在袖子裡,溫潤的眼中閃著勝利的光彩,笑著向對方點頭,李翼見狀勾起唇角,熱絡的拍拍李墨白的肩膀。

「陛下答應去吃飯了?」李翼遣退眾士兵,搭著李墨白往校場旁邊用以歇息的亭子裡去,平素威嚴的口吻裡藏著極淡的喜悅。

大戰過後,身為鉞雁翎武術教練的李翼,因為看著他自幼成長,知道鉞雁翎內心和善纖細,經過這麼多衝擊,不可能只如面上那樣略為憂傷而已…他始終很擔心鉞雁翎這樣強自振作,會造成日後更委靡不振的反效果,卻又不知如何是好。

帶兵打仗他行;舞文弄墨他也可以勉強應付,但要他這戎馬一生的剛強武夫抓住少年人內心的糾結點就太為難…這是個性使然,誰也改變不了。

正巧李墨白與他共相商,策定了年夜計畫,李翼憋悶的心情終於有望能緩解。

「是『一起』吃飯…大將軍,你想爽約嗎?」李墨白斜睨李翼,語帶調侃的微笑。

「我是答應過你如果陛下應邀就去,不過…」李翼被看穿內心打算,煩亂的撩撥自己隨風亂舞的蒼蒼白絲,含糊的表示想退出。

「大將軍,陛下現在舉目無親,雖說你我都是他的臣下…但我們先不提職位,現今勉強能稱得上「長輩」的就只剩你了,你忍心讓陛下過沒有你在的除夕夜嗎?」李墨白收起溫潤淺笑,直視李翼正色問道。

「……我出現真的沒關係嗎?要是陛下因此想起傷心事…」一向叱吒風雲的大將軍李翼,對上面前溫文儒雅充滿書卷氣的男子,竟有種無法抵抗的感覺,只得低頭按住臉掩蓋表情,低聲說出心中的顧忌。

「那些傷心事都不是你造成,但你如果沒有出席,恐怕陛下又會多出一件傷心事了?唉…可憐這麼一個大好少年,偏偏這種時候沒有『長輩』可以照拂…」李墨白搖頭做喟嘆狀,優雅的展露他的最佳演技。

「……行了,我去。」李翼無言以對,真不愧是靠一張嘴就能搬來幾千兵士的人,要跟他耍嘴皮子太傷神了…乾脆點認輸投降吧。

「好,一言為定,申時見。」李墨白成功說動李翼,揚起一貫的溫潤笑容,起身扶去衣上皺褶,穿過細雪飄零的校練場揚長而去。

「城中所有警備處理妥善我便會過去,你負責的政務沒問題吧?」李翼目送對方瀟灑的背影,擔憂的喊。

大家都忙得暈頭轉向,這人怎麼還有閒情逸致在宮中到處晃?

「那點小東西午後就可以處理完了,不必擔心。」李墨白背對著李翼,胸有成竹的擺手喊道,足下不停信步離開。

【那點小東西??】李翼聞言難以置信的愣在原地,懷疑自己耳朵出問題。

舉國上下文書業務最繁重的莫過於丞相了,別說越雁翎還太年輕許多事情處理不來,就算鉞霽夜仍在世時,丞相的工作也多到成山,無數文書業務都要來丞相這裡彙整、理清條項、再製成更精練、更簡潔扼要的奏摺呈上。

(當然各部門依然也有獨立的奏摺要彙報給皇帝,否則就變丞相獨大了,只是目前鉞雁翎尚未成熟,才會有所有東西都要先經過李墨白之手的特殊情況發生。)

總之他要處理的事苛細如牛毛,還不能出岔子,必須嚴密謹慎到難以喘息的地步,結果卻說得這麼雲淡風輕?這要是其他文官聽到了豈不淚奔?

但李翼想起先前看他處理文書的狀況,當時整間辦公處塞得滿滿的文書,李墨白就當著自己的面邊喝茶邊寫下指令,速度飛快堪稱當世一絕。

公文以驚人速度急速消化完畢,李翼捧著溫熱的茶杯,無言的環顧人仰馬翻猶如修羅場的辦公室,政務這麼快消化完是很好,只是苦了奔波的部屬們…長官太能幹,能力不及的只能自求多福,汗水跟眼淚一起吞了的悲哀畫面歷歷在目,令他不得不相信這人的能耐,此時也只能苦笑。

看著李墨白削瘦的頎長背影,李翼想到先前約好要一同聚會的其他人:除了他跟自己,還有葉慕南、魏嫣凝、范賀伊…姑且不提非本國人的葉慕南,除去戰死的穆揚嘯,現在剩餘且手握實權的全是年輕一輩的官員,且幾乎都是鉞雁翎較為信任的人…先不說幾年前因傷辭官的李墨白,他們這些武將從前就跟鉞霽夜與鉞雁翎都很親近,是巧合嗎?那些老一輩的官員全都消失了,不會再有人倚老賣老…

仰望灰濛濛的天空,李翼心頭湧上奇怪的想法…鉞硫貝難道是在「清君側」嗎…?

怔怔出神許久,李翼用力搖頭揮去那不切實際的想法。

怎麼可能,想到哪裡去了?逆謀殺了先皇還賠上自己一條命的人做這種無用事幹嘛?太荒謬。為了皇位不惜弒親的人怎麼會為鉞雁翎「鋪路」?自己怎麼會冒出

這種念頭?簡直莫名其妙。

揮去這種奇怪突想,李翼扭頭站起,走向分散在校練場的菜鳥士兵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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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my6051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他們兩人氣質相近,外貌同樣俊逸無人能出其右,司馬麟恨了他十幾年,卻到今日才親眼目睹對方長相,兩人不知出於何因,像是在與素未謀面的筆友寒暄著。


紅羽…默蒼離究竟哪一點比我好?我究竟什麼地方不如他?


他讓妳如癡如醉,終日對著畫像黯然流淚,可我對妳的思念亦不遑多讓啊…


為何妳卻傾心於他,而不是與你相識多年的我?


當然他知道感情這種事,從來不是只要付出必有回報、更與相貌沒有絕對關係,只是仍忍不住在心中喟嘆。


萬般執念,痴狂愛戀的思慕之情讓他像個凡夫俗子一樣,捨不得、斷不開、放不下,如此愚昧執著,像個傻瓜思念著心從不在自己身上的人…司馬麟自嘲的笑了。


默蒼離拉弓問自己是誰,司馬麟刻意撫著身上繡有楠國國徽的衣服,與他對答。


你還記得這是被你毀滅的國家的國徽?


那你記得你犯了怎樣的罪?做了什麼惡行嗎?


赤色水蛇與流星般的箭矢相互交錯,兩人溫潤的神情漸漸轉變,掛著同樣的淺笑,眼中亦有同樣的冷然,使巧計越過湖面逼近司馬麟的默蒼離,從容拔出頭上的寄生蠱,滿頭滿臉都是鮮血…司馬麟冷眼輕笑。


這才是你該有的樣子…染血的罪人。


「…你還挺陰險的,真讓人看不出來。」後半句是謊言,早在十餘年前他就知道眼前的人只有那張臉溫文儒雅,骨子裡根本是惡鬼…語氣裡不禁帶著幾分譏諷。


「好說,怎麼比得上你們?這是什麼水?」默蒼離平靜的指著暗紅色池水問。


將寄生蠱用得如此嫻熟,居然還好意思反諷回來?


即使我們陰險狡詐喪盡天良,也輪不到你來置喙! 


「沒什麼,只是送你上路的東西罷了。話說回來,你好像對寄生蠱很了解?」


司馬麟捏緊拳頭,強忍憤怒施術讓紅浪包圍整座島,冷聲質問。


「…偶然在書上讀過。」他沉默一瞬,淡淡答。


司馬麟嗤之以鼻,幾乎要縱聲狂笑。


你還想撇開什麼責任不成?!老實承認吧!這是跟黑雪同一體系的東西!


都是出於妖族咒術!你跟我們是同類人!


司馬麟深沉晦暗的目光如劍,冷笑的繼續逼他「自首」。


「你想說什麼?」他看到默蒼離澄澈的眼眸染上陰影,聽不出起伏的音調讓司馬麟湧上更深刻的殺意…你記起你曾犯下的罪行了嗎?


「從哪說起好呢…對了,不妨從十幾年前你在楠國宮殿做的好事開始?」


他斯文而冷冽的撕破對方假面,那偽君子如他所料的向他衝來,司馬麟才正疑惑著種在他身上的蠱毒為何沒發作,默蒼離就剛好在此時口吐鮮血。


司馬麟將他打翻在地,準備眼睜睜等他痛苦致死…沒想到陰溝裡翻了船。


司馬麟揪住默蒼離的衣襟將他拉近,準備告訴他自己正是十餘年前他沒能殺死的楠國倖存者,還來不及出聲胸口就被捅穿。


他受到致命傷,口噴鮮血仰後摔倒,驚異為何自己還能呼吸的同時,亦暗罵自己愚蠢…暗算這方面,看來他略遜一籌,真讓人不爽。


默蒼離粗暴的扯出劍,扔下他用來佯裝中蠱的道具,不理會倒在血泊中的司馬麟,冷澈的執行著他的任務,摧毀防禦陣法的術具。
全然沒注意本該斷氣的司馬麟已經重新站起身,準備朝他進擊。


「…對你真是大意不得…果然陰險得要命哪。」司馬麟森冷而戲謔的笑道。


他隱藏在陰影中,催動法術捲起池水,打中默蒼離,奔騰的水流將融洞鑿出坑,隨著紅浪兩人一同升至天際,開始第二輪交鋒。


赤色水蛇與燦爛冰晶激烈交戰,攻勢此起彼落不分上下,默蒼離似乎真的對他的身實身分感興趣了,蹙眉瞪著他胸前的創口疑惑的問。


「你究竟是…?」


司馬麟懶得再跟他解釋,反正能殺掉他就好,只要能達成這個宿願,要他怎樣都可以…其他的事情,包括自己究竟是何「存在」一點都不重要。


幾百幾千次生死交鋒的戰鬥似乎沒有止歇的時候,默蒼離與司馬麟兩人雙雙掛彩,卻遲遲沒有決定性的戰果,眼見下方兵士們的戰鬥越來越激烈,司馬麟知道鉞硫貝的負擔肯定重得快壓垮他,心中焦躁想盡快結束。


他一時疏神冷不防被默蒼離打中落向地面,但他反應何其之快,立刻令赤蛇纏上對手狠狠勾打並砸向地面,而自己則恰巧摔在鉞硫貝所在的階梯旁。


果不其然,摯友的臉色鐵青得難看,幾句閒聊後司馬麟看他情況實在太糟,便強行將法力與生命力傳輸到對方身上,這笨蛋竟然還掙扎,他只得叫柳泊舟抓緊人。


「…你們都是笨蛋嗎?」鉞硫貝對柳泊舟與司馬麟嘆道。


誰才是笨蛋啊?我看你才是最笨的那個…我們這些被你所救的人可不這樣想。


「笨的可不只有我跟他…我很感謝你,給我復仇的機會。」司馬麟無視自己擦過嘴角的衣襬上的血漬,露出文雅淺笑充作告別,穿過戰場再次去尋他的仇人。


第三回合,他不能再拖延下去,司馬麟越發焦躁,莽撞的在混亂戰局中穿梭。


時間拖長了默蒼離說不準就看穿地面的反噬法術不完全,說不定還有破解的法門,他得盡快擊殺他,好趕回去幫鉞硫貝多分擔一點事。


沒想到,他這點微小的希望,仍然被該死的默蒼離識破,反噬法術在默蒼離的「奔逃」中被破解,亂軍裡他們對視彼此,嘈雜混亂的吆喝聲、血肉橫飛的地獄,司馬麟除了蒸騰的恨意感受不到其他。


「大意?時間太緊迫?…都不是吧?」默蒼離平淡的問句讓司馬麟更想將他挫骨揚灰…那似乎能看穿一切的深邃眼眸似乎透出某種譏誚。


司馬麟冷哼不答,在腦中飛快的咒罵著所有事情為何如此湊巧…然後他突然發現自己再次被默蒼離暗算。


從來都不是巧合!分明都是默蒼離算計好的!這混帳到底多陰險!


「…你這傢伙依然如此可恨哪…」


司馬麟垂眸笑道,默蒼離發出密集的冰刃向他出擊,他雖及時抵禦卻仍被刺中好幾處,頓時血花飛濺皮開肉綻,傷處卻仍絲毫不感痛楚。


司馬麟心中突然湧上一種奇怪的惶恐,在柳泊舟慌亂的嘶吼聲中他已經轉過頭,與遠處的鉞硫貝對視,一個按著毫髮無傷的身體看起來卻難受得很,另一個傷口在噴血卻沒感覺。


那是種莫名的默契,不須多做交談,兩人光看對方的舉止就領悟了某件重大的事。


重生術是失敗的!


司馬麟大概處於生與死的夾縫,不是生者、也不是死者。


以這狀況來判斷最有可能的是他的魂魄憑依在鉞硫貝身上,以此延命!


他承認,他們在這場戰役中犯下許多小錯誤、但最致命的疏失就是這個。


為了許多陣法與寄生蠱,鉞硫貝身上的負擔早已重得他快垮掉,若不是他本身的強大,以及過人的毅力與驚人的堅持,即便吃再多補藥、佩上許多有輔助效果的術具,怕不是早就暴斃!


司馬麟以為自己幫上摯友很多忙,其實自己卻是拖垮他的累贅!他背著自己的命、扛下自己的傷多久了?!難不成連用法術時都會耗損他的體能及法力?!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難道是救回自己開始?!十幾年來我一直在耗減他的法力甚或生命力?!


原來剛才灌給他生命力與法力只不過是「歸還」罷了,他耗去那麼多生命力…


這樣下去他會輸的…司馬麟臉色鐵青,強烈的愧疚讓他頭暈目眩。


因為這種愚蠢的疏失害死摯友,這種事司馬麟無法忍受,比魂飛魄散更難熬…


他擋下死敵的攻擊,對著至交遙遙露出哀傷的淺笑。


他知道,即使沒有開口,對方也知道他想幹嘛。


「…攔下他!」果不其然,鉞硫貝渾身繃緊,音調竟露出幾許倉皇,大喝道。


…原諒我,再一次就好…你要贏啊…


司馬麟無聲的蠕動嘴唇,平靜的笑著,摯友像被石化一樣整個人僵住。


司馬麟迅雷不及掩耳的放出他最凶狠的招數,攻擊最集中的地方則是默蒼離身後的葉慕南與李翼…如果他這次賭對了,默蒼離將無處可避!


磅!


暗紅色水柱將整個廣場炸得面目全非,奔騰沖天的水流鐵籤般降下,不分敵我大範圍殺戮,完美詮釋何謂腥風血雨,而他的死敵這次終於受到致命傷。


默蒼離為了保護李翼與葉慕南,全身被水箭射中,口噴血泉重摔倒地。


「我知道你一定會去救他們…默蒼離…我絕不放過你。」這才對嘛…偽君子就要做得徹徹底底才行,你說是嗎?默丞相?司馬麟陰惻惻的微笑。


那水有強烈腐蝕性,毒性自然猛烈,就算當場沒死也將折磨你好幾年再虐死你。


司馬麟轉頭不再管死敵,仰頭望天掛著釋然笑容。


這一生…始終被甚麼「囚禁」著,沒有自由的少年時代、自囚於術具中的青年時期…是時候離開了,希望我這次做對,用我的靈魂換取摯友的贏面,值得…


他垂眸笑著,像是那個謫仙般的少年又回來了。


司馬麟平靜的將手刺進胸膛,從血肉中扯出一枚約拳頭大,發出淡淡藍光,像放大版蠶繭的東西,那是摯友費盡千辛萬苦救回的,他的靈魂。


一旦摧毀,「司馬麟」的存在將永遠消失,無論輪迴存在與否,都與他這個將魂飛魄散的人毫無干係,但他無所畏懼,恣意從容的笑著。


啪!


他沒有半點猶豫,稍加使力就握碎了它…原來自己的魂魄這麼脆弱啊?


他自嘲的笑,看著自己的魂魄化為粉末,自指縫間隨風飄散,他的身體開始像沙像一樣崩毀風化,隨著冷冽寒風越飛越遠…無處追尋。


意識模糊中,司馬麟紫紅色的眼睛裡,卻清晰的映出十幾年前,在楠國宮殿御花園裡的湖畔,看見的驚世佳人,那愛了一輩子的身影…紅羽。


她曼妙如嫦娥下凡的舞姿依然沒變,仍是那般驚心動魄、奪人心魂…


司馬麟津津有味的看著,即使短暫,他終於有一刻能「擁有」她…


月下驚鴻一瞥,只屬於他們的回憶,這樣就夠了,司馬麟覺得很滿足。


氤氳水氣裡,湖水那端的幻象漸漸消失,場景扭曲再次變換。


海市蜃樓的霧氣中,他看見了少年時的自己與鉞硫貝肩並肩抱著書,腳步輕快的在華燈照映下,穿過紛嚷熱鬧的街道市集,愉快的交談著…


那時他們的眼底仍未染上陰影、無暇的靈魂、沒染上污血,乾淨的手…


啊,令人惋惜卻又如此可笑。


無論重來多少回,司馬麟知道在命運的操弄下,他們注定步上血腥的陰暗小徑,即使如此,不會回頭的他們永不後悔…
你說是吧?


他對著逐漸遠去的兩個背影獨自呢喃,而後煙消雲散…永遠離開。


萬般執念、所有恩怨、愛恨情仇…就像那天邊的殘雲,被風吹得不留下半點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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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間司馬麟的重生已經完成,離開自囚十餘年的術具裡,他心裡卻沒有一絲輕鬆快意,與鉞硫貝兩人坐在皇爺府後院喝酒,垂目看著手裡的杯子,不語。

對於他們將要做的叛亂行動,司馬麟卜卦了好幾回,怎麼算都是大兇,他實在講不出口…為什麼?究竟是什麼原因會造成「大兇」?

是因為默蒼離與葉慕南將會攪和進來?還是有其他要素?

難道我們真的居於劣勢?這是命運之神的指示?

我們就是拚不過這些天選之人?

上天要我們這些違背天命、逆天重生的悖德之人安安分分?

司馬麟沉默很久,滿腔話語無法說出口,憋悶得慌。

「你發什麼呆?身體哪裡有問題嗎?」鉞硫貝一時不適應司馬麟這樣,挑眉問。

司馬麟聞言,從紛雜的情緒中抽離,輕輕搖頭看向對方,想到另一件他並不是太關切的事情。

很有問題啊,幾十年沒吃過東西,現在我竟然對食物完全提不起慾望,剛剛撞到桌角還完全沒感覺,難道我成了殭屍,並沒有重生?

但我又有心跳、還會呼吸,真夠邪門…未研究完全的術法就是這麼麻煩。

司馬麟面露俊逸笑容,將心中的疑問全部嚥下決定以後再提,不想在這可喜的日子潑冷水,轉而將對方注意力往其他方面拉。

「剛剛端酒來的那個小子就是「柳泊舟」?我看他對你崇拜得要命,簡直像小狗崽一樣,如果他有長尾巴估計得對你搖半天了,難怪之前你會那麼拼命去救他。」

「…你剛剛幹嘛跟他說你是我請來的輔臣?還裝得一本正經,看著渾身不對勁。」面對司馬麟笑臉盈盈的揶揄,鉞硫貝有些尷尬,不知從何講起,乾脆默認小狗崽這個形容…覺得應該抽空檢查一下摯友的腦袋。

總覺得他這些年老是莫名其妙的…是紅羽離世造成的影響嗎?

有時候突然就瘋瘋癲癲的,講些以前不會講的胡言亂語…

「嗯?你比較想讓我說知心好友嗎?想不到你這麼大方,我都不好意思了呢~」司馬麟盯著鉞硫貝認真思索的臉,繼續他的瘋話大業,揚起俊逸的臉龐朗聲笑道。

鉞硫貝額角爆出青筋,捏著杯子的手用力,強迫自己不要對剛重生完的摯友下殺手,看鉞硫貝黑著臉的畫面,司馬麟心情莫名的好起來。

唉,其他的別提,光是還能跟摯友相對飲酒、逗他生氣,就什麼都值了。

「…沒什麼,只是輔臣的身分比較不突兀吧?十幾年都沒出現在「外面」,現在突然冒出一個朋友不是很奇怪嗎?何況你也不想將地下融洞的事說出來吧?」司馬麟提起做工精湛的酒壺,賠罪似的替鉞硫貝倒酒,溫文的笑語。

「沒什麼想不想,地下融洞的事不過沒必要講罷了,不需浪費唇舌。」鉞硫貝輕吐一口氣,似乎消氣許多,但面容依然冷峻看著難以靠近。

「沒必要的舉動有時候是必要的…你到底懂不懂人心啊?」司馬麟無奈的失笑。

雖然一閃而逝,但摯友露出非常罕見的納悶表情,司馬麟為他扼腕不已。

「你要是再親和一點,多笑笑什麼的…」搞不好人望不會輸給鉞霽夜。後半段這句話被司馬麟憋在喉嚨,他不想講出來刺激鉞硫貝。

每個人個性都不同,他這樣說跟那些逼迫鉞硫貝「完美」的混帳有何不同?

但話說了一半,突然斷掉也很奇怪,腦筋運轉出奇快的他別開蹊徑。

「…怕不是成天被姑娘追著跑,當初在楠國多少人青睞啊?結果你一枝桃花都沒收,真是不識趣的男人,唉~」司馬麟故意怪腔怪調的嘆息。

鉞硫貝似乎察覺了什麼,想追問卻因為柳泊舟送飯來被打斷。

司馬麟雖然沒有食慾但也並非無法進食,他看看自己的餐點,抬頭對柳泊舟露出微笑,但卻發現對方眼中的敵意…他有些疑惑,盯著柳泊舟為鉞硫貝送飯後便恍然大悟,這小子對我這「新來的」很不滿啊。

「你突然又在笑什麼?」鉞硫貝遣退柳泊舟看向司馬麟,不解的問。

「沒什麼,自得其樂罷了。話說回來,你什麼時候開始食量大成這樣?一餐要吃兩人份,小心變大胖子。」司馬麟兀自輕笑,懶洋洋的擺弄筷子,坐沒坐相的歪著身體,指著鉞硫貝面前豐盛的餐點說道。

「不用你擔心。」鉞硫貝不以為然的冷哼,司馬麟也不再多話,靜靜看著他。

摯友那雙早已不配稱為大夫的手,戴上跟他本人完全不相襯的一堆飾品,司馬麟怎麼看都不順眼,即使明知那是為了輔助許多術法運作而戴的東西。

他適合拿劍、拿卷軸文書、拿藥用蠱,但不適合戴那些華麗的東西…

出神之際,鉞硫貝問他之後的打算,而司馬麟的回答竟讓對方微微怔住,望著手中寄生蠱的抑制藥方,鉞硫貝一向冷峻的面容更露出詫異的神情。

「你不是要報仇?」他問。

司馬麟又抽了一口煙管,仰望煙霧消散於秋季的空氣裡,微涼的冷風拂過他新染的紅髮,一抹蕭索、幾縷執著恰似霧氣纏繞,那瞬間他的身影竟有些朦朧。

司馬麟淺笑盈盈,暗紫紅色的眼眸漾著難以理清的情緒。

他會來的…糾葛的命運還未終結,滿身罪孽、血染雙手的惡鬼啊,無論付出什麼代價,我都要你償還自己犯下的罪行…縱使那將讓我變得與你一樣汙穢。

 

秋末,鉞霽夜的壽宴當晚,鉞硫貝與親兵們發起叛變,司馬麟並未參與戰鬥,只是藏身在陰暗的角落中默默看著事情發生。

他看著鉞雁翎偕同皇后奔逃出去,看著鉞霽夜經歷死戰,最終背上插滿刀劍倒臥在血泊中,看著鉞硫貝獨自站在滿地屍首的血色大殿中央,看著他木然且空洞的側臉,安靜的注視他步上階梯坐進龍椅,他們沉默的進行加冕…

如此愚蠢可笑、荒誕寂寥…空蕩蕩的朝堂,冰冷的血色皇冠,這真是他要的嗎?

鉞硫貝在笑、司馬麟也笑著。

不是剛剛那個陰邪的笑、也不是稱心如意的笑,他們笑著…只是沒有一絲喜悅。

鉞霽夜的遺體被移到地下融洞,封在冰棺中,司馬麟常常看到鉞硫貝站在旁邊,沉默不語的看著已死的兄長,不知心中在想什麼。

他們不能離開皇宮,即使知道鉞雁翎已經被默蒼離搭救,打算前來奪回皇位,他們仍只能被動的窩在這裡,試圖用各種阻礙擊潰他們。

說來氣餒,但默蒼離一行人不斷過關斬將,步步逼近皇城這個消息,司馬麟毫不意外…而隨著仇人越來越靠近他,血液中的憤恨也越漸蒸騰。

啊,終於要迎來那一刻了嗎?真想盡快沐浴在你那汙穢的髒血中。

望著自己佈下的血色池水,司馬麟俊逸非凡的臉上露出猙獰笑容。

但他眼底深處,卻流露出一絲惆悵。

他仍記得,自己施展出的水系法術舉國上下無人能比,澄澈透亮美得驚心動魄,水花飛濺陽光中璀璨耀眼…他曾經幻想過,在與紅羽的婚禮上用法術妝點,讓她永生難忘…令她成為全天下最美麗的新娘,舉世傳唱…

而現在,自己卻使用著這種醜陋的汙物…還想殺了她的心上人。

水氣氤氳,眼前出現朦朧的幻影…在水面的那一端,他似乎看到朝思暮想的那人,憂傷而哀怨的注視著自己,像在怨他…也像在勸他收手。

事到如今已經無法收手,這句話不論對摯友或自己都適用。

他已經墮落到用紅羽的模樣造出傀儡去刺殺默蒼離,汙衊了完美的她…

用了不下於默蒼離的陰邪法術,將櫻關的百姓造成殭屍…他的靈魂已經髒了。

司馬麟低頭看著手掌,上面彷彿染滿殷紅的污血…他面露苦澀笑意閉目嘆息。

記得前陣子鉞硫貝整日煩憂於士兵不足,司馬麟便擅自派出彩蝶群到櫻關,放出迷魂術蠱惑全關卡的人來皇城,利用大半夜經由暗道將他們導進地下融洞,並未告知鉞硫貝就將百姓轉化成殭屍,司馬麟還記得他當初看到那堆血色卵狀物的表情…雖然只有瞬間,但他露出了極為錯愕的震驚。

啊,他的靈魂仍比我乾淨…司馬麟有點欣慰的想著。

但鉞硫貝震撼過後,那一閃而過的自責又是怎麼回事?

我弄髒我的手、我的靈魂,讓你這樣歉疚嗎?司馬麟笑了。

他嘴唇動了動,最終卻強行扯出一個偽裝出的陰險笑容,最終只說「幹得好,這下就不必再費神去募兵了。」

一句話,立時讓他與他「同罪」,司馬麟這時反倒愧疚起來。

你我曾經光風霽月、坦蕩高潔,而今我墮落於鬼道,你卻寧可自降身分與我同行。

當初要蒙騙皇城百姓鉞雁翎叛變時,我不願讓你親自去做那等與你不配的齷齪事,派了跟你長得一樣的傀儡去宣旨,你還面露疑惑的問這有何意義。

當然有意義,就算對全世界來說意思都一樣,在司馬麟心裡就是不同。

他知道倘若他們失敗,歷史依然會記載鉞硫貝叛變,紀錄「他們見到的」經過,可對於司馬麟來說,卻保住了摯友的品德…即使知道他其實早已染上污血。

司馬麟背靠著掌控宮中防禦陣式的媒介,慢悠悠的吞雲吐霧,像在等候佳客到來。

他有著血海深仇的宿敵默蒼離,就快到了…宿命終究將你我導向這天。

「…你來了。」他看向突然出現在對岸的俊雅男子,笑得斯文優雅,眼底卻流露陰暗的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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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雪!

司馬麟瞥向書櫃,想到與鉞硫貝研讀妖族蠱毒的往事。

那些逸散的冥界妖族咒術書裡,都曾提過一種極為缺德,甚至妖族中都罕有人使用的禁蠱,只要提到這個蠱,沒有一本書的內頁齊全,只會出現黑雪這個名字與所中者的特徵,非但隻字未提如何製作,當然也沒有解方。

這個禁蠱使用時會像落雪紛飛但顏色是黑的,故命名為黑雪。

該蠱殺傷範圍非常大,不僅不分對象而且能一個傳千個,沾染者皆會承受無比痛苦的折磨後慘死,所經之處更是從此寸草不生,肉體一旦觸及黑雪,便會變得像司馬麟那樣,到最後所有膨脹的血肉,將會在幾百次局部爆裂中把人摧殘致死,化為一團血肉模糊的骯髒肉塊,效果之殘酷可稱喪盡天良。

因劇痛感到天旋地轉、分不清肉體與周遭界線的司馬麟突然湧起瘋狂的笑意。

…紅羽,妳喜歡的人是這樣的傢伙,妳知道嗎?

默蒼離要殺了所有楠國人,不管是良民還是士兵,所有人!所有!

他會殺盡所有人!一個活口都不留,即使屍橫遍野也在所不惜!

就為了復仇!

這就是妳愛上的他?

那畫上謫仙般俊美的男人,是個渾身沾滿血腥、不顧一切的兇殘惡鬼啊!

司馬麟渙散的瞳孔爆出精光,他的指甲剝落,即使筋斷骨折依然固執的移動,蛆蟲一樣蠕動到屋子角落的藥櫃中,匍匐的撞倒櫃子,將散落的蠱物藥丸等等…所有能觸及的東西用舌尖捲進嘴裡,和著血水吞進腹中,即使被碎瓷刮傷嘴巴與食道也無所畏懼。

他不知道這樣有沒有用,或許是垂死掙扎,或許會讓情況更糟。

但不嘗試就活不了。

司馬麟不能忍受這種醜態、這樣的屈辱、如此深重的血海深仇!

你毀了我的所有!害死我的心上人!殺光我國所有人!

默蒼離!你是罪無可赦的惡鬼,我定要你付出代價!

司馬麟的決心似乎創造了奇蹟,腫脹的血肉停止繼續潰爛,雖然不知道何時會再復發,但總是暫時止住奔往死亡的腳步,他氣息微弱的閉目暫歇。

他仍然覺得很可笑,不清楚究竟是為了什麼而笑,腥臭血沫幾乎令他窒息,整個世界除了他瘋癲的低笑以外,已經聽不到別的聲音。

整個楠國,除了他以外的人都死光了。

突然間傳來焦臭味,強烈熱氣逐漸逼近,司馬麟猜測大概是默蒼離覺得差不多了,打算放火做最後收尾。

…果然是個徹頭徹尾的人渣,連死了都不給個全屍嗎?

司馬麟抿著已經血肉模糊的嘴唇,在屍骨被焚燒的惡臭世界裡獨自沉思。

在黑雪仍可能殘留的情況下,他應該不會踏進國內,司馬麟不知道他有沒有帶兵,雖然炵國全軍覆滅,但旭國那個多事的太子鉞霽夜很可能借他兵馬…

即使握有黑雪,默蒼離仍不可能孤身前來報復,單憑一人如何截殺竄逃的人群?

當然,他若有辦法使出跟葉慕南同等級的大範圍法術,或許不是問題,但聽說他才剛從戰場上被救下,理應沒有那種餘裕,何況要發動黑雪所需術力必然極大…

既會使用黑雪這種歹毒蠱物,滅國的意圖已然明顯至極,絕不會留活口…

不,是不能留。

黑雪太歹毒,中蠱者要是逃了一個,很有可能造成天界整個覆滅…那就是這麼危險的東西,這個混帳是明知如此還放這種東西出來嗎?

他是怎麼跟帶來的人解釋這些的?又是如何拐騙那些人殺盡逃出城外的人?

放火是為了湮滅證據?還是為了阻止黑雪繼續蔓延?

他沒那麼仁慈,只是故作清高的不願讓黑雪外擴罷了吧?司馬麟在心中啐道。

依據東宮殿的地理位置與風向來評斷,司馬麟認為火勢即使延燒過來,也不會將這裡完全燒毀,頂多就是燻壞幾面牆的程度,他並不擔心被燒死才有餘裕想這些。

過不多時,奇蹟再次出現,天降大雨澆熄了肆虐的火花。

春雷狂響聲聲震耳,細雨朦朧中司馬麟拖延許久的傷勢又開始隱隱作痛,不知道究竟是因為黑雪又開始發作,還是黑雪雖已被自己胡亂吞蠱吞藥弄到失效,但傷勢太重的緣故?總之自己快死了這點毫無疑問。

渙散的意識裡,司馬麟只想知道摯友的動向。

鉞硫貝不知道在幹嘛?他知不知道默蒼離要來偷襲?他會過來幫我嗎?

他相信他,但他又不想他來涉險,可若沒人來,自己勢必會死…矛盾不已的思維在司馬麟漸漸糊塗的腦袋中胡亂瞎撞,如此悲涼荒唐的畫面。

於春雨中空無一人,籠罩著死亡氣息的東宮殿忽然響起腳步聲,司馬麟豎起耳朵凝神細聽,那跫音越來越近,並不是幻覺。

是非常耳熟的聲音,步履穩健卻沉重,像是背負著龐大的壓力。

很像摯友的腳步聲,但他無法確定,那聲音停在門口許久,不知道為何躊躇。

鉞硫貝行事果決甚至有些冷硬,猶豫這種事情極為罕見,連司馬麟都沒怎麼見過,視力已經喪失的他無法斷定在眼前徘徊的那個人是誰,只好出聲詢問。

他蜷縮在地,那人影似乎沒發現他,直到春雷劈落。

司馬麟聽到金屬落地聲,可能是自己現在的樣貌太詭異嚇到那人,他想笑但笑不出來,只有滿心的苦楚悲憤。

「…是我。」那聲音狐疑而戒備,但司馬麟卻為之大振。

鉞硫貝真的來了!不顧可能惹禍上身的危險,出現在這裡!

他拚盡全力,四肢折成奇怪的角度蠕動著爬向鉞硫貝。

即使腫脹的肌膚破裂,血水淌出劇痛難忍,他仍堅決的緩慢前進,伸出潰爛的手摸索著抓住鉞硫貝衣襬,雖已失明仍盡力仰頭看去。

「司馬麟?!你…」鉞硫貝顯然終於認出他,錯愕的蹲下來,扶住司馬麟肩膀。

他沒有時間解釋太多,至少要講清楚下手的是誰。

「…默…蒼…離…」司馬麟憤恨的咬牙切齒低吼著,牙齒竟為此剝落。

啊,如此可笑的醜態,若不是在摯友面前,他寧可去死。司馬麟淌落血淚。

「是默蒼離弄的?」鉞硫貝急切的問,司馬麟含恨的嘔血點頭。

他要求鉞硫貝替他用重生術,他知道風險極高,也知道失敗就是魂飛魄散,毫無轉圜餘地,但他別無選擇。

「但那法術還沒實驗過,不保證能成功啊!」摯友握住他的手,向來冷澈的聲音竟然有些惶急…司馬麟覺得一股暖流竄遍全身,這世界還是有人替他擔心的。

「我信你…」司馬麟笑容歪斜將要斷氣,卻堅定的吐出最後三個字,喉間便再也發不出聲音,有塊血團塞住他的喉管,要是爆裂他會當場沒命。

但他仍笑著,不為別的,只因為全心信賴、只因為對方跋涉千里孤身來援。

若有機會,假使僥倖存活,我必會為你用盡最後一滴血…不管你要做什麼。

司馬麟在心中暗暗發誓,而他之後確實付出所有,為他做了所有能辦到的事…

即使死無葬身之地,亦在所不惜。

意識迷離中,司馬麟只能隱約知道自己的魂魄離開那團骯髒肉塊,而鉞硫貝似乎沒有染上黑雪,謝天謝地…他疲倦的暗想著。

等他再次醒來,已經到了一個陰暗潮濕,充滿鐘乳石與石筍的洞窟裡,他似乎在一個巨大卵狀物裡,浸著發出幽微藍光的藥液,這大概是鉞硫貝打造的術具,從琉璃般的內壁可以看到自己映在上面的倒影。

老天,我是變成胎兒了嗎?

司馬麟吐出氣泡,瞪大眼震驚的看著自己小得能包在掌心,像個嬰兒般蜷縮著。

他的確脫離死敗的肉團,所以重生術成功了?

「你醒了?」一直在術具旁邊忙得團團轉的鉞硫貝發現司馬麟甦醒,連忙過來關切,司馬麟奮力掙扎,但他連身體都無法打直,並且無法發聲。

「你得待在這裡面很長一段時間,重生術應該是成功了,但是進度我推算不出來,畢竟這術法我第一次用…再怎麼想應該都得花上很多年…」鉞硫貝將手放到術具上,皺著眉一臉嚴肅的坦白。

言下之意,就是他得被困在這裡面很多年,哪裡都不能去,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終日浸在藥水中,與自己的悔恨及悲痛相伴。

司馬麟臉色微變,但他看到摯友滿臉憔悴,整個人消瘦一圈,腕上還裹著厚厚的布條,知道對方必是花費極大心力才做到這地步,心中歉疚只能對他回以苦笑。

為了養身體司馬麟一直醒醒睡睡,清醒的時間很少,但他知道鉞硫貝每天都會來確認他的情形,從來沒有發生過藥材礦石缺乏的窘境,風雨無阻即使再忙碌,都會頂著黑眼圈出現,一句牢騷都沒說過。

偶爾在他來補充物資時司馬麟恰巧醒來,只能動動眼皮勉強看著摯友忙碌,雖然完全沒意義而且堅持不了多久,但司馬麟覺得這是最起碼的義務。

他想讓摯友知道,自己絕沒有將這些事當成理所當然。

鉞硫貝注意到司馬麟的努力,以指節敲敲術具,勾勾嘴角充作回答。

這樣無言無趣的時間不知道持續了多久,在地下融洞中的司馬麟算不清時間,感覺上大約是半年至一年的時間,他重生的進展不錯,身體已經長成了小童模樣。

他可以在術具中伸展手腳,不時以唇語跟鉞硫貝拌拌嘴,雖然滿心的悔恨仍在夜深人靜時摧殘他的精神,但看著不知何因情緒不太穩的鉞硫貝,他只得打起精神賣賣傻,偶爾逗他發脾氣,想盡辦法找回少年時的彼此。

然而安穩的時光從鉞硫貝前往北方邊關鎮壓殘黨歸來後,全都崩毀了。

準確來說,是鉞硫貝失去了最珍惜的人們。

蒼天啊!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是我們被剝削所有!

我們做錯了什麼?!沒有!什麼都沒有!

我們不曾做過任何有愧於心,違背道德倫常的事!

憑什麼!憑什麼是我們!?如果當好人就會落得這種田地,何不當悖德的惡徒!

司馬麟眼睜睜看著滿身髒污,衣袍破損狼狽得不成體統,神情陰鬱的摯友頹喪的靠著岩壁坐下,對只能在旁沉默相伴,卻什麼都做不了的自己感到憤怒。

你等我,等我重生好,我一定陪你討回公道!奪下你要的東西!

司馬麟在心中鄭重發誓,即使要復仇,也絕不會撇下摯友孤身前行。

眼底有癲狂的怒火在奔騰的兩人,在這一刻決定踏上歪斜的凶險道路,即使粉身碎骨、萬劫不復,也將無悔的朝地獄業火撲去。

鉞硫貝瘋魔一樣拼命改良蠱物咒式,司馬麟很擔心他失去本心,雖然知道自己也沒好到哪裡去,但即使明知徒勞,仍時常試著裝瘋賣傻來確認他的摯友是否還在。

數不盡的交流後,司馬麟無奈卻毫不意外的明白,他們兩人早已失去當初澄澈的自己,半殘的靈魂已然墮落,再也無處追尋。

「…你還記得當初我們研究失傳蠱物與咒式的用意嗎?」某日夜深時分,司馬麟望著鉞硫貝依然執拗的忙碌身影,敲敲術具內壁引起對方注意,淡淡問。

冗長的沉默過去,鉞硫貝深沉如幽海的藍眼漾著陰暗的波動,冷冷開口。

「…陳年舊事,不記得了。」他脣形動得緩慢,像是用盡全力訴說。

啊,騙子…

司馬麟想笑,嘴角卻勾出一個難看的弧度。

「一無所有」的他們,還能拿什麼拚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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炵國與楠國兩方國力旗鼓相當,要打下來沒那麼簡單,要被攻陷也沒那麼輕易。炵國背後有其同盟旭國支撐,但沒有直接聯合兩國殺進楠國的原因,是因為他們不想隨意開戰,說是紛爭衝突,其實抵禦楠國進犯的成分較高。

簡單來說,楠國從前就沒事找事幹,吃飽撐著無端招惹是非。

司馬麟為此無言以對,很想扔下這些腦袋空空的無聊人遠走高飛。

當然,只能想想罷了。

回歸正題,小紛爭為何會突然演變為大衝突?

因為旭國北方的蠻族死灰復燃,又再次侵入旭國領土,聽聞旭國皇帝受了重傷,整個旭國動盪不安,原先幫助炵國的兵力被調派回去,忙著鎮守皇城並前往邊關殺敵,楠王見機不可失,想趁此時咬下炵國,卻無法如願。

「炵國到底有什麼厲害角色?!還是你們都是派不上用場的廢物!再不快點解決戰事,等旭國再來多管閒事就什麼都白費了!」楠王指著跪在大殿中央,於百官面前負荊請罪的將領,聲若狂雷的怒吼。

「回陛下,炵國的丞相默蒼離跟將軍葉慕南非常棘手,那兩人文武雙全技冠群雄,術力高深詭計多端…葉慕南一記大招就能砸毀一座城,武力頂尖帶兵能力又卓絕…咳咳,默蒼離智商驚人總能洞燭先機,搶先封住我們所有致勝路線…他們共同研究出的狂風陣威力驚人,貿然打過去只會落得兵敗如山倒的局勢…」

那名將領全身是傷,包著布條的身體仍冉冉滲出鮮血,臉上血色退盡,灰敗的面容盡是氣餒,講幾句話就咳兩聲,頹喪的答。

「你除了稱讚敵人就沒別的好說?講一大堆沒用的東西能幹什麼!難道我國就沒有個能派上用場的人嗎!」楠王聽了解釋怒火不減反增,不顧傷重的將領拼命帶回大半部隊的功勞,只是用更高壓的方式處理。

司馬麟聞言眉頭緊鎖,他一向看不慣楠王對部屬的嚴厲作風。

雖沒親眼瞧見當時戰場的慘況,但炵國那兩人威名遠播,他知道這名將領所言非虛,雖沒得到戰果但絕對有功,在那兩人設下的天羅地網中,能將部隊帶回皇城已是非凡成就,不該在這裡受人責罵。

當下便踏步而出站在將領前面,吸引楠王的目光。

「兒臣願率兵前往戰場,與炵國決一死戰。」他俊逸非凡的身影挺拔,昂首立於眾人面前,堅毅的聲音與無畏的發言令人肅然起敬。

才剛聽過老練將領的回報,這時竟還願意披掛上陣?

明明是能躲在皇城當縮頭烏龜的身分、能隨意指責他人的存在,卻想去拼命?

所謂初生之犢不畏虎,是因為他沒上過沙場不知戰爭殘酷?還是為爭功逞強?

這位如謫仙般俊美的東宮自信的模樣,卻絲毫不會令人有這樣的聯想。

百官們忽然發現,常常被皇帝當擺設的太子,似乎能為迂腐的皇宮注入新血?

只是句如此簡單的發言,竟能在百官胸臆中引起波瀾,即使是司馬麟也未能猜到。

當然,他除了想盡快解決戰事,讓人民回歸正常生活的愛國心外,還有一點私心。

要是立下汗馬功勞,娶紅羽為妻這件事就不會難如登天。

他並不想逼迫她,但需要爭取機會,如果無人阻撓,說不準有朝一日對方真會動情…司馬麟懷著忐忑的心夢想著。

然而這點微小的掙扎,隨即便被楠王毫不留情的掐滅。

楠國就這麼一個繼承人,即使再不成才也不可能送上戰場,倘若有個三長兩短要他再去哪裡找一個流著皇室血統的人?

何況除了最近為那個舞姬著迷外,司馬麟優異得讓人啞口無言,從沒犯過錯。

等等,那個「舞姬」?

楠王腦中忽然想到一箭雙鵰的妙計,揚起嘴角眼中閃過一絲陰暗的狡詰。

司馬麟的提議被毫不留情的駁回,並且開始被調去做一些紛亂複雜的後勤政務,等到他知曉紅羽被派去旭國探聽情報時,他已經無力阻止。

楠王當著眾官員的面,下令官員帶著御樂坊的所有官員前往旭國,表面上是提出休戰協議的要求,事實上則是要那批舞姬想辦法混進敵方官邸中竊取情報。

司馬麟無法逆轉命令,焦急的趕在紅羽出國前攔下她,將一直帶在身上的珠釵插在她髮上,匆匆調配他所知最強力的安眠藥交給對方。

「妳別慌,我絕對不會強逼妳,只是妳此行兇險,進入官員府邸中絕不可能攜帶武器,倘若有人危及妳的安全,這珠釵就做為妳最終自保手段,千萬別冒險。」司馬麟叨叨絮絮的交代一堆話後,看見紅羽臉上仍顯為難的表情,心口有點刺痛,但過分擔憂下只得稍微強硬的阻止她想取下珠釵的動作,再次囑咐她萬事小心後,只得任由她離去做行前準備。

司馬麟甚至無法替她餞行,只能眼巴巴的在城牆上遙望眾人離去的背影,在楠王親派的士兵們圍繞下回到東宮殿。

他茶飯不思,日日都盼著紅羽歸國…人是盼回來了,他卻得知她的秘密。

她愛上了炵國的丞相--默蒼離!

晴天霹靂的震驚過後,心痛如絞的司馬麟知道這件事倘若傳出去,紅羽肯定沒命!在這種局勢下絕對會成為眾矢之的,何況父皇早就想找藉口除掉她了!

愛誰都沒關係,即使她永遠不會回頭看我一眼,我也絕對不會棄她於絕境!

司馬麟下定決心後,為免走漏風聲,他換掉所有服侍紅羽的人,改派親信照料她的生活,盡可能將她保護得滴水不漏。

沒想到聰明一世的司馬麟顧此失彼,這明顯「沒淡忘那舞姬」的行為惹火了楠王。

他在酒席上被灌醉,清醒時心上人已經被送上戰場…行刺她的心上人。

如此諷刺,甚至讓人懷疑是老天刻意安排。

他的心上人沒能回來,紅羽為了她的心上人自刎。

司馬麟簡直快瘋了,舉國歡慶戰勝的時候,外面在放煙火鞭炮,他在砸東西。

他一向舉止從容優雅無比,從未做過如此粗野的舉止,但誰在乎呢?

司馬麟望著滿室狼藉,破碎的家具殘骸散得到處都是,虛脫的靠在牆上,頹喪的滑坐在地,晦暗空洞的眼眶中滿是淚水,兀自對著虛空喃喃自語。

妳有多愛他!寧願自盡也不願傷他分毫?他有把妳放在心上嗎?!

答案是什麼司馬麟根本不在乎,他們倆人間發生過什麼事,默蒼離與紅羽是否心意相通,對他而言一點都不重要。

他怨、他恨,巨大痛楚難受得幾乎讓他無法呼吸!

他感到天崩地裂,他連她最後一面都沒看到!

他悔!悔不當初!他幹嘛堅持些有的沒的!執著於那些有用嗎?!

早知如此,他寧願強行娶她為妻,然後被終生怨恨,也不願面對如此冰冷的結局!

只是死了一個舞姬,楠國因此勝利。

誰又會在乎司馬麟的悲痛欲絕,像失去整個世界?

像黑夜永遠不會離去、朝陽再也不會升起?

溫文爾雅、俊逸非凡的楠國東宮心魂俱碎,而此時的他還不知道「遺失」了什麼…

或者該說,等他意識到少年時期自己澄澈的靈魂消失時,他也不在乎了。

「…只要妳活得好好的…」司馬麟雙眼空洞佈滿血絲,嘶啞的對著虛空喃喃低語。

宴席持續很久,又或許是司馬麟滿心悲痛令他失去時間感。

那天依然是歡聲宴語交錯的日子,司馬麟仍倚靠在窗邊怔怔出神,隨意瞥向外邊笑著閒聊漫步而過的兩名年輕官兵,忽然想到他的摯友。

司馬麟手上握著的情報量比起其他官員多出不少,主要都是從鉞硫貝那傳過來的,幾乎等於是第一線內情,雖然他那派的人都是次要角色,在旭國也不能明目張膽的支持楠國,可鉞硫貝仍費盡心思的花很多功夫送來許多機要,說起來這些混亂的戰局能解決也得算上他一份功。

要不是他,即使旭國北方邊關告急兵力被拉回去,恐怕還有許多難關得處理。

這是不能公開的秘密,要是他說出情報來源,怕會給摯友帶來麻煩,司馬麟一直避而不談…何況他認識旭國二皇子這件事沒人知道,解釋這些只是添麻煩罷了。

對於明知可能會惹禍上身,卻義無反顧相助的鉞硫貝他心底感激,在悲痛欲絕的此時,寂寥的他更想跟摯友說上幾句話。

窗外飄進幾縷飛灰飄到他身上,司馬麟懶洋洋的甩手拍掉,外邊宴席的聲音突然中斷,各處傳來混亂的嘶吼,陣陣戒備的鼓聲大作,司馬麟聽見吆喝聲。

「默蒼離!是默蒼離帶兵來了!快…」

指揮的聲音被成千上萬的驚恐尖叫聲淹沒,司馬麟立刻起身準備衝出去查看情況,腳下一個踉蹌摔倒在地,像是體力瞬間被抽走,吃力得手腳併用竟然還是爬不起來,全身劇痛皮膚腫脹得像快爆開,尤其是剛剛碰到飛灰的部分。

司馬麟擠出吃奶的力氣,強行將自己的手移到視線已經有些模糊的眼前。

掌心上碰過灰的部分發黑破裂,一小截像是籽芽的東西衝破皮膚,肌肉猶如種子出土般龜裂,潰爛發紫,隨著黑斑擴散傷害範圍越擴越大,鮮血噴湧劇痛難忍,腫脹到極限後血肉一寸寸爆開,增生再爆開,所有筋絡血管不停暴衝,耳鳴陣陣七孔流血,骨髓深處彷彿有無數車輪在輾碎每一寸肌肉,像同時承受所有酷刑。

整個世界彷彿陷入腥風血雨,淒厲的慘叫聲源源不絕,分不清是誰的嘶吼,有男有女、不分老幼,雖然司馬麟在皇宮最中心的東宮殿,但他知道整個楠國已化為煉獄!舉國上下將無一人能存活!

司馬麟俊逸的面容膨脹崩毀,噴出鮮血的瞳孔震驚的瞪著掌心黑斑。

他知道這個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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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兩人互相尊重從未有一絲逾矩的行為,還是有人吃飽太閒看不順眼。

司馬麟頻繁邀請飛瓊姬到東宮殿這事逐漸在宮中傳開,流言蜚語終究紛沓而至,擾亂兩人平靜友好的交流。

司馬麟被臣子們批評說沉迷舞姬的美色不務正業云云,這種毫無根據且極易駁倒的指責對他而言根本無傷大雅。

他只需要用完美無缺的政務實績讓他們閉嘴,輕描淡寫幾句談話就讓他們無言以對,暗暗嘲弄對方的愚蠢,壓根不放在心上。

相較於地位尊貴的太子殿下,紅羽的處境就沒那麼好過了。

她身分卑微,飛瓊姬的名號本就讓人忌妒眼紅,有心人士刻意挑撥下她被傳得極為難聽,謠言亂傳下她竟成了出賣身體勾搭太子,以求飛上枝頭的無恥妖女。

她畢生的堅毅都用在練舞上,其他方面她的心性柔弱性情溫順,纖細的情感幾乎承受不住這種汙言穢語,終日鬱鬱寡歡,但又無能為力。

司馬麟當然不可能毫無察覺,可明著袒護她只會令她的處境更顯難堪。

這日司馬麟又邀了紅羽來東宮殿,但不是為了欣賞她的舞姿,而是想與她討論該怎麼解決現況。

準確來說,「答案」是什麼,司馬麟其實心知肚明,但他極力想避免。

他只需再也不見紅羽,盡快娶妻將心思放在別人身上,那就夠了。

或許她還需要承受一些子虛烏有的嘲弄,比方說被東宮厭膩後拋棄的可憐人之類,但很快便可以徹底解決被流言騷擾的日子。

可他不想,除了不願離開她,他最討厭的是自己的真心會被蠢人當作在玩弄紅羽。

而他也沒有把握紅羽會不會真的如此認為,畢竟他們中間似乎隔了一層看不見、戳不破的隔閡…他仍在努力縮短距離,他不想放棄。

而且到底憑什麼要因為這樣胡亂選一個妃子?這對誰都沒好處吧?

傷自己的心、傷那素未謀面的女子的心,何必呢?

最有效率的方式卻是最爛的處理,司馬麟滿腦子亂糟糟的,像被馬狠狠踢了幾腳,實在很想乾脆帶紅羽私奔出宮算了,甚至逃去鉞硫貝那裡混飯吃這種窩囊想法都跑出來,看他多煩悶。

最大的問題是,紅羽並不傾心於他。

而她也不是能藉故推託,不應司馬麟傳喚的立場。

…不知道她是不是來得很不甘願?甚至恨我?司馬麟俊逸非凡的神情染上陰鬱。

「…妳…」司馬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甚至無法確定她會不會礙於身分撒謊,但他真的很想知道她的想法,無奈聲音就是出不來。

「殿下,紅羽知道這些事不是您想要發生的,決不會怨您。」紅羽聰慧心細,知道這位溫柔的殿下想問什麼,揚起苦笑輕語。

司馬麟放在心上的一塊大石總算落下,俊逸的臉龐露出放心的笑容,瞥見紅羽眉宇間仍有的憔悴,他既心痛又憐惜,低迷的氣氛再次攏聚於兩人身旁。

「…我會想辦法解決這些事,妳不要太傷神了,好嗎?」過了許久,司馬麟打起精神,柔聲相慰。

「多謝殿下為紅羽著想,感激不盡。」紅羽鄭重的向他叩首。

「妳不需要對我這麼恭敬…今天妳先回去吧,好好休息。」太疏遠了…他們之間的隔閡,究竟何時才能消除?司馬麟黯然的扶起她,低聲道。

「多謝殿下。」紅羽歉疚的淺笑,隨著司馬麟的步伐往出殿方向走。

東宮殿的桃花開得正盛,紅羽飛揚的髮絲不慎被樹枝勾到,窘迫的急著想掙脫。

司馬麟見狀連忙上前幫忙,他完全不想扯斷紅羽殷紅如火的秀髮,結果倒楣的桃花枝卻遭了央,被他弄斷抓在手裡,司馬麟尷尬的看向紅羽。

紅羽瞧著平時總是完美無缺恍似天人的東宮此時的神情,不禁被逗樂了。

「殿下,您可得向桃花賠罪了,難得它開得這樣好。」她淺笑盈盈,神情間的憂愁短暫消失,司馬麟不由得跟著揚起笑容。

「我還沒怪它胡亂纏住妳的頭髮,妳倒護著它。」司馬麟捧著花枝語帶無辜的笑。

紅羽被司馬麟故作幼稚的話再次逗樂,笑得比盛放桃花更嬌媚,司馬麟看得呆了,直到紅羽消失在視線盡頭,他還兀自捧著那枝桃花怔怔出神。

司馬麟抱著桃花枝孤身站在桃花園中遙望紅羽的身影,這美好純潔的畫面卻被閒人斷章取義的說得天花亂墜,紅羽向司馬麟「告白」的事立刻傳到楠王耳裡。

要是被我知道又是哪個吃飽太閒的人造謠,非讓他吃不完兜著走。

被傳喚而來的司馬麟神情陰鬱不悅,垂首不看坐在王座上的父皇。

楠王臉色比他更糟,眼中燃著暴躁的火焰,冰冷的面容與緊鎖的眉頭表示大事不妙,隨侍在側的官員冷汗涔涔,幾乎要為如此險惡的氛圍昏厥。

「…你應該知道朕為什麼叫你過來吧?」楠王粗聲喝問,驚得官員差點跳起。

司馬麟揚起臉,看著自己的父皇,不語。

司馬麟跟楠王長得並不像,他比較像已逝的皇后,體格高挑修長,眉目間的神采與先后的風情相似,差別只在男兒身自帶的挺拔英氣,楠王卻粗曠壯實,長相凶狠霸氣縱橫,不說話都能讓人望之生畏,然而司馬麟卻毫無膽怯的與他對視。

「兒臣沒有做什麼需要解釋的事。」司馬麟堅定而坦然的作揖。

「事到如今還狡辯!沉迷美色還如何做百官表率!你可是東宮!豈能與一介舞姬廝混!」楠王聞言氣得隨手抄起手邊的卷軸,狠狠往司馬麟身上砸。

王座與司馬麟站立的大殿中央距離頗遠卷軸又輕,楠王的手勁卻大得出奇,司馬麟被砸得有些疼,但他皺眉的原因卻不是因為痛。

「兒臣從未沉迷美色而耽誤正事,且兒臣與飛瓊姬之間清清白白,廝混這種詞完全是抹黑造謠,還望父皇明察。」司馬麟恭敬卻疏遠的態度明白表示出他心中的憤怒,舉止中卻挑不出毛病反而更讓人感到棘手,他冷冰冰的回答。

「到現在還護著那賤民!你還敢說你沒有沉迷美色!」楠王厲聲吼。

「兒臣只是陳述事實。」飛瓊姬明明也是官員,為什麼就是要執著於出身!司馬麟聽見那個汙辱性極強的字眼,氣得語氣更加冷硬。

「朕不要再聽這些廢話!聽著!你的親事已經敲定,不要再跟那舞姬廝混!專心做你的東宮!」楠王熊掌一樣厚實的拳頭捶在王座扶手上,震震有聲迴盪在整座大殿中,司馬麟沒被那雷鳴般的怒吼嚇到,也沒去管隨侍在楠王身邊的官員驚得腳軟,他腦子只有混亂思緒在嗡嗡作響。

親事?!什麼時候決定的!為什麼沒人告訴他!

「…跟誰?」司馬麟勉強發出聲音,乾啞的問。

「宰相的長女,無論容貌或才學都是一等一的,身分足以跟皇室相配,絕非庸脂俗粉,你儘管放心。」楠王擺擺手,厭煩的回答。

什麼叫儘管放心?!你問過我的意願嗎?!身分對你而言才重要吧!說那麼多還不是你為了鞏固政權才要我犧牲!司馬麟在心中腹誹不已。

「兒臣不想與不喜歡的女子成婚,還望父皇收回成命。」司馬麟進殿到現在,語氣中才透露出幾許倉皇,話聲都因憤怒有些顫抖。

「還沒見面你怎麼知道不喜歡!沒有你說不的餘地!」楠王強橫的命令。

司馬麟欲待據理力爭,楠王便叫他退下,殿中的士兵上前勸司馬麟,他冷眼瞪著他們,被他眼神所攝,夾在皇帝與太子中間的士兵僵在原地,有口難言。

「想造反?」楠王暴躁而冷然的坐在王座上發言,除了司馬麟以外的人都流下大量冷汗,雖然沒有確切主詞,但很明顯是在威脅士兵,要是司馬麟不在幾秒鐘內退到殿外,他們就會被安上抗命的罪名送進牢裡,明天午時腦袋就會跟身體分家。

凡夫俗子都明白這點,司馬麟當然不可能聽不懂,他也不想牽連無辜,當下只得踏出大殿,忿忿不平的擺駕回東宮殿。

不知是幸還不幸,司馬麟的婚事還未備妥,楠國與炵國之間的戰火從小紛爭演變為大衝突,舉國上下都進入緊張狀態,婚事被暫時擱下無人關切。

雖然意外解除窘境,司馬麟卻沒能開心,他並不是樂見戰事的人,國內資源充足人民富足安康,他心理上不能理解為什麼非要踐踏別人的國土,搶奪其資源跟領地?當然這是身為皇太子的他無法說出口的話。

政治太黑、人心太貪,領土自然越大越好,身為皇帝當然希望國土無邊無際,最好統一天下…司馬麟知道但難以想像自己有朝一日「必須」變成那樣的人。

若沒點野心霸氣,在這迂腐的楠國…即使登基只會令自己陷入窘境。

一年鎮得住、十年鎮得住…司馬麟如果做了皇帝,難保不會在這些百官的「薰陶」中變成連自己都陌生的人。

也可能被篡位或暗殺,那倒還好應付,他也有自信不至於變成讓人供在皇位,卻沒有實權的傀儡皇帝,這點自保的本事他還是有的。

但如果是溫水煮青蛙式的潛移默化,會不會哪天他真的動念想吞掉別國?說實在的,他沒有絕對把握。

到底是父皇造成這些百官這麼好戰,還是相反?司馬麟拿不準。

這些想法在拖延許久的戰事中無足輕重,楠王常常大發雷霆,司馬麟跟百官們忙得要命,他無暇去想那麼久以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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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爺府後院有一小區是禁止進入的範圍,空無一物的小院中有棵枯槁的梅樹,除了鉞硫貝跟柳泊舟以外,誰都不能踏足。

柳泊舟每天操練完後都會去那裡東摸摸西看看,有時替樹澆水、有時去除草抓蟲施肥,總之就是繞著那棵幾乎枯死的梅樹轉來轉去。

這天又到了他排定的除草日,推開門探頭進去,正好看到鉞硫貝在裡面。

他背對柳泊舟,仰望樹梢不知在想什麼,草地上有幾個小小紙人在忙碌。

鉞硫貝察覺有人,淡淡的轉頭與柳泊舟對視。

「皇爺千歲,我…我來拔草…」不知道為什麼氣氛有些微妙,柳泊舟手足無措的抓抓頭,行禮解釋道。

「讓他們拔就好。」鉞硫貝指著地上的紙形式神說道,柳泊舟乖順的點頭。

時值初夏,溫熱的微風吹拂,不知何處吹來的粉色花瓣隨風落進小院中,柳泊舟與鉞硫貝盯著在空中飛旋的花朵,視線一路移向梅樹頂端。

柳泊舟這時才知道鉞硫貝剛剛在看什麼。

樹梢上有個小小花苞,花瓣上有幾個斑駁的黑斑而且幾乎萎縮,大約是凜冬時節沒能開出花來,亦沒能凋零,就這樣半死不活的卡在樹上。

再過一陣子,遲早會腐爛墜落,但它現在依然昂首在藍天下。

黝黑枯槁仍是傲骨錚錚,就跟生出它的這棵梅樹一樣。

經歷大火灼燒近乎死絕,仍頑強的活著,執著的繼續自己的使命。

柳泊舟將目光瞥向鉞硫貝,明媚陽光中對方的面容依舊冷峻,但深邃如海底的藍眼此時卻隱隱透出某種難以言述的情緒。

他無法清楚說明那是感傷、是懷念、是溫柔還是其他的什麼,也不敢問。

鉞硫貝的衣襬隨著薰風悠悠飄盪,他今天罕見的穿著白底衣服,墨色在雪白的布料上擴散,以漸層疊出一幅水墨畫,那是與初夏極為不搭的景致。

烏雲密布的天空,湖泊上漫天細雪飄零,一艘孤舟飄盪在枯枝交錯的湖面上。

如此寂寥…如此般配。

柳泊舟怔怔出神,感染了旁人的情緒,心中難過不知如何是好。

望著那顆花苞,柳泊舟突然靈光一閃。

「…梅山上的那株梅樹不知道變得怎麼樣了,之後我找時間去折一截供給溫姐姐她們好了…」他不敢說得太大聲,怕驚擾對方的沉思,又不願裝作若無其事,只得低著頭,彷彿自言自語的嚅囁道。

柳泊舟查覺到有視線飄過來,卻久久未發聲,遲疑的抬頭瞥過去。

鉞硫貝望著十三歲的少年,深沉的表情微微鬆動。

「……梅山上的『那株』梅樹?哪株?」他素來低沉平穩的聲音突然有些變化,有些懷念、有點惆悵,以及強壓的悲傷。

「溫姐姐跟您一起去折梅給她娘親的那株啊?她說那是她們家的秘密景點,除了他們家只有您知道呢,您不記得?」柳泊舟歪頭,不解的看著對方。

鉞硫貝啟唇,聲音卡在喉間,回憶漸漸湧上心頭。

他怎麼會忘?往事歷歷在目,他怎麼會忘?

那是在他往返梅山學醫,少年時代的往事。

 

那一年的冬天非常冷,凜冽寒風刺骨,溫夫人身懷六甲即將臨盆。

本來該是喜事,溫藍潭的臉上卻沒有喜悅之情。

縱使是天界最頂尖的神醫,面對胎位異常的狀況,風險仍然高得不像話。

溫曇情那時不過十一歲,鉞硫貝也才十五歲,根本幫不上溫藍潭的忙。

無事可做的少年少女只得陪在溫夫人身側,溫曇情抱著娘親顯得脆弱無助。

「曇兒,都還沒準備生,妳就跟妳爹一樣在那裏瞎操心,學學人家二皇子,鎮定一點。」溫夫人摸摸溫曇情細軟的頭髮輕聲笑道。

少年鉞硫貝聞言抬起頭,淡泊的面容只能從眼底約略看到一點擔憂,溫夫人朝他慈愛的微笑,鉞硫貝不知該做何反應,伸手再次調整剛剛才弄好的靠墊。

「娘,妳才不懂,二皇子他一直都沒什麼表情,剛剛我還看到他跟爹爹拼命在醫書堆裏翻資料,他也很慌張好不好。」溫曇情此時尚屬活潑的年紀,跟往後的溫婉還搆不著邊,聽到娘親的調侃,不服氣的辯道。

直接被揭穿令鉞硫貝有些侷促,但說什麼都更增尷尬,只得沉默不語。

溫夫人輕聲笑著,抱著溫曇情的她拉過鉞硫貝的手,溫柔的看著對方。

「多謝二皇子如此擔心草民。」她溫潤柔和的頷首,聲音優柔彷彿令人沉浸在溫暖的洋流中,舒心放鬆即使天將崩塌也無所畏懼。

在他生命中,會這樣溫和慈愛的跟他說話的長者只有寥寥幾人,鉞硫貝發現自己只要遇上溫家人,就常常手足無措,此時怔怔的回望對方,無法言語。

溫夫人熟知丈夫關門弟子的性情,不以為意的移開視線,看向窗外。

「…今年的冬天可真長,不知道梅花開得好不好,你們可以去替我折枝梅花回來嗎?也好過你倆在這瞎操心。」溫夫人輕柔緩慢的聲調似有魔力,溫曇情與鉞硫貝沒有任何異議,相偕而出。

畢竟是娘親的吩咐,溫曇情腳步急切,不自主的走在鉞硫貝之前,鉞硫貝在梅山時是「學生」,除非有旁人在否則不太在乎這些細節,沒有特別說什麼。

屋子附近就有幾株開得不錯的梅樹,但溫曇情卻直直往山裡走。

「曇情,妳要去哪裡?」鉞硫貝疑惑的跟著少女急匆匆的步伐,不解的喊。

「我要摘最漂亮的梅花給娘。」溫曇情踏著積雪,一襲紫杉在晴冬的陽光下耀眼奪目,散落的髮絲迎風飛揚,粉嫩側臉因低溫有些通紅,執拗的答道。

鉞硫貝呵出一口白霧,無奈的隨她而行。

山谷中的所有事物都被雪覆蓋,化為銀白色的世界,除去踏雪聲,萬物靜悄悄的就像世界只剩下他們兩個,樹梢的雪反射陽光,映出只屬於凜冬時分的佳景,縱使色彩全被遮蔽,仍無絲毫遜色於百花爭妍的春季。

隨著溫曇情穿過狹窄的岩石縫隙,鉞硫貝眼前豁然開朗。

一棵巍峨梅樹獨自傲立於空曠清幽的山丘中央,盛放白梅與深褐色的枝幹與藍天融合,覆滿瑩亮冰晶的模樣美得令人屏息。

數人合抱才能圍住整棵樹,不知它在此扎根經歷了多少歲月,才能生得如此美艷孤絕,悠久雋永的芬芳又驚擾了多少過客?

年年不息的北風是否因它頻頻回顧?季季歸來的候鳥是否眷戀它的芳華?

「很漂亮吧?這是我們家的秘密美景,可不能說給別人知道喔。」溫曇情得意的挺起胸膛,眨著單邊眼睛俏皮的叮嚀。

鉞硫貝仍震攝於此等美景,醉人梅香撲鼻令他恍惚,遲滯的點頭。

溫曇情沒有發現自己說了相當微妙的一句話,專注於自己的採枝大業。

樹太高,溫曇情搆不著,她很用力的踮起腳尖,伸展到極限的手已經在顫抖,使出渾身解數用力的滿臉通紅,已經整個身體貼在樹幹上還是連邊都沒摸到,氣喘吁吁的捲起袖子,作勢爬上去。

「…我來吧。」鉞硫貝快步上前攔住她,免得一個不小心摔倒。

「我爬得上去。」溫曇情不知是對他比自己高一個頭這點不服氣還是怎的,鼓起腮幫子固執的拒絕。

「我記得這件衣服溫夫人才做給妳沒多久,妳想弄髒嗎?」鉞硫貝挑眉問。

「…二皇子你也搆不到啊,還不是要爬樹弄髒衣服。」溫曇情被踩到「痛處」,不甘願的做了毫無意義的爭辯。

確實,即使是高她一個頭的鉞硫貝也摸不到垂枝,可他根本不用爬。

他不搭話,雙足點地三兩下就躍上樹梢,在頂端低頭看向溫曇情。

「啊!你怎麼可以用武功!奸詐!這樣我不就輸了!」溫曇情不知為何氣惱的在樹下跳來跳去,連聲嚷嚷。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在比賽的?鉞硫貝莫名其妙,只得匆匆折枝躍下樹。

他折下的那截長枝除了頂端開滿花,底下還有幾個含苞待放的花苞,溫曇情小心翼翼的接過,和鉞硫貝踏上歸途。

溫夫人捧著花枝的溫柔笑意卻成了絕響,過沒幾天她仍因難產離開人世,溫藍潭悲痛欲絕的照料甫出生的溫葵,溫曇情整日蜷縮於母親的空榻旁以淚洗面,鉞硫貝守在她身旁,盯著窗畔瓷瓶裡的梅枝發怔。

那枝本來盛放的梅花竟在溫夫人離世那刻同時凋零,徒留一截枝幹於瓶中,看著就叫人心酸,原本溫馨的屋子裡彷彿烏雲籠罩,滿室芬芳只餘殘香。

溫夫人離開人世後整間屋子愁雲慘霧,原本井井有條的溫馨小屋幾乎快變成廢墟,如遊魂般的眾人茫然的徘徊其中,死寂的空間裡只有溫葵頻繁的哭聲能帶來一點聲響,鉞硫貝心情沒有比他們好上半分,窗外燦爛的陽光像是被拒絕在外,始終照不進裡面。

溫曇情的活潑直率似乎隨著娘親驟逝消失無蹤,懂事的她不忍見到父親形同枯槁卻強自振作照顧孩子,主動接下照顧妹妹的重任,學著亡母的溫婉笑容細心呵護溫葵,好讓父親能有一點喘息的時間。

問題是,溫曇情的悲傷並不亞於父親,這樣做只是更加損耗兩人的心力。

幾個月過去,看著越發憔悴的溫氏父女,鉞硫貝知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梅山太清寒孤寂,他提議溫藍潭搬到他府裡住,同時找人照料他們的生活。

鉞硫貝命人比照溫家小院在自宅中造了一模一樣的建築,還親自挑了屋前兩株健康的梅樹移植過去,費盡心思想讓他們轉換心情又不至於無所適從。

本來婉拒的溫藍潭在他苦心相勸下,才終於同意移居皇城。

鉞硫貝對外說是為了學醫才延攬他入府作門客,實際上彼此都知道是他不放心丟下他們在梅山生活,但又不願向外人提起溫藍潭喪妻才拿這當藉口,溫藍潭為此很是感動。

為了拜師他本已誠心做了許多不符身分的事,現在又為了他們忙裡忙外。

這番純粹的善意溫藍潭默默收下,和溫曇情好好談過之後,便帶著溫葵離開梅山,每年他們都會回來掃墓。

溫夫人的墓就在溫家的秘密景點附近,那株梅樹每年總是越發旺盛,茂密的雪白梅花如雪落,年年四人都相偕而來。

漸漸的,感傷緬懷中有了歡笑聲,帶著花香的清風裡,鉞硫貝似乎總能聽到溫夫人輕柔的笑語…而今數個年頭過去,卻再也沒有人會踏足那片淨土…

沉浸在苦澀過往中的鉞硫貝忽然回神,柳泊舟講話的內容終於聽進腦子裡。

「…溫姐姐說過,皇爺從那時候就很溫柔,折梅花的時候樣子好瀟灑…要是您當時再多笑笑,怕不是成天被姑娘追著…」柳泊舟剛剛看到鉞硫貝複雜的表情,更努力回想出能讓鉞硫貝打起精神的話,卻遲遲得不到回應。

他抬頭看到對方脖子扭轉的角度瀕臨極限,將頭別向另一邊,極為專注的瞪視牆面。

「皇爺?您怎麼在看牆壁?有污漬嗎?」柳泊舟大惑不解的問。

得不到答案的他莫名其妙的再次被叫去跑步,原因到他成年都沒能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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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魯斯除了每日養護所羅門的屍體,還有其他事情要忙碌。

巡視宇宙船有無損傷自不必多說,防腐劑補充完畢後他跑到另一間房,對著一幅未完成的畫怔怔出神。

那間房是所羅門生前所住,寬敞得足以讓十個人在裡面走來走去,是全船最大的房間,且牆壁毫不例外的擁有極寬闊的窗,即使在房內也能享有幾乎等於站在船艙外頭那麼遼闊的視野,將臉貼近窗戶就像是漂浮在宇宙中,能眺望星河全景。

那房裡除了床跟衣櫃,正中央擺著畫架與椅子,剩餘的空間都塞滿各式畫具與顏料,一把精美的金色小提琴橫放在床上,反射燈管的光芒,璀璨美麗的盈潤光澤顯示有人經常保養它。

索魯斯拿起一枝未沾顏料的乾淨畫筆,在畫布上來來回回的描摹。

畫布上是個站在盛放的向日葵花海中央的少女,金黃耀眼的顏料灑遍整張畫布,少女頭上的陽光熱烈、天空明淨澄澈,一團潔白的積雨雲飄在燦陽後面,朵朵比臉大的向日葵比少女高上許多,即使是靜止的畫面依然能感受到向日葵隨熱風搖擺的當時。

她純白連身裙的裙襬與淺琥珀色的髮絲飛揚,細瘦的雙手按著草帽與裙襬,纖弱而柔美的身挑栩栩如生,細膩的筆觸將每個細節都盡數道出,連草帽的編織痕跡與指甲上的小花樣都描繪得清清楚楚。

奇怪的是,畫出她如此鉅細靡遺且生動逼真模樣的人,卻沒有畫上少女的臉。

正確來說,是沒畫上她的樣貌,只能從張開且上揚的嘴角看出她在笑,卻不知道她長什麼模樣,是美是醜無從得知。

索魯斯只是專注的一筆一劃,重複勾勒著原有的線條,不知道是想某天能以原作者的筆觸畫出她的樣貌,還是單純描摹,總之這也是他的例行公事,每天總會弄上幾小時。

所羅門已經很久沒踏進這間房,每次爭執後索魯斯就會躲進這間房裡求清靜。

而今天索魯斯的煩悶卻遲遲無法消退,他的動作越來越不規律,最終只得罷手不描,非常不機器的長聲嘆息,幾近脫力的靠在畫布上,與少女「對視」。

「莎菲亞…所羅門最近好奇怪…總是發脾氣…」索魯斯漂亮的電子眼眸流光閃爍,委屈萬分的向畫中少女埋怨。

少女依舊燦笑如陽。

索魯斯悶悶笑著,腦中儲存的生活紀錄不知為何突然擅自倒轉,幾百年前的紀錄在他腦中以無數片段高速盤旋,眼花撩亂難以自制,過去的影像狂飆,最後停在索魯斯剛睜開眼,見到所羅門與沙菲亞的那一幕,而後開始緩慢播放,猶如電影。

當時地球正值盛夏,星際航行蓬勃發展,人們常常朝遼闊的星空彼端飛去,卻並非為了娛樂這麼簡單的理由…而是為了求生。

環境汙染嚴重、氣候極端變化,沙暴、冰雹、焚風、暴雨、霧霾…人類能生存的地方只剩不到三成,許多物種消失進而演變成大規模生態浩劫,地球的生存條件越來越嚴苛,不論對任何生物來說都是地獄。

末代地球人們竭盡所能逃離地球,縱然這一切都是他們造成,仍逃得乾脆灑脫毫不留戀,留下來的不是沒錢就是想與地球共存亡的烈士們。

所羅門與沙菲亞的居所是地球碩果僅存的世外桃源之一,那是個在沙漠峽谷裡的小鎮子,人口僅有數百人,末代地球十之八九的地區在生活方面,都是以超高科技的技術水平維持城市所需,這座小鎮的科技卻只有二十世紀末的水準。

但不是因為貧瘠所以落後,這小鎮子之所以會打造成這般模樣,是某個鉅商突發奇想,為了緬懷過去農活時光特別打造的休閒小鎮,全鎮設計精良處處規劃完善,完全能自給自足,能充分享受悠閒生活。

既以退休養生為主,便沒有太多令那鉅商焦慮的高科技玩意,這座小鎮才會如此特別的與世隔絕的建在沙漠裡。

小鎮完工後他便舉家遷移至此,他非但家族龐大、連帶僕役們也一併攜來,經商的人或旅行者也經常留居於此,隨著時日過去人口不知不覺越來越多,當鉅商離世時人口已成長數十倍,沙菲亞就是當初第一批遷移者的後裔。

誰都沒料到,鉅商的退休小鎮在第四次世界大戰後,卻成了人類最後的綠洲之一。

沒有受到汙染,地理位置正好避過最險峻的戰火,氣候極端雖無法避免,但這地區像是被神明祝福過似的,沙暴吹襲在峽谷兩側,唯獨沒吹進這裡(有人推測是風向正巧將沙暴打在峽谷面,封閉的峽谷反而變成天然屏障才會如此幸運)、冰雹與暴雨因水氣不足沒能降下(居民都是取地下水,水質頗豐)、焚風(依然被峽谷阻隔)、霧霾(離汙染源太遠,沒有遭害)、至於溫度差則是沙漠裡既有現象,約莫是緯度太妙,變化與從前相差無幾,根本感受不到。

總之這裡就是塊福澤深厚的風水寶地,居住於此的都是知足常樂的人們。

 

--這裡是哪裡?我是誰?--

有個機器人蜷縮在小鎮外面的岩地上,潔白的人造皮膚上布滿沙塵,罩著一件破爛斗篷,空洞的瞳孔灰白且毫無生機,有蟲子停在他臉上,他仍毫無動靜。

地面震動馬蹄聲傳來,刺眼陽光中一男一女並轡而來。

「哥哥,有個人倒在地上!」少女發現倒臥的機器人,策馬而上驚呼道。

「你還好嗎?有沒有哪裡受傷?」少女不顧機器人身上的髒汙,俯身將他扶起,動聽的聲音焦急的問道。

機器人嘴唇蠕動,發不出聲音,失焦的瞳孔晃動,電子光流閃爍。

「似乎是個機器人,好像沒有外傷,聽得見我說話嗎?」馬上的青年躍下地上前關切,觸及他的肌膚立刻辨別出眼前的人並不是人類,溫和的問。

機器人點點頭,仍舊發不出聲音,聚焦後的瞳孔終於清晰的映出面前的人影。

扶著她的少女穿著純白襯衫與黑色馬褲和褐色皮靴,戴著草帽身形纖瘦,柔若無骨的手臂肌膚細膩,薄荷綠一樣的美麗眼眸映著自己的倒影,粉唇黛眉五官精緻得像幅畫。

少女的容顏已經美得難以言喻,比之蹲在她身旁的青年卻略遜一籌。

他穿著紅黑色格子衫與藍色牛仔褲和深色皮靴,有著末端微卷的黑色短髮,既蓬鬆且充滿光澤,上挑的眼睛像碎星子嵌在裡面,鼻樑英挺五官深邃,小麥色肌膚雖經風沙吹拂卻仍顯緊實,幾縷髮絲散落垂在額前,俊逸絕倫的身姿優雅,叫人看得目不轉睛。

「他好像沒辦法動,我們先帶他回鎮上找技師看看。」青年俯身檢視半晌,始終找不出機器人無法動彈的原因,將他綁上馬鞍,回頭向少女說道。

機器人被俯身綁在馬上,臉向側邊,腰間綁著麻繩,隨著馬匹的動作搖晃不已。

「你這樣綁好難看,他又不是貨物。」少女拉扯機器人身上的繩索,有些不滿的替他抱怨。

「他又沒辦法抓住韁繩,要是掉下來摔壞怎麼辦?」青年拉著馬繼續前行,語帶寵溺且無奈的解釋。

「真說不過你。不會痛吧?忍耐一下喔。」少女噘起嘴巴嘟嚷,騎上馬靠近機器人,溫柔的撫摸他的臉,像在哄小孩一樣輕聲說道。

「機器人不存在痛覺,莎菲亞。」青年為莎菲亞的天真搖頭,糾正著。

「或許人家心會痛啊,你體貼一點。」莎菲亞不滿的指責。

「好好好,妳最體貼~是我錯了~」青年舉手作投降狀,語氣裡卻沒有絲毫不耐煩。

機器人聽著兩人拌嘴,隨著熱風與馬匹的搖晃,被運進這個世外桃源般的小鎮裡。

前前後後至少看了十個技師,卻對他不能動彈這點毫無頭緒。

「所有能檢查的地方通通看過了,沒有任何損傷…或許只是單純的能源耗盡?雖然這年頭要耗盡能源不太可能…有太多補充能源的方式了…」最後一位技師是個年紀很大的老者,他佈滿皺紋的手顫巍巍的摸著機器人的胸腔,再掰開他的眼皮仔仔細細的檢視機器人的瞳孔,抓著光禿禿的腦袋喃喃自語。

「羅倫斯爺爺,謝謝你的幫忙。」莎菲亞在年邁技師離去時親切的拉著他的手道謝,羅倫斯和藹的朝她抱以微笑,再轉向青年的方向。

「所羅門,有這麼可愛的妹妹,可真叫人羨慕。」羅倫斯笑道。

黑髮青年站在床榻邊,機器人仰躺的姿勢正巧能看見他的臉。

「…是啊。」所羅門有一瞬間露出機器人無法理解的古怪神情,轉頭卻已恢復如常,優雅而高貴的露出淺笑。

機器人似乎嗅到某種苦澀的味道,但他仍未明白從哪來的便已消失無蹤。

羅倫斯告辭後莎菲亞拉著所羅門帶上機器人,試過大部分的能源補充方式,卻都一無所獲,機器人仍舊只能點點頭或眨眼睛。

「真是的,到底要怎麼做才能讓他好起來啦!他這樣很可憐欸!」午餐時刻,莎菲亞氣沖沖的拿叉子戳培根洩恨,大口大口的咬著馬鈴薯塊,非常不淑女的喊。

「氣質…小姐。」所羅門嘴上無奈的叮嚀,卻伸手寵溺的抹去莎菲亞嘴邊的渣渣。

莎菲亞抬頭想要抗議,眼角卻瞥見躺在塌上的機器人正在看這裡,好像有點可憐兮兮的樣子,急忙跑過去溫言相慰。

「抱歉,我不是在嫌棄你,你不要難過喔。」莎菲亞摸摸機器人的臉,歪頭賠笑。

「機器人不會…」所羅門又想糾正她,莎菲亞氣鼓鼓的扭頭瞪他,所羅門只好把話吞回肚子裡。

「要不要吃看看培根?紐特家的培根做得很好吃喔?」莎菲亞把培根切成極小極細的丁狀,小心翼翼的塞進機器人嘴巴裡面。

機器人似乎是不想辜負莎菲亞的好意,努力的蠕動嘴巴,試圖將培根嚥下。

過了很久,那塊培根終於通過他的喉嚨到達胃部,輕微電流似的波動竄遍全身,機器人突然覺得身上出現力氣,手指動了動。

「哥哥!他動了!原來是餓到不能動嗎?來,多吃一點!」莎菲亞驚喜的像發現新大陸,連忙吆喝所羅門過來,手也沒閒著,繼續餵給機器人食物。

機器人隨著進食量越來越多,行動力越來越強,等他吃完整盤食物便已能坐起,眨著盈滿電子光流的美麗眼睛呆呆的看著他們,莎菲亞歡呼一聲,激動的摟住他。

「什麼補充能源的方式都沒用,吃東西就可以?簡直跟人類一樣。」所羅門捏捏機器人的臉,訝異的自言自語。

「那又怎麼樣?能動就好了嘛!你叫什麼名字?怎麼會一個人倒在鎮外?」莎菲亞根本不在乎這種枝微末節的小事,抱著機器人連聲追問。

「…不知道…沒有印象…」機器人澄澈如少年的聲音迷茫的回答,莎菲亞聞言露出難過的表情,溫柔的撫摸他的臉。

時值地球移民最盛的時期,機器人終究不歸屬於「家族內部的人」,何況遼闊宇宙中有更多更新的機種,出於各種原因不願帶家中機器人移民外星的人不在少數,偶爾在荒野中會遇到被廢棄的機器人殘骸,多半都是被拆走能賣錢的貴金屬部分後便被孤零零的遺棄,足見人類的無情。

莎菲亞很不喜歡這種人,她認為雖然是機器,也不能這樣隨意對待誠心陪伴在身邊的「人」,否則便不該把他們作為人型,總是會為他們難過一段時間。

當然這種天真世人嗤之以鼻,但面對天使一樣善良的莎菲亞,卻說不出嘲弄,說來也算她得天獨厚吧,能保有純真的心靈長大。

莎菲亞緊緊抱著機器人,彷彿在替他感到難過,機器人似乎有些無措的動了動,學著對方的姿勢回以擁抱,莎菲亞抬起頭,美麗的薄荷綠雙眼閃爍光芒。

「那以後就叫你索魯斯,跟我們一起生活吧?」她問。

「索魯斯。」機器人重複了一次,口吻像是在確認例行公事般嚴謹,莎菲亞輕聲笑著,稱讚他的發音很標準,兩人一同將目光移向所羅門。

「我從來沒有說不的權利,對吧?」所羅門倚著柱子作投降手勢,苦笑道。

沒有過去的機器人索魯斯,就這樣展開了與兄妹倆共同生活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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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雲飄動的清晨,你倒在草叢裡,冰冷僵硬的身上蓋著垃圾袋。

你渾身濕透,毛上的糾結未曾梳理。

我與主管怔怔的僵在原地,遲遲沒有弄清究竟怎麼回事。

--昨天晚上,你還來討食。

抱起你毫無聲息的身體,血水滴滴答答落在石磚路上。

那麼安靜、卻又無比響亮。

--你是不是很痛?

--死之前,可有徒勞的掙扎?

在無聲的沉默中,空氣像被抽離。

你的叫聲似乎依然迴盪在清晨微涼的風裡。

 

我們不知道你怎麼走的。

昨夜下著暴雨,你或許被莽撞行車所傷,就這樣結束你匆忙而短暫的一生。

--你是不是很恐懼?

在嚥下最後一口帶著血腥味的氣息前,你心中在想什麼?

寒冷的春雨浸透你每一根毛髮,到今天我才知道你的重量。

好輕,輕得單手就可以拎起來。

--是因為沒有靈魂的關係嗎?

在你活著的時候,從來沒有摸到過你。

總想著你那糾纏的毛皮,摸起來的感覺如何。

而今得償所願,我卻希望今天永遠不要來。

--濕漉漉滑溜溜的,沾滿雨水以及血水。

單手可拎的重量,卻讓我的腳步遲滯得像負重幾千斤。

--原來這就是死亡的重量。

你緊閉的雙眼已看不到未來,血水順著你僵直的四肢滴到你常走的路。

將你移到另一處草地,等待寵物送行者到來。

 

灰濛濛的天空下起暴雨。

仍記得你初次來到我們面前的那天。

你與另一隻黑色小貓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

你對著我們喵喵叫,然後獲得了足以溫飽的食物。

你們是無主野貓,嬌小柔弱但不親人。

每次靠近總是警戒著,不給人摸。

即使正在吃飯,靠得太近馬上撒腿就跑。

非常的野貓,可愛得簡直犯規。

你總是用那對淺色瞳孔在旁邊看著我們的一舉一動。

甚或跟在拿起碗的我們身邊,彷彿在催促放飯。

你會跟小黑在空地打滾、嬉鬧…

你會坐在我的機車上,在坐墊上留下梅花般的腳印。

--你如此聰明、這麼靈動活潑,為何會被行車奪去性命?

小黑前陣子跛了,你今天走了。

昨夜你孤身前來討食,沒想到是最後一次飽食。

--下次再見到小黑,要我如何告訴他?

你是單獨在雨夜中與驚懼同行,被死神的鎖鏈帶走?

他會不會徘徊在午夜街燈下,滿心惶急不安?

--你怎麼就這樣丟下他?

 

寵物送行者將你裝箱帶走,我胸腔裡沉甸甸的重量似乎稍有減輕。

--我知道這只是自我滿足。

但我不想讓你被掃街者像垃圾一樣處理,或者是丟到樹叢中任由蟲蟻啃噬。

--都只是人類的一廂情願。

死在外邊的生物不計其數,我又如何能救得了所有?

發現你的當下,震撼過去後嘴角竟然控制不住朝上扯出兩聲詭笑。

--世界如此可笑。

管你如何掙扎求生,時候到了一切皆空。

你只是路邊隨處可見的小野貓,你的消亡無法改變什麼。

無名的虎斑貓,其實你有許多名字。

小花、小虎、小皮…

或許還有其他不同的名字,但都不是「你」的名字。

希望你沒有來生,別再來塵世受苦。

在天上恣意奔跑,再也無須擔憂。

不寒不飢不苦不傷不病不痛。

想像你在雲霧裡打滾曬太陽,露出肚皮與肉球,抿起的嘴角抖動觸鬚。

--我期望迎接你的是這樣的將來。

 

能為你做得很少,我甚至不能給你安居的家。

我只能給你一篇弔文。

--謹以此篇為所有「無名氏」哀悼。

--無名虎斑貓之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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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浪客

行赴天涯輕狂恣意

傲骨錚錚天下無雙

無事浮沉縱橫天下

奈何凡塵瑣事

柴米油鹽 憂憂憂

萬般皆空 沉沉沉

醉後一語 傷傷傷

無夢…

無夢…

我本逍遙

一身枷鎖

奈何…

奈何…

我本逍遙

--浪客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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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麟明白貿然接近她太過唐突,只得常常請她來東宮殿獻舞,每見到她一回他的愛慕便上漲一階,為此司馬麟憋悶得慌,最後卻苦到遠在旭國的鉞硫貝…

他寄了好幾封訴苦的書信給鉞硫貝,讓他極度無奈。

【…你成天跟我說紅羽的樣貌與舞姿多優美云云,是要我回什麼?我已經看你畫過好幾次,很清楚她的樣子了,不要再寄畫像來!】鉞硫貝不悅的表情彷彿透過信紙,生動的在司馬麟面前浮現。

【就是想畫,你別那麼小氣,擺在東宮殿被發現了傳出去對她不好。我是無所謂,但我擔心她會被講閒話…你又不是不知道多少人想爬上我的床。】司馬麟理直氣壯且毫無道義的繼續給朋友添麻煩。

【我要是被人看到收集女人的畫像也很麻煩啊!】鉞硫貝怒回。

【怎麼?被誰看到會很麻煩?】司馬麟好奇了。

他知道鉞硫貝不像他一樣被限制一大堆,聽說在旭國沒什麼人關注他,那他有什麼好擔心的?

書信突然隔很久都沒回覆,司馬麟莫名其妙,有些擔心他是不是真發脾氣了。

正想傳封試探的信給鉞硫貝,幾個侍女大著膽子,你推我擠的湊到司馬麟案前。

「何事?」司馬麟露出風度翩翩的笑意,斯文的問。

(鉞硫貝如果在場肯定想翻白眼…不過司馬麟絕不會讓其他人知道他另一面。)

「殿下,奴婢斗膽詢問…您是否要寄信給硫大人?」被迫站到最前面的侍女盈盈行禮,雙目游移兩頰生暈的頓了頓,音量極小的問。

「嗯?是又何妨?」司馬麟見慣了女性在他面前臉紅的場景,不以為意的問。

幾個侍女忸怩片刻,紛紛將藏在身後的幾個香囊呈上,司馬麟愣住。

香囊上繡著百花爭妍的精細刺繡,每個都只有掌心大小,繫著的紅繩綁成一個同心結,囊口封處刻意露出一小枝桃花,這是楠國特有的習俗,當女性心悅於誰的時候便會用精心縫製的香囊裝著桃花枝送給心上人,倘若對方收下便表示接受其心意,常常是不敢親口說出心意的人用的委婉表白法。

「…我們不知道硫大人住哪裡,也不知道如何用式神寄信…懇請殿下幫我們寄給硫大人…可以嗎?」侍女們低垂著頭,嚅囁的問。

司馬麟本來還不太確定,這下差點從椅子上滑開,不禁失笑。

沒想到自己有當信鴿的一天…說什麼沒人關注你,看來我們楠國人比較識貨,你這傢伙真是造孽,竟然瓜分了我的人氣。

他在心中暗暗對鉞硫貝吐槽,同時亦為好友高興…當然也有看熱鬧的意思。

「原來是這等小事,沒問題…」司馬麟收下那幾個香囊,話還未說完便有好幾個僕役也跑進房,幾乎是以撲倒的方式衝到司馬麟案前。

「你們…?」司馬麟看到那些僕人手裡也有好幾個包袱,臉上滑下尷尬的黑線。

不是吧?難道這些男的也被勾了魂?這也太厲害了?

不不不,這不可能。司馬麟喝止自己的胡思亂想,同時用盡全力憋笑。

「殿下,我們也想寄東西給硫大人,可以一起嗎?」粗使僕役畢竟較為粗魯,司馬麟平常也不太在意這等小事,所以他講話時聲音宏亮不甚恭謹。

「嗯?你們…」司馬麟看看那些糙漢子,再看看桌上的香囊,勾勾嘴角笑得一臉優雅…只要眼底的狡詰沒被發現的話。

「?!不是不是!我、我不是那樣,是硫大人曾幫我娘看病,還醫好了她的眼睛,我娘要我送她親自做的漬物給他,我不是…」那粗使僕役人並不蠢笨,登時發現司馬麟目光注視處與聯想(雖然是某人刻意為之…),慌亂的把頭搖得像波浪鼓,同時打開懷中的小甕證明自己所言不假。

原來我被父皇傳喚人不在殿中時,他做過這些事啊,都沒聽他說,這人是會吃虧的個性哪…司馬麟想。

「小人也是,當時我家孫子從樹上摔落斷了腿,硫大人將他斷骨接好後,現在竟跑得更利索,原本大夫說他以後只能瘸腿的…這是我孫子撿的漂亮石頭,他一定要我送給硫大人,可以拜託殿下嗎?」另一個老漢打開小小的布囊,從裡面倒出數顆晶瑩剔透、有漂亮紋路的鵝卵石,恭敬的問。

「小人也…」旁人見司馬麟不以為忤,紛紛掏出自己捧在懷中的禮物,頃刻間司馬麟的桌上便被玲瑯滿目的小物什堆滿。

雖然都是些平民小東西,可司馬麟知道鉞硫貝絕不會嫌棄,便都笑著替他們寄出。

當然告白的東西就不知道結果會如何了,那傢伙肯定會露出很有意思的表情,真可惜我沒在他旁邊,沒辦法親眼見到那一幕。司馬麟深深惋惜。

他盼了又盼,終於等到鉞硫貝的回音,他擱著信件不管急匆匆的拆開包袱,想看看對方到底收了誰的桃花。

他把楠國習俗解釋得清清楚楚,絕不容對方敷衍了事…(當然還添了幾句浮誇的話,不過沒有說謊…純粹就是看戲的八卦細胞在作祟,看來宮中的生活真的讓他憋悶得慌。)

結果他無奈的發現鉞硫貝一枝桃花都沒收,全都退回來了。

雖然不意外但還是很無趣。這個人怎麼搞的?對談戀愛完全不感興趣嗎?

司馬麟為此鬱悶的懶懶拆開信,結果瞬間爆笑。

信紙上居然有幾滴茶漬,別人就罷了,那麼拘謹的他怎麼會讓茶漬沾在紙上就寄來?當時究竟多震驚?這是噴出來的還是灑出來的?不管哪種都很有看頭啊!

一想到當時無法親眼目睹,鉞硫貝收到桃花香囊那瞬間的精彩演出,司馬麟就惋惜不已,他拾起信紙細看,頓時再次露出笑聲。

【你想辦法幫我拒絕。】

【給我想辦法。】

【給我委婉一點認真想。】

開頭就是字體加大的這三句話,雖然看不到對方當時的表情,單單從這三句就可以確定那傢伙受到不小的震驚,真拿他沒辦法。

我怎麼會敷衍了事呢?真是沒眼光的傢伙~司馬麟聳肩,面露優雅笑容。

於是他非常「有道義的」將鉞硫貝婉拒桃花香囊的理由編得離奇曲折、纏綿悱惻…司馬麟掰出他有個未婚妻卻因為命運的捉弄,不得不千里相隔從此天涯不見的故事。保證聽過的人再也不會想擾亂鉞硫貝發誓終生不娶的決心。

這段蕩氣迴腸的悲戀故事,還被知曉的侍女們傳得更精采…都能直接拿去給戲班子演了,她們甚至還為此替鉞硫貝祈福,也不知到最後故事到底被掰成如何,司馬麟為此笑了好幾天…(當然遠在旭國的某人毫不知情,否則可能會吐血三升…)

 

這日花開春暖,東宮殿的花園各色繁花盡數綻放,百花爭妍賞心悅目,芬芳馥郁的無數香氣交融,卻不顯混沌刺鼻,而是形成更圓融高雅的氣味,令人心曠神怡。

司馬麟站在桃花樹下,仰望滿樹桃花,嘴角揚起輕快笑意。

他手裡捻著一枝珠釵,等待他心心念念的人到來。

過不多時,有人緩緩從司馬麟身後靠近,他即使不必轉身也知道對方是誰。

那比百花更清麗絕俗的幽香、勝過樹梢蝶舞的蓮步,除了紅羽還有誰能辦到?

「妳來了。」司馬麟喜不自勝的轉身,本就溫潤如玉的謫仙氣質更添神采,熱絡的扶住準備行跪拜禮的紅羽。

「紅羽向殿下請安。」紅羽仍是恭謹的垂著頭片刻,才將美目移向司馬麟的臉龐。

司馬麟光是看到她彷彿能容下整座夜空的星目便心醉不已,癡癡的與她對視。

「殿下,您似乎很高興,遇到什麼好事了嗎?」紅羽抿唇輕笑,甜美的聲音如春風輕撫,司馬麟回過神,趕緊收斂過於奔放的表情。

「無事,不過想起與友人相處的趣事罷了。」他不敢唐突,隨意帶過話題,將紅羽請到東宮殿裡專門賞花的長廊中,命僕役端茶送小點過來。

「不知殿下今日有何吩咐?」紅羽不見平日伴奏的樂師,司馬麟也不像平常那樣與她談論樂理或舞姿,就只是一個勁的喝茶,不免好奇的問。

司馬麟俊逸非凡的面上露出幾許躊躇,暗自嘲笑自己的扭捏。

「…送妳,飛瓊姬。」他取出藏進袖中的珠釵遞給紅羽,對她露出足以傾倒無數少女的淺笑。(不得不稱讚一下他掩飾的功力,少年人情竇初開的靦腆硬是被他抹得乾乾淨淨)

紅羽愣怔數秒,纖纖玉手頓在半空猶疑不定,不知是否該不該接。

司馬麟說的並非上凌下的「賞妳」,而是近乎平輩的親暱說法,何況珠釵這種物件豈是能隨意相贈之物?再怎麼魯鈍之人都懂,何況心細如髮的紅羽?

但他是雲端上的蛟龍,她只是命如草芥的舞姬,無論如何不能相提並論。

倘若這裡不是楠國,或許還有幾分可能,偏偏兩人絕不可能成為如話本中的佳話,這點相信不論是司馬麟或紅羽都很清楚。

然而他卻依然無畏的表明心意,即使知道將會有無數波折。

先別提是否對他懷有情意,光是這點就足以令紅羽心存感激。

因為對方明明可以命令、明明可以強迫,卻毫無利用權勢的意圖,只是單純而誠摯的期盼自己有所回應,試問天下多少手握權力者辦得到?

可是她若是接受這番心意,只怕會被世人打入妖女之流,更可能害司馬麟擔上沉迷美色的無能東宮之類毫無道理的罵名…楠國的陳舊思維就是這麼嚴重。

「…請殿下見諒,此等珍貴物什紅羽不能收下。」紅羽想了很久,最終還是揚起歉疚的微笑,恭謹而疏離的向後移動,對司馬麟叩首,溫軟的說道。

雖然早有預感,司馬麟聞言仍不禁神色黯然,苦笑著將她扶起。

難不成是我拒絕太多人的報應?而今自己嚐到這種滋味,當真難受得很。

明明眾星拱月,卻獨獨求不到伊人心,莫怪自古深陷情迷者謂之癡。

「我不勉強,等妳願意再收。」說罷,他便將珠釵收回懷裡,語氣仍是柔情。

「殿下出身尊貴,將來有的是良緣,紅羽一介舞姬,不足掛懷。」紅羽為難的勸。

此時的她不懂何謂情,當她真正明白的時候,自己也成了癡兒。

不知日後當性命終結那刻,他此時的笑容背後蘊含的苦澀,紅羽體悟了幾分?

或許到那時她才知道…一旦動心,豈是三言兩語就能看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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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麟縱然萬般不甘願,該做的事還是得做,該擺的架子一樣得擺,他將要成年的確得準備許多工作,應背負的責任確實越來越重,他已無法像往日悠哉。

當中尤其有件事讓他極度煩悶…當然不是政務或學習這種煩歸煩,卻能信手捻來、駕輕就熟做好的「簡單玩意」。

(被聽見會死人…氣的。)

是娶妻。

司馬麟一向俊逸非凡的優雅神采,只要想到這事就皺起眉。

想藉著他攀上皇室的高官多了去,憑他的身分不知多少人想巴結他,又加上這張俊美無比極易招蜂引蝶的臉、學識武藝術法無一不精,俊逸優雅宛如謫仙下凡的氣質…說他完美無瑕堪稱人中龍鳳也不為過,是無數少女夢中情人。

集權力、地位、財富、容貌、能力…等等於一身的天之驕子,說的就是司馬麟這樣的人物,東宮妃的人選會是誰的臆測五花八門,熱衷得像自己的事一樣。

司馬麟本人毫無娶妻意願,流言什麼的直接無視便罷,藉機接近他的不給機會纏上就行,他自有無數辦法迴避,唯獨一個人司馬麟束手無策。

便是他父皇…楠國皇帝。

聽說他已經開始著手挑選自己的妃子了…反正是為了鞏固政權吧,到最後挑的人選肯定是對他來說「利益」最高的人,說好聽點叫政治需求,說白一點…司馬麟覺得自己像準備被賣身的「商品」…他自嘲的笑笑。

父皇太過專制獨裁,司馬麟已經放棄掙扎,只得隨波逐流的今朝混過明日,暗自祈求對方不要是什麼太糟糕的對象,除此之外能有什麼辦法?

這夜,他又被逼著看那些名冊,明知道最後還不是一樣由父皇決定,司馬麟就連打開的慾望都沒有,氣惱的將它扔在桌上,趁著僕役不注意溜出東宮殿,往靜僻的御花園跑。

幽暗夜色與銀色柔光交錯,蟲鳴鳥叫樹葉搖曳,廣闊的御花園裡只有他一個人,司馬麟紛亂的思緒終於有安歇的時候,他舒心的愜意漫步,揚起滿意的笑容,繼續向御花園深處的湖泊前進,不時自得其樂的擺弄漫天飛花。

御花園深處有座小湖泊,對面的平原後有個隆起的小丘,小丘上有座極細小的瀑布,傳說這湖泊的形成原因便是因那涓涓流水累積而來,也不知是真是假。

驀的,清風襲捲飛花如瀑,司馬麟眼前被滿天純白飛花撩亂,當花雨寧靜他定睛朝對岸一看,登時被眼前的畫面震攝。

湖泊後方的平原上,有個女孩在月色下獨自起舞。

皎皎明月映著她纖柔身段,輕飄飄的彩衣迎風飄揚,只見她拂袖、飛袖、揚袖,七彩的璀璨光芒與雪色白花,隨著瀑布飛濺的水珠,在她身畔盤旋。

那女孩滿頭珠翠、一頭鮮豔如火的紅色長髮在月華中搖曳,脂粉未施的臉龐即使在朦朧夜色中仍美得驚心,水霧前飛花裡忘情的躍動,翩翩起舞的曼妙姿態,動人得堪比嫦娥下凡。

她眉目如畫紅唇嬌嫩欲滴,白皙剔透的粉頰、白玉羊脂般的手指細如春蔥,舉手投足都是優雅,觸動魂魄最深處的角落,同時撩撥司馬麟死寂的心。

霎那間,蟲鳴鳥叫、風聲水落的聲音全都消失,彷彿這世界為她傾倒而屏息。

司馬麟愣征的站在原地,所有神經都集中在對方身上,腦筋一片空白什麼都無法思考,如果可以他甚至想讓時間凍結,永遠看著眼前的景象,直到肉體消亡都心甘情願,要他付出什麼代價都可以。

沉魚落雁、閉月羞花這種詞用在她身上都嫌過於膚淺,學富五車的司馬麟竟被對方的美震攝得無法表達內心感想,就知道眼前的佳人究竟多美麗。

月輪悄悄攀至頭頂,對岸的人停下步伐,撫平衣衫皺褶垂眸喘息。

此時她仍未發現司馬麟,想來是過於專注造成。

有的人天生集中力異於常人的高,當專注於某事時便會對周遭的變化渾然未覺,鉞硫貝便是屬於這類人,正是看久了他那樣,司馬麟早已對這類人的習性司空見慣,何況他看得津津有味,若不是沒發現他在這裡,沒准還看不到她表演完如此完整的舞蹈呢…說來他還挺慶幸自己沒有不識趣的出聲打斷對方。

半晌,她抬起頭才發現對岸有人,嚇了一大跳,倉促的對司馬麟行禮,轉身就跑。

「妳等等…」司馬麟情急中忘了自己腳邊是湖泊,剛踏步就濺起水花,鞋子濕了大半,他連忙退回岸邊,這一疏神人早已跑得遠了。

司馬麟隔著水面遙遙看著女孩遠去的身影,他知道隔沒多遠的地方有橋,也知道他只須施個小法術,就能立刻追上她,甚至他可以用追蹤法術慢悠悠的查出她是誰,可這一切在無瑕月色下不知為何變得毫無意義…

司馬麟任由她的舞姿徘徊在腦海中,整天發呆無心正事(最氣人的是還沒出錯),白日像靈魂出竅似的空殼,茫然的望著天際發怔;夜晚就守在御花園的湖泊邊,等到月上中天才不甘願的回去。

就這樣連續一個月,司馬麟卻再也沒有見到那女孩出現…

他甚至開始懷疑她只是自己看到的幻覺,整個人鬱鬱寡歡。

然而事情卻往意想不到的地方發展…那女孩出現在皇宮的宴席裡。

司馬麟身穿正式東宮服端坐在帝位旁邊,與在舞姬團裡的女孩四目相對。

兩人表情凝結數秒,女孩隨即垂下眼眸輕輕頷首,司馬麟嘴唇微啟卻發不出聲。

她竟然是舞姬…他灼熱的心彷彿被潑了一桶冷冽無比的水,久久無法動彈。

楠國對於身分血統極為注重,出身幾乎能夠決定一切,無論官階或職務,出身太低的人基本上除非有超越凡人的能力,否則一生出不了頭。

(他國對此頗有批判,譏諷他們頑守舊有惡習,但楠國皇室充耳不聞。)

皇宮重視出身的情況甚至嚴重到即便同位階的官員,出身略遜旁人便須聽從出身更高貴的人的指令,毫無辯駁之地,因此各部欺凌事件頗多,但因沒鬧出人命上層便不加理睬,因而傳遞不到更上層(如司馬麟)的耳裡。

舞姬說好聽是屬於御樂坊的官員,其實大部分都是犯罪者的家眷,說穿了不過是高階點的官奴罷了,因為有技藝與容貌在身,可以免去奴役之務,但地位上就比宮女好點、待遇優渥些罷了,「出身低賤」的事實完全不變。

雖不是官妓無須賣身,可瞧她們的眼神並不會乾淨到哪裡去。

御樂坊中唯獨一個職務不會被人瞧不起,便是御樂坊中稱為「飛瓊姬」的存在。

御樂坊的女孩們已是千挑百選,飛瓊姬更得經歷無數磨練才能脫穎而出,歷代都由應屆舞藝最佳、身段最優雅、樣貌最美的絕世佳人擔任,除了負責教育其餘舞姬,也得擔任各項演出的主角,稱為御樂坊的頂梁柱亦不為過。

今日的宴席便是御樂坊選出飛瓊姬後,第一次出場亮相的演出。

樂曲未下、陣型未排,親眼見過那女孩跳舞的司馬麟便已知道這屆的飛瓊姬由誰擔任…不可能有人能超越那般無與倫比的舞姿。

果不其然,音樂啟奏那女孩領著眾人踏上台階,而後被其餘舞姬包圍在正中央,像百花齊放的花圃中被群芳擁簇的鳳凰,目光熠熠猶如收進整座星空。

甫開口,優柔悅耳的嗓音連百鳥齊鳴都無法相提並論,更別提她開始跳舞的震攝,所有人的目光都隨著她躍動旋轉而飛揚的彩衣移動,甚至連楠國皇帝都露出難得一見的滿意笑容,連連點頭只差沒出聲稱讚。

司馬麟在一片歌舞昇平的歡樂氛圍中,卻感到手腳的麻木漸漸蔓延開來。

楠國皇帝既是個如此專制、無所不用其極鞏固政權的人,勢必會嚴格要求太子妃的出身與能帶來的「利益」,縱使是御樂坊的飛瓊姬,也絕不可能讓司馬麟娶她為妻…一國皇太子娶舞姬為正妃成何體統?

無論她是否喜歡他…只要他是東宮,就絕無可能與她締結「良緣」。

司馬麟之所以會感到如此心涼,便是為此…當然他仍能「得到她」,只是那絕非他想要的形式,若有人說他膚淺他也認了,但司馬麟確實是對她一見傾心。

自遇見她,他心中便再也容不下其他女人,湖畔的驚鴻一瞥牢牢抓住他的目光、他的戀慕與痴狂,他真心想與她廝守終生,至死不悔…司馬麟就是如此認真。

樂曲流轉,無人察覺司馬麟心亂如麻的焦躁,他甚至沒發現舞姬們已經結束表演各自退去,直到楠國皇帝出聲詢問要受封「飛瓊姬」的女孩的姓名時,他才回神。

「回陛下,小人名叫紅羽。」單獨被留下來的女孩盈盈下跪,纖細如岸邊楊柳的柔弱身姿著實令人憐惜,令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她叫紅羽…司馬麟默默的將這個名字烙印在自己的心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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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麟帶著鉞硫貝回到東宮殿,殿中僕役們見到尋遍整個皇宮卻找不到人的司馬麟終於回來,感動得老淚縱橫,深怕被砍掉腦袋的一顆心終於落地,齊齊跪成一片迎接司馬麟。

「殿下您可終於回來,老奴等得心焦,要是陛下傳喚您可怎麼辦…」領在前頭的大總管眉髮俱白,語帶哽咽的叨絮著。

「都起身吧,是我疏忽了,忘記與多總管說要去城裡迎接朋友,才讓你們找不到。」司馬麟將自己與鉞硫貝手裡的書交給僕役,笑容滿面的將鉞硫貝拉到眾人面前。

鉞硫貝莫名覺得自己成了他的擋箭牌…沒看到他們哀怨的眼神嗎?還是故意裝不知道?竟然把我當晚歸藉口,太沒道義。

他滿心無奈,幸得面上看不出來,年少卻儀表不凡的模樣順利吸引餘人注意力。

「殿下,這位公子…」多總管一臉疑惑,與帶猶疑的打量鉞硫貝。

並不是會令人不悅的估價式打量,怎麼說呢…就是滿腹疑問。

東宮何時有機會交到同齡朋友?他應該整日在宮中各處學習才是(他仍未察覺自己被司馬麟騙得很徹底…),而且這位朋友氣宇不凡哪,見到這麼多人卻處變不驚神色自若,不知是哪來的貴客?

「叫他硫大人就行,其他不要多問,記得這是我朋友,切忌不許怠慢,備好晚膳你們就先下去,別打攪我們。」司馬麟拍拍鉞硫貝的肩膀,當著所有人的面再次強調鉞硫貝的「身分」,卻不肯多做說明,僕役們聞言只得各自散去。

司馬麟親近的拉著鉞硫貝進殿等飯菜送來,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著。

不知不覺夜已深沉,司馬麟倚在欄杆旁,慵懶的眺望天上皎潔明月,轉頭看鉞硫貝正在確認僕役們包裹妥善的書籍,認真的模樣不禁令他好笑。

「幹嘛呀?怕我捨不得那些書,暗中要他們收回幾本?」司馬麟無奈搖頭。

「只是擔心他們遺漏而已,到時弄丟可惜。」鉞硫貝小心翼翼地確認數量與書名,隨口回應,但心中對司馬麟特意囑咐過僕役,好好收拾這些古籍讓自己方便攜帶這點頗為高興。這人真的當他是朋友…

「對了,你幹嘛大江南北的,搜羅這麼多佚散失傳的兩界咒術書?這些現在都沒人在用,有的還是禁書,你要拿來做什麼?」司馬麟好奇道。

「我想看看先賢們所做出的各種成就能否用於今日,許多術法都應該有更好的運用方式,就算是冥界的術法應該也有許多可取之處,如果能讓老百姓的生活更好過,不管是禁書還是什麼都沒關係。」鉞硫貝收拾完畢,端坐在司馬麟旁邊,冷澈的藍眼注視晴朗夜空中的皎皎明月,淡淡說道。

「…我真不得不說句…你講話老氣橫秋的,這麼想為社會做貢獻是很偉大、造福社稷百姓很好,但該怎麼說呢…你就沒有其他「自己」想做的事了嗎?」司馬麟沒有遺漏對方眼中不知為何流露出的急躁,總覺得對方似乎被「什麼」追趕著。

「…沒有,『前面』還有怎麼追趕都追不上的目標,哪有閒工夫想自己的閒事?」鉞硫貝像被月光刺痛眼睛,撇頭不再看天上那輪,彷彿能吞噬萬物的明亮銀月。

銀色光環籠罩二人,司馬麟不再多問,只是靜靜看著對方被月華照耀的臉龐。

他略帶憤恨孤寂,卻藏得極深的心思,此時猶如浮出水面,漸漸清晰。

 

司馬麟對鉞硫貝開啟了整座藏書閣,要他想拿哪一本就拿哪一本,不必客氣。

「…你…」鉞硫貝平常淡漠的表情不知為何遇上司馬麟跳脫的舉止,總崩解得太快,連他自己都無所適從,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我都看過了,但我只是當興趣在看,不如給你拿去研究,咱們有空就交流豈不更好?或許還能弄出什麼新鮮玩意,條件是…」司馬麟神秘的微笑。

「你每次去學醫,都來我這裡晃晃,給我說些趣事就行。」他頓了頓,續道。

鉞硫貝呆愣片刻不禁失笑,總是搞得神秘兮兮的做什麼?製造效果?

「好,一言為定,不過我沒把握能講得有趣,你可不能囉嗦。」鉞硫貝知道他要聽的不是好笑的事,而是生活大小事與旅途所見,但還是先下手為強免得被嫌棄。

「或者你也可以選別條路,乾脆別回去留在這裡當我幕僚,你看如何?隨時隨地都能看這些古籍,很棒吧?」司馬麟突發奇想的建議。

「你只是想省幕僚費吧?我不會上當的。」鉞硫貝挑眉,不以為然的說。

司馬麟朗聲長笑,這人到底把我當成什麼樣的傢伙啊?

兩人無聊的對話常常就這樣打發過一整天,那是尚未成年的皇族們短暫的愜意歡快,此時的他們生活安穩大抵順遂,心中雖有不滿卻不影響他們的性情,而此後他們各自遇見的事,令他們性情大變,夜深人靜時常常想起這時的回憶。

而這段半開玩笑的戲言,卻在多年後以另一種方式呈現,那是此時仍年少的司馬麟與鉞硫貝,想都沒想過的將來。

 

轉眼間鉞硫貝來往旭國與楠國已經好幾年,藏書閣的書都被他們翻遍,能學的全都學光了,剩下的就是有缺損的古籍,一時半會他們也研究不出個所以然,便先擱棄不管。

司馬麟還曾暗中擔心過,鉞硫貝會不會因此不再出現給自己解悶,結果完全是想太多,看來這傢伙只是面冷寡言而已,不是無情無義之人。

鉞硫貝並沒有注意司馬麟的表情,只是神情嚴肅的擰眉,瞪著桌上的詭異物品。

那是像剪碎的紅色布條拼湊成某種會飛的動物,又只像搖曳的團狀小火苗,就是個…古怪的不明物體。

「…為什麼?」鉞硫貝很不高興的自言自語,手指在桌上發出清脆的敲擊聲。

司馬麟回過神,朝對方視線看去,原本隨年紀增長得更明顯的謫仙氣質,立刻笑得蕩然無存,毫無皇族風範的笑到拍桌。

「…別人探查術不是化成鳥就是蟲,為什麼你的是不明物體?這是什麼啊?你的美感死掉囉?」鉞硫貝惱怒的要死,司馬麟還很沒道義的笑到岔氣。

鉞硫貝冷眼瞪著對方,爆出青筋的額角下,腦漿正在沸騰。

誤交損友。他打從心底認為,只有這四個字能形容此刻心情。

正待發幾句牢騷,鉞硫貝卻突然接收到飛鳥式神傳來的訊息,他原本就不善的面色愈發焦慮,悶不吭聲的開始收拾行囊。

「出事了?」司馬麟不確定這是否是他能過問的事,但基於朋友立場還是問道。

「嗯,北方邊關告急,我父皇要重臣即刻回朝,我也不例外。」鉞硫貝面色凝重,冷著聲淡淡回答。

「…何時能再來?」司馬麟心中頗感寂寞,但他們都是皇室成員,許多情緒只能深藏於心不能輕易道出,縱然無奈不捨,亦只能讓這世上罕有的知心者去做正事。

「我不清楚,但既然都快成年了,就算事情解決,大概也沒辦法像從前一樣頻繁過來…雖然你仍為東宮、我仍只是二皇子,要落在肩上的擔子只會越來越重吧。」鉞硫貝抿唇,未將心中的話說盡,心中隱隱有些難以言喻的不悅。

他總有一日會與皇兄一樣,成為皇帝。

而我…再如何努力最多是「皇爺」罷了…

(旭國與楠國一樣沒有分王制度,倒不是因為旭國皇帝與楠國皇帝同樣獨裁,只是沿襲從前的制度罷了,對旭國而言「皇爺」就跟人界的「王爺」差不多,除去未獲得領地外,負責的職務跟權力都相差無幾,同樣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存在…只是對鉞硫貝而言,這無疑是種精神折磨,像是在彰顯他的努力到頭來依然只是一場空,所以他才會面色陰鬱。)

隨著時間流逝,司馬麟與鉞霽夜將會是鉞硫貝必須仰望的存在。

身登九五的他們與鉞硫貝的身分差距將開始拉大,再也追趕不到…

「……有空傳個訊息來吧,你不在我會很無聊。」司馬麟知道鉞硫貝心中難解的陰鬱,但這是他們無能為力的事實,除非叛變否則絕不能逆轉。

但這麼久的相處中,司馬麟卻難以想像嚴肅正經、苛求己身的鉞硫貝會有叛變的一日…他太正派,怎麼想都跟亂臣賊子搭不上邊,如果真的做出這麼大逆不道的事,肯定是發生什麼足以扭轉他性情的慘痛事件。

就算這麼想某個角度來說有點過意不去,但司馬麟寧可鉞硫貝終其一生只是「皇爺」,至少能肯定他的人生會很平順…撇開心情不提的話。

他沒能開口說出這段話,更沒料到此時一閃而過的內心獨語,會在將來實現。

而後在幽暗的地下融洞中,司馬麟偶爾會想到彼時的回憶,久久無法釋懷。

「嗯,你也是。」鉞硫貝本就內斂,沒說什麼惜別的場面話,背上行囊便匆匆離去,當時正是繁花落盡的夏末時節,飛花滿天夜色幽微,司馬麟站在東宮殿的門口默默注視好友離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盡頭,吹著微涼的冷風,司馬麟仍怔怔注視著原先的位置,彷彿不願面對無趣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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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正午,鉞硫貝才踏上茶樓的台階,便被小二恭敬的請到樓上,階梯走到盡頭,便見到司馬麟倚著樓台邊緣的扶手,興致昂然的望著街景風光,瞥見鉞硫貝到來,高興的朝他點頭,親切的對他揮手。

他一襲水漾紋的青藍袍子迎風飄揚,豐神俊朗的神采光輝照人,站在漆紅柱子旁邊更顯俊毅非凡,簡直謫仙下凡…但讓鉞硫貝眼前一亮的,卻是堆滿桌子的古籍。

「你想找的是失傳的咒術古籍吧?桌上這些給你啦,看完再跟我…喂,你在聽嗎?」司馬麟撥撥垂散的頭髮,閒適的跟鉞硫貝說話,卻發現對方連椅子都不坐,捧起書當場看得入迷,完全無視周遭的聲音,司馬麟抗議的戳戳對方的臂膀。

完全零反應。

司馬麟看他一副巴不得將書看到穿出洞來的樣子,頗感好笑。

這才是真正的蠹蟲吧?那些號稱書呆子的傢伙還沒有他專注呢。

司馬麟聳聳肩,替自己沖了壺茶,繼續眺望遠處街景。

反正這一層都被他包下了,難得清幽的靜謐時光不如好好享受。

不知不覺間天色已然轉暗,鉞硫貝依然興致高昂的專心在書卷上,他翻閱的速度極快,滿桌的書快要被他翻完,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全都記下了。

司馬麟在昏黃的燈籠光暈裡靜靜的等對方結束,其實他早就該回宮裡,但他就是不想動…回去就像被關進籠子裡的牲畜,做什麼都有人盯著。

與炵國長年的紛爭越擴越大,要不了多久就會打仗了吧…戰爭有什麼好的?為了那些領土搞得烏煙瘴氣,這繁華街景也不知能維持多久。

他望著燈火通明的街道,夫婦帶著孩子在街上遊玩、老者拄著拐杖笑容可掬的與同伴漫步、兩小無猜的情侶在攤位前挑選物件…在他眼前的平凡街景,卻遙遠得難以觸及,他像是被屏除在世界之外,彷彿是鏡子裡的存在,從來都不是「那一端」的人…可他喜歡看著這樣的畫面,為此即使之後要上戰場搏命也無妨。

司馬麟想到心煩,幾不可微的輕聲嘆息,與此同時面前的人也結束閱覽。

「…這些要多少錢?這裡夠嗎?」越硫貝發現司馬麟的面色有些疲懶,平靜無波的雙眼淡淡看了看他,卻沒多問,只從衣襟裡翻出一袋沉甸甸的金色布囊,袋口沒有收攏,司馬麟一眼就瞧見裡頭全是黃澄澄的金粒,光澤瑩潤毫無雜質,以這份量來看,不要說買書,盤下城中最貴地段的好幾棟樓都有辦法。

「普通人拿不出這麼多金子,你到底是什麼來頭?」司馬麟沒有接,慵懶的撐著下巴,俊美的容顏露出完美微笑,輕聲問。

「……夠不夠?」越硫貝擰眉,冷峻的臉龐憑添幾許威嚴,迴避得很強硬。

明明跟他差不多年紀卻有這種氣質,這個人絕對不是普通人。司馬麟肯定的想。

「不。」司馬麟輕啟嘴唇,淡淡吐出一個字。

眼前的人瞳孔微微收縮,司馬麟知道對方在心底認為自己是個貪婪的人,只得無奈的苦笑,輕和的搖頭準備解釋。

「那我這些先當訂金,然後取走一半,剩下的等我把錢補齊再拿,可行?」鉞硫貝將整袋布囊放在桌上,耐著性子協議。

司馬麟見狀實在忍不住捧腹朗笑,把裝滿金粒的袋子推向對方,卻見他一臉疑惑。

「真看不出來,原來你是個急性子。我不是要錢啦。」他又笑了幾聲,聳肩續道。

「……我手邊沒有多少書能交換。」鉞硫貝摸不著頭緒,雖確認對方不是貪心之徒但也弄不懂他究竟想要什麼,看看桌上保存良好的古籍,便胡亂猜測對方想以物易物,畢竟會收藏這麼多書的人大多愛書,倘若不是要錢,應當就是想閱覽更多未見過的書…至少自己就遇過幾次這種情形。

然而眼前的人卻依舊搖頭,接著說出來的話著實令鉞硫貝愣住。

「你告訴我你的名字,從何而來?這些書都送你,很划算吧?」司馬麟撥動他因笑得太過頭而吝亂的白金色長髮,句句清晰且親切的問。

「……??」鉞硫貝從沒遇過這種事,一時無語。

這人為何如此執拗的要知道我的名字?在旭國的時候所有人目光的焦點都是皇兄,而在楠國這裡…他不過是個無名小卒,為什麼?

「你把書都翻完了,可不能抵賴啊!還是說…你是通緝犯?才會這麼神秘兮兮的?」司馬麟看他沒反應,連忙指著桌上攤開的書卷,彷彿擔心這樣不夠力,還加了句亂七八糟的話,總之就是竭盡所能要問出對方的來歷。

什麼胡言亂語的?我像通緝犯嗎?!鉞硫貝滿頭黑線,見四下無其他閒人,便不再隱瞞,他嚴重懷疑對方是故意等他看完書才要求這代價的,有這必要嗎?

「…旭國二皇子.鉞硫貝。」按著眉心,他對這難以猜透的人感到頭疼,低語道。

過分勞累的眼睛因為剛剛的動作順勢閉起,所以他沒看到司馬麟的表情如何精彩,久久沒聽到任何動靜,鉞硫貝疑惑的看向他。

他還以為他會露出滿臉不信的質疑眼神,卻不是他想得那樣。

「難怪看起來就是跟一般人不同,那你猜猜我是誰?」司馬麟表情已經平復,看起來依舊是個俊逸非凡的貴公子,慵懶的倚著樑柱,斯文的笑問。

鉞硫貝看看桌上無人關心的金粒布囊、對方的氣質神韻、以及聽到自己是皇子(雖然是別國的)仍不起身行禮的動作,已猜到八九分,就不知準不準確。

「…楠國皇室中人?」鉞硫貝不敢說得太肯定,語氣有些猶豫。

身為皇族,他國皇室成員大概有誰基本上都會知曉,楠國國王年紀跟這人差太多,而且他是集兵權與政權在手的獨裁王者,沒有兄弟或其他外戚獲封王號,照這樣算全楠國除去他本人,就只有膝下一個十幾歲的兒子地位可以與鉞硫貝平起平坐,聽到他的出身還能波瀾不驚的端坐原位,而眼前的人正是十來歲年紀。

(當然這裡是別國,實際上就算有人無禮鉞硫貝也不能如何,不過平民通常聽到皇子的名號,便會自然而然生出敬畏之情,人就是有種對地位崇拜的本能。)

「我不信你猜不中我的名字,不過算了。我正是楠國皇太子.司馬麟。」司馬麟優雅的端起茶杯,語氣輕快的朝鉞硫貝微笑,他被看出心中所想,只得淺淺的勾勾嘴角算是默認。

「…你這皇太子為什麼一個人在街上遊蕩?」鉞硫貝接過司馬麟遞來的杯子,好奇的問,馬上尷尬的想起自己也差不多,而且還跑到別人國家。

果不其然司馬麟露出你我半斤八兩的竊笑,鉞硫貝裝作沒看懂,低頭喝茶。

「我在宮中憋悶,閒著就溜出來晃晃,至少還在皇城範圍內,你比較誇張吧?混進我國做什麼啊?」司馬麟不放過他,除了喜歡鬧人也因為實在好奇,忍不住追問起來,雖然他今天手裡的「籌碼」用光了,但想碰碰運氣。

鉞硫貝不知為何神色一暗,沉默了許久,司馬麟並不催促。

炵國與楠國長年紛爭,兩國關係極為惡劣;而旭國既是炵國的盟友,對楠國的關係自然親近不到哪裡去,雖然並無甚紛爭也不禁止往來貿易,但兩國關係冷淡是雙方心照不宣的事,別人也就罷了,鉞硫貝這個皇子跑到這裡著實令人匪夷所思,倘若是負責軍政等事之人聽到,說不定會臆測對方是來查探國情的。

不過司馬麟認為不可能派出皇子來幹這種稍有不慎就會喪命的事,所以輕鬆愉快的纏著對方問。

「我是到邊境的梅山裡學醫,順便找看看有沒有我想要的書,選這裡只是…我不想太快回皇宮,也不想去有盟約的炵國。」鉞硫貝抱著『你肯定不信』的眼神,半放棄的悠悠開口,他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麼吐露得這麼乾脆。

在旭國裡人人頌揚的都是「天選之人」的皇兄,他就像個地位很高的隱形人。

父皇與皇兄雖然親近關心,卻又太忙碌,身邊總是包圍著人。

父皇身旁是要處理政務的臣子們、皇兄身畔是他的擁簇者,鉞硫貝像被屏除在光環外的「雜質」…某種強烈的多餘感令他痛苦。

久而久之他覺得窒息疲倦,難受得待不住便藉口學醫時常流連在外。

不去炵國的原因則因為是同盟國…「脫離感」不夠強,就是這麼莫名其妙的想。

(他此時才十四歲,這種纖細敏感的糾結,連他本人長大成年後都想忘了,這是什麼幾乎算得上逃跑的窩囊舉動?)

這串很長的內心糾結不知誰能明白、誰會相信?於是他只有草草帶過。

司馬麟靜靜聽完,燈火昏黃的茶樓中微風吹拂,茶香氤氳朦朧眼前人影,他暗紫紅色的眼眸低垂,修長的手指撫過杯緣,對鉞硫貝抿唇微笑。

「…有時候很想遠去對吧?」他平靜而淡然的低聲細語,鉞硫貝瞳孔收縮,不確定對方解讀出什麼,但隱隱有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之感。

「別看我是皇太子,在我父皇治下…我根本只是個精美擺設而已。」司馬麟未待對方發問,又接著往下說。

楠國皇帝個性霸道強橫,說一是一,誰也不能置喙,即使是自己親兒子的司馬麟的話也聽不進去,雖然地位高但在朝堂上無用武之地,終日被困在皇宮中學習卻從未實習過任何政務,司馬麟會覺得自己是金絲雀實屬正常…空有頭銜的太子不是擺設是什麼?對他來說在街上閒晃這樣的舉止不過是點小反抗,其實他很想乾脆逃出這華麗的籠子,再也不回來。

司馬麟俊逸的側臉在燈火映照下越發憂傷,鉞硫貝默默的看著他,心中的芥蒂與隔閡忽然消失無蹤,雖沒發句安撫之言,卻能明顯感到他的戒心解除。

「你學醫幹嘛大老遠跑到旭國跟楠國邊境的梅山?宮裡不是一堆御醫?難不成梅山有何高人?還是只是拿學醫當遊山玩水的藉口?」司馬麟話鋒一轉,撐著下巴優雅笑問。

「一半一半,不想待皇宮是真,梅山有高人也是真…雖說習醫是離宮藉口,我自認學得很認真。」事到如今,鉞硫貝懶得再隱瞞原由,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在玩,還拿出一本小冊子,翻給司馬麟瞧。

「行了行了,又沒懷疑你,這些藥方我早認得了。」司馬麟瞥見鉞硫貝密密麻麻的筆記,無奈的擺手要他收回。

「你也會醫?」鉞硫貝訝異的問。

他還以為皇室裡就他一個「無聊人」會搗股這些東西,這人興趣跟他挺合的啊。

「在下不才,莫說醫術,文韜武略、法術卜算、琴棋書畫等等技藝…只有沒碰過的,沒有我學不會的。」司馬麟挑眉,意氣風發的挺起胸膛,得意的宣告。

「…你話也說太滿了,小心栽跟斗。」鉞硫貝看到司馬麟自帶光芒的姿勢,無言以對的扶額。有人這麼說自己的嗎?

「唉,到時再看究竟是何方神聖能打敗我?先不說這些,你今個沒有人在等?上回不是有隨從在城外等你?」司馬麟懶洋洋的聳肩,隨口問。

「我嫌煩,趕回去了。」鉞硫貝知道那些人不想跟著「沒前途」的他,早早就說要留宿在梅山,硬要他們回去,那些人自然趕回去巴結鉞霽夜了。

思及於此,鉞硫貝心情又鬱悶起來,緊皺著眉將茶水一飲而盡,彷彿嚥下的是滿腹苦水。

「這麼說你今天沒處住?來我的東宮殿住吧,喝這麼多茶我早餓了,再不回去那些僕人估計快哭出來囉。」司馬麟見狀便不再提隨從的事,笑笑拉著他起身。

「這不妥,照禮節我應當以外交禮儀正式提出…」鉞硫貝正經八百的搖頭拒絕。

「理那些繁文縟節幹嘛?你就當作我不是太子,你不是旭國二皇子不就行了?請朋友到家裡作客還那麼多規矩做甚?」司馬麟打斷他即將要說的長篇大論,抱起一半的書,另一手強硬的抓著鉞硫貝。

這人明明骨子裡有種執拗的叛逆,怎麼還會規規矩矩的想這些?真難捉摸。

「…朋友?」鉞硫貝茫然得像第一次聽見這個字眼,恍惚的重複。

「不行?」司馬麟俊逸的臉上掛著淺笑,全無諂媚之意,叫人看著就舒心。

「……那就借宿一宿。」鉞硫貝平素波瀾不驚的藍眼閃爍,不知驚或喜,總之可以確定的是他無所適從,撇頭抱起桌上剩餘的書本,語帶極難察覺的尷尬。

他默認了。司馬麟得了興趣相近的朋友,高興得連調侃都忘記。

昏黃燈火下兩道相偕而行的少年身影,悠然晃過熱鬧市井巷道,漸漸融進群眾之中,毫無隔閡再沒有被屏棄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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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戰火中,司馬麟按著沒有痛楚卻在滲血的傷口,遙遙望向位於大殿前方的摯友,俊逸非凡的面容露出幾抹感傷與懷念。

想來這一生風波無數,所愛之人為了其他男人自盡、國家滅亡苟活於世、自囚十幾年只為了復仇,他堂堂呼風喚雨的楠國太子,明明權高位重風光無限,卻變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可笑得有些悲哀。

看到摯友露出幾許倉皇的神情,隱約能聽見他要人攔住自己的焦灼呼喚,司馬麟知道對方已猜出自己要幹什麼了,臉上的笑意更深。

果然跟你相處起來就是自在不費神…從初識時你就是這樣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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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楠國皇城裡的市集中

時年十四歲的司馬麟一襲名貴衣裳閃爍著高等絹布的光澤,蒼空藍的底色繡上流水紋的金線,剪裁適中貴氣而飄逸,腰懸繫著藏藍色流蘇的古玉,舉手投足都是達官顯貴的優雅,看起來就不是普通人。

他白金色長髮迎風飄揚,雖稍嫌稚嫩但俊美絕倫的臉龐,淡淡露出溫文爾雅的閒適笑容,懶懶揮動摺扇,在大街上隨興遊蕩,所到之處都掀起陣陣注目,無分男女老少全都目不轉睛的盯著這個謫仙似的少年看。

現在那些傻瓜跟屁蟲肯定在到處瞎找吧。司馬麟漫不經心且幸災樂禍的想著。

身為楠國皇室僅有的繼承人,走到哪邊都跟著一大堆人,看著就心煩。

他常常感到厭倦與無聊,越來越常甩開護衛偷溜出宮,雖然回去免不了嘮叨,但這少少的兩三個時辰的自由,讓他覺得為此付出代價很值得,否則真不知來這世上走一遭是幹嘛的,當他是養在金籠裡的金絲雀嗎?

望向一碧如洗的晴空,煩悶倦怠感片刻間便煙消雲散,流雲蓬鬆柔軟,他真想乘雲遠遁,再不管皇宮裡那些無聊透頂的瑣事。

遠遠的從人群裡傳來吆喝聲,司馬麟好奇的鑽過人牆,看到幾個大漢圍著一個少年咆哮,嚷嚷著要他賠償。

那少年散著半長不短的頭髮,年紀看著跟司馬麟差不多,面容冷峻淡然,猶如幽幽深海的藍眼從容鎮靜,眉宇間有種不凡的威攝。

他穿著一件漾著赤紅火紋的黝黑長袍,材料華貴質地柔軟幾乎能與司馬麟的衣服相提而論,氣質看著不像一般人…或者該說「跟司馬麟給人的氣場」相近。

他靴子邊散落著幾塊瓷器碎片,顯然就是爭執的原因。

「…我說過好幾次,不是被我撞到你才把它摔壞的,明明是你自己故意丟的。」那少年見圍觀群眾越來越多,頗感不快,發出跟外型相襯的冷傲聲音,淡淡說道。

「胡扯!不要以為小孩子就可以亂說話!我的同伴都可以作證!是你撞掉的!賠償!叫你父母來!」領頭包圍少年的大漢兇霸霸的揪住少年衣領,就是打定主意要死纏爛打,仗著音量大吸引更多注意好讓他屈服。

看來是因為那身打扮被盯上了哪…沒辦法,那身衣服太引人注意,看就知道很貴。

司馬麟搖搖摺扇,在人群中淡淡看著那少年。

他不是只會湊熱鬧不管紛爭的人,只是他直覺插手這事完全是多餘的舉止。

他不可能被這些人弄髒一片衣角。司馬麟莫名堅定的認為。

那人鎮定的看著比自己高上許多的小混混,眼中流露不同的波紋…盪漾著受到蠻橫待遇的怒意,看似輕輕抬手,大漢比他大腿粗的胳膊便被震開。

「--無禮。」少年理理衣襟,平淡的口吻聽不出起伏,卻自有某種怒斥感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大漢有些心驚,被震開的胳膊竟痛得麻痺。

大漢的同伴見他吃虧,紛紛開始鼓譟起來,鬧著指責他弄壞別人東西還打人云云,圍觀的人中有個老者看不下去,要他們別欺負小孩,卻被推開。

司馬麟正要去扶,那少年卻快他一步,俐落的接住對方。

「我倒要看看你的『罰酒』有多厲害?」大概是真的動怒了,少年冷冷一哼,衣襬飛揚頃刻間便掀翻包圍著他的大漢們,睥睨的站在原地等對方反擊。

「你…你有種不要跑!我們報官去!」其中一個大漢見來硬的不行,竟想搬出官來嚇唬少年,完全是做賊的喊捉賊,實是丟臉至極。

司馬麟不想讓對方報官,要不然他難得的休閒時間就毀了,當下他便踏出人群。

「哎呀?真奇怪,這些瓷器碎片上怎麼有殘膠?如果這真是剛剛打破的東西怎麼會有這些膠呢?可否請諸位解釋?」他拾起地上的碎塊,露出文雅的微笑問道。

這本來便是樁破戲碼,事先將瓷器敲碎黏合在路上徘徊,見到看似好下手的肥羊便刻意撞上,再誣賴對方撞破瓷器硬要索賠,眼見當眾被拆穿,幾個大漢狼狽的推開旁人,頭也不回的跑了。

圍觀群眾指著對方哄堂大笑,少年面容依舊平靜無波,撫平衣上皺褶轉身離去。

司馬麟饒富趣味的凝視少年的背影,腳步輕快的跟過去。

「…何事?」跟了幾步,少年被司馬麟的目光盯的渾身不自在,停下來問道。

「你不是本地人吧?來玩的?」司馬麟擺動摺扇,語氣親和的問。

憑著他的皮相與地位,通常沒人會冷淡待他,可少年顯然不太領情。

「…沒事我先走了。」他滿臉戒備,莫名其妙的轉頭前行,感覺不擅長應付主動與他接近的人。

「我有事啊,我們不是一起對付地痞了嗎?」司馬麟覺得對方反應很新鮮,笑臉盈盈的硬要找理由與他閒談。

「……謝了。」雖然臉上滿滿寫著「沒人要求你」,少年沉默片刻,仍點頭回答。

司馬麟正待繼續說點什麼,少年卻毫不理會轉頭就走,他見狀只得無奈的聳聳肩,不屈不撓的繼續跟在對方後面,少年似乎頗為不快的睨他一眼,卻沒再開口。

司馬麟都想好對方若再次質問自己為何尾隨他的應對之詞了,少年竟沒照他的料想走,忍了忍實在按耐不住,不禁換他發問。

「你怎麼不問我幹嘛繼續跟著你?」司馬麟加快步伐走到他身側,語氣委屈。

「……你是不是打算說你沒跟著我,只是我走在跟你要去的地方一樣的方向,路這麼大條又不是我鋪的,為什麼不能走?這樣?」少年用深海般的藍眼冷冷盯著司馬麟片刻,不知從哪讀出的端倪,預判了司馬麟將要說的話。

司馬麟呆愣數秒,歡快的朗聲大笑。

除了父皇與幾個心思較深沉的老臣,還沒幾個人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呢,這人真是有趣得緊,今天就決定跟他在街上遊蕩好了。

司馬麟毫無惡意卻不顧對方心情的習性,實在讓人又好氣又好笑,偏偏他確實不會讓人產生壓迫感,反而「棘手」得難以處理。

少年定定看著他笑,冷淡的面容藏著極淡的莫名其妙,抬頭看看太陽確認時刻,從懷中掏出陳舊的紙卷查看,再次前行,司馬麟笑得夠了,便安安分分跟著。

少年左拐右彎,找遍楠國皇城中的每家舊書肆,問盡每間的老闆,卻始終一無所獲,司馬麟本沒有特別在意他要找的是什麼書,此時卻被勾起好奇心。

「你到底要找什麼書?這麼難找嗎?」司馬麟懶懶揮動扇子,疑惑的問。

少年看看時辰,面露些微焦急之色,喪氣的收起紙卷,沒有回答司馬麟的問題,腳步匆匆便往城門處走去。

耳邊掠過一隻以法術幻化出的彩蝶,少年定睛目光隨著彩蝶高升盤旋,幽幽藍海似的瞳孔微微睜大,轉身難以置信的看向司馬麟。

「城外有兩三個隨從模樣的人在城門附近徘徊,是在等你的人嗎?」司馬麟收回彩蝶,笑容滿面的問。

那張精緻俊逸的臉龐隨即便因少年的舉動弄懵了。

「…你這法術從哪裡學來的?」總算正眼瞧他的少年突然按住司馬麟的肩膀,語帶些微激動的問。

「這是冥界失傳的探查術,自修來的。」司馬麟歪頭,不解的回望少年。

「自修?可有典籍書卷?能否賣我?」少年從初見到現在,話始終很少,此刻卻忙不迭地連聲追問。

「…賣你?」司馬麟挑眉,形狀姣好的嘴唇勾起弧度,似乎不太滿意他的問題。

「你開個價,我付得出來。」少年焦躁的追問。

「我不缺那點錢,但可以做個交易,你意下如何?」司馬麟優雅提問,少年狐疑的瞪著他,想了片刻才點頭答應。

「放心,不是什麼困難的事,你三日後正午再來一趟,我們約在那間茶樓見,到時候我會帶你想要的東西過來。」司馬麟淺笑盈盈猶如月華盛放,指著城中最繁華街道中央的一處樓,慢慢說道。

「…好,不見不散,你要我帶什麼來交易?」少年面露戒備之色,司馬麟始終保持著他完美的笑意,就是不肯開口說清楚,最終少年只得屈服。

「放心,到時候你絕對拿得出來,不是有人在等你嗎?快去吧。」司馬麟神秘微笑,存心要吊對方胃口,擺手趕人。

少年蹙眉,卻只能無奈的轉身離去,司馬麟看著他的背影,饒富趣味的開口。

「欸,你叫什麼名字?我總不能不知道買家的名字吧?」他高聲喊。

「…硫。」少年不知為何停下他穩健的步伐,頓了很久才拋給他一個字。

這是怎樣?連全名都不能留?到底是哪來的傢伙?還是說…全名曝露就會知道他「是誰」?那不是跟我一樣嗎?太有趣了。

司馬麟遙遙看著少年的身影隱沒在人群中,愉悅漸漸擴大。

他沒有玩伴,皇宮中處處是身分拘束與無趣規矩,這個難以接近亦不恭敬的同齡人卻讓他產生出親近感,對於下次碰面更期待幾分。

「麟!」司馬麟學著對方的語氣,朝遠處喊。

赤紅火紋的黑色衣袍遠遠揮動,司馬麟知道對方聽見了,滿意的微笑。

這便是司馬麟與鉞硫貝初識的情形,至於日後雙方得知對方的身分,既意外又不意外的相視而笑,已是後話。

(鉞這個姓極其罕有,只有旭國直系皇族才有可能是這個姓氏,所以鉞硫貝不願報出全名;而司馬麟的姓氏雖沒如此特殊,但因他推測對方不是閒雜人等,不想增加身分曝光的危險,才學著對方的講法自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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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你小番外.1

鉞硫貝救回柳泊舟與安頓好其他追隨而來的人後,終於承受不住負荷,關在房裡昏昏沉沉的連睡了好幾天,幸得他半路上就已事先告假,無人來擾。

他傷勢不輕且過分勞累,忘記交代柳泊舟回府後先隨便安頓眾人,觸及床榻就昏去,柳泊舟不敢未經允許就踏進皇爺房中,只得不知所措的守在門口。

其他少年們也一樣徬徨,幾十個人就呆呆的在鉞硫貝房門前隨意找地方安歇,也不知是真傻,還是想盡量表現得乖巧點,讓人留下好印象。

這些少年各個眉清目秀,看似纖細柔弱卻極能吃苦,最能能可貴的是人品極佳,觸目所及皆是華貴物品卻未動分毫,只是不曉得從前過的到底是什麼日子,饑了渴了竟不敢隨意動廚房的食材,只敢捉鳥抓老鼠隨便烤過就吃、撈起園林中池塘的水解渴,晚上一夥人窩在屋簷下一起睡…跟流浪漢沒兩樣。

等到鉞硫貝能下床踏出房門,便被門口的景象弄懞了。

柳泊舟背靠著門,蜷縮成一團保留體溫,前面的走道七橫八豎的倒著好幾個跟柳泊舟一樣睡姿的少年,再更遠的小院裡還是相同光景…鉞硫貝瞬間以為自己回到北方戰地的營區裡…這是在幹什麼?空房那麼多!

柳泊舟本就淺眠,只是在皇爺府能睡得較為安心所以現在才醒,縱使鉞硫貝沒發出聲響,他仍能察覺有人便睜開眼,見到鉞硫貝就站在面前,趕緊彈起來單膝下跪向他行禮。

「皇爺,您身體好點了嗎?」柳泊舟擔心之情溢於言表,一雙虔誠的眼睛巴巴的望著鉞硫貝,讓他想訓的話都卡在喉嚨。

「……嗯,你…在這邊窩多久了?」鉞硫貝頓了頓,頗不自然的問。

「?自您回來我們都在這裡。」柳泊舟歪頭,不解的回答。

「……把他們都叫醒,空著的房間隨便你安排,安頓好了就都歇著,有事我會吩咐。」鉞硫貝明明剛睡醒,卻不明原因的感到一陣疲憊,無奈的按著臉。

幾十個人就這樣傻傻半露宿在廊簷下?傳出去像話嗎?

「我安排?」柳泊舟忐忑不安的重複,顯然極沒信心。

「不必想太多,誰不聽就打出去,我讓你做你就放手去做,忘了我說過的話嗎?」鉞硫貝看柳泊舟的怯懦習性又跑出來,便加重語氣要求他。

現在手邊就剩你一個能用的人,再這麼膽小可不成。

柳泊舟似是想起自己的誓言與使命,乖順的重重點頭,依命行事去了。

鉞硫貝滿意的轉身走開,瞥見地上的鼠骨鳥翅,再次無言的頓住。

深吸一口氣,他按按發疼的額角,滄桑的開口。

「還有,不准再吃這些鬼東西。」

迷你小番外.1--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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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你小番外.2

柳泊舟最近形跡可疑,總是躲躲藏藏的不知道在幹什麼。

鉞硫貝端著空空如也的茶杯,默默想著。

他已經連續三天沒有睡覺,手邊的工作總算告一段落,便決定看看柳泊舟在搗股什麼,當下也不派人去叫他,喚出追蹤法術逕自去尋。

院中操練的少年們恭敬的朝他行禮,鉞硫貝擺擺手腳步不停,穿過幾座假山,來到庭園裡最偏僻的角落。

遠遠見到柳泊舟背對著他,蹲在地上不知在擺弄什麼,鉞硫貝正欲出聲便踩到一截樹枝,柳泊舟大吃一驚連忙轉頭,發現背後的人是誰,嚇得趕緊將手中的東西藏進懷裡。

「…你藏了什麼?」鉞硫貝無言以對的看著柳泊舟明顯膨起來的胸口,無奈的嘆息一聲,淡淡問。

當我眼瞎嗎?藏到衣服裡就看不出來了?

「…我、我…」柳泊舟不願意說謊,但情急中就反射性的將東西藏起,現在反而更尷尬的拿不出來,結巴的想要解釋,按住衣襟力道不經意加大。

柳泊舟鼓起的衣襟處開始扭動,然後鑽出一顆毛茸茸的橘黃色小腦袋,大眼睛靈活的轉了轉,對著鉞硫貝喵喵叫。

「……」鉞硫貝挑眉,無言的朝柳泊舟勾勾嘴角。

人贓俱獲的現場,氣氛除了尷尬,還是尷尬。

「皇爺恕罪!我,我看牠身上有傷又在淋雨,沒忍住就撿回來…」柳泊舟被看得渾身不自在,又猜不出對方是否生氣,見到鉞硫貝就毫無底氣的他乾脆投降,跪在地上捧住越來越不安分的小貓討饒。

鉞硫貝沉默依舊,幽海般的藍眼深藏幾許複雜神色,眼波流轉猶若潮汐波紋,他回憶起從前最靜謐美好的平穩時光。

溫曇情跟溫葵也是常常撿回受傷的小動物醫治,他總是看著溫曇情嫻靜的側臉以溫柔的目光仔細檢查動物傷處,長年炮製藥材的手有些細小傷痕,醫治的動作毫不馬虎急躁,纖細而優雅,璀璨陽光中柔美得幾乎發光。

然後年幼的溫葵在旁邊急得到處亂跑,胡亂抓了一堆藥放在旁邊想幫忙…

想到此節,鉞硫貝伸手將小貓拎過來,沉默的檢查傷處。

「…腿上的膿得清乾淨,你之前是拿人用的金創藥給牠對吧?那個用在動物上的效果不佳,等下去拿…你在幹什麼?」鉞硫貝將小貓翻來覆去的檢查傷口,正要叫柳泊舟去取別罐藥,撇頭卻見柳泊舟死死按著嘴巴,滿臉蒼白的越退越遠,不明所以的問。

柳泊舟停下腳步頓了頓,眼神游移的飄向遠處,似乎有話想講不敢講。

鉞硫貝不懂他在想什麼,直直盯著他看,兩人對峙許久,柳泊舟堅決不開口,鉞硫貝視線毫不移動,橘黃色小貓不合時宜的喵喵叫。

「……你該不會是想到從前的事,把我當成你那變態哥哥了吧?」鉞硫貝腦中閃過在皇爺府遇襲時的記憶片段,想到柳定江叨叨絮絮、得意洋洋的述說他與弟弟間的「趣事」的那時候,鉞硫貝額角抽了抽,冷聲問。

柳泊舟不敢搭腔,眼觀鼻、鼻觀心,盯著自己的鞋子不敢抬頭。

這不是默認什麼才是?鉞硫貝冷哼。

雖然是心理陰影怪不得你…但竟然有一瞬間將我跟他的形象重疊?

為此柳泊舟被罰跑了好幾圈皇爺府,除了他倆沒人知道原因為何。

迷你小番外.2--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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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my6051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科技發達至今,機器人取得能量的方式已不限於石油或能源體,除了受損嚴重的狀況,幾乎能永久運作,一般普通損傷還能靠自身的超奈米纖維修復,根本連保養都不需要,導致宇宙中碩果僅存的維修技師們基本上都改行了。

撇除極舊機型,大部分的機器人除去基本的能源攝取方式以外,還能透過太陽光、風速、水力、運動充電、礦石等等…各式各樣的方式存取能源,當然連攝取食物都可以轉化成能量。

但是一般機器人只會以食材原本的狀態食用,因為對他們來說無法理解人類特地將食材轉變為料理有什麼意義,沒有機器人會像索魯斯這樣「為自已」作飯。

至於睡覺對於機器人來說,完全是多餘的舉動,他們所謂的「睡覺」,只是為了不讓機器運轉太久造成過熱而暫時停止動作、或是要加速超奈米纖維修復損傷的舉動而已,本質上並不同。沒有損傷或過熱的機器人根本不需要睡眠。

索魯斯卻會像人類一樣,雖然做不了夢,但會閉眼在床上整整停機八小時,而且是每天,完全可以說在模仿人類。

他甚至還會洗澡,會眺望星河發呆,會喃喃自語…是個非常不尋常的機器人。

「你應該很清楚就算作息跟人類一樣,即使攝取食物與人類無二,你還是當不成人,難道你不知道嗎?為什麼學人類?」所羅門白皙的半透明纖指若有似無的擦過索魯斯的臉頰邊(當然碰觸不到,可做動作能吸引注意力),無血色的薄唇魅惑的上揚,輕柔如春風的細語。

索魯斯感受不到溫度,卻體悟何謂「冷」…從胸腔到全身,難受得想摀上耳朵。

人類冷的時候會加衣服或縮成一團,為什麼他卻想摀住耳朵?他茫然的想。

氣氛凝重而陰鬱,索魯斯腕上的手錶發出細小鈴聲拉回他的思緒,他抓起剩餘的食物塞進嘴裡,匆忙而急促像是想逃離什麼似的,胡亂把碗盤收拾乾淨,撈起披掛在椅子上的短外套,向廚房另一頭的房間而去。

所羅門半透明的手輕輕握拳復又鬆開,想到剛剛所羅門沒有「穿過」自己沒有實體的手,而是「避開」它…所羅門抿唇微笑,猶如春風化開雪水,沁涼卻不刺骨。

他纖長濃密如羽扇的睫毛輕柔眨動,優雅的隨著索魯斯離開的方向飄去。

穿過灑滿慘白光線、空蕩的通道,盡頭處有道黝黑色的門。

平常都是關著的,今天索魯斯進去時卻沒有像以往一樣順手將它關上。

其實開或關;鎖不鎖都跟兩「人」無關…反正又沒有其他人存在,會出入的只有索魯斯,但他似乎有什麼難以言喻的執著,會非常人性化且規矩的開關門。

而對沒有實體的所羅門而言,門這種東西早就失去意義了。

他停在門口,興趣昂然的看著索魯斯忙碌的背影,又轉頭看向對方精心養護的東西…自己早已無用的身體。

他的目光緩緩黯淡下來,方才的溫和笑意消失無蹤。

懸在巨大的玻璃裝置中,泡在碧綠色的液體裡,渾身赤裸閉著眼,黑髮隨細小氣泡漂蕩,纖弱的身軀彷彿一碰就會碎,完美無缺像是精緻藝術品的全身,唯獨腦門上有個孔洞破壞平衡…那是他當年自殺時留下的痕跡。

「索魯斯…我告訴你多少次,你不管保存屍體多久,我也不可能復活…你怎麼就是不聽?幹嘛一直做這麼徒勞無用的事?不要再留著『那個東西』了。」半晌,所羅門疲倦的按按太陽穴,無奈的冷聲要求。

「什麼叫『那個東西』!!這是你的身體!會有辦法的!我一定會找到把你送回身體的方法!」平常乖巧文靜的機器人索魯斯,聞言突然極為人性化的暴跳,轉身怒吼,像是被踩到最痛的傷口,碎心的嘶吼空洞的迴盪在整個空間裡。

「我說過,這就跟你無法變成人一樣,我已經死了,不可能復活的。」所羅門堅決且篤定,冷澈得那麼殘酷,宛如夜空的星眸不復璀璨,幽暗而死寂。

「……我不相信!踏遍宇宙我也會找到方法!我會讓你重新呼吸!」索魯斯一口氣噎住,卡在喉頭片刻才再次找回自己聲音,幾近執拗的吼。

「你清醒一點!你把它泡在防腐劑裡這麼多年,跑過那麼多顆星球,你有找到一點點希望嗎?!趕快放棄行不行!看著就煩!」所羅門優雅的氣質蕩然無存,毫無形象的跟著高聲。

「放棄?!那你要我怎麼辦?!要我去哪裡!我該做什麼!我能做什麼!你說啊!除了這裡我能去哪!」索魯斯將數瓶藥液精準測量各自所需分量後,放入玻璃裝置下的洞口,氣急敗壞的脫下手套摔在地上。

「這種事跟我沒關係!你想去哪、想做什麼關我什麼事!」所羅門看到對方粗魯的舉止,不禁氣上心頭,音量變得更大。

「那就不要攔著我保存你的身體啊!」索魯斯非常「不機器」的對於所羅門的冷淡感到憤怒,繼續吼彷彿這樣就能將心中的情緒倒乾淨。

「你還知道那是『我的』?!知道就給我拋下我的屍體!」所羅門聽到對方破綻百出的回應不禁冷笑,毫不留情的反擊。

「是『身體』!!不是『屍體』!!」索魯斯非常執著於這點,急躁得連連往玻璃上敲打,像是在「教導」講不聽的駑鈍學童更正答案。

「胡鬧!不要狡辯!沒有生命跡象的身體就是『屍體』!」所羅門煩躁的駁回,纖細蒼白的靈體倏然逼近索魯斯面前,居高臨下的橫眉冷對。

「……!!少囉嗦!你出去!嫌煩就不要過來!」索魯斯渾身僵硬,已經無法再說什麼有條理的話,任性的像個孩子,語帶哭腔的趕人。

「這是我的船、那是我的屍體,你憑什麼叫我出去?」所羅門冷傲的從鼻子哼氣,雙手環胸等對方再開口,卻遲遲沒有下文。

索魯斯閃爍著電子光流的眼睛跳動著奇怪的光芒,猛一看還以為閃爍淚光,他咬牙對所羅門伸出手,手勢既不像推、也不像抓,就是「無措」的樣子。

所羅門在等待他的手穿透自己的靈體,正好能直接打破索魯斯的妄想,讓他回歸清醒的現實,然而他的手卻頓在半空中,無力的縮回去,頹喪的跪坐在地。

「……早點清醒吧。」所羅門沒料到對方會做出這樣的反應,反而換他對他伸出手…做出和對方同樣的動作,最終也沒能觸及對方,他深呼吸將並不吝亂的髮絲撥開,平靜如一汪死水的幽幽說道,轉身飄出去。

索魯斯低著頭,空白的眼瞳中電子光流茫然的流動,放在地上的手用力握緊,嘴唇無聲蠕動,不知呢喃著什麼。

自他死後他們便不斷在廣闊的宇宙中流浪,少說一兩百年的時間了。

所羅門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近年來,對於索魯斯的舉止越來越焦躁,這樣的爭執最近次數越來越頻繁,越演越烈…不過剛剛索魯斯的反應卻是最不尋常的一回。

爭論內容永遠是相同的東西,答案卻從來沒有出現過,雙方心境上都很疲倦。

所羅門一邊對於索魯斯視他為活物的舉動感到喜悅、一邊對於他這樣執著於復活自己感到憤怒且不耐煩…連他自己都說不清這種分裂的情緒是怎麼回事。

機器人的時間無窮無盡,這樣下去他會變成什麼樣子?

死守自己不會枯朽的身體到永遠?為什麼要這麼愚蠢…

所羅門優雅的面容因情感湧上幾分猙獰,帶著怒意甩手砸向走道旁的合金,半透明的靈體毫不意外的穿透合金,沒發出半點聲響。

所羅門收回手,看著蒼白又透明的掌心,勾起奇怪的笑容,幽暗的眼睛移目注視窗外璀璨星辰,彷彿這樣就能將星光納入眼裡,專注得那麼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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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為了什麼而活,又會因為什麼而死?--

活著的每一天,時時刻刻問自己:為什麼活著?為什麼想死?

然而到死都沒能得到解答…不,甚至肉體殞滅後這個問題依舊存在。

 

宇宙歷5000年,地球毀滅的時間已經算不清是第幾年了,所謂的「地球人」早已消失在歷史長河之中,數不盡的人搭上太空船各奔東西,分散在茫茫宇宙不知去向,沒有故鄉的人們,失去了歸屬之地也不再是「同鄉」。

「地球」這個名字彷彿成了無形的創疤,再沒有人有勇氣呼喊這個名字。

即使知道祖先來自同一個曾經存在的地方也不會提起…不敢提起。

或許有些許揶揄之意…這些人無論去往何方、不論他們是誰…

統一都被稱為「異邦人」。

 

浩瀚星河中,有架製成中世紀帆船形狀的太空船緩慢地穿梭在點點星光裡。

黃銅色的仿木紋刻線、明明無風卻依舊高掛(說穿了就是執著於情調而已),只有裝飾功能的合金帆布、船舵、三腳桅、甲板…甚至救生艘全都備齊了,而且樣式朝代統一,中世紀的帆船就不會配二十世紀的橡皮艇,每處作工精細保養完善,如果下水搞不好能直接航行,連船頭的海中女神像都閃耀著青銅光輝,讓人覺得這艘「船」根本搞錯航行的位置了,不在水中悠游反而覺得可惜。

雖然處處都能顯出「船長」的執著,內行人卻會覺得愚蠢至極…這些零零碎碎的細節在太空中根本無足輕重,不只保養不易甚至還容易擦撞(不管是與其他太空船交會或穿過宇宙塵埃時),不知道是哪個腦袋不正常的才會這樣搞。

船頭的位置佇立著一個人,沒有穿太空服也沒有綁救生索,正常人類在太空中不可能辦到這種事,但是對於機器人來說毫無困難。

他有著俐落短髮、手腳修長眉清目秀、目視年紀難以判斷究竟是以幾歲的形象來製作,能說十七、十八歲,但又像二十幾歲的模樣,總之就是難以描述。

他耳朵的部位製成帶著一節短天線的無線包耳式耳機,穿著淺藍色短外套與V領黑色T恤,手上套著黑色皮手套,腰繫紅褐色皮製工具組,下身搭深色工作褲,腳上著黑色靴子,理論上這幾件衣服混在一起應該不太合適,但在他身上卻毫不怪異。

他全身上下都與人類相差無幾,人造皮膚上沒有編碼甚至沒有接縫痕跡,眼睛會眨、胸腔會因模擬呼吸動作而起伏,乍看下不過是普通少年,如果不明說基本上難以得知他不是真人…唯一與人類不同的只有那對太迷幻、發出炫目藍光的眼瞳,不時閃耀著電子光流,美麗得簡直能奪人心魄。

他環顧四週,確認沒有東西遺漏,轉身打開艙門,回到太空船內部。

這艘奇特的太空船內部卻一反外觀,內裝全是新穎且充滿科技感的設計,天花板到地面全是白色合金,處處設計成流線造型,樣式洗鍊俐落全不似外觀繁雜。

只是幹練有餘卻少了幾分溫度與唯美,不知為何內與外的設計會造得如此分歧。

沉重的靴子踏在蒼白的地板上,白光照耀的通道裡迴盪著腳步聲,寂靜的空間不因這些聲響變得熱鬧,反而更顯空洞虛無。

他在位於船側的玻璃窗前停步,那片玻璃窗範圍頗大,足以讓四五個人並肩站在一起眺望遠處,然而偌大的太空船裡卻沒有一個活人。

他眨眨眼,澄澈的湛藍色瞳孔專注的眺望遠處星河,側臉顯得有幾分失落,沾染上凡塵人煙氣息,他幽幽呆立許久,直到腕上的小型手錶發出細微鈴聲才再次邁步,寂寥的通道無聲且令人窒息,身後的燈光閃爍,合金牆壁裡倏然鑽出一團黑霧,默默跟在他後面,他察覺對方存在,眼睛轉動卻不做聲,依然直視前方而行。

穿過幾道迴廊,原先碩大的黑霧逐漸變換模樣,轉化成半透明的人影。

普遍來說,這就是所謂幽靈的存在…雖然已經是科技如此發達的世界,縱使太空船、機器人還有幽靈同時存在這種事有些弔詭,但事實就是擺在眼前。

曾有人說幽靈是等離子,還是什麼存在於不同維度的存在,只是看不見而已並非不存在云云…但他還是無法理解為什麼自己這個機器人看得到對方。

是有種東西叫陰陽眼…但機器人會有這種功能嗎?可他從沒見過其他鬼魂啊?

他感到電子腦袋有些發燙,大概是想太多次一樣的問題造成過熱,他決定不想了。

他打開冰箱搜出剩餘的麵包夾上火腿與蔬菜凍,倒出所剩不多的柳橙汁,坐在小廚房裡的吧檯邊,沉默的慢慢享用午餐。

重力裝置修好真是太棒了,東西都不會亂飄,吃起飯來多悠閒啊…他邊嚼邊看著小窗外頭的星海,漫不經心的想著。

幽靈饒富趣味的看著他吃東西,眼神像是科學家正在觀察珍稀生物那樣稀罕,半透明的手指交疊抵著下巴,十隻手指纖細修長彷彿鋼琴家,「坐」在他對面,臉上露出即使輕淺卻仍魅力四射的迷人微笑。

機器人並沒有害怕這種情感,但有內建美感評論能力…他覺得之所以會如此鎮定的讓對方這樣注視很正常,他相信就算是普通人看到這個鬼魂也不會太驚慌害怕,說不定還會看到著迷,人類都是視覺動物。

長相實在太好看了…那一頭微捲的黑色短髮蓬鬆柔軟且光澤豐盈,幾縷髮絲散落垂在額前愈顯慵懶頹廢,上挑的眉眼如星空深邃,英挺鼻樑與略顯蒼白的薄唇撩人的上揚…彷彿俊美絕倫,憂鬱而病態美的吸血鬼音樂家現世。

雖然有點太削瘦、黑眼圈有點顯眼…但仍只有風華絕代可以形容,加上他那莫名高貴優雅的神韻氣質…只怕不分男女老幼都能被他攝了魂。

雖然這個詞已經很少人用了,但「伯爵」恐怕是最為符合這個幽靈形象的措辭。

「…生前三十年,死後久到我記不清年月,從沒看過這麼像人類的機器人,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幽靈歪頭,輕聲問道。

天知道為什麼除了樣貌還聽得見聲音,還那麼低沉醇厚該死的好聽,實在有點過分…這人如果還活著,其他人可能無顏面對世界了。

機器人閃神一瞬,非常不「機器」的想。

「索魯斯?你在想什麼?為什麼不理我?」幽靈忽然將臉湊近,悅耳無比的嗓音迴盪,語氣裡竟透出幾許哀怨,那張臉跟聲音加上這語氣…簡直是犯罪。

機器人竟然嚇到吐司差點卡在喉嚨,突然領悟什麼叫心臟驟然停止的衝擊,人類還真是辛苦,如果他真的是人類,跟這幽靈一起生活,早就心臟麻痺而死了。

「…我什麼都沒在想,所羅門。」索魯斯竭力吞下喉間食物,艱困的回答。

「是嗎?那你告訴我,為什麼要學人類吃東西睡覺?你根本不會感到飢餓更不會疲勞,這麼做是為什麼?」所羅門微微歪頭,深邃的眼裡冰涼而無溫度,說明他雖好奇卻並不在意這樣問是不是有哪裡「不妥」。

索魯斯美麗炫目的瞳孔收縮,目光移向旁邊,並不說話,神情竟有些黯淡。

他知道如何搭配食材東西會好吃,但吃不出食物味道,現在卻覺得嘴裡有苦味,然而索魯斯不清楚為什麼會這樣,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移開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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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融洞中

司馬麟看著滿是裂痕的術具發愁,浸著他用以重生的藥液隨著裂縫滲出,液面漸漸下降,要是就這樣流光他就會沒命…但他擔心的不是這個。

鉞硫貝到底出什麼事了?他做出的術具損壞成這樣,不會真有性命危險吧?

這條命是他救下的,死了就算了,但至少該讓他知道他到底怎麼了吧?

正自乾焦急的時候,熟悉卻比平常沉重的腳步聲緩緩傳來,司馬麟鬆了一口氣定睛看去…表情瞬間垮下來。

鉞硫貝從幽暗通道中緩緩出現,堪稱體無完膚的他臉色慘白,傷處流出的血滴滴答答灑了整路,隨手將手上拖著的「東西」扔在地上,素來沉穩的步伐有些踉蹌,幾近脫力的靠到術具上,司馬麟擰眉擔憂的詢問狀況。

「……大概是刺客。」鉞硫貝只喘了幾口氣,便將手掌覆到術具上開始修復。

「什麼叫大概??先別弄了,快療傷。」司馬麟不耐煩的拍拍術具內壁

要對方停止這種幾近自殺的行為,著急的催道。

「我沒受到致命傷,只是…血流得有點多。」鉞硫貝擺擺手要司馬麟別吵,手邊動作不停,要不是被包在術具裡面,司馬麟還真想想衝出去把對方打醒。

有點多?!你臉色白得跟紙一樣還只是有點多?!是不是傻啊!氣都喘不過來了還在那裡逞強!要是修到一半就死了豈不笑死人?

「我還不會死,你先包紮!」司馬麟焦躁的敲擊術具內壁。

鉞硫貝淡淡瞥他一眼,充耳不聞的繼續手上動作 。

「…所以那是誰?竟然可以把你打成這副德性,究竟是何方神聖?是誰派來的?」他知道對方不是三言兩語就會放棄的人,司馬麟只能強壓怒火由他去,耐著性子等對方作完手邊事,才指著奄奄一息的柳定江繼續問。

「北方最大的暗殺組織裡的刺客…誰派來的我不知道。」鉞硫貝確定藥液不會再滲出便停手歇息,疲倦的嘆氣,眼皮幾乎快闔上,強打精神替自己包紮,口吻平淡彷彿在陳述今日天氣。

「……你留他活口是要問出是受誰指使嗎?你這兩年到底遇過幾次暗殺了?」司馬麟突然感到另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感,無奈再無奈的問。

說什麼「不知道」啊?之前還好意思說我從紅羽死了就變了,你自己呢?!可以再對自身安危上心點嗎?!

「我不記得,反正在府外的東西沒試過毒我不會吃,問出是誰指使的根本沒意義,反正必是官員,是誰都無所謂總之以後我會全殺掉。」鉞硫貝嚥下幾枚自製的藥丸,開始翻找之前做出的拷問用蠱物。

司馬麟聽鉞硫貝提過自溫氏滅門案後,百官對他的敵意愈來愈深,檯面下的攻擊越來越劇烈,然而王座上的人雖號稱完美卻絲毫沒有察覺…因為身為當事人的鉞硫貝已經與他決裂,倔性驅使下反而會將百官沒掩飾掉的端倪遮掩過去,一邊掩蓋、一個半聲不吭還幫著善後,就算是鉞霽夜,要發現此事怕也難如登天。

「……有時候我真不懂你。」司馬麟默默看鉞硫貝拷問地上那個只剩半口氣的少年,來來去去卻都是問同一個人的下落,雖不知道說的是誰,司馬麟仍知道那個人大概是鉞硫貝某個挺重視的人,聳肩無奈的輕語。

既能冷酷無情、亦能有情有義;可以拘謹自持、也可以無禮狂悖…同時具備聖與魔的性情,他真實的樣貌,怕是無人能懂…包含他自己。

鉞硫貝似幽海之淵的藍瞳淡淡看著司馬麟,沒多說什麼。

將視線轉回已經氣絕的柳定江,鉞硫貝暗暗慶幸。

這次能打贏其實是僥倖…要是他不要「顧著玩」,而是以任務為優先,使用柳家最擅長的暗殺術,怕是躲不過這一劫。

柳定江輸就輸在不夠了解鉞硫貝與柳泊舟之間的互動模式,他應該是探過路才會知道各個房間的所在處,柳泊舟的舉動他學得八九分像,兩個相貌一樣的人本不該如此輕易被拆穿真相,若不是初照面時的那個表情太顯眼、挑錯茶泡,鉞硫貝也不會起疑心,故意誘導他放下溫家遺物,藉此觀察更細微的「誤差」…好在沒有被騙過去,要不然現在躺在地上的就是鉞硫貝了。

「……你又要往哪裡?多歇會行不行?」司馬麟看鉞硫貝起身燒光地上的屍首,踏出步伐就要往外走,頭疼的勸。

鉞硫貝頓住腳步,轉頭面無表情的看著術具裡的司馬麟,淡淡哼了哼。

「……不要以為不說話、沒表情我就不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司馬麟現在立刻就想上前踹他兩腳,無奈心有餘而力不足。

他眼底清清楚楚寫著:『一個兩個都盡給人添麻煩…』的無奈。

鉞硫貝不可置否的勾勾嘴角,擺手離去。

 

柳泊舟已經滴水未進許久,神智越來越渙散,他覺得死神在向他招手…

這牢房裡的人一天比一天少,被拖走的就再也沒有回來,大概是被玩死了。

柳泊舟始終維持全身被縛的狀態,不知道還要躺在這充滿塵埃的地方多久,體力衰弱腹中飢餓渾身疼痛,出去是折磨、待著也不好受,當真無比煎熬。

皇爺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他發現我人不見,會不會生氣呢?

我說要幫他報仇,說要幫上他的忙,可我什麼都做不到…

我就是「半吊子」、「小廢物」…哥哥說的對,沒有人在乎我…誰也不會來…

恍惚之間,柳泊舟似乎回到當年被族人關進去的那間柴房裡,幽微光線自窗櫺灑落,自身彷彿被隔絕無世界之外…現在的季節並不像當時那麼冷,但柳泊舟卻跟那時一樣全身發寒…從胸腔冷到四肢百骸,發自內心的「冷」。

眼前忽然飄過幾縷奇怪的光芒,柳泊舟定睛細看,卻不確定那是什麼。

像是剪碎的紅色布條拼湊成某種會飛的動物,又像搖曳的細小火苗,奇怪的是明明在他臉旁繞卻不會灼燙,就是個…不明物體。

柳泊舟被這個古怪的東西吸引注意力,莫名其妙的感到剛才的「寒冷」煙消雲散,甚至不知為何心情安定許多。

突然間他身邊的牆壁爆開,沖天黑焰炸開牢房,塵土瀰漫嗆得所有人猛咳,外面的光線從破口照進來,有個男人的身影背光站在那裡…而且極為熟悉。

柳泊舟勉強睜大眼睛細細看去,此時天將明而未明;夜將盡而未盡,破曉的幽微晨光與將散的黯淡夜色交錯,這兩種看似無法相容的色彩卻恰到好處的完美揉合,映在鉞硫貝身上顯得異常適合。

光與闇;聖與魔…他的兩種面貌,此時清晰得難以言喻,深深刻印在腦海裡。

那威風凜凜、有如天將神人的身姿,對於在絕望深淵的柳泊舟而言,幾乎神聖得為之屏息,他不可置信呆若木雞的望著那身影緩步向自己走來,幾乎懷疑對方是自己妄想有人來救自己而產生出的幻影。

鉞硫貝深沉如幽海的藍眼淡淡掃過柳泊舟愣怔的臉,素來冷峻的面容微微鬆動,啟唇似乎要說什麼,最終卻沉默不語,蹲下身鬆開束縛柳泊舟的繩子,伸手將他扶起。

「……皇爺?」柳泊舟呆呆坐著,忍不住遲疑的顫聲呼喚。

這是現實對嗎?不是作夢吧?皇爺來找我?

找「我」嗎?「半吊子」、「小廢物」…跟小石頭一樣,無人在乎的我?

「嗯。」鉞硫貝難以理解的看著柳泊舟,聲音裡有些莫名其妙的疑惑。

他為何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而且反應怎麼這麼遲鈍,是撞到頭嗎?

「…為什麼…?我…我…您是特地來找我的嗎?」柳泊舟激動得連連咳嗽,嚥下鉞硫貝遞過來的水後還有些喘,抓著他的手臂語無倫次的問。

「……???嗯。」鉞硫貝第一次遇到這種讓他抓不著頭緒的狀況,不解的回答。不然他以為呢?為什麼邊哭邊問?

柳泊舟滿腔話語無從說起,淚眼迷濛的視線直到此時才發現鉞硫貝滿身是傷,腦中忽然閃過柳定江的身影…那時候沒問,難道他不是單為了抓我才去皇爺府的?!難道他…他是去執行「任務」?

柳泊舟臉色鐵青,驚惶失措的渾身發顫。

怎麼辦?都是我沒有擊退哥哥,沒有警告皇爺,都是我太笨才害得皇爺遇襲…皇爺是不是為了問罪才來找我?

氣氛低迷柳泊舟頭垂得低低的,不敢抬頭看鉞硫貝的臉,哆嗦著等候責罰。

「……你抖什麼?不是你造成的…不過或許你要擔點責任。」鉞硫貝語調如往常平淡,柳泊舟猜不出他的情緒,但聽到最後一句忍不住抖得更厲害。

「早點告訴我你那個垃圾哥哥跟你長得一模一樣,我就不會被他弄成這樣。」鉞硫貝此言不假,如果當初他早知道這件事,原先顧著玩刻意扮演柳泊舟的柳定江就會在第一時間被鉞硫貝擒住,後面那場惡鬥或有方法能避免。

柳泊舟聞言瞪大眼,懷疑自己耳朵出問題…皇爺似乎沒有要問他罪?

而且他剛剛說什麼?「垃圾哥哥」?從沒有人這麼說過…

「哥哥…他…他是最強的…他…我是家族恥辱,比不過他…永遠…」柳泊舟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麼,太多情緒湧上心頭,胡言亂語的嚷嚷。

鉞硫貝抿唇不語,深海般的藍眼閃過幾抹複雜的思緒,看著他的眼神彷彿像在看著過去的「某人」…有個「太優秀的哥哥」從來都不是「他」的錯。

他忽然瞭解自己當初為何會「一時興起」救下柳泊舟。

「他被我處理掉了…今後你不必再活在他的陰影裡。」冗長的沉默後,鉞硫貝緩緩起身,背著光看不清他臉上真實的表情,似乎有那麼點悵然卻參雜些微憤恨,冷淡的聲音幽幽迴盪在牢房中,堅實的貫穿自出生以來,始終束縛著柳泊舟的枷鎖…那一刻他猶如新生,專注敬崇的仰望眼前的人。

幾縷火花自鉞硫貝指尖彈出,牢房中剩餘的人們身上的繩索盡皆燒斷。

「…你們自由了,想去哪裡就去。」鉞硫貝淡淡說完,示意柳泊舟跟上他便踏步而出,朝向日出的反方向前進,再不回首。

餘人茫然的看著手上殘餘的繩子,看著兩個身影漸漸遠去,不由自主的起身,彷彿被蠱惑般魚貫跟上那背棄光明而行,卻崇高至極的背影。

柳泊舟四處張望,觸目所及皆是漫天飛舞的黑色蝗蟲,冷血無情的嚙咬殘餘的屍首,憑著他們身上的衣服可以辨別那是糟蹋他們的那些人僱的私兵,雖然不知道那黑色蝗蟲什麼來頭,既然不來攻擊他們,大概是皇爺放出來的?

從沒見過這種東西,但是殺傷力如此強…應該很貴重吧?

皇爺竟然捨得放出來…就為了救我嗎?柳泊舟難以置信,感激得哽咽。

「皇爺,您為什麼會來救我?我這樣的人死不足惜…」柳泊舟大著膽子問。

「…因為只剩你…」鉞硫貝頓了頓,拋下一句意義不明的回答,柳泊舟雖不明其意但不敢再問,乖順的垂頭跟著,像隻小狗仔忠心耿耿的追隨主人。

只剩你跟我如此珍惜溫家留下的「小玩意」。

風沙拂過臉龐,鉞硫貝微微瞇眼,在心底悄聲說道。

清晨的朝露遇上日照,就像那已經消逝的靜好歲月,蒸發得無影無蹤。

不經意側頭,發現柳泊舟低著頭走路,一副畏畏縮縮的可憐樣,他淡淡開口。

「…你覺得跟著我很丟臉嗎?」他冷澈的聲音聽不出喜怒,輕聲問道。

「我、我沒有…」柳泊舟不懂為什麼他會突然這麼說,慌亂的連連擺手否認。

「那就抬頭挺胸正視前方,已經沒什麼事物能束縛你,你沒自信我也會面上無光,昂首跟在我後面,聽懂沒有?」鉞硫貝威嚴的聲音隨著清晨的涼風四散,寬大的袍子飄揚,背影堅定孤高,散發著難以言表的氣勢。

柳泊舟呆愣數秒,欣喜的加快腳步跟上鉞硫貝的步伐,脫口而出。

「皇爺…我願為您奉上一切,萬死不辭!」他稚氣未脫的臉龐卻堅決無比,清亮的聲音夾雜在呼嘯而過的風聲中,遠遠傳開。

鉞硫貝聞言停下腳步定定的瞧著眼前的少年,深海般的藍眼漾起不甚明顯的激動…面前那雙崇敬的眼睛他雖看過無數次,卻從沒有一回是對著自己…

那是「狂信者」的忠誠眼神,是「向來只有鉞霽夜」才能得到的絕對信仰。

柳泊舟雙膝跪地,堅定不移的看著面前的鉞硫貝,猶如仰望神明般敬崇。

他發誓就算遍體鱗傷、即使手上鮮血永遠洗不掉,縱然要追隨至地獄盡頭,他也絕不後悔今日這瞬間所立下的誓言。

 

十二年後,在皇爺府的枯槁梅樹下,鉞硫貝靜靜的看著柳泊舟將他一直珍重收著的,裝著溫家人遺物的小木盒埋在樹下,沉默不語。

「我怕戰鬥的時候弄壞了,等一切塵埃落定再回來拿。」柳泊舟此時已是二十四歲的青年,長身玉立神情不復畏縮惶恐,自信中帶著溫和,緩聲說道。

「…走了。」鉞硫貝嘴角勾起輕淺弧度,再次環顧從前溫家三口總是迎著他到來的院落,衣袖一振瀟灑的踏步離去,留下滿院燦陽光輝。

帶著柳泊舟與當時救下並跟隨他的幾十名死士,鉞硫貝進宮赴宴,那天是鉞霽夜的壽宴,亦是他叛變的那一天。

柳泊舟默默跟著始終仰望的背影,心中再次重複數十年來的誓言。

不論遭受何種險境,即便身死也要護他周全,幫他得到帝位…即使天理不容、縱然墮至地獄深淵、血染雙手的他們肯定不會後悔。

就算溫家三口再也沒有出現在夢裡,明知死了也無法去往跟他們一樣的地方…柳泊舟的信仰還是不會動搖半分。

數個月後,當鉞雁翎的劍貫穿自己胸膛,即使自己才剛死裡逃生、就算他無謀的徒手抓住對方手中劍、即使鮮血淋漓且必死無疑…柳泊舟還是要求鉞硫貝趁隙連他一併砍殺,只為了替對方帶來勝利,他義無反顧…絕無後悔。

看著鉞硫貝明顯的痛惜神情、聽他說一句微帶顫音的稱讚,柳泊舟便覺得很滿足…得意並自傲的相信他這短暫的一生,是有價值的。

「…謝陛下…誇獎…」他欣喜自豪的呢喃,轉眼再無聲息。

他相信鉞硫貝不會打敗仗,他執著的信仰絕不會潰散…他是他的神明,是他多舛的人生裡最初也是最後的救贖…他絕對沒問題,就算只剩他一人獨活…

停留在腦海裡的最後畫面,是鉞硫貝背著光,寬大的袍子隨風飄揚,凜然生威有如天將神人的模樣,能幫上這樣的人物,足以令他驕傲到下輩子…

柳泊舟雙目空洞,口鼻血漬未乾、兩道劍傷兀自淌血,但臉上卻帶著笑。

後來的發展他無從得知…溫家三口留下的遺物就這樣靜靜沉眠在冰冷泥土之下,再無人聞問,隨著時間漸漸崩壞腐朽,最終消失於世上。

--柳泊舟獨白.完--(2021/09/11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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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my6051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柳泊舟全身被繩索緊縛,連一根指頭都動不了,口中被塞進碎布無法咬舌,無能為力的他氣息微弱,除了從眼裡流出的淚水源源不絕能以此判斷他還活著以外,幾乎像個死人倒在地上,巴不得有人能給他一個痛快。

柳泊舟無比痛恨自己的怯懦…他竟然連反抗都辦不到就被哥哥打趴在地,還不是因為打輸…是因為看到他就全身僵硬,連手都抬不起來這種丟人現眼的狀況…他這些年到底都在幹什麼…為什麼這麼沒出息…

        像他這種派不上用場的人,就算不見也不會有人來找的…

家族之恥、莫名折辱之屈、守不住溫家三口的悲痛…他短短十二年的人生裡盡是悲傷絕望,無人在乎生死,他就是顆路邊小石頭,誰都不會在意…

想到傷心處,柳泊舟更是哭得快要喘不過氣,腦海裡不斷回想著柳定江的話。

 

正中午的耀眼陽光中,柳泊舟看見柳定江,頭腦瞬間停止運作,無法動彈。

『好久不見,有沒有想我?』柳定江燦爛的笑著,看到對面那張跟自己一模一樣的臉露出震驚的表情,他眼底的黑暗愈發深邃,步步向他靠近。

柳泊舟想要後退、想要逃…雙腳卻像跟腦袋沒有連接,完全不聽使喚。

突如其來卻熟悉至極的劇痛讓他回過神,不是作夢…哥哥真的出現在這裡!

『說了幾次?看到人不會叫嗎?小廢物?』柳定江不費吹灰之力,只一拳就打得柳泊舟爬不起來,踩著他的胸口,粗暴的揪住柳泊舟的頭髮強迫他抬頭。

這是曾經重複過無數次的畫面,柳泊舟全身顫抖,連聲音都出不來。

『嘖嘖…這麼久沒見,你還是這副窩囊樣,哥哥很傷心哪。』柳定江笑得如沐春風,口吻柔和卻字字誅心,腳上的力道重得柳泊舟能感覺到肋骨在哀號。

『…為什麼…?』柳泊舟顫聲問,瞳孔中無限恐懼持續放大。

『為什麼?你問的是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還是當時為什麼沒有出現?』柳定江愉悅的將他滿心惡意展露無遺,仰視他的柳泊舟彷彿看到踩著自己胸口的那個身影扭曲變換,逐漸化作惡鬼的模樣,恐怖陰鷙得令人喪膽。

柳泊舟恐慌得幾乎心膽俱裂,與此對比柳定江的表情卻越發雀躍。

『啊啊…當時你的模樣真叫人難忘,哥哥好想再看一次啊,你說好不好?』

柳定將看似沒頭沒腦的這句話瞬間讓柳泊舟如墜冰窖,難不成…

『唉呀?其實你不笨呢~哥哥滿欣慰的喔!』看柳泊舟臉色鐵青,柳定江知道對方回憶起對他而言最痛苦的回憶,欣喜若狂的將過往從頭至尾說給他聽,期待看到他「更精采的」表情。

柳泊舟資質不夠好卻始終讓他能勉強苟活,是為了讓家族榮耀的柳定江有個萬一時,可以透過柳家自古流傳的禁術汲取他的性命藉以恢復傷勢,本來雙生子要用這個法術全不似汲取旁人性命般困難,然而某次推算卻發現可能辦不到…因為他們出生的時辰不同。

他們是對很奇特的雙生子,柳定江脫離母體時是亥時最末一刻,柳泊舟則是子時最初一刻,這個法術最重視的便是這一環,時辰不吻合法術失敗率就會暴增,治傷不成極有可能反而同時失去兩者。

事關重大,家族榮耀不能有任何閃失,一再推算後發現確實不行…那麼留著那個半吊子要做什麼?為何要繼續留著浪費糧食?

當時正逢柳泊舟被柳定江玩到病倒的時候,本來柳家已經決定就這麼讓他病死算了,柳定江卻覺得太過無趣,提議把他賣給「有特殊僻好的玩家」,對他們這種扭曲的家族來說這樣的客人很多,出手還異常大方,何樂不為?

族人們當下立刻拍案決定「賣了」,但怕柳泊舟得知實情會逃跑或自盡,便騙他要執行任務。

而柳定江「隨行」則是他本人的意思…他要親眼看到柳泊舟「不同的反應」,確保柳泊舟不會逃跑只是小事中的小事…畢竟他那種沒出息的個性,說點好話就會信了…事實證明柳泊舟確實如此好拐…然後馬上墜入地獄深淵。

柳泊舟做夢都沒想到如此惡質的事會發生在他身上,他是資質不如哥哥,可哪一次不是盡力完成任務?打他也好罵他也罷,甚至殺掉他也行,為什麼要這麼殘忍?他到底做錯什麼了?至於這樣被折磨?

『誰叫你到後來不論我怎麼「跟你玩」你都沒反應,太無聊了我只好提議送你陪那些「有特殊興趣」的人玩嘛~你不覺得這也是沒辦法的嗎?』柳定江聳聳肩,一副「這都是你不好」的表情,無奈的說。

柳泊舟雙眼無神,就像屍體一樣攤在地上,嘴角勾著心碎的扭曲笑容。

『對了,當時大家都收到很多錢,我們都很感謝你喔~這是你人生中唯一派得上用場的時候呢~那麼晚點見啦~』柳定江打暈柳泊舟,剝下他的外袍換上,將柳泊舟五花大綁搬上早已等在外頭的馬車,準備執行完「任務」後去觀賞買家跟柳泊舟的「表演」。

柳泊舟並不知道柳定江還有「任務」要執行…否則他或許有戰勝恐懼與柳定江戰鬥的可能性,畢竟鉞硫貝是最初對他伸出援手的人,或許是一時興起或有其他理由,但沒有他就沒有現在的柳泊舟,沒有他柳泊舟就會死在那個雷雨夜的泥水灘裡,沒有他柳泊舟就不會有那段短暫、但確實存在的溫暖時光。

但現在柳泊舟無暇去細想柳定江為何會出現在皇爺府…他滿腦子都是接下來將要面對的地獄,拜託誰來殺了他…

他不知道自己現在身在何處,離被打暈過去多久,張開眼睛時已身在一間廣大得幾乎能說是倉庫的牢房裡,四面都是高聳的牆壁,除了一扇厚重的鐵門可供出入外,只有靠近樑柱頂端的地方開了幾道連頭都伸不出去的小縫隙供給氧氣,幾乎沒有光線可供視物,莫說牆高得數個成人疊在一起都搆不著那道縫,外面紛亂雜沓的腳步聲與兵器發出的噪音聲,柳泊舟知道外面一定有很多人看守,根本沒有逃出的可能性,就算硬是趁著開門空檔衝出去也逃不掉…何況他全身都被五花大綁,連站起來都辦不到。

他絕望、怨恨、悲痛、憤怒…然而卻依舊無能為力。

這間牢房裡不是只有柳泊舟,各個角落都蜷縮著像他一樣被綁起來的人,每個人都渾身是傷衣著破爛,沒人有心情關心彼此或交談,所有人都雙眼無神失魂落魄,各自低語、啜泣或者咒罵…原本已經令人喘不過氣的窒礙空間氣氛更加低迷,這裡就像是世界的終結之所,陪著他們的只有虛無絕望…

柳泊舟終於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他木然的仰望縫隙滲進來的幽幽銀光,塵埃在空中飛旋閃動,最終消失無蹤…真讓人羨慕。

 

月光被烏雲掩蓋,幽暗夜色中的皇爺府充斥著濃濃血腥味,柳定江以指節敲敲包住鉞硫貝的一團漆黑物,回應他的只有清脆的叩叩聲,柳定江噘起嘴巴。

「欸欸,我還在說話,你怎麼就沒回應了啊?真無聊,我還想再跟你多說幾件我跟弟弟相處的趣事呢~」柳定江頗感無趣的抱怨他的不滿,看著從縫隙冉冉滲出的鮮血,他勾起唇角表情瞬間愉悅起來,叫人捉摸不透真正心思。

「你死了嗎?喂、喂~~再跟我玩一下嘛~」柳定江雙眼發出璀璨光輝,以天真無邪、彷彿正在玩捉迷藏的嗓音再次拍擊漆黑物,語句的內容卻令人發毛。

一個少年露出神采飛昂的笑容,在黑暗中對著不停滲出血,裡面可能包著屍體的東西說話,光是想像就詭異得可怖。

啪喀!

漆黑物體突然整個爆開,鉞硫貝平時如幽海之淵的藍眼此時猶如爆發的海底火山,帶著無形卻致命的烈焰,威勢驚人的燃燒盛放,突如其來的變故令柳定江猝不及防,被鉞硫貝迅捷的打落武器,扼住他的脖子將他離地高舉。

「…他在哪裡?」鉞硫貝渾身是傷鮮血淋漓,漆黑焰流環繞身際,語氣兇惡冰冷,眼中的厭惡明顯至極,又問了第二次同樣的問題。

「…想不到我家那個小廢物竟然有人如此關心,你們…」柳定江呼吸困難,臉色發紫卻依然嘻皮笑臉,鉞硫貝從對方剛才的廢話連篇來判斷他又要說些不入流的骯髒話,便加大力道不讓他再往下說。

「不要再說其他廢話,我沒興趣。」他冷酷的命令,柳定江的脖子發出將要被扼斷的聲音,然而他卻毫不在乎,對鉞硫貝露出奇怪的笑容。

那表情陰邪卻又天真,有著奇怪的詭異感,明明身居劣勢卻像得勝笑顏,自高處俯瞰對方,氣勢逼人全不像被逼至落敗之人應有的表情。

「…你好兇喔~真可怕。」柳定江帶笑的刺耳嘲諷從齒間迸出,下一瞬間鉞硫貝手中的觸感消失,柳定江整個人化為無數隻蝙蝠脫離鉞硫貝的掌握,蝙蝠群在整間屋子裡狂飆,少年清脆的笑聲爽朗卻更顯詭譎的迴盪在空中。

紛亂的振翅聲震耳欲聾,薄薄的翅膀如刀鋒銳利,劃過身體便斬出一道道傷口,別說抓不著形體連邊都摸不到,眼前是腥紅血花與拍動的黑色翅膀,狂暴的風壓颳得眼睛幾乎張不開,在劇烈戰鬥中幾乎目不能視、耳不能聽的狀況下,無異於等著被折磨致死。

「哪,我看我家的小廢物很重視你的樣子欸,你說如果把你弄得破破爛爛的再丟到他面前,他會是什麼反應呢?」柳定江狂妄的笑聲穿過振翅聲,肆無忌憚的迴盪在被鋒利翅膀破壞得無一處完好的房內。

鉞硫貝憑回音抓不到距離感,判斷不了他到底身在何處,對方似乎近在耳邊又彷彿遙在門口,用以防禦的火焰燒到一隻便有數十隻回擊,只能注意別被攻擊到要害,要打到對方卻是妄想…這個少年確實是此生遇過最難纏的對手!不論強度或陰狠度都不是從前遇過的人能比的!

再撐下去也支持不了多久,鉞硫貝知道自己很快就會被他磨死,出血量越來越多,絕不能再磨蹭下去,必須置之死地而後生…豁出去才有一線生機!

他閉上眼,將不知是否是他此生最後的一口氣吸進肺裡,然後停止所有動作。

漆黑焰花消失無蹤,烏雲密布的黝暗夜空下,空氣彷彿凝結、時間似乎凍住,風不颳了,蝙蝠群的振翅聲散去,靜謐的皇爺府無聲無息。

無數蝙蝠恣意撲上,渴望的美味性命近在唇邊,垂涎已久的鮮血滋潤利齒。

霎那間,轟然巨響炸開整棟屋子,沖天狂燄幾乎吞噬整座夜空,震碎烏雲銀光再次展露容顏,屋頂破口傾瀉而下的月色中,鉞硫貝渾身浴血卻傲立於天地間,霸氣的睨視全身重度燒傷的柳定江,徹底粉碎劣勢取得最後勝利。

「…把你的嘴巴永遠閉上,我有得是方法找出我要的答案。」鉞硫貝深沉的眼中餘火仍未消盡,口吻森冷平淡卻藏不住殘虐氣息,揪住動彈不得的柳定江的後領粗魯的拖行,地上遺留下一行殷紅血路,漸漸沒於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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鉞硫貝每天有大半時間不在府上,柳泊舟一個人待在府裡也沒閒著,他說過要幫溫氏一門復仇、要幫上鉞硫貝的忙,那他就不能再那麼弱小,定要努力修行回報皇爺的救命之恩。

他整日裡除了幫忙鉞硫貝整理文書及處理各項雜事以外,剩餘的時間通通都在特訓,即使筋疲力盡依舊沒有絲毫懈怠。

其實以一個十二歲少年來說,他的身手明明強得過分誇張,沒人知道他不過中上資質的天分能夠到達這個境界,必須付出多少努力…流過多少血。

因為有個天賦異稟的哥哥擋在前面,他永遠只能活在他的陰影之中,沒有人看見他、在意他的死活。

長年無人認同下,他始終覺得自己不夠強,擔心無法幫上忙,恐懼被丟棄。

望著往日常與溫家三口一同坐在下面喝茶的梅樹,他對著枯槁的枝幹發誓。

這一次絕對會保護好重要的人,即使失去性命也在所不惜。

有道冷風吹過柳泊舟身後,他察覺有人入侵,毫無徵兆的轉身揮動匕首攻擊來者,卻不費吹灰之力的被擋下來。

柳泊舟看清對方長相,愣在原地無法動彈,久久無法作聲。

那是他心裡巨大的瘡疤源頭,是他揮之不去的陰影。

「好久不見,有沒有想我?」柳定江綻放燦爛的笑容,眼中的陰暗卻連正午的陽光都映不進去,森冷得可怖。

柳泊舟本已平靜的精神狀態猶如玻璃爆裂,徹底粉碎。

 

鉞硫貝踏著夜色疲憊的回到皇爺府,穿過燈火通明的長廊回到書房,柳泊舟已經等在房裡,見到他便高興的迎上前,恭謹有禮的向鉞硫貝單膝跪下。

「恭迎皇爺回府。」柳泊舟抬起頭,原本瀏海蓋住大半張臉的他不知為何突然修剪頭髮,露出一張以少年來說過分漂亮的臉蛋,不但脣紅齒白、五官眉清目秀還加上神采飛昂的笑臉,十足是個令人目不轉睛的美少年。

「……」鉞硫貝眉頭微蹙,盯著柳泊舟看了又看。

「皇爺?」柳泊舟歪頭,疑惑的回望鉞硫貝,好奇的喚。

鉞硫貝示意柳泊舟起身,深沉的藍眼依然直勾勾的看著柳泊舟。

是因為把瀏海剪短了的關係?總覺得哪裡不對。

「……很奇怪嗎?」柳泊舟發現對方視線的落點,按著瀏海有些尷尬的問。

「不會。」鉞硫貝看到柳泊舟怯生生的游移目光,剛剛的不自然感煙消雲散,覺得肯定是自己太累才會有這種錯覺,隨口回答便沒再注意對方,緩步走至堆滿文件的書案旁,拿起書卷要看卻莫名煩躁,老半天看不進一個字。

「泡茶。」鉞硫貝揉揉痠痛的眼睛,冷聲命令。

整天忙於政務、研製蠱物毒藥、改寫某些術式以及確認司馬麟在術具裡重生的情況,鉞硫貝簡直可以說忙得昏天暗地,不知道多久沒有安穩睡過,每天總要喝上好幾杯曇花茶才能定下心來…現在最能讓他平靜的東西竟是這麼微不足道的小玩意,那分明不是什麼名貴的茶,滿大街都有人賣。

正殷勤地替他磨墨的柳泊舟乖順的應了,過不多時便送上清香四溢的茶,鉞硫貝眼神瞬間冷厲下來,蒸氣氤氳間看不真切,熱氣散開後他神色如常,端起茶杯湊近唇邊,似是忽然間想起某事,停下動作。

「我記得東側書庫門口左邊的架子上有箱卷軸,去把那個搬過來給我。」

鉞硫貝淡淡說道,柳泊舟躬身領命轉身便要出去,鉞硫貝挑眉再次開口。

「…那箱卷軸很重,你先把你身上那盒小玩具放著才好搬,不然到時候弄壞別在那邊難過。」鉞硫貝不動聲色的觀察柳泊舟的神色,沉聲道。

「啊!我差點忘了,多謝皇爺!」柳泊舟泰然自若的掏出懷中的木盒,隨意將其放於桌子邊緣,對鉞硫貝燦爛一笑,依命出房。

鉞硫貝將杯子放在桌上,冷冷的看著那杯「不對勁」的茶…不是味道不對,而是太名貴了。

如果鉞硫貝沒有交代,柳泊舟一向都泡曇花茶給他,的確府裡常備著名貴的茶,但幾乎都是用以待客(畢竟一個皇爺總不能拿尋常百姓喝的茶給客人),基本上鮮少拿來泡。

他起身查看放在桌緣的木盒,樣式跟他早上出門前看過的一致,揭開盒子查看內容物,確定無誤後又把蓋子闔上。

裡面的東西也是真的…但柳泊舟竟然會這麼隨便的把溫家人的遺物擺在桌子邊緣?太不尋常了。鉞硫貝眉頭緊鎖,凝神思考。

柳泊舟果然有那裡不對,先前的異樣感並不是錯覺。

不過體型、樣貌、聲音都一模一樣,外觀上的差別就只有瀏海長度而已…對了,剛進門時那個表情也不太尋常…他不曾露出如此神采飛揚的表情。

雖然是微不足道的小差異…但就是詭異得難以形容。

在我出門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

鉞硫貝無意識的撫著那木盒,腦海突然閃過撿到柳泊舟當時的事。

那時他倒臥血泊中,在雷雨聲裡絕望的泣訴著:『為什麼丟下我…哥哥…』

鉞硫貝停止動作,剛剛的異樣感因腦中得出的推論漸漸明確。

門外遠遠傳來腳步聲,鉞硫貝將木盒移到別處,在上面施加強化結界,取出兵刃表情嚴肅的走向門邊。

「皇爺…」柳泊舟抱著沉甸甸的箱子,以肩膀施力側身推開門,腳才跨過門檻便被一道炙熱焰流包圍,鉞硫貝雙手環胸倚著門板,深沉的目光森冷。

「他在哪裡?」鉞硫貝冷漠凌厲的看著面前的人,語氣肅殺的問。

「柳泊舟」不可思議的愣怔半晌,露出燦爛卻令人發寒的詭笑。

「真讓人意外,我裝得不像嗎?哪裡不對了?我跟他明明長得一模一樣不是嗎?」柳定江扔下箱子,東西落地發出巨響,他漫不經心的將散落的卷軸踢開,雲淡風輕的環顧周遭烈焰,輕浮的聳肩笑問。

即使被拆穿、被威嚇依舊毫不動搖,這就是北方暗殺組織中最精悍的殺手。

鉞硫貝懶得回答他,但並不輕敵,火流蓄勢待發的將柳定江圍得更徹底。

眼前這個身高不過到他胸口位置的年少殺手絕不是簡單貨色,那身殘虐殺氣剛剛不知道是如何壓抑的,現在毫不掩蓋便散發出身經百戰的魄力,竟連鉞硫貝都感到有些壓迫…而且對方到現在仍未做任何防備,別說法術甚至連武器都沒拔…可以說完全不把旁邊的火、包含鉞硫貝這個人看在眼裡。

面前的少年突然朝他露出令人窒息的笑容,這樣說一個男的實在很奇怪,但那笑容就像勝放的毒玫瑰,美麗嬌豔卻危險至極。

--他要動手了!

月色朧上陰影,幽暗夜色稀微,皇爺府陷入寂靜,黯淡銀光中血花飛濺。

鉞硫貝左臂被割傷,範圍雖大但傷口不深,筋骨沒有受損不影響行動,他退至房內深處,冷靜的稍稍確認傷口狀況,確認無毒便將注意力轉回敵人身上。

柳定江在幽微銀光中向他步步逼近,鉞硫貝深沉的藍眼波瀾不驚的默默看著對方毫髮無傷、連片衣角都沒燒焦的穿過自己的焰流,暗暗將劍握得更緊加強戒備。

柳定江把手中的雙匕首舉至眼前,滿臉著迷的看著上面沾到的血珠,那表情癡迷沉醉,遠勝在飢渴的野獸面前擺出生肉,鉞硫貝背脊一陣發冷。

雖然毛骨悚然但不是出於害怕,該怎麼形容他也不是很肯定,就是有種不舒服的感覺…本能的不想再跟對方扯上關係,最好連臉都不要看到那樣。

「我很少遇見一擊殺不死的人呢~~不過你似乎沒有傳聞那麼厲害?我聽說你在北方戰地威武得很啊?不該只有這點程度吧?」柳定江腳踏處的地方竄出數道尖刀狀的黑色氣流,濃烈血腥味瞬間充斥整間屋子,不知飲過多少人的血、破開多少人的身驅才能造出這個成果?

火焰無論從哪個方向燒來,只要觸及氣流焰花便被破開,那東西彷彿有自主意識,施術者看都不必看便能自動從各種角度防禦,當然傷不了他分毫。

「…你話真多。」看來他是有絕對自信才沒下毒,不過叨叨絮絮的還挺吵的。以暗殺術揚名天下的北方殺手竟然不選擇暗殺,而刻意露出真面目,簡直擺明了在「玩鬧」…被一個小孩子如此輕忽實在讓人不快,而且「那張臉」這樣說話令人煩躁,柳泊舟才沒有這麼讓人厭惡。

鉞硫貝眉頭緊鎖,不耐煩的冷冷回答,語畢提劍衝上,藍色焰流夾雜紛亂劍花刺向柳定江,幽微月光映照瑩藍火花,綺麗絢爛卻殺機四伏。

「是你話太少了吧?不好奇我是誰?要做什麼?」柳定江嘻皮笑臉,游刃有餘的在如滔滔浪潮般的攻勢中穿梭,他雖邊說話邊動呼吸卻絲毫不亂,不時突然幾個轉身回擊卻又不下死手,輕視意味滿滿。

有什麼好問?難道你是來作客的?鉞硫貝呼吸雖順,但始終擊不中,加上對方一而再、再而三的小看自己,讓他心情惡劣,冷哼一聲不想多說。

「其實這次任務我期待很久了,你在北方戰地活躍那時我正巧在外,聽說你的事蹟後就一直想會會你,可是沒酬勞又覺得很吃虧,好不容易才讓我等到這個機會,你可不能讓我太失望喔~」看對方肅著臉追著自己打,柳定江露出專屬於少年,朝氣蓬勃的燦爛笑顏,語帶天真的說。

鋪天蓋地的黑暗當頭罩下來,鉞硫貝雙足被潛藏於陰影處的黑色氣流纏住無法動彈,氣流瞬間絞扭如蟒蛇纏殺獵物,他整個人被包進裡面不知生死,柳定江雀躍的小跳步,在包住鉞硫貝的氣流旁轉來轉去。

位於皇宮正下方的地下融洞裡,重生司馬麟用的術具突然迸開數道裂痕。

這兩年重生進度非常遲緩的司馬麟挑挑眉,凝目看著術具上的裂縫沉思。

那傢伙出了什麼事嗎…?即使是當年去北方邊關平亂也未曾有過這種情況…難道遇上什麼凶險之事?這裡可是安全的皇城,不會吧…

司馬麟撓撓術具內壁,想去幫忙卻無能為力,他無法憑一己之力離開這個術具,不過如果鉞硫貝出事他仍要永遠困在這裡…那還是只能等了。

司馬麟苦笑,無奈的強迫自己樂觀一點。

          那傢伙命硬得很,所謂禍害遺千年嘛…不會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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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泊舟自噩夢中驚醒已是常態,他揉揉通紅的眼眶瞪向皎潔月色,將自己再次捲進棉被中,他仍顯稚嫩的臉蛋卻隱隱透出滄桑而又脆弱,全然不似年紀才剛足以稱為少年的孩子應有的模樣。

躲在厚重的被子裡,柳泊舟的顫抖仍未止歇,冷汗涔涔弄得他渾身不自在,他緊緊皺著眉頭臉色鐵青,牙關緊咬像是正忍受著極大痛苦。

往事歷歷在目,溫氏滅門案的血海之前,他已在地獄來回數載、刀光劍影生死交關中闖蕩過無數回…忘不掉、抹不去的腥紅記憶。

一個人受盡折磨後通常能苟活多久、死法有多少種…他無所未聞,虛幻卻刺鼻的濃烈血腥味從他鼻中流淌至胸腔、腦袋、骨骼、肌肉裡…無處不在,淒厲恐怖的嚎叫與瘋狂的神態如影隨形,彷彿躲在暗處裡等著伺機撲來。

柳泊舟出身於北方某個殺手世家,從剛會站就要拿起刀劍訓練,那些課程極其嚴苛甚至讓人懷疑是不是存心殺了受訓者,常常有昨天還在跟自己玩鬧的同伴今天已身首異處,每天都會沾上滿身血腥、為了提高毒物耐性時時都處在各式毒物之中,無論飲食甚至呼吸都大意不得,中了毒也沒人會來救,只能痛苦不堪的自己去找解藥,找不到就等死…而且絕對別想痛快的死。

柳泊舟曾眼睜睜的看著跟自己一樣大的幼童蠕動的跟蛆蟲一樣,爬行過的每一處都是殷紅的血痕,濃烈的臭氣隨著哀號掙扎越發強烈,等到他斷氣時已經模樣已不能稱為人形…蜷縮成一團漆黑爛肉,而柳泊舟的褲管還沾著對方的血手印。

在這種極限下沒有發瘋的,就只有寥寥幾人…但能不能算「正常人」就說不準了,畢竟一聲令下就能冷血弒親還能平靜如昔的幼童,實在很難說正常。

柳泊舟卻是既沒脆弱到崩潰、也不是能脫胎換骨,成為鐵石心腸的優秀殺手的「半吊子」,所有人包含他的家人都巴不得這個沒出息的廢物趕快死掉,免得丟了家族面子,偏偏他的資質算是中上等,運氣還算不錯,總能勉強在所有試煉中生還。

他總是遍體鱗傷狼狽落魄,按著淌血的傷口,看見的永遠是家人失望的表情,一次次垂死掙扎最後總是自己想辦法,一次次的想引起關注,一次次失望…

時間久了,柳泊舟越來越陰沉,話越來越少,他懷疑自己是不是一顆路邊的小石頭,不然為什麼都沒有人注意到他?為什麼都沒有人來救他?

 

這一日柳泊舟獨自坐在樹下吃午餐,他孤零零的看著人群,眼神空洞猶如遊魂。

『喂!叫你哪!』突然從旁邊冒出的聲音嚇了柳泊舟一跳,手中微微發酸的飯糰摔到地上,被發話的人伸腳踩爛,接著頭髮便被用力揪住。

柳泊舟忍痛抬頭,才知道對方是誰…那是張長相跟自己一模一樣,神情卻全然不同的人,他的雙胞胎哥哥.柳定江。

柳定江神情囂張得意洋洋的插腰站著,身上穿著潔白亮麗的新衣服,與面黃肌瘦神情萎頓、衣著骯髒的柳泊舟成鮮明對比,在強烈的陽光中刺眼得難以直視。

『小廢物,看到人不會叫嗎?』柳定江粗暴的巴柳泊舟的頭,柳泊舟只是盡量避免被打到眼睛卻不敢閃開…因為避開後會更慘。

『…哥哥…有什麼事嗎?』柳泊舟眼神閃躲不敢直視對方,怯懦的問。

柳定江對於柳泊舟的畏懼感到非常滿意,冷不防重重往他的腹部狠狠踹去,柳泊舟不及防備直接中腳趴到地上,剛吃下的飯糰隨著胃液嘔出,烈日高溫中那發酸的臭味刺鼻,卻分不出是從酸臭飯糰、胃液…還是其他地方散出的。

「沒事,就是想踢你幾腳,我能有什麼事找你?小廢物別死得太早,哥哥還沒玩夠哪!」柳定江大笑著,意氣風發的揚長而去,彷彿只是為了令柳泊舟痛苦而來。

柳泊舟痛得扭曲身體,青草與泥巴沾到身上,他黝暗的瞳孔盈滿委屈的淚水,用力抓著草,竭盡全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腹部的劇痛再次令他嘔出酸水,胃液灼傷喉嚨,天上陽光刺眼灼熱,蟬鳴躁亂耳朵嗡嗡作響,恍惚間,柳泊舟覺得被世界拋棄了。我做錯什麼?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麼…?

 

柳定江天賦異稟,無論什麼訓練都能如魚得水、毫髮無傷的通過,充滿自信耀眼無比,永遠都是眾人目光的焦點、家族的驕傲,任何任務到他手中都是遊刃有餘不費吹灰之力的小事情,以至於他任何人都能不放在眼裡…因為在這個扭曲的家族裡,能一聲令下屠盡任何人滿門,連剛出生的嬰兒都不放過的年幼殺手,竟是最璀璨耀眼的明日之星,集眾人寵愛於一身的他不管要做什麼,只要不影響任務從沒有人會阻止…即使是恣意妄為,無端生事暴力相向。

相形之下柳泊舟是個什麼東西?長相明明就像是哥哥的鏡中倒影卻如此軟弱,白費糧食養他,資質分明不差卻那般心軟,不配做我們家族的人。

這種東西給家族榮耀當出氣筒正好,死了也不必再浪費時間訓練。

在眾人如此想法下,柳泊舟水深火熱的日子便永無止歇…柳定江看柳泊舟越來越不順眼、越來越喜歡不把他當人看,柳泊舟喜歡什麼他就弄壞什麼、救了什麼動物就殺什麼動物,最嚴重的一次是將他打得滿地打滾,當著他的面將他救下的一隻受傷的小兔子的頭活生生扯斷,掰開柳泊舟的嘴巴硬將它塞進去,撕開兔屍的肚子把牠的內臟屎尿全擠在柳泊舟頭上,然後滿意的看著柳泊舟渾身沾滿溫熱血液與臟器,哭得像條狗一樣的模樣,在眾人簇擁下發出魔鬼般的大笑揚長而去。

柳泊舟為此大病一場,在下著大雪的深冬被關進柴房,沒米沒水甚至連塊破布都沒給他保暖,擺明了就是要他去死。

柳泊舟發著高燒孤苦伶仃的蜷縮在角落,破掉的窗櫺中灑進清冷銀光,恍惚之間年幼的他已分不清眼前的世界是真實還是虛幻,冰冷的空氣與飢餓病痛讓他幾乎崩潰,微弱的呼喊想要求救,卻不知道可以叫誰,張著乾裂的嘴巴他空洞的笑了,滾燙的熱淚如雨,落地卻成晶瑩剔透的冰霰,美得驚心卻淒涼無比。

他突然覺得這一切如此可笑。算了…就這樣去死好了…

最終柳泊舟還是沒能達成心願,他莫名其妙的被拖出柴房醫治,身體還沒完全恢復就被送去執行暗殺任務…嘴巴上是跟他說身為殺手世家的一員只能戰鬥致死,不能有病死的人這種充滿疑問的理由。

柳泊舟已經放棄思考,何況對他來說反正都可以死,病死還是戰死都可以。

事實上他如果知道後面會遇到什麼事,必定當場自刎,可惜他毫不知情。

『這次定江跟你一起去,你從西側潛進他從東側進去,途中…』廳堂中那個不知道第幾輩的叔伯兀自講個不停,柳泊舟只聽到要跟哥哥同行,便緊張得聽不進任務要點,眼睛怯生生的看著柳定江,不知所措的躁動。

柳定江卻一反常態向他露出溫柔的笑容,親暱的拍拍柳泊舟的肩膀,像是以前的虐待全是假的,判若兩人的模樣讓柳泊舟懵了。

『泊舟,哥哥錯了,以前是我不好,我不該老是欺負你…可以原諒我嗎?』柳定江緊緊握住柳泊舟的手,真摯誠懇的看著柳泊舟,溫和的問。

『…哥哥…』柳泊舟自記事以來從未聽過如此溫暖的話語,望著那張跟自己相同的臉第一次露出這樣的神情,仍保有純真心靈的他愣怔片刻,相信了。

『你不用擔心,有事哥哥保護你。』柳定江牽著柳泊舟的手,和他並肩出動。

柳泊舟直到最後,都不知道所謂的任務根本就是一場騙局。

哥哥沒有出現在該出現的地方,原先說好沒有人的位置重兵看守。

柳泊舟潛進目標人物的家裡後發現不對,打算撤退時突然一股奇香撲鼻,也不知道那香味什麼來頭,藥性竟猛烈得能迷昏對毒物習以為常的柳家人,柳泊舟渾身癱軟失去意識,恍惚中只有長輩常交代的那句話:任務失敗就是死路一條。而那正是他的宿願,如果是這樣安穩的死法,何不早點來臨?

然而事情沒有柳泊舟想得那麼美妙…等他醒來面對他的是一張張陌生而猥褻的臉孔,他渾身赤裸的被吊在半空中,四肢被縛手無寸鐵毫無反抗能力,他不知道這裡是哪裡、那些人又是誰?只能勉強從講話腔調判斷同是北方人,但是為什麼要用那種奇怪的混濁眼神看他?是因為我任務失敗嗎?是我做錯什麼嗎?誰來救救我?哥哥你不是說會保護我嗎?你在哪?你騙我!

柳泊舟驚惶失措拼命大叫,半分沒有聞名江湖的柳家殺手的樣子,大概是恐懼已超越其他感知,他本能的覺得危險,想逃卻動不了。

那些人看著他絕望的掙扎,眼中卻露出更興奮的獸性,步步朝他逼近…

昏暗的火光、悶熱的空氣、噁心的觸摸、難聞的氣息、黏稠的液體、撕裂身體的劇痛、沙啞的嘶吼與悲痛的哭叫…柳泊舟這時才知道以前遇到的暴力不過是一點點小事情…此刻的他身在地獄中,想死卻又無能為力,他不只手腳受捆且身在難以施力的半空中,嘴巴還被迫張開竟連咬舌自盡都做不到。

如此水深火熱的折磨凌辱似乎會一直持續到世界終結,究竟過了多久柳泊舟已經搞不清楚,他喪失時間感、痛感遲鈍也不再哭叫掙扎,氣息微弱幾近氣絕,身上已經沒有一處完好,堪稱體無完膚。

那些人似乎覺得再折磨下去沒意思,便趁著柳泊舟還沒死透帶到遙遠的地方扔掉,明明兩國間仍有許多紛爭,卻還要特地從北方將柳泊舟運到旭國皇城的城郊處丟棄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原因,當中可能有什麼考量、也或許只是單純不想被自己國家查到「這件事」,但這些對柳泊舟而言都不重要。

年幼的他就這樣一個人渾身赤裸、滿身是傷的倒臥在冰冷的泥水中等死…

「…為什麼…為什麼丟下我…哥哥…」柳泊舟悲痛欲絕的呢喃,汙水的味道與血腥氣息攪和在一起,嗆得他無法呼吸。

原來哥哥那雙溫暖的手跟柔和的笑臉都是騙人的…為什麼…?

是自己太笨了,哥哥怎麼會突然性情大變…是自己笨…為什麼要相信他…

柳泊舟自嘲的勾勾唇角。那片刻的溫度似乎留存於手上,卻灼燙得刺骨。

那一天是柳泊舟剛過十歲生日沒多久。

將死未死之際,柳泊舟似乎覺得有人站在他的面前俯瞰他。

一道驚天落雷劈下,柳泊舟依稀看見身前的男人面目冷峻,深沉如幽海之淵的藍眼平靜的看著他,當時那男人好像張口說了什麼,但沒能聽清楚柳泊舟便已暈厥,等到清醒才知道自己進了皇爺府。

救他的人是旭國的皇爺.鉞硫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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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陰霾的天空,柳泊舟端著托盤走在蕭條的長廊裡,過長的瀏海蓋住他大半張臉,略顯蒼白的薄唇呵出霧氣,在冷冽的空氣中消散無蹤。

討厭下雨的日子…雨聲淅瀝,他的呢喃微弱得幾不可聞。

空蕩蕩的皇爺府死氣沉沉,除了令人發悶的雨聲之外,再沒有其他聲響。

沒有一絲生氣。

柳泊舟抿唇,別過頭不再注視長廊外枯槁的梅樹。

偌大的皇爺府迴盪著他孤單的腳步聲,穿過數個迴廊與轉角,柳泊舟終於走到鉞硫貝房前,在茶水尚未冷卻前,將其送到他面前。

柳泊舟在桌前恭謹的垂手而立,然而對面的人筆不停、身不動、眼不抬…目光始終沒有從面前成堆的文書卷軸中抽離。

他明明是敲過門,得到許可才進來的…沒想到就從門口走到桌前這麼短的距離,對方立刻又忘了其他人的存在,那雙不知多久沒闔過眼的憔悴瞳孔,深深藏著悲痛的執念與破碎的理想,死寂卻又炙熱…彷彿幽暗海底中獨自燃燒的火山。

總管離府前說的話,柳泊舟之前還不相信…沒想到皇爺真的一忙起來就什麼都不管了,沒人盯著就不會吃飯、不會休息、甚至喝水都會忘記…

怪不得總管非要有個人能留在府裡…式神只能等命令,根本沒辦法注意主人的狀況,當時要是真留皇爺一個人在府裡不知道會變成怎樣…柳泊舟想到就擔心。

「…皇爺,您休息一下,吃點東西好嗎?」溫氏滅門案經過兩年,柳泊舟稍微長高了一點,也不再像以前那麼懼怕鉞硫貝,他輕輕將托盤前推,溫和的勸道。

鉞硫貝頓了頓,黝暗的目光遲疑的晃動,過了一小會才抬起頭,好像現在才聽到聲音…或者說聲音現在才傳進腦袋裡。

「…柳泊舟?你什麼時候進來的?」他低沉的聲音有些沙啞,是因為太久沒出聲的緣故,柳泊舟露出苦笑。剛剛敲門是白敲的嗎?您還有回我話呢。

「有一下子了,皇爺。」柳泊舟恭順的替鉞硫貝沏茶,不用交代他就知道哪些是鉞硫貝看過的文書,自動自發的替他收拾乾淨。

「…是嗎…」鉞硫貝啜著發出清香的曇花茶,按著乾澀的雙目疲倦的說。

死寂的空間因為氤氳蒸氣與明亮燭光,增添幾許溫度,綿密雨絲的陰冷彷彿被隔絕在外,柳泊舟收拾完畢垂手侍立在側,等著收碗盤。

鉞硫貝慢騰騰的將簡單的飯菜用完,柳泊舟不急躁不怠慢的端起托盤欲出房。

忽然一道驚天響雷劈下,本已稍緩的雨勢驟然加劇,天色漆黑狂風突生,靜悄悄的室內空氣突然凝結,兩人的動作似乎連帶跟著呼吸頓住。

暴風雨。

那個失去一切的夜晚隨著雷雨聲,從兩人腦海深深封鎖的區塊裡被撈出來,猶如猛獸破閘而出,狠狠折磨撕嚙啃咬他們的內心。

柳泊舟端著托盤臉色鐵青,全身都在發抖,推開房門卻遲遲無法邁步而出,額角冷汗涔涔滲下,腦海中無限輪迴著溫氏滅門那日的場景。

鉞硫貝面無表情端坐在原位,原先拿起的筆頓在紙上,墨色暈染開弄汙了整張紙,而他卻恍若未見,波瀾不驚的瞳孔仍木然的瞪著筆尖,不知思緒飄向何處。

「……把門關上。」過了半晌,鉞硫貝深沉如海底的目光清明幾分,瞥向明顯不知所措的柳泊舟背影,冷聲吩咐。

柳泊舟並沒有被鉞硫貝要求離開,事實上他也不願在此時獨處,正猶豫著要找些事做好留在這邊,對方正巧開口而且顯然是默許自己留下,心情頓時放鬆不少。

但他實在無事可幹,該收拾的都收了,要幫忙看文件實在做不到,閒著他又坐立不安而且會一直在意屋外雷雨聲,只好摸出懷中某個東西細細擦拭。

鉞硫貝盯著紙卻老半天寫不出一個字,心煩意亂的目光移向坐在茶几邊的柳泊舟,只見他小心翼翼的從一個歪歪醜醜、顯然出於自製的木盒子裡,取出幾個泥巴人細心保養,臉上露出傷心的笑容,沒有注意到鉞硫貝的目光。

『這個是爹爹、這個是我、這個是泊舟哥哥、這個是姐姐、這個是皇爺!』腦海中倏然閃過溫葵興高采烈的稚嫩笑臉、活潑可愛的話語…鉞硫貝眼神閃爍,目不轉睛的繼續盯著柳泊舟手上的泥巴人,思緒翻湧回憶躁動久久難平。

那幾個泥巴人上面都有或大或小的裂痕,不知道是否曾斷過被他拚上,雖然補得有些拙劣卻能看出極為用心,擦拭的動作輕柔猶如捧著珍寶。

柳泊舟花了很長的時間端詳每個泥巴人,確認再沒有一處不妥便滿意的放回盒中,抓出幾個精緻且色彩繽紛的小沙包把玩。

鉞硫貝只消一眼便認出那是溫曇情親手做的沙包,她製出的縫線他撫摸過幾百回,絕不可能認錯…他無意識的摸著收在胸口的布囊,確認東西還在,心下安定不少,腦中憶起昔日在燦爛陽光下,溫曇情與小孩子們丟沙包來玩的場景。

「皇爺?您怎麼了?」柳泊舟驀然抬頭,看到鉞硫貝奇怪的表情,疑惑的問。

「……你記不記得我去北方前,曾和你們一起丟沙包的孩子?」鉞硫貝沉聲問。

「嗯,是個比葵大一點的男生…我忘記問他叫什麼名字了…皇爺您為什麼問這個?」柳泊舟抓抓頭,疑惑的問。

以前皇爺府僕役眾多,時常有人出入,就算有幾個孩子跟著父母來府內也不足為奇,小孩子極易打成一片就算不知姓名也能玩得很開心,當時鉞霽夜與鉞雁翎停留的時間不算長,鉞霽夜臨行前小孩子們又鬧得正歡,柳泊舟根本沒注意到鉞雁翎是太子、更沒注意到鉞霽夜是皇帝,事實上也跟他完全無關,沒留心實屬正常。

「……沒什麼。」鉞硫貝微微啟唇,卻覺得沒有必要明說,便不提鉞雁翎身分。

沒提到此事對他們不知幸還是不幸,曾經一起歡笑著玩沙包的鉞雁翎和柳泊舟,在十二年後再次碰面卻已成了死敵…永遠無法回到往昔。

「皇爺,我最近常常夢到葵他們…您有夢見嗎?」柳泊舟不知鉞硫貝為何臉色深沉心事重重,努力找話題出來試圖讓氣氛和諧些。

誰知道不提還好,一說鉞硫貝的臉色變得更差,柳泊舟愣住低頭不敢作聲。

溫家三口從沒有來自己夢裡,就算往事也沒有夢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從沒有去墓前看他們?還是在氣惱自己將要做的逆天行徑…或是怨沒能保護他們的自己?就算是一句話、一個表情也好,為何什麼都沒有?難道看都不願看他一眼?

「…他們有說什麼嗎?」鉞硫貝別過頭,陰鬱神情愈發明顯,幽幽問道。

「……他們都要我好好照顧您。」柳泊舟聞言愣了愣,遲疑的看向鉞硫貝,小心謹慎的輕語。

不知道是真的還假的,或許是他瞧自己臉色不對才這麼說。鉞硫貝暗想。

一室寂靜,柳泊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錯什麼,大氣都不敢吭一聲。

「……這樣啊。」鉞硫貝不想追問剛才的話是真是假,淡淡回答。

「那些東西沒被燒掉?」見柳泊舟仍一副惶惶不安的樣子,鉞硫貝隨口問道。

「我在角落找到的,雖然有些破損髒汙…不過都找齊了。」柳泊舟珍惜的摸摸木盒裡的泥巴人,露出失而復得的喜悅表情。

「補得不怎麼樣。」鉞硫貝冷哼,柳泊舟臉上一熱,尷尬的低頭。

「…但做得好。」鉞硫貝小聲的呢喃著,柳泊舟驚訝的抬頭,對方冷淡的面容如昔…柳泊舟不禁懷疑自己產生幻聽,茫然的盯著他看。

「儲物室裡有幾個比較堅實的盒子,之後去挑一個來換。」鉞硫貝斜睨柳泊舟手中那個彷彿隨時會散開的簡陋盒子,語氣有些無奈的吩咐。

柳泊舟順從的點頭,講過這幾句話後鉞硫貝不知為何心情平靜許多,拿起文書繼續辦公,室內依然寂靜氣氛卻不再陰鬱,柳泊舟仰望外面的風雨,神情悵然。

暴風雨究竟什麼時候會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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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搖曳光線昏黃,著一襲流金黑袍坐在窗畔輕笑細語,空氣中卻瀰漫著難以掩飾的沉重滯礙感,幾乎令人窒息。

強大且難以忽視的不安撲面而來,比千疊浪更壓迫、比天火墜落更恐怖,消失的是誰?

我們存在而又不在,飄渺無蹤,比浮萍更無依。

在虛幻的世界裡掙扎求生。

作著黃粱夢、追逐莊周蝶。

隨時可能消亡。

芳醇酒香中,一身青衫獨自佇立於青翠竹林裡的清瘦身影,猶在眼前浮現。

你沐浴在晨曦中,或被銀白月色籠罩,你是謫仙、你是無法觸及的無暇存在…

比鏡中花、水中月更飄渺。

這可憎的世界要求我們活著腐朽。

存在而又不在的「孤獨」,溫暖又冰冷的相隨。

漫長的人生裡已說了多少謊…

未來還得繼續說多少?

想必這一生,直到踏進棺材那一刻…

都必須永無止境的說謊、沉默、死守秘密…

而身後的黑暗依舊如影隨形…

一切已成定局、勝敗早已分明,黑夜終將吞噬光明…

就算墜入死亡深淵仍然無法擺脫…

你本該是候鳥,但無須被季節羈絆。

你該四海遨遊,行遍五大洲航遍七大洋…

隨心所欲,不被任何事物拘束…

陽光是你的、星空是你的、輕風是你的、雨滴是你的…整個世界都是「你的」。

而你卻被命運禁錮、被無形的鎖鏈束縛,那「不是你的」牢籠磨滅你的存在,一點一滴摧毀你…流水般的時間淌去…這條滿布荊棘的漫漫長路何時迎來終焉?

即使「道路」已經偏離,萬物已然崩毀,仍會相偕前行,並肩迎接世界終結。

倘若有朝一日癲狂致死,肯定是自己造成無人相逼。

光陰不停,眾皆前行獨留單影止步,莫非身已死?

孤寂何來?歸處何方?不知所蹤不知所云…

遠處星辰殞落,黎明遙遙無期。

鏡中影默然撫上面前片片殷紅,對面的人嚥下最後一口氣,殘夜盡頭兩個身影同時倒下。

惡夢終焉。

--幽夜詠嘆調.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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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鉞硫貝的名聲就比不上鉞霽夜,此時更是跌到谷底。

鉞霽夜滿心焦灼,感覺弟弟離他越來越遠,終於忍受不住,獨自跑到皇爺府打算和鉞硫貝好好談談。

鉞硫貝卻一派平靜的端坐在椅上,冷漠的看著他。

「恭迎陛下,不知有何吩咐?」鉞硫貝語帶諷刺,笑問。

鉞霽夜發現鉞硫貝現在比從前更常笑…卻沒有溫度。

「…你做了什麼?我不會向別人提的,告訴我吧?硫貝?為什麼那些官員都瘋了?」鉞霽夜接過式神送上的茶一飲而盡,問道。

「我什麼都沒做,難道陛下有『證據』能指出我做了什麼嗎?」鉞硫貝慢條斯理的撥開茶沫,平靜的回答,除了「證據」兩個字音調明顯變重,其他並無異常。

「…我知道你仍在怨我,但溫氏一門冤屈既以洗清,他們也被懲處了,你就不該繼續下去,私刑也是有罪的啊,他們應該被法律制裁而不是被你處決…」鉞霽夜苦口婆心的試著勸服鉞硫貝,卻被笑聲打斷。

「被法律制裁?法律?呵呵呵呵…法律保住溫氏一門了嗎?陛下…您若是認為我做了什麼不正當的行為,儘可蒐證並用『法律』制裁微臣,不是嗎?何必在此浪費口舌要微臣認自己『沒有做』的罪行?」鉞硫貝低沉的笑聲令鉞霽夜心寒不已,頓時一室死寂。

鉞硫貝既敢放話,就有十足的自信,絕沒人找得到證據,他一邊帶刺的反問鉞霽夜法律究竟有何用,到底能保護什麼;一邊隱晦的向鉞霽夜發出「戰書」。

鉞霽夜根本無心思理會鉞硫貝這番無禮狂悖的話語,也不是非要為那些犯人討回「公道」,只有痛心疾首的悔恨和焦灼悲憤的心情…全都是我害的,如果我有遵守承諾,護好溫家人,他必不會變成這樣…

曾經那個光明磊落的弟弟去哪了?這個「陌生人」是誰?

「…我對不起你,你可以不原諒我…但不要迷失自己…就此打住吧,皇兄求你了…」鉞霽夜知道再談下去只是徒勞,臉帶哀傷的起身拍拍鉞硫貝的肩膀,緩步離去。

鉞硫貝雖沒像先前那樣激動的甩開對方的手,但也沒有跟以前一樣轉頭和他對視,而是別過臉。只怕從今以後,他再也無法直視他眼中耀眼的光輝。

鉞硫貝因鉞霽夜的「完美」墮向黑暗,諷刺的是他卻因此更「成就」他的完美,他明知是錯的,但選擇的是自己,下決定的也是自己…他不願退。

看著越來越像鉞霽夜的鉞雁翎,鉞硫貝有預感自己這一生將會是一場笑話,但他寧可拚上最後一搏,再不願回首。

鉞硫貝在地下融洞裡絞盡腦汁改良蠱物和咒式,司馬麟看他一天天越陷越深,彷彿著魔一樣,頗感憂心。

「…我想如果有下輩子,我一定可以奪走紅羽的心,下次絕不會再輸給默蒼離的,你呢?下輩子要怎麼跟她告白啊?」司馬麟聰明一世,此時卻不知道究竟該跟他說什麼好,為了吸引鉞硫貝的注意,只好以奇怪的問題和他「搭話」,誰知道對方卻靜靜停下工作,怔怔出神。

「……如果有下輩子…我寧願他們和我永無牽扯…永遠…」鉞硫貝兩眼無神,對著虛空喃喃自語,他們一直是靠唇語溝通,所以不知道真正的語氣,但看著鉞硫貝枯槁的側臉,就算聽不見聲音,也知道他多心傷。

痛到不敢奢望再見,自責到這般田地,該有多催心?

那個到手也不知道意義何在的皇位,對他會是「救贖」還是「虛無」?

司馬麟隱約知道答案卻無法開口告訴他…因為由滿心想向默蒼離復仇的自己開口勸他「放下」,未免太自大可笑…

他們都是陷入黝暗深淵的愚蠢狂徒,何不並肩而行走到盡頭?

時光流逝轉眼溫氏滅門案已經沒人提起,鉞硫貝從那個暴風雨的夜晚就再也不曾出現在溫氏一門的墓碑前,不管是報告他們冤屈已洗清還是每年例行的掃墓,他都要柳泊舟帶著式神過去,自己留在府裡。

因為修行滿身是傷的柳泊舟年年問他同不同行,次次都是同樣的答覆,看著每次鉞硫貝要他帶去供給溫曇情的裝滿紅豆的紫色小布囊、給溫藍潭的茶葉、給溫葵的糖果、給其餘門人的醇酒,他真的無法理解鉞硫貝為什麼不同行,但他永遠得不到答案,最終只能「獨行」。

鉞硫貝默默來到從前溫家三口住過的院落,倚著再也沒有開過花的枯槁梅樹,靜靜倒酒獨酌。

他拿什麼臉去見他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鉞硫貝自嘲的笑笑,這雙汙穢的手,骯髒的眼神?他無顏面對當年如此認同他的他們,他知道就算死了,也無法和他們去一樣的地方…他再也配不上他們的「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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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雨聲未歇,司馬麟和柳泊舟的追逐遊戲終於結束,司馬麟成功奪走柳泊舟手中的茶壺,毫不理會對方怒氣衝天的怒罵,興致高昂的打開壺蓋。

「…咦?這不就是普通的曇花茶而已嗎?有什麼好稀罕的啊?」司馬麟失望的將壺底翻了個遍,不解的問。

「這才不是普通的茶…」柳泊舟生氣的開口,卻說不下去。

司馬麟看他的反應頓時明白其中大概有什麼緣由,轉頭注視坐在龍椅上怔怔出神的鉞硫貝,一室靜謐夜色柔美燭火搖曳,他如大夢初醒幽幽開口。

「…的確很普通…」鉞硫貝淡淡說道。

但我喜歡,天殺的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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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爺…皇爺!」總管著急的呼喊拉回柳泊舟的思緒,手中有股濕潤感,低頭瞧去才發現瓷杯被自己捏成碎片,深深扎進肉裡冉冉流淌鮮血,但卻毫無痛感。

「皇爺,快鬆手!泊舟去拿藥箱來!」總管看鉞硫貝只是木然的盯著自己的手卻毫無反應,連忙掰開他握成拳頭的手,小心翼翼的替他挑起肉裡的碎片。

默默看著府裡為他效命多年的總管,鉞硫貝決定了。

「……讓府裡的僕役都散了吧,你也不例外,聽到了嗎?」總管聞言手顫了一下,瓷杯碎片落地,發出輕響。

他為鉞硫貝做事多年,雖一直無法像溫家三口那麼親近對方,仍對鉞硫貝的為人相當瞭解,他知道主子現在並不是因為他們無法護住溫家人這件事做出懲處的決定,而是因為他不想重蹈覆轍,既然護不住就只能遠離,表示他打算做危險的事。

「…皇爺,您切莫衝動,他們既出這種下流招數,想必後續的事已經安排好了,您現在若打算反擊怕是不妥…」

「我自有打算,不會草率行事,照我說的去做就好了。」面對察覺自己的打算,心急的殷殷勸諫的總管,鉞硫貝並沒有否認或隱瞞的意思,深沉的藍眼平靜無波。

如果是以前,總管毫不擔心對方會魯莽行事,但現在…他一點信心也沒有。

一樣的面容、相同的口吻…他就是覺得哪裡不對,眼前侍奉多年的主人忽然陌生起來。

「……您至少留幾個人在府裡照料您的日常起居…」他不死心。

「弄幾個式神就行了,其他的都收拾收拾回鄉去。」鉞硫貝強硬而堅定的打斷總管幾乎算得上懇求的話。

總管即使再擔憂,也實在沒膽子再反駁他,可那句「謹遵吩咐」卻哽在喉頭遲遲說不出口,著實萬般為難。瞥見柳泊舟臉色蒼白,捏著衣服的手微顫,總管嘆息。

不管有沒有用,總是再問一次吧…也算是替這孩子懇求。

「…那泊舟您打算讓他往哪裡去呢?他似乎無處可去…」鉞硫貝面無表情的看著總管,又默默將視線移向柳泊舟。

「隨他高興,我去休息沒事別來找我。」不知道是讀出總管的心思或是柳泊舟的不安,沉默許久的鉞硫貝算是默許柳泊舟繼續待在府裡,丟下一句話便出房去了。

「謹遵吩咐。」總管凝重的表情轉為釋重的笑容,躬身道。

他在柳泊舟抱著溫葵逃出府後,和匆匆趕來的鉞霽夜一同衝到後院,見到滿地死屍震驚得無法言語。這些拿武器的官員是誰殺的?!

幾十個人…誰這麼大的本領?溫氏門人沒有這麼高強的武藝啊?

鉞霽夜抓住剩餘的人審問,才發現動手的人竟是那個怯懦的孩子…得知答案卻讓人更啞口無言。總管搖搖頭,現在想這些做什麼?無論如何,有個武藝這麼好的人留在這裡總是讓人放心不少。

「…泊舟,以後府裡就剩你一個人能照料皇爺了,我會告訴你需要注意的事情,你可要記清楚,明白嗎?」總管彎下腰和柳泊舟對視,溫和卻鄭重的說。

柳泊舟用力點頭,總管神情憐憫的摸摸他的頭。

其實帶他離府回鄉,對他應該比較好。可是他一定不肯…可憐他吃足苦頭,被皇爺撿回來後好不容易過了一小段安定的日子,現在卻又被摧毀…鉞硫貝查到柳泊舟的過去後,有和總管稍微提到,所以他現在才會這樣想,同時他也明白了一件事。

對柳泊舟而言,把他撿回來並給予平和生活的鉞硫貝,是他的信仰;他的光明,是絕對不會背叛的存在。

總管瞥了瞥桌上一口都沒動的食物,搖頭嘆息。

鉞硫貝坐在後院的梅樹下,沉默的看著手裡的護身符,憔悴的臉上露出苦澀的笑意,喃喃自語。他身周瀰漫著一股難以靠近的高溫,空氣中彷彿嗅得到焦味,柳泊舟端著托盤,怯怯的望著他。

「…我說過別來吵我。」鉞硫貝冷冷開口,沒有回頭看他,柳泊舟肩膀縮了縮,但沒有退回去,硬著頭皮慢慢走近,皮膚頓時感到陣陣灼痛,他強忍痛楚來到鉞硫貝面前,在不悅的高壓目光下顫抖著將茶壺裡的茶倒進杯裡…鉞硫貝愣住了。

這熟悉至極的清香,以及澄澈茶湯裡蕩漾的白色花瓣…是曇情常常泡給他的曇花茶。

「……是曇情教你泡的?」鉞硫貝竭力壓抑聲音的起伏,小心翼翼的端起杯子,好像它會消失一樣。

柳泊舟點頭,盼望的緊盯對方,期待他會喝下肚。

鉞硫貝沒有馬上喝,深沉的眼底閃過幾抹柳泊舟看不懂的情緒,過了好一會功夫才小口小口的啜飲。緊繃的氣氛退去,焦灼的高溫散開,柳泊舟很明顯的感到鉞硫貝的心神安定下來,高興的盯著他看。

「總管要你泡的?」鉞硫貝飲盡一壺茶,看著杯底殘留的花瓣,淡淡問道。

他知道就算柳泊舟會泡這道茶,也不見得會知道這種時候「應該這麼做才能讓他平靜一點」…府裡能下這種判斷的只剩總管了。

「嗯嗯,總管大人知道我會泡,就很高興的要我泡來給您喝,皇爺您很喜歡這個茶?」柳泊舟聽到鉞硫貝肯問自己「那件事」以外的話,興高采烈的將害怕拋諸腦後,殷切的問道,順手將托盤推得更近。

「……我很喜歡。」鉞硫貝眼前閃過那抹熟悉的明紫色身影,怔怔出神半晌,唇角不自覺的彎起淺淺弧度。

「以後我會常常泡給您喝,請您打起精神來吧!」由於月光移動,梅樹映出的陰影也隨著改變位置,柳泊舟此刻已看不清對方現在的表情,只得強行振作含淚僵笑道。

看著面前露出扭曲笑容的柳泊舟眼淚一顆顆落下,鉞硫貝嘴唇動了動,最終仍沒說什麼安撫的話,只要他去拿食物過來,怔怔的看著杯底殘餘花瓣。

「……其實你根本沒泡好…曇情泡的茶哪是鹹的…」月色幽微,鉞硫貝按著臉低喃,杯底花瓣隨著水珠落地。

深夜的皇宮裡,鉞霽夜看著一桌奏摺,完全提不起勁處理…燭火跳動,他憂愁的面容越顯清晰。我明明答應他我會顧好他們的…為什麼會這樣?

從來沒見過他那麼激動的樣子,我到底該怎麼彌補這一切…該怎麼做,我才能變回他的「皇兄」?我對不起他,更沒臉去見他…鉞霽夜沉重的嘆息。

牢裡那些自作主張的人都還沒想好要怎麼處置,太傅這時候竟然有臉要緝拿硫貝府裡的那個孩子,理由是「攻擊朝廷命官」…偏偏這又是「事實」…追問他為何不把溫氏門人逮捕歸案卻就地處決草菅人命,竟推說是底下的人擅作主張,撇得乾乾淨淨,一點把柄都抓不到,究竟該怎麼做才行?!

鉞霽夜憤怒的打落所有奏摺,煩悶的再度嘆息。

…他現在一定很痛苦…明明才為國奮鬥回來,本來應該在辦榮歸皇城的洗塵宴;應該在籌劃跟溫姑娘的親事…現在全都毀了…永遠無法實現了…這誰承受得住?有多少人能吞下這種痛苦?希望他別悶出病來…

鉞硫貝在空蕩蕩的皇爺府告假休養了好幾天,這之間他想了許多事情,心情終於整理好,臉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一如他往邊關前那樣冷峻淡然。

看著式神送來的文書,沉默許久將目光移到垂手站在旁邊的泊舟身上,鉞硫貝擰眉臉現不悅。…是因為見識到他的武藝,認為這種人待在我身邊「不妥」嗎?到底想從我身邊奪走多少人?都沒跟你們算帳就先來要債?直接上門殺光我「師門」,還好意思追究他「攻擊朝廷命官」?所以是要乖乖受死是嗎?

「…皇爺,是有人要抓我嗎?」柳泊舟雖然識字,但文書上的句子寫得太艱澀,他看得不是很懂,好奇的問。

「哼,說你攻擊朝廷命官,要我別庇護你,將你緝拿到案。」鉞硫貝冷哼,毫無保留的向柳泊舟解釋文書的內容

「噢…那如果把我交上去,對您有好處嗎?」柳泊舟問。

鉞硫貝有些詫異的頓了頓。眼前這個年幼的孩子,既沒有求救、也沒有說是他要他做的而不服氣,著實令人感到意外。

「…對我有好處嗎?」對我?為什麼是對我?不擔心自己嗎?鉞硫貝極為稀有的露出不解的神情,又重複了一遍。

他是個需要耗費很長時間才能和別人親近的人,在目前這個階段,他仍未完全向他敞開心扉,所以他反而比總管這名旁觀者更晚發現,自己對柳泊舟來說是什麼樣的存在,因而覺得對方的反應難以理解。

柳泊舟歪著頭看他,不明白對方為什麼會重複一次句子。

「當然沒有好處,最後得利的只有他們,別傻了。」鉞硫貝不願和他解釋太多,擺擺手只做了結論。

領泊舟愣愣的盯著端坐在太師椅上,凝神檢視文件的鉞硫貝,很煩惱自己該做什麼才能幫上對方。

「皇爺,您要幫葵他們報仇嗎?我也想一起。」半晌,他問。

「……不然呢?你留著不就是為了這個嗎?」鉞硫貝揚眉反問,柳泊舟聞言滿臉欣喜,用力點頭以表忠誠。

他為什麼那麼高興?鉞硫貝無法理解的看著柳泊舟。

「皇爺,我會變強,變得很強很強,一定可以幫上您的忙!」柳泊舟兩眼發光,殷切的向鉞硫貝保證。

他愣了愣,實在不確定該做什麼反應,只有默默點頭,隨他自行解讀。

溫氏滅門案震驚了整個朝野,太傅堅持溫氏通敵,還公開了所謂的「證據」,極力往他手裡的人不過是愛國心切才如此急躁,最多只有「行政疏失」的方向說明,鉞霽夜提不出反駁的論點,想治罪卻辦不到。

瞥見弟弟明明應該是最憤恨的人,此時卻露出微笑,鉞霽夜心裡莫名不安起來,說不出什麼理由,但就是不對。

「依太傅所言,只要犯了死罪,就不需要審訊,無論人在何處,都能就地處決,是嗎?」鉞硫貝晦暗的藍眼寧靜的注視著對方,慢騰騰的開口,嘴角勾起的弧度令人發毛。

「怎麼會呢?下官當然不認為是這樣,皇爺切莫曲解下官之意。」

「那麼太傅所言究竟是什麼意思呢?直接闖進我府裡,打傷我的僕役、燒我的院子、殺我的人…就算對方真的犯了死罪,這一連串的行動能單單以『過分急躁』、『行政疏失』就了結?」鉞硫貝十指交疊,不疾不徐的輕聲問道。

藐視皇族的罪狀可大可小,先前那些表面恭敬心裡鄙視鉞硫貝的那些事,他毫無辦法(何況對方沒犯錯卻刁難人只是讓自己更難看而已,所以他只能忍耐),但是這麼明目張膽的冒犯行為,再不處理就太窩囊了。

他基本上不以地位壓人,而且從前為了名聲會退讓求全,現在呢?還有什麼好在乎的?反正努力對方從不放在眼裡,反正『看著他』的人都不在了,守著名聲做什麼?地位這時不用何時才要用?都造假證據了難道我還不能用這點權力出招?

是你們逼我的,就算現在沒證據也不能讓你們太好過!

你想拔除我的「羽翼」,我就折斷你的「手腳」!

「……那皇爺打算如何懲處他們呢?」太傅額角滲出汗水,不正面回答而是要求鉞硫貝親自說出他的打算…他知道鉞硫貝非常重視溫氏門人,現在應該正是最怨恨的時候,一定極想報仇,但是照他「從前」的表現來看,為了「名聲和認同」不願太過嚴峻的對待別人也是很有可能的行為…運氣好的話大概還能保住大多數人,運氣不好的話至少還能用那些「不是最優秀的人」降低鉞硫貝的聲望…

總之就先用拖字訣應付吧。太傅在心底盤算著。

誰知道想像很美好,現實卻完全不配合,至少以從前的方式衡量「現在的」鉞硫貝絕對是錯誤的方式。

「太傅認為呢?」鉞硫貝冷笑以對,直接把燙手山芋扔回去。

不就是想拉低我的評價?丟回去看你打算怎麼樣。

當著所有人的面,太傅總不能再把問題丟回去,否則就會淪為笑柄…何況「上位者」已經兩次要求,豈能不答?

太傅偷覷龍椅上端坐的鉞霽夜,對方卻視而不見。

鉞硫貝好整以暇的拂去衣袖的皺褶,似笑非笑。

「……依下官之見,不妨解除官職回鄉反省…」太傅擰眉。

「殺光我的門客,就只有解除官職?」真有膽說啊…鉞硫貝不怒反笑,其實對方說什麼都無所謂,他早就打定主意一個都別想活下來了,但是他必須完成「師父」的託付,不管如何都要洗刷他們的冤屈。

「溫氏一門犯下叛國罪,罪證確鑿。」太傅斬釘截鐵的強調。

已經騎虎難下了,無論如何必須堅持這點。

「我願以性命擔保,溫氏一門絕無做過任何一件足以稱為叛國的事情,但空口說白話怕是無人信服,懇請陛下讓我重新調查此事。」鉞硫貝毫不意外對方的發言,他從王座緩緩起身,跪在鉞霽夜的龍椅前,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前,堅決的請命。

鉞霽夜緊握龍椅的扶手,平素溫文柔和的眼裡蒙上一層陰影…那聲「陛下」令他痛心不已,深刻明白弟弟仍在怨他…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讓他盡力去平反…

「…准了,反正若真有此事應該不怕重審此案吧?」鉞霽夜趕在太傅打算阻止前就先截斷他的話。可憐這位年輕的國王一時心焦,急著挽回弟弟的信任,平常完美沉著的思考被感傷掩蓋,無法多作考量。

鉞硫貝不知道做了什麼,被他重新審問的官員一個個精神崩潰,招認誣陷溫氏一門的罪行之後不是自殺就是變成廢人,身上卻沒有拷問的痕跡,被指認為主謀的太傅控訴鉞硫貝用了不正當的手段訊問,但別說官員毫髮無傷,連下毒的證據都沒有,這樣的控訴自然沒用,最終被判流放。

但還沒有結束…太傅一黨含家眷在內,未達流放地全死了。

太傅死狀悽慘甚至難以辨識他的長相,卻沒人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因為連押送的官員也一併送命。

一切只會是鉞硫貝造成的,不只鉞霽夜知道,百官們也如此臆測,但「沒有證據」,依然沒辦法證實鉞硫貝做了「不正當」的處刑,只能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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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事不妙…雖然因為有段距離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對方紙上的字跡不但潦草,格式看來也不像正式文件,極有可能是倉促之間寫成,表示他們「很趕」…這樣的話說不定打算不把人抓到牢裡調查,畢竟死人不會說話…不知道在他們被滅口前能拖多少時間…皇爺一時半刻趕不回來,估計他也沒料到會發生這種愚蠢至極的事吧?現在只能寄望陛下察覺有異了…溫藍潭一面在心中祈禱,一面儘可能表現出願意配合調查的恭謹態度和對方周旋,只求能多拖一刻是一刻。

『詳細調查?你這話的意思是我們未經查證就指控你們囉?區區一個平民大夫,倒是很了不起啊?』儒服青年無禮亦無理的挑他語病,捲起手裡的文書,冷笑。

眾人聽得這番話,一時氣極卻不能說什麼,大家都發現到此時的情勢不太妙,只能忍氣吞聲強壓心中不甘。

柳泊舟聽得一知半解,大概知道不是好事,但不便動武。

溫葵就完全不明白現在是什麼狀況,在姐姐的臂彎裡動來動去,試著搞清楚為什麼大家都不說話也不笑了。

『姐姐,他們是誰?也是爹爹的學生嗎?』溫葵指著青年問。

『噓,別說話,他們是官員…』溫曇情發現對方的目光被吸引過來,趕緊將她摟進懷裡,背過身迴避。

『官員?是皇爺的部下嗎?』溫葵好奇的探頭繼續問。

『…呵呵…部下?我們可是從沒打算效忠那個上不了檯面的「皇爺」哪…這麼說太污辱人了吧,小妹妹?』

在場所有跟鉞硫貝有關係的人聞言,臉色氣得大變。

皇爺人在邊關吹風沙,出生入死的為國效力,不懼戰火惡徒疫病,沒日沒夜的奮鬥,你們這些縮在安全的城裡的懦夫竟敢嘲弄他!污辱人的是誰!

溫藍潭此時才真正明白,他這個學生因為上面有個太完美的兄長,受盡多少冷眼,努力多久始終見不到光…

不管有沒有掩飾,既會說出這種話,就算平時受到的待遇再好,也不真切…或者該說到令人難受的地步了。怪不得他那般苛求自己,還有奇怪的自卑感…溫藍潭暗嘆。

替鉞硫貝感嘆之際,他也領悟了一件事…對方絕對不打算放他們一條活路走…畢竟說了這麼不敬的話,傻子才會等人家去告訴旁人。溫藍潭擰眉,陰鬱不語。

『不閒聊了,你們認不認罪?我們可沒什麼時間奉陪。』深紅色儒服青年抿唇微笑,態度閒雅的搖動文書卷軸。

『認什麼?沒做的事要我們認什麼?』溫藍曇冷哼。

嗖!鏘!一支鋼針迎面向溫藍潭射來,被柳泊舟一匕首反彈回去,當場刺中偷放針的人,避都沒得避。他目露兇光殺氣騰騰的瞪視對方,氣勢逼人全不似年幼稚子。

『你…你是什麼人!?』官員們大驚失色,不是說只有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大夫嗎?哪來這個奇怪的孩子?

柳泊舟不搭腔,他本能的覺得鉞硫貝並不想讓溫家人知道,他派給自己的「任務」,既不擅長說謊,便沉默。

『~~放、放箭!把他們殺了!』看到那個令人發毛的詭異孩子緩慢卻極有壓迫感的向自己走來,儒服青年慌了。

『小兄弟!保護師父他們!』溫氏門人眼看箭矢如雨絲密集的飛過來,連忙擋在溫家三口前面,幾個身形較為魁梧的踢開桌子當盾牌,守在大家最前面。

一群沒受過訓練的大夫不過翻了桌子,就算能擋住第一波,又如何擋下第二、第三波?頃刻間便被團團包圍,溫氏門人們不顧自身安危擋在最外圍,柳泊舟在中間,溫家三口被保護在核心裡。

『叛國賊們!別再做困獸之鬥了!難道你們以為這樣就能逃出去嗎?!』儒服青年的吶喊帶著得意的笑,遠遠的從人群那一端傳過來。

箭矢一枝枝毫不留情的射穿溫氏門人的軀體,血花飛濺人一個個倒下,溫藍潭和溫曇情的悲喊在紛亂中完全聽不清楚,柳泊舟耳邊是溫葵的哭叫聲,他握緊匕首打算衝出人群搏命廝殺…啪嚓!擋在四人前面的方姓青年身中數箭,嘔出一口鮮血,但他眼底的光輝卻旺盛得有如烈焰。

『…小兄弟,你不能去…要是你去了…就沒人能護著師父他們…呼…呼…聽著,等一下我們會製造空檔…咳咳…你趁隙帶他們逃出去…』方姓青年氣喘吁吁,邊說話血一邊噴,卻完全無視自己身上的傷,不住交代。

『方師哥你別胡說!要走一起走!』溫曇情哭喊,溫藍潭也不同意,方姓青年不理他們,直勾勾的看著柳泊舟。

柳泊舟是在場最能評估「戰況」的人,他知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也知道丟下他們不好,但他別無選擇。他沒有遲疑太久,直視著對方如炬目光,用力點頭。

『…好小子…師父他們就交給你了…大夥衝啊!!』方姓青年憐憫中帶著讚賞,溫柔的摸摸柳泊舟的頭,甩開溫藍潭和溫曇情的手,昂首長嘯隨著尚存的數人向官員們衝去,即使身中數箭仍不停下腳步,柳泊舟咬牙硬是將溫家父女拖走,一個十歲的孩子就算戰鬥力超群,也不可能很迅捷的帶著三個人移動,要不是溫氏門人邊吐血邊催促,還在原地踏步。

『我等溫氏門人,今於此拜別師父!求你們走!快走!』溫室門生的吶喊聲勢驚人,竟令官員們的動作一滯,溫藍潭極為不捨,但知道門生的用心,他不願令這一切白費,含淚護著女兒們和柳泊舟往外奔。

一片血光中,方姓青年回首看著溫曇情的背影,淡淡一笑。

『…可惜喝不到妳的喜酒…了…真羨慕…皇爺…』他口湧血泉,力竭後倒地不起,和同窗們並列,再也沒張開眼。

柳泊舟有如剎星降臨,在混亂中浴血奮戰,背著溫家三口不敢看他們臉上的表情…自己這樣殺人不眨眼的舉動,會讓他們學醫的人做何感想…?他不敢細想、也不願面對,可是在他們身邊感受到的溫暖祥和…讓他願為此付出一切。

就算鉞硫貝沒有命令、即使無人要求,重新來過一次…

他還是會做一樣的選擇,決不會變。

亂箭劃破他身上無數處,血花飛舞有如鬼神狂飆,柳泊舟一步也沒有退,就像沙場老將一樣穿梭奮戰,氣勢驚人嚇得不少人流下冷汗。

被派來皇爺府的其實武力都不高…畢竟「上面的」說府裡只剩一群僕役和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夫們,要不然柳泊舟就算再強十倍也不可能撐那麼久,對溫家三口來說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只維持一下子。

數枝從屋頂射落的暗箭射穿溫藍潭的腿,倒地時背上又中了好幾支箭,溫曇情腳步一滯落得跟父親一樣的結果,但抱在懷中的妹妹卻仍緊緊的被護著,柳泊舟擋在他們身前團團轉的防止箭枝再射中他們,溫家父女倒在血泊中,漸漸感到生命不停流失,即將死亡。

柳泊舟奮戰許久力氣逐漸不夠,但他硬是撐著,竟然殺進了在地面的敵人,耗光屋頂上敵人的箭矢,趁著他們那些「不專業」的人要落地時,試圖扛起溫家父女,帶著溫葵逃…但這怎麼可能辦到?

『泊舟,放開我們…你一個人帶著葵…應該能逃過追捕…帶著它去找皇爺,為我們洗刷汙名…』溫藍曇撕下一角衣袍,手指沾血顫抖著寫下字,塞到柳泊舟手裡,他早已淚如雨下不住搖頭說不出話。

『姐姐!爹爹!嗚哇啊啊啊…』溫葵緊抓著溫曇情和溫藍潭的衣服嚎啕大哭,溫曇情溫柔的摸她的頭。

『葵…妳要聽泊舟的話…泊舟,替我帶句話給皇爺…沒辦法和您一起拆護身符…非常抱歉…』溫曇情澄澈的雙目滑落晶瑩的淚珠,拉著父親和妹妹的手無力垂下,在血泊中引起淺淺漣漪,再無聲息。

『曇兒!曇…咳咳咳…泊舟,你快帶葵走…求你了…這是我溫家僅存的一人…好孩子…快走…』溫藍潭親眼看到愛女斷氣,激動得連連嘔血,哀求的看著柳泊舟。

他眼底藏著和方姓青年一樣的憐憫…竟然讓一個孩子背負這些,到底哪裡出問題了?命運弄人哪…

『走啊!快走!』耳聽得腳步聲越來越近,溫藍潭只好硬起心腸拾起手邊的碎瓦丟柳泊舟,催促道。

他被丟中好幾個地方,癡癡的看著對方力竭斷氣。

為什麼…一點都不痛…為什麼…為什麼!!柳泊舟仰頭悲吼,硬是將溫葵從父姐身邊扯開,瘋狗一樣衝出府,夾雜在敵人吆喝聲和溫葵的掙扎哭叫聲裡,柳泊舟印象最深刻的卻是溫藍潭最後那聲氣息微弱的「好孩子」。

…他明明這麼沒用,明明殺了那麼多人…

嚓!一枝細針劃破溫葵的手背,她立時沒了意識。

『她已經中毒了!快束手就擒!看在她年紀尚幼,我們會考慮放她一條生路!你再逃只是讓她等死而已!』柳泊舟絲毫不相信對方會放她生路,只是沒命似的狂奔…

中毒了又怎麼樣?皇爺醫術很好,他一定有法子可以救葵…一定…

他在心裡自我催眠,鑽進林子躲避追捕,不知幸或不幸,突如其來的暴風雨掩蓋了他們的行蹤,搜查進度難上加難,加之有人報訊鉞霽夜已趕至皇爺府,為了掩飾罪行,敵人只好調頭。

狂風暴雨裡,年幼的柳泊舟抱著更年幼的溫葵翻山越嶺,枯枝長草勾破衣服,崎嶇山道上的亂石絆倒他無數次,滾在沙土上跌到溝中,柳泊舟雙膝發軟丟失鞋子,但他不敢停也不想停,只是沒命似的在漆黑的山裡狂奔…彷彿再也不會天亮,世界陷入永夜般絕望…他嘶啞的哭吼不曾歇止。

『…泊舟哥哥…葵好痛…好痛好痛…』溫葵在柳泊舟懷裡甦醒片刻,沒有哭鬧沒有掙扎,氣息微弱的喊。

『葵?!怎麼了?哪裡痛?告訴我!』柳泊舟大驚失色,連忙在道旁的樹下放她躺下,慌亂的握著她的手。

『泊舟哥哥…你在哪裡?爹爹呢?姐姐呢?皇爺呢?為什麼都沒有人…葵好怕…好痛好痛…』溫葵像是沒聽到柳泊舟的聲音,幽暗失焦的瞳孔滑下鮮血,接著是鼻子、耳朵、嘴巴…她軟軟的喊著,突然一陣淒厲長嚎,身體劇烈抽搐,顯然正受著極大煎熬,柳泊舟不管怎麼叫她都沒回應,過了一段感覺極為漫長的時間,溫葵終於不再哀號,卻也沒有再次呼吸…柳泊舟在暴風雨裡愣怔的瞪著她的屍首,一遍又一遍的探她的鼻息,一次又一次確認她的心跳…

他沒辦法相信,溫家三口他竟然一個人都保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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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爺,您終於回來了,我立刻讓人準備熱水與餐點,另外…柳泊舟從昨天回來後就一直窩在後院…什麼都不吃,該怎麼辦呢?」由於鉞硫貝一回府就往溫家人先前住的後院衝,沒待多久就直接離府,導致忙著處理府上事務的總管根本沒和他碰到面,鉞硫貝後來又跑到地下融洞,完全沒人找得到他,皇爺府的總管操心的要命,此時遇到對方便趕緊跟著,深怕他一轉眼不知道又往哪裡去了。

「…他在後院幹什麼?」鉞硫貝此時才想到柳泊舟的存在。

「他就只是一直呆坐在梅樹下哭…您要去看看他嗎?」總管問。

「…熱水和食物多準備一份。」鉞硫貝眼底閃過某種難解的波動,淡淡吩咐總管後便朝向後院走去。

往昔生機勃勃的梅樹而今止於枯槁焦黑的殘枝。柳泊舟和鉞硫貝一樣,衣衫又破又髒,沾染騎上的血跡已乾凅成硬塊,光著的腳上遍布傷痕和泥。他聽到腳步聲微微抬頭,黯淡無光的眼裡滿是淚水,鉞硫貝幽暗如深海的藍眼靜靜凝視他。

「站起來,沒有閒工夫哭了,等等把你知道的全告訴我。」過了彷彿一世紀那麼久的寂靜,鉞硫貝冷冷命令,也不管對方是否會照辦,轉頭就走,留給他一個背影。

柳泊舟失魂落魄的怔怔看著對方片刻,蹣跚的跟上。縱然是身負絕藝的殺手,此刻也不過只是無依的孩子。待兩人整頓完畢,鉞硫貝遣退其他人,只留下總管和柳泊舟,他在燭火跳動聲裡,沉默且嚴肅的看著他們。

「……他們說溫氏通敵,這把『火』為何沒燒到我身上?」鉞硫貝竭盡全力才讓自己說話的語調一如以往平靜。照理來說,太傅那一派的人既然是因為看他不順眼而對溫氏下手,不是更應該讓他也陷入這場風波裡嗎?雖然他問心無愧,地位又高不好扳倒,但既然都能捏造出假證據誣陷溫氏門人了,牽連他又有何難?

「皇爺,他們為趕在您回宮前絆住陛下不讓他察覺有異,行事必極為匆促,何況當時您人尚在遠方,就算硬要拖您下水時間也對不上,若要捏造往事花的功夫又太多,一旦您人回來馬上就會被戳破,想來是因為這樣您才避過這場風波吧。」總管揉揉疲倦的眼皮,輕嘆道。好險皇爺平時行得正,才沒落下把柄。

其實他還有一句不敢說出口…溫氏門人會如此輕易就被殺光,是因為他們是平民…和貴為皇爺的鉞硫貝不同…地位差距太大,就算他真犯罪,也不可能先斬後奏。

說起來很不講理,但事實就是如此,即使這仍是錯的。無論犯多重的罪,就算一樣都要接受制裁,「順序」就是不同。道理鉞硫貝並非不懂,但就是無法坦然面對。

「…你們身上受的傷怎麼回事?溫氏門人被攻擊時你們在哪?」鉞硫貝眉頭深鎖,語氣沉重的繼續問道。先前匆匆忙忙的沒注意,他府上剩下的僕役全掛了彩。

總管摸摸額上的瘀青,只淡淡說了被人蠻橫無禮的推擠拘束,接著便有人湧進後院,沒多久便起火了。

鉞硫貝捏在手上的瓷杯裂了一道縫,茶全灑到地上。他堂堂一個皇爺,人不在府內就可以妄為成這樣?打傷他的僕役、燒他的院子、殺了他重視的人?眼前的事實在扯到難以置信,傳出去說不定被當成笑話。

鉞硫貝眼神冰冷,陰惻惻的低聲笑起來,令人發毛。桌上的食物沒人動筷,柳泊舟眼淚沒停過,呆呆坐著。一個在笑,一個在哭,人在正中間的總管不知自己是何表情。

「…該你說了,當時你人在後院對吧?把事情經過全告訴我。」鉞硫貝笑得夠了,僵硬的嘴角維持上揚,將無神的目光移向柳泊舟,強行壓住顫抖的聲音,命令。

柳泊舟抹抹頰上流不盡的淚水,斷斷續續的開口。

皇爺府很寬廣,溫藍潭又喜歡安靜,所以溫家人所在的後院被鉞硫貝安排在很靜僻的位置,前院發生的事基本上聽不清楚,就算當時前院爭執碰撞聲很大,後院的人大概也只會覺得今天特別嘈雜,不會想太多…何況他們可是在「皇爺府」,會有什麼危險?

卻沒人能料到正是因為如此,溫氏門人才沒一個倖免。

事發當時溫氏門人全聚在溫家三口的院落前吃飯,平時眾人總是分散於各地,難得會合一次自然得交流交流。反正溫藍潭「小巧」的院落是以整個皇爺府的範圍來算,其實真要說的話是完全跟「小巧」兜不上邊的,六十幾個溫氏門人若同時聚在一起仍毫無不便。柳泊舟和溫家三口坐在最裡面的主席上,其他門人一桌桌坐在一起,互相敬酒嬉鬧,眾人滿臉笑容氣氛熱鬧歡快。

『曇情小師妹,最近皇爺又建功了,過沒多久大概就會榮歸皇城,到時我們是該幫他辦慶功宴,還是幫你們辦喜宴啊?』酒酣耳熱之際,方姓青年舉杯笑喊。

『方師哥你在胡說什麼啊!!』溫曇情一口酒差點噴出來,羞惱的漲紅臉,眾人瞧她慌得手腳沒處擺,更想逗她,一人逗個一句弄得溫曇情想挖坑把自己埋了。

『幹嘛羞成這樣啊?皇爺一表人才和妳很配啊!大家說對不對?』方姓青年一聲吆喝,眾門人極有默契的同聲回應。

『爹爹!你看他們啦!!』溫曇情尷尬得轉頭找救兵。其實溫藍潭已經忍笑很久,但怕溫曇情生氣,不敢真笑出聲。

『…咳咳…曇兒跟皇爺都還沒訂親,你們…』他清清喉嚨打算把笑聲掩蓋過去,話才說到一半臉色卻為之一變,看著眾人後方的位置不語,所有人跟著轉頭看去。

數十個穿著官服的陌生人手持火把和武器慢慢走來。

柳泊舟眼神變得銳利,警覺的握住衣袋中的匕首。

『…真是熱鬧阿,不知諸位今日在慶賀什麼,在下有幸參加嗎?』

領頭的是個穿深紅色儒服的文雅青年,手裡拿著一卷文書,臉上掛著虛假的笑容,自以為親切的說。溫藍潭看人的目光向來精準,此人來者不善,他們可能惹禍上身了…此時得要冷靜周旋以求全身而退。

他隱約知道這些人為什麼會出現,但又不是那麼肯定。

皇后和曇兒這幾天就要結拜為姊妹、皇爺屢建奇功、門人退治瘟疫有成、數人準備入仕…就這些理由罷了,他不願相信其他朝臣會為了削減鉞硫貝的勢力,做出什麼沒有意義的行動,可對方手裡的文書令他不安。

『草民溫藍潭,和學生們久別重逢,氣氛自然熱絡幾分,並非在慶賀什麼,都不過是酒後戲言罷了…大人不知有何指教?』溫藍潭平和的目光沉著的掃過門人以免他們胡亂開口,溫潤的口吻輕緩柔和,以退為進的問。

『戲言?呵呵…喝了點酒就口無遮攔了是嗎?你們這些賣國賊…還想用女人和皇爺攀上關係?』深紅色儒服青年隨意抓起一口杯子飲盡酒水,冷冷笑道。

賣國賊?!是在胡扯什麼!大家才剛從烽火連天的北方出生入死的退治疫病而歸,怎麼現在竟這樣辱人!溫氏門人聞之皆怒,要不是看在師父面子上早發作了。

『……恕草民駑鈍,不知賣國賊一詞從何說起?』溫藍潭平時修養甚好,此時卻要用盡全力壓抑心火,仍有禮的問。

深紅色儒服青年冷笑,裝腔作勢的展開手裡的文書。

『有人送來你們通敵的信件,各位給北方那些蠻族不少物品資訊哪?輜重加一加幾時來車、邊關鎮守的將士資訊、行進路線等等…不折不扣的叛國罪,你們還有什麼想辯解的?』儒服青年揚了揚手中展開的文書,得意洋洋的問,好像他是什麼大功臣一樣。

『大人,不知是何人送給你們那些文書?這些是草民絕沒有做,若您詳細調查肯定會知道不過是有心人打算誣陷我們…還望您明察秋毫。』溫藍潭躬身說道。

他平靜溫和的面容隱隱滲出幾許汗水,心裡忐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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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my6051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鉞硫貝恍惚的來到地下溶洞裡,卻不是為了探視司馬麟的情況,他主要目的是想待在沒人的地方。他眼中無光,沉默的走著,腳步聲在溶洞裡空洞的迴響,沒在管走的是哪條路,不知不覺就照著平時的習慣,到了司馬麟重生用的術具前面呆站著。

『…出什麼事了?』這片陰暗森冷的溶洞裡,只有上方岩壁幾處縫隙滲進的微弱光線可供視物,鉞硫貝從黑暗中走出來,神情猶如鬼魅陰沉晦暗,一身衣袍狼狽破損,司馬麟從沒看過他這麼不成體統的樣子。

「……他們死了…」鉞硫貝微微啟唇,過了半晌才把畫從嘴裡吐出來,艱難的彷彿耗盡全身力氣。司馬麟臉帶擔憂的看著對方,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岩壁縫隙帶下來的不只是光,還有雨水。鉞硫貝全身溼透,髮梢和衣角以及臉上烙下的水滴一顆顆墜地,突然天邊一陣猛雷落下,縫隙滲進的光源增強,司馬麟的視線變得更為清晰,卻有些不可置信。

剛剛那一瞬間,他竟然以為對方在哭…不可能吧?他冷硬剛強,極少表露內心情感,不可能當著旁人面前哭…一定是他被雨淋成這副德行,臉色又糟才會讓人有這種錯覺…但就算是「錯覺」,也是極難相信。

司馬麟並不清楚死的人是誰,但他有看到鉞硫貝手裡緊握著一個很像護身符的殘骸的東西,他知道對方身上幾乎不帶多餘飾物,也不是個會流連花叢的人,合理的推斷對方口中的「他們」應該是他的意中人及她的親屬,最少也和「她」有關係…因為鉞硫貝不輕易親近旁人,最有可能的就是從「她」開始向外擴大人脈,現在「他們」卻死了,這可怎麼辦好?司馬麟雖沒料到溫藍曇和鉞硫貝的師徒關係,卻也猜得不遠…若沒有溫曇情,鉞硫貝也不會和溫藍潭那麼親近,肯定恭謹卻疏離的待人,就結論來說司馬麟想得是對的,但對也無益於任何事,該怎麼安撫對方情緒,他著實沒個底,依時間融洞裡只餘死寂。

『……要不,你也對他們用重生術?』彷彿過了一世紀那麼久,司馬麟猶豫的向鉞硫貝建議,但隨即發現自己說了多愚蠢的話…他光要「重生」自己就用盡全力,如何再「重生」別人?這個建議幾乎可說是在傷口上撒鹽的殘忍行為。

鉞硫貝皮笑肉不笑的冷哼兩聲,靠著岩壁慢慢坐下。

看到司馬麟懊惱的表情,他知道無需費力解釋…他辦不到。

重生術用在一個人的身上已經是極限,再多用幾次,到時候不是他耗盡力氣身亡的問題而已…更大可能是直接摧毀他們的靈魂,連轉世都無望,真正煙消雲散…

他不敢冒這種風險。

何況假設重生術成功了,他要怎麼對世人交代?全旭國的人都知道溫氏滅門了,他們如果又出現在世上,要怎麼面對眾人?又該如何自處?

難道要叫他們從此不現於人前?隱姓埋名?有這麼好解決嗎?他們不像司馬麟,國家被滅無人知道他仍「活著」…更不像他會為了報仇願「拋棄一切」…

鉞硫貝鮮少親近人,所以對於「他們」的個性會掌握得更為透徹,溫藍潭在萬箭穿心時,只留給他一個「冤」字,而非「恨」或是「仇」…他只想「平反」而非報仇,死活不要緊,更重要的是名聲和清白,如此高潔…卻「因為我」而遇到這種劫難,不知他可有後悔?鉞硫貝摩娑著手裡的護身符,不知自己現在露出什麼表情。曇情死前一定也無意要我報仇…她只掛念著「約定」…

「…她說會等我回來…他答應我會好好照顧他們…我只是想贏得對等的評價…我只是想贏…我在邊關徘徊在生死間…沒日沒夜…從未有愧…結果換來這樣…」鉞硫貝眼神死寂無一絲波瀾,蕭索的氣息猶似亡靈。

司馬麟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知道他在喃喃自語。對絕望的人說什麼都是刺激,默默陪伴才是上策。

不知道過了多久,連日的暴風雨化為綿密的雨絲,鉞硫貝緩緩起身,神情淡漠一如以往,先前的癲狂完全看不出端倪,但是司馬麟知道他已全然不同…

膽敢採虎尾,就要有被反噬的覺悟。

『…你要開始忙了?』司馬麟替他感到悲哀,勉強一笑。

「嗯,先走了,之後會再來。」鉞硫貝淡淡點頭,轉身而去。

他挺直背脊目光冷澈,緩緩穿過森冷陰暗的通道,從融洞口出來時,抬頭仰望陰沉的天空思索。

要成為「天下第一人」最明快的做法就是奪下皇位,他就是在那邊躊躇不前,才會給那些老臣處理他的人的機會…我結黨?我謀反?好,好…「先下手為強」是吧?

那就這樣吧,「如你們所料」…要戰便來!

鉞硫貝的思路已截然不同,冷酷的揚唇,透著奸險氣息。

他再也不要當個只會賣命卻被捅刀的傻子了。

「皇叔?」鉞硫貝正盤算著日後的計劃,行經御花園時被鉞雁翎喊住。

他轉頭看去,對方快步向他跑來。

「你看!有蝸牛!皇叔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沒來找雁翎?為什麼你的衣服破了好多地方?雨傘呢?」鉞雁翎撐著小傘,手裡抓著一隻蝸牛,興高采烈的連連問道。

鉞硫貝怔怔看著三歲侄兒稚嫩的笑容。

…雁翎要怎麼辦…?如果要叛變奪走皇位,那他…?

「皇叔,你全身都溼答答的,雁翎的雨傘給你。」鉞雁翎拉拉鉞硫貝的衣襬要他彎腰努力伸展身體要用手裡的雨傘替鉞硫貝擋雨,身上免不得被雨打濕。

『您上哪去了?怎麼沒帶傘?』此情此景,鉞硫貝不由自主地回憶起,很久之前溫曇情替他撐傘的畫面。

--…那抹明紫色的熟悉身影已經再也不會出現了…

「皇叔?你怎麼了?哪裡痛嗎?」他不懂鉞硫貝為什麼表情一陣扭曲,好像受傷的感覺,著急得連聲追問。

「殿下,您原來跑到這裡了…皇爺千歲。」附近傳來李翼呼喊鉞雁翎的聲音,隨即他便出現在兩人面前,看到鉞硫貝一身狼狽,李翼一瞬間露出疑惑的表情,但並不多問,仍恭謹的行禮,眼裡也沒有敵意。

鉞硫貝淡淡應聲,心情有些複雜…這些數一數二的人才雖不像其他庸才一樣莫名的敵視自己,卻也不向著自己,他到底該高興還是悲哀?

以前不算溫氏門人時,手裡有的都是二三流角色,現在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件,不用想也知道那些人一定縮起來不敢動了,沒人想重蹈溫氏的覆轍吧?

…那他該怎麼跟那些老臣鬥?他還剩什麼本錢?

「…雁翎的衣服弄濕了,你快帶他回去換衣服。」鉞硫貝別過頭不再去看鉞雁翎努力替自己擋雨的模樣,抿唇片刻後起身快步離去,不理侄子的呼喊。

他不能犯一樣的「錯」…不能在沉浸於溫情裡…

漫天細雨裡,鉞硫貝拋下過去的自己,朝另一條路前行…這是他最後對鉞雁翎「表露」出的關心。之後的十四年裡,他越來越疏遠對方…直至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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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個狂風暴雨的夜晚,柳泊舟抱著蜷縮的溫葵衝到鉞硫貝面前跪地痛哭,那是在他回朝的半路上。鉞硫貝失去所有表情,指尖顫抖輕輕接過溫葵。

她渾身僵硬冰冷,瞳孔放大顯然已死去多時。柳泊舟全身布滿乾掉後變褐色的血漬,背後頭臉手腳全都是傷痕,有幾處還在淌血,衣衫勾破鞋子也不知道丟到哪去,腳上沾滿泥巴渾身濕透,不知道在狂風暴雨裡跑了多久,喊了什麼,嗓子都啞了。

「…對不起,對不起…皇爺…他們人太多,我殺不完…殺不完…」柳泊舟滿是血痕泥濘、雨水鼻水淚水的臉抬頭看向鉞硫貝,嘶啞的嗓子竭力發出含糊的哭吼。

鉞硫貝腦袋一片空白,過了好幾秒才聽進他的話。

「…為什麼…」過了最初的愣怔後,鉞硫貝咬牙面露殺意,本想一把火燒了面前這個沒完成任務的人,但在最後及時制住了自己因混亂所產生的衝動想法。

因為溫葵身上只有一道小小擦傷,柳泊舟卻滿身瘡痍狼狽不已。

他哭得撕心裂肺,鉞硫貝那怕真動手他也不會閃躲。

「…到底出了什麼事?曇情呢?!溫先生呢?!」鉞硫貝作夢都想不到自己竟然會有聲音倉皇發顫的一天,用力按著柳泊舟的肩膀,急切的發出從沒有過的咆哮。

「溫先生叫我帶著葵跑走…叫我拿這個給您…就死了…」柳泊舟忍著肩上的疼痛,小心翼翼的從懷裡從懷裡抽出一條染血的碎布交給鉞硫貝,忍不住哭得更大聲。

鉞硫貝粗暴的奪過布,上面只用血潦草的寫了一字。

『冤』。

他看著溫藍潭留給自己的話,思緒混亂不已。什麼?怎麼回事?冤什麼?到底出了什麼事?為什麼會這樣?

「…溫姐姐…叫我跟您說…沒辦法跟您一起拆護身符…非常抱歉…」柳泊舟在嚎啕中抽出空檔,零碎的說。

鉞硫貝整個心都涼了,什麼都沒辦法思考,顧不得帶隊回皇城,伸手施術打算直接傳送回去,然而「通道」卻打不開。宮中佈有防禦結界和禁止傳送法術的陣法他知道,可是現在卻連傳送到郊外的法術都無法使用,這究竟是什麼狀況?!為什麼?!

(傳送法術一次只能一人通行,而且所耗術力極多,術力不夠強的人強行使用甚至會喪命,所以幾乎不會使用,這也是為什麼行軍時不用傳送法術的原因。)

「…為什麼!為什麼!!」在場術力最高的就是鉞硫貝,他打不開通道其他人更別想開,風雨大作雷電交加的夜裡,他悲憤的長吼幾乎蓋過雷聲。

仰望著雷電交錯的夜空,鉞硫貝忽然領悟了。

…難不成是那些懷疑我結黨的老臣下手的?很有可能…我不但建了大功,皇兄又要讓曇情跟皇后結拜,我還讓幾個溫氏門人入仕…該不會這樣才…鉞硫貝滿腦子雜亂思緒喧鬧不休,尚未意識到便已上馬拚死前衝,扔下大隊人馬和柳泊舟不管。

他發狂的在暴風雨裡不停催馬,為了求快儘挑小路走,髮絲散落渾身濕透,衣衫被樹枝勾破好幾處,整個人看起來狼狽至極,從未有過的失態。

抱在胸前的溫葵無論過了多久,依然沒有一絲溫度。鉞硫貝知道已經無力回天,但他絲毫不願停下腳步。

…為什麼…我明明拜託你顧好,為什麼他們會出事?!

「~~…皇兄!!」鉞硫貝說不上是哪種情緒的吼叫迴盪在山裡、風裡、雨聲裡…一聲聲遠遠傳去。他不知在倉皇悲痛中狂奔多久,暴風雨始終沒有停歇,一回到皇爺府就急迫的跳下馬,往溫家三口所住的後院衝去…卻只看到被火燒只餘枯枝的兩棵梅樹和破損的小樓與殘餘的血跡…他腦袋一片空白,神情猙獰無人敢近,轉身急迫的衝進皇宮,一見到鉞霽夜便失控的揪住他衣襟。

「…他們呢!!」鉞硫貝胸腔劇烈起伏,咬牙切齒的問。

「…對不起…」鉞霽夜對於他如此出格的動作並不訝異,或者該說他心中的歉意已超過其他情感,低低說道。

「道歉有用嗎?!他們能復活?!我明明要你顧好他們!我明明在為你!為國奮戰!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們在哪裡!犯了什麼錯!為什麼死了!為什麼!!」鉞硫貝瘋狂的咆哮,只能無濟於事的一直怒吼。

「我替他們下葬了,你先冷靜一下,聽我說,硫貝…」鉞霽夜向他伸出手。

「說什麼!!還有什麼好說的!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跟你不一樣,我只有他們…我跟你不一樣…」鉞硫貝毫無禮數的甩開鉞霽夜,連續數月的辛勞、連夜的奔波、焦灼的悲憤在一瞬間湧上,抽乾他僅剩的體力,耗去他殘存的理智,最終無力的沉默。

鉞霽夜沉痛的看著因過度悲憤語無倫次的弟弟,無法開口。

世上有兩樣東西是絕對公平的,那就是死亡和時間。無論再怎麼完美的人,在死亡與時間面前,都與凡人一樣…他真的沒想到,在他跟太傅在議事的時候,太傅底下的人竟然帶人衝進皇爺府,在短短半個時辰內殺光了府內所有溫氏門人…當然弟弟交代過要好好顧著的溫家父女也在其中,最後人都死透了才送上他們通敵的「證據」。

很顯然一開始就是要殺了他們,擺明就是先斬後奏。

年輕的皇帝萬萬想不到會發生這種事,他們所謂的「忠」,指的是什麼「忠」?獨斷的行動對自己真的是好的嗎?這樣殘害忠良是「對的」嗎?他知道有很多人瘋狂的崇拜他,但這樣的「信仰」是不是被某些人利用?以「為了陛下」的名義,煽動他們?

鉞霽夜已無法彌補任何事,就算制裁他們又如何?

人死不能復生,失去的信賴還能回來嗎?

「陛下,出了什麼事…」先前被鉞霽夜命令不許進殿,好讓他一個人靜靜的侍衛聽見不尋常的動靜,趕緊探頭進來查看,卻被鉞硫貝充血的凶狠眼神嚇得立刻閉口,在鉞霽夜的命令下又退出去。

他站在殿外長廊看著天邊暴雨,心理陣陣忐忑。皇爺那副鬼樣子是怎麼回事?剛剛是不是該攔下他?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們怎麼死的?其他溫氏門人呢?」鉞硫貝過了一段冗長的沉默後,有氣無力的問。

鉞霽夜抿唇掙扎許久,盡可能委婉的說明一切。

「……呵,呵呵呵呵…通敵?通敵?!你信了?」鉞硫貝靜靜聽完,露出極其恐怖的獰笑,眼神瘋狂的問。

「我當然不信!你先冷靜一點,我會還他們公道的…」鉞霽夜從沒看過鉞硫貝這種樣子,擔憂的伸手搭著他的肩膀,然後再次被狠狠甩開,無法靠近。

「…微臣一時失態,還望陛下恕罪。」鉞硫貝詭異的乾笑兩聲,像斷線的人偶依樣維持奇怪的表情,躬身道。

鉞霽夜聽到這一句話,立刻明白他們兄弟二人,已經再也無法如過去一樣相處…我已不是他的「皇兄」了。雷聲大作風雨交加,他身在半空中的手,指尖微顫。

爾後的十四年間,鉞硫貝再也沒喊過鉞霽夜一聲「皇兄」…直到他發動叛變的那一刻才再次聽見,意思卻全然不同。不知道那時的他們,心中是何感想?

「他們葬在哪裡?我想把葵葬在旁邊。」鉞硫貝眼神空洞的笑問,得到答案便轉身而去,留下鉞霽夜一人。

公道?清白?那不是理所當然的嗎?需要你「给」?我自己處理…每個牽扯到的我絕不放過,絕不!!

溫氏門人加一加六十幾人,城郊的小丘幾乎被墓碑占滿,鉞硫貝找到溫藍潭和溫曇情的墓,在中間挖了個坑,將溫葵埋好,就在暴風雨裡,他一個人…

撫著溫曇情的墓碑,他動作輕柔一如以往替她披衣。

到底什麼是公平?什麼是正義?忠義是什麼?為什麼就是想贏過皇兄一次,會變成這種結果?我拼命努力、竭盡心思想在朝堂博得「對等的」評價,卻換來這種結局?結黨?他們認同我追隨我就是結黨?那你們又算什麼?你們沒有結黨?沒有枉法?

鉞硫貝一拳狠狠砸在地上,眼神狠戾如欲噴火。

我受夠了…管你們是不是重臣,造了多少「證據」…我定要你們付出代價,無論我會犧牲「任何東西」。

「…萬箭穿心是嗎…相信我,我一定讓他們以更加痛苦的方式死去,一定!」他扭曲的笑著,對墓碑立誓。

他突然仰天大笑,狀似癲狂。他堂堂一個皇爺,竟然連自己重要的人事物都守不住,誰會相信?誰會相信?

「…完美完美…你們就只會注意他…那好…那好…」鉞硫貝低頭喃喃自語。

既然這樣,我就成為天下第一人。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會導出這個結論,或許會被人說荒誕、胡扯且毫無邏輯可言,但誰又能說這是「不可能」的思維呢?每個人的想法本就不同,一百個人就有一百種思考方式,跟別人「不一樣」不代表「不可能會這樣」,既非當事人,就別說「不可能」。

人的思路猶如錯綜複雜的絲線糾纏在一起,哪裡打結、連接到哪條,沒有人說得清,更不用提心神激盪過分猛烈導致「思」線斷掉的時候。

常人尚且如此,平時自抑到極限的鉞硫貝「斷線」的時候,就會形成緊繃的繩索爆開後回彈而纏繞成一團團死結的結果,反而更易做出難解行為。

鉞硫貝木然的拿出溫曇情給的護身符,髮梢和臉上的水珠一滴滴落在上面,冷得猶如身在冰窖。

「…妳明明說要等我回來…妳明明說要一起拆開它,要我答應妳不要自己拆…妳明明…」鉞硫貝含糊的低喃被風雨聲掩蓋,大雨猶如瀑布的水濂,隱藏他臉上的表情,它彷彿要測試溫曇情會不會從墳裡爬起來一樣,站在她的墓碑前慢條斯理的拆線。

喀啦喀啦…那顆艷紅的「假桃子」綻開,從裡面落下無數顆紅豆,清脆的掉在地上,往四面八方散開。而手中的護身符則從「假桃子」變成相繫的兩顆心臟。

--…她想說的,他都知道;他想講的,他也明白…

此物最相思,心心相印。

何需多言?一直如此…卻再沒有「以後」,他生命裡最鮮豔的色彩已然消逝。

一想到這裡,鉞硫貝的雙膝再也無法負荷,重重跪地。

撕心的咆哮勝過雷鳴,漆黑的狂燄直衝天際,炸開雲雨粉碎雷電,接著一切歸於死寂,徒留雨聲。不知過了多久時間,他茫然如幽魂般站起,默默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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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出發的日子,鉞硫貝領著溫氏門人和其他人員,緩緩離開皇爺府,直到再也看不見來送行的溫家三口和兄長與侄子,才收回視線策馬加速,往北方戰亂之地前行。

文字的描述遠遠不及親眼目睹來得真切,混亂悽慘已不足以形容,人間煉獄或許才能用來說明此地的現況…瘟疫、飢荒、盜匪、流民、野火、洪災…在這種狀況下,還得整修邊疆防禦建設,鉞硫貝忙得昏天暗地常常忘了吃飯,黑眼圈隨著疲勞愈顯濃重,但他一聲苦都沒喊過,每當覺得快受不了的時候他便拿出貼身收著的護身符,想著溫家三口繼續奮鬥。

偶爾瞥見鉞雁翎給的那大包藥,想起明明很完美卻在某些時刻會脫線行事的兄長和愛撒嬌的侄子,不禁苦笑,提起精神執行下一步行動,盼能早一日榮歸皇城。

以他帶來的人馬來說,最優秀的無疑屬溫家門人,總數約六十人上下,一個就能抵好幾個名醫,不到兩個月瘟疫已不再蔓延,到第三個月幾乎完全絕跡。

溫氏門人的醫術比鉞硫貝想得還要更好…而且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他們恭敬中隱約透著幾分親近。

無論喜他厭他,鉞硫貝的身分會受到恭敬的待遇是很平常的,但和他真正親近的人向來不多…或許該說稀有。何況溫氏門人可是有名的淡漠,權勢財富都不屑一顧極難拉攏,然而他們卻對眼前初次見到的「師弟」極為友善,鉞硫貝簡直受寵若驚。

某天抓到一小段空檔,他和一個姓方的溫家門人提起這個令他驚喜但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問,對方愣了愣,盯著鉞硫貝很長一段時間,彷彿他問了怪問題。

「…您是認真的嗎?」半晌,姓方的青年扭曲嘴角,憋笑問道。

鉞硫貝一頭霧水,不確定該搖頭或點頭,一時沒有答腔。方姓青年乾咳兩聲卻掩不住聲音裡的笑意,最後不裝了。

「您一定沒看過師父寫給我們的信吧?他老人家信上寫得清清楚楚,要我們不論人在何方,都立刻趕回來幫『妹婿』的忙…我們的曇情小師妹也到論及婚嫁的年紀了呢…您競爭對手很多,請別辜負她喔?」方姓青年邊笑邊呈上溫藍潭的親筆信,鉞硫貝如在夢中恍惚接去。其實對方說得太誇張,溫藍潭根本沒寫到「妹婿」這麼露骨的程度,只是提到溫曇情心繫鉞硫貝,倘若有求親之舉便會即刻應允,同時誇了他幾句,要求門人援助甚至入仕等等…他從沒想過有人會如此讚賞自己。

「…溫先生…」鉞硫貝滑過字跡的手指微微顫抖,心中激動不已。信中表明願讓溫曇情嫁給他固然欣喜,更令他狂喜的是他長年的努力和苛求己身的作為有人瞧見…溫藍潭看見的不是身為「皇爺」的他,而是「鉞硫貝」這個人。

「師父提過您的事,我們這些日子也一直在觀察您…您每天早起貪黑拼命辦公從不鬆懈,無論多危險多髒亂的地區都是親自前往從不抱怨,不貪不淫不搶不欺甚至除非必要否則絕不擺架子…我…不對,我們一直很納悶,您到底哪裡不好?為什麼您在朝堂的聲望…呃,不是那麼響亮?」方姓青年吃驚的看著鉞硫貝極為稀有的某種複雜神情,想起行醫時在某些官府裡聽見的閒話,大感疑惑不解的問。

「……因為…這些事皇兄也做得到,我做得還不夠『完美』?」鉞硫貝停頓許久,不知道該露出什麼表情,最終含糊的答。我一直想贏…想贏過皇兄,想贏得至少和皇兄一樣的評價,就算他真是「天選之人」,就算他真是凡人無法企及的完美存在,至少…至少…我能做的我都做了。

他問心無愧,但老臣們永遠嫌他不好,永遠嫌他礙事。

「…皇爺,我不知道您心目中的完美到底是什麼模樣,但是您毫無疑問的可以抬頭挺胸,為自己付出的一切努力自豪,若有人反對,我們溫氏門人肯定會站在您這裡。」方姓青年不知道從鉞硫貝的表情中讀出什麼,語帶同情的說。

鉞硫貝第一次遇到這麼清楚表達和自己站在同一陣線的「外人」,老實說他有點手足無措,但相當高興。

「不提這些了,皇爺您真的要我們先回皇城去嗎?這裡的情況還很危險,要不我們再多留一陣子幫您的忙?」方姓青年拍拍剛收拾好的行囊,擔憂的問鉞硫貝。

「就是因為危險…原本就只有請你們來幫忙控制瘟疫蔓延,現在既然瘟疫已除,當然要讓你們盡快回去安全的地方不是嗎?不然我怎麼跟溫先生交代?」鉞硫貝知道這些門人好醫不從武,在如此戰亂之地行醫都沒受傷已是奇蹟,再多待一陣子可就不能保證了,難得有那麼多人站在自己這裡,當然一個都不能有事,最好盡速撤離別讓溫先生操心。

「追捕盜匪鎮壓動亂的行動尚未結束,人員隨時都有傷亡的可能,憑您帶的那些御醫署的人…真的沒問題嗎?」方姓青年仍不放心。

從這句話就可以知道溫氏門人的醫術究竟強到什麼地步…御醫數的二把手還看不上眼,難怪號稱前所未有的瘟疫能這麼快就根絕。身為同門的鉞硫貝亦相當自豪。

「沒問題,好歹我也是溫先生的弟子,放心。」他堅定說道。

方姓青年仍不太放心,和幾個同門又勸了好幾次,最後還是拗不過鉞硫貝,再三叮囑他注意安全才勉強離去,目送眾人返回皇城的身影,鉞硫貝揚唇。

他想要的,原來不必贏過皇兄;不用得到皇位,也能到手。

站在山丘上遙望皇城的方向,他又多了幾分奮鬥的動力。

隨著時間流逝,鉞硫貝擊退無數盜匪,安頓流民的連連捷報傳回皇城;加上先前根絕瘟疫的事,他聲望大漲,一時間名聲和地位如日中天無人可比,幾乎快動搖鉞霽夜的地位,老臣們感到強烈不滿。

沒人能解釋他們不滿的原因…或許是不願讓鉞霽夜的完美被人掩去光輝…他們已經把他當神來看了。而區區一個「凡人」卻想取代「天選之人」?簡直太不要臉!眼看「不懂」提防自己弟弟的完美陛下竟還要讓溫氏千金成為皇后的義妹,又重用溫氏門人,老臣們下定決心…要為陛下排除「亂源」,容不得他們囂張!

嘴上這麼說,但說穿了他們真是為了鉞霽夜?其實只是用他的「完美」正當化,排除會影響自身利益的人們罷了…畢竟鉞霽夜已開始著手削減老臣的勢力。

雖然「皇爺」動不得,難道剛入官場的「平民」們也弄不了?除去溫氏,既能削弱皇爺的勢力,還能「幫助」陛下鞏固他的地位,保住手上的權力,簡直一石三鳥啊!

老臣們相視一笑,早就該給那些「不知分寸」的人教訓了。

遠在北方邊關的鉞硫貝手一抖,素雅的白瓷杯摔成數塊,他揉了揉疲憊的雙眼,心中莫名焦躁。

…要不是穆揚嘯在先前的戰役裡受重傷退回皇城休養,他也不用這麼費神調配兵力分布了。

年輕武官裡最優秀的就是穆揚嘯、李翼、范賀伊、魏嫣凝等人,文官裡則是李墨白最為突出。並不是文官裡只有他一個能檯面,而是旭國才剛從烽火連天的戰亂中稍稍穩定下來,此時目光的焦點仍主要聚集在武官身上,對於優秀但不到優異的文官自然不會太注意,回去後仔細找找應該會有不錯的人手,而且有幾個「同門」師兄弟也願意入仕,這下應該能讓那些老傢伙準備告老還鄉去了吧?

想到回朝後的風光與期盼,鉞硫貝精神大振,摸摸溫曇情給的護身符,素來冷峻的眉眼柔和的彎起。

妳要說什麼,我都知道;我想講的,妳也明白…可是親耳聽到的總是更為動人,親口說的一定更刻骨銘心。他和她懷著滿心眷戀,清風遙寄相思,盼著重逢之時。

然而他們剛牽起的手,分開之後卻再沒有相繫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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鉞硫貝離府前兩天,來了既意外又不意外的客人。

「…皇兄,你這是在做什麼?護衛呢?」鉞硫貝頭疼的看著包得跟肉粽一樣,懷裡還抱著另一個捧著包袱的「小肉粽」的鉞霽夜,無語問蒼天的淡淡問道。

「皇叔!這個給你!我去翻了好多好多藥喔!那個有備…有備什麼的嘛!」小肉粽似的鉞雁翎拉下面罩,迫不及待的撲進鉞硫貝懷裡,殷切的把包袱給他。

「雁翎說要替你準備一些藥讓你帶著,會包成這樣是為了甩開護衛…我知道你不喜歡那些人。」鉞霽夜脫下身上掩人耳目的數件衣服,溫文的臉上有些為難。

鉞霽夜的護衛每次看到鉞硫貝,眼裡都會湧起濃烈的敵意,就算舉止再恭敬,也無法遮掩過去。想到那些把他當假想敵的人,鉞硫貝嘴角勾起冷笑不予置評,皇兄的「信徒」的一貫反應他早就習以為常了。

因為鉞雁翎一直叫他拆包袱,鉞硫貝只得依言行事。大罐小瓶的各式藥品琳瑯滿目的散在桌上,鉞硫貝一一看去,瞥見某一個小紅瓶上的標誌,他頓住了。

……為什麼有經痛藥??有備無患也要有個限度啊!

「是不是很多?可以幫上皇叔的忙嗎?你要全部帶著喔!」鉞雁翎不知道自己拿到鉞硫貝這輩子都用不到的藥,雙眼發光彷彿等人誇獎似的仰望鉞硫貝。看著自己三歲的侄子,鉞硫貝拿著紅瓶又放下,拿起再放下。最終沒能說出口,也沒辦法退回去,只好默默收起。

鉞雁翎滿臉期盼的望著鉞硫貝,熬不過那種目光的他摸摸侄子的頭以示誇獎,鉞雁翎高興的撲向鉞硫貝,親暱的撒嬌,接著掏出一把木劍。

「皇叔!雁翎陪你去北方!我保護你!」鉞雁翎稚氣的揮動那把連玩具都算不上的小木劍,「威風」的喊。

你連我的腰都搆不到,還想保護誰啊?鉞硫貝差點繃不住臉皮笑出聲,好險最後一刻及時剎住了。

「……以後再說,你先去院子裡玩。」鉞硫貝故作鎮定的說。

鉞雁翎早在進皇爺府時,就看到溫曇情帶著溫葵和柳泊舟在院子裡丟沙包,心裡早就想湊過去一起玩了,此時聽到對方的話便一溜煙的跑得不見人。

「平常在旁人面前裝得一副小大人…果然還沒長大呢。」鉞霽夜搖頭笑嘆,鉞硫貝也勾起唇角微微點頭。

「…硫貝,院子裡的姑娘…是你意中人?」鉞霽夜盯著弟弟,忽問。

「…為什麼這麼說?」鉞硫貝瞳孔晃了晃,別過臉反問。

「我從沒看你在哪個女孩身上停留目光超過五秒,別人就算了,我怎麼會看不出來?」鉞霽夜頗為得意的說。鉞硫貝意義不明的盯著兄長好半晌,輕輕點頭。

「她是哪家閨秀?認識很久了嗎?」大概是因為鉞硫貝平時對人太冷淡造成,鉞霽夜很亢奮的追問。

鉞硫貝一五一十的說了,不知道是尷尬還是其他原因,視線不是對著鉞霽夜,而是凝望著窗外的溫曇情。

「…太好了…我一直很擔心你會獨自活下去…太好了…」鉞霽夜感動得太誇張,讓轉回視線的鉞硫貝無言。會不會反應太大了點啊?皇兄…雁翎果然是你親生的。

「你跟她兩情相悅嗎?求親了沒?」鉞霽夜繼續問。

「…我打算回來再處理,不過…她是平民…」鉞硫貝蹙眉。

「平民?你是怕有人說她閒話?還是怕人家說你威逼平民?」鉞霽夜一瞬間露出疑惑的眼神,隨即想通了。他知道弟弟一直嚴格甚至到嚴苛的要求己身,會憂心這些不意外,真是的…明明一件這麼浪漫的事想得這麼嚴肅。

「沒事,你不要想太多,這很好解決,交給我來處理。」鉞霽夜拍拍鉞硫貝的肩膀,自信滿滿的對他說。鉞硫貝狐疑的看著兄長,不知道他打算要做什麼。

「我去跟你嫂子說一聲,讓他們結拜為姊妹,這樣你要求親的話就不會有人對她的身分閒言閒語了。」鉞霽夜說得一派輕鬆,彷彿在決定晚餐的菜色。

「…啊?」鉞硫貝過了好一段時間,腦袋才反應過來,懷疑自己的耳朵出問題了。皇兄這是跳到哪去了?

「…不是,皇兄…你沒頭沒腦的說什麼?哪有人要皇后跟一個素未謀面的人突然結拜的?而且身分差距…」鉞硫貝對鉞霽夜荒謬且突兀的結論不能理解。

「沒關係,你嫂子人很好,聽完理由她一定會答應的,身分差距的話…哎呀,不要緊不要緊!」鉞霽夜樂天的說。

鉞硫貝啞口無言,他知道擁有眾多「狂信徒」的兄長之所以會如此樂觀的看待一切問題,不是因他完美的能力與運氣,而是那些瘋狂著迷的追隨者造成。

但凡不要和「鉞硫貝的聲望或權力提升」有關的,就沒有人會反對他下的任何決定,「從來就沒有過」。所以從過去經驗來看,為了不讓人說閒話而讓溫曇情提升地位,以利迎娶她這計劃,看來完美無缺。然而這卻是個完全錯誤的決定,兄弟倆很快就會後悔。

「你去北方這段時間我定會好好照顧他們…你可要平安回來,我等著喝你的喜酒喔!」鉞霽夜拍拍鉞硫貝的肩膀,親暱的再次重複已不知說過幾回的叮嚀。

鉞硫貝揚起略為無奈的淺笑,伸手輕輕回握兄長的手。罷了…算我認栽…就當你一世的「臣弟」也好…也很好。

鉞霽夜回宮前悄悄對溫曇情說了什麼,鉞硫貝剛好被小孩子們纏住沒聽見,但獨處時她目光一直飄移。

「…皇兄跟妳說了什麼?」鉞硫貝按捺不住,還是問了。

「~~…陛下說……我弟弟就拜託妳了…」溫曇情吞吞吐吐的掙扎許久,摀著通紅的臉嚅囁的回答他。

……皇兄!!!鉞硫貝心中千言萬語糾結成一團混亂,很想衝去皇宮訓一頓過急的兄長,更想挖坑跳進去。氣氛突然尷尬到不行,鉞硫貝覺得此生最丟臉的就是這一刻,好在平常鍛練有素,臉上看不出一絲端倪。

「…嗯,妳覺得呢?」他很奸詐的把問題扔回去。

「~~~…我我我做了護身符,您帶著出門吧。」溫曇情根本不敢看他也不敢回答,結結巴巴的邊嚷嚷邊塞給鉞硫貝一個奇怪形狀的物體,頭垂得不能再低。

他看著手裡的護身符,有些疑惑的挑挑眉毛。

護身符和護符不太相同,護符主要是以守護為主功能,會灌注法術另持有者遭遇危險時能用以保命,通常不會注重外觀;而護身符的功能主用意在於祈福而非防守,外型多半精巧細緻。溫曇情的術力和鉞硫貝相差太多,就算給他護符也起不了什麼作用,所以拿到的是護身符他不在意。只是他不明白的是…手上的護身符外型究竟是…?說是桃子太紅,說是其他東西又有兩片葉子在上…不對,在下方?轉來轉去就是找不到一條能清楚說明這是「什麼」的角度,而且每一條縫線都很精緻,卻有某一條線特別粗糙,曇情的個性和手藝不該會這樣…

「啊啊!!別拉!皇爺!『現在』不要拉!!」溫曇情看鉞硫貝伸手要扯那條特別顯眼的線,慌張得連連阻止。

「妳這是什麼名堂?」鉞硫貝知道她別有用意,但不知道為什麼現在不能拉,搖搖那個又鼓又飽滿的「假桃子」問。

「~~…我、我不告訴您!等您回來,我們…我們再一起拆開它。」溫曇情鼓著紅透的臉頰,雙眼亂轉含糊的說。

「為什麼?這裡面裝什麼?」鉞硫貝沒有否決,但仍感好奇。

「反正,反正等您回來就知道了,您答應我,等回來再一起拆,絕對不能自己拆喔!好嗎?皇爺?」溫曇情抓著鉞硫貝的臂膀,水靈靈的澄澈眼眸哀求似的仰望他。

鉞硫貝看著她,目光漸漸移到自己被抓著的臂膀,溫曇情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發現自己的動作過於親暱踰矩,雙頰緋紅連忙撤手,卻冷不防被握住。

「皇皇皇爺…有什麼事嗎?」溫曇情慌得舌頭打結,忙問。

「…我很快就回來。」鉞硫貝深海般的藍眼凝視著她。三個月到半年…這麼長的時間不在她身邊,喝不到她泡的茶、看不到她隨風飛舞的淺色長髮,以及她明紫色的身影漫步在陽光中的長廊裡,聽不到她的聲音…

溫曇情含羞帶怯的看著他,雖不知道對方心裡在想什麼,但感覺得出來他莫名的焦躁,鼓起勇氣拍拍他的手背。

「我會等您回來的,您要注意安全、萬事小心…千萬別受傷了。」

「嗯。」鉞硫貝看著她那張溫婉的臉,心中忽然寧定了,笑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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