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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融洞中

司馬麟看著滿是裂痕的術具發愁,浸著他用以重生的藥液隨著裂縫滲出,液面漸漸下降,要是就這樣流光他就會沒命…但他擔心的不是這個。

鉞硫貝到底出什麼事了?他做出的術具損壞成這樣,不會真有性命危險吧?

這條命是他救下的,死了就算了,但至少該讓他知道他到底怎麼了吧?

正自乾焦急的時候,熟悉卻比平常沉重的腳步聲緩緩傳來,司馬麟鬆了一口氣定睛看去…表情瞬間垮下來。

鉞硫貝從幽暗通道中緩緩出現,堪稱體無完膚的他臉色慘白,傷處流出的血滴滴答答灑了整路,隨手將手上拖著的「東西」扔在地上,素來沉穩的步伐有些踉蹌,幾近脫力的靠到術具上,司馬麟擰眉擔憂的詢問狀況。

「……大概是刺客。」鉞硫貝只喘了幾口氣,便將手掌覆到術具上開始修復。

「什麼叫大概??先別弄了,快療傷。」司馬麟不耐煩的拍拍術具內壁

要對方停止這種幾近自殺的行為,著急的催道。

「我沒受到致命傷,只是…血流得有點多。」鉞硫貝擺擺手要司馬麟別吵,手邊動作不停,要不是被包在術具裡面,司馬麟還真想想衝出去把對方打醒。

有點多?!你臉色白得跟紙一樣還只是有點多?!是不是傻啊!氣都喘不過來了還在那裡逞強!要是修到一半就死了豈不笑死人?

「我還不會死,你先包紮!」司馬麟焦躁的敲擊術具內壁。

鉞硫貝淡淡瞥他一眼,充耳不聞的繼續手上動作 。

「…所以那是誰?竟然可以把你打成這副德性,究竟是何方神聖?是誰派來的?」他知道對方不是三言兩語就會放棄的人,司馬麟只能強壓怒火由他去,耐著性子等對方作完手邊事,才指著奄奄一息的柳定江繼續問。

「北方最大的暗殺組織裡的刺客…誰派來的我不知道。」鉞硫貝確定藥液不會再滲出便停手歇息,疲倦的嘆氣,眼皮幾乎快闔上,強打精神替自己包紮,口吻平淡彷彿在陳述今日天氣。

「……你留他活口是要問出是受誰指使嗎?你這兩年到底遇過幾次暗殺了?」司馬麟突然感到另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感,無奈再無奈的問。

說什麼「不知道」啊?之前還好意思說我從紅羽死了就變了,你自己呢?!可以再對自身安危上心點嗎?!

「我不記得,反正在府外的東西沒試過毒我不會吃,問出是誰指使的根本沒意義,反正必是官員,是誰都無所謂總之以後我會全殺掉。」鉞硫貝嚥下幾枚自製的藥丸,開始翻找之前做出的拷問用蠱物。

司馬麟聽鉞硫貝提過自溫氏滅門案後,百官對他的敵意愈來愈深,檯面下的攻擊越來越劇烈,然而王座上的人雖號稱完美卻絲毫沒有察覺…因為身為當事人的鉞硫貝已經與他決裂,倔性驅使下反而會將百官沒掩飾掉的端倪遮掩過去,一邊掩蓋、一個半聲不吭還幫著善後,就算是鉞霽夜,要發現此事怕也難如登天。

「……有時候我真不懂你。」司馬麟默默看鉞硫貝拷問地上那個只剩半口氣的少年,來來去去卻都是問同一個人的下落,雖不知道說的是誰,司馬麟仍知道那個人大概是鉞硫貝某個挺重視的人,聳肩無奈的輕語。

既能冷酷無情、亦能有情有義;可以拘謹自持、也可以無禮狂悖…同時具備聖與魔的性情,他真實的樣貌,怕是無人能懂…包含他自己。

鉞硫貝似幽海之淵的藍瞳淡淡看著司馬麟,沒多說什麼。

將視線轉回已經氣絕的柳定江,鉞硫貝暗暗慶幸。

這次能打贏其實是僥倖…要是他不要「顧著玩」,而是以任務為優先,使用柳家最擅長的暗殺術,怕是躲不過這一劫。

柳定江輸就輸在不夠了解鉞硫貝與柳泊舟之間的互動模式,他應該是探過路才會知道各個房間的所在處,柳泊舟的舉動他學得八九分像,兩個相貌一樣的人本不該如此輕易被拆穿真相,若不是初照面時的那個表情太顯眼、挑錯茶泡,鉞硫貝也不會起疑心,故意誘導他放下溫家遺物,藉此觀察更細微的「誤差」…好在沒有被騙過去,要不然現在躺在地上的就是鉞硫貝了。

「……你又要往哪裡?多歇會行不行?」司馬麟看鉞硫貝起身燒光地上的屍首,踏出步伐就要往外走,頭疼的勸。

鉞硫貝頓住腳步,轉頭面無表情的看著術具裡的司馬麟,淡淡哼了哼。

「……不要以為不說話、沒表情我就不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司馬麟現在立刻就想上前踹他兩腳,無奈心有餘而力不足。

他眼底清清楚楚寫著:『一個兩個都盡給人添麻煩…』的無奈。

鉞硫貝不可置否的勾勾嘴角,擺手離去。

 

柳泊舟已經滴水未進許久,神智越來越渙散,他覺得死神在向他招手…

這牢房裡的人一天比一天少,被拖走的就再也沒有回來,大概是被玩死了。

柳泊舟始終維持全身被縛的狀態,不知道還要躺在這充滿塵埃的地方多久,體力衰弱腹中飢餓渾身疼痛,出去是折磨、待著也不好受,當真無比煎熬。

皇爺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他發現我人不見,會不會生氣呢?

我說要幫他報仇,說要幫上他的忙,可我什麼都做不到…

我就是「半吊子」、「小廢物」…哥哥說的對,沒有人在乎我…誰也不會來…

恍惚之間,柳泊舟似乎回到當年被族人關進去的那間柴房裡,幽微光線自窗櫺灑落,自身彷彿被隔絕無世界之外…現在的季節並不像當時那麼冷,但柳泊舟卻跟那時一樣全身發寒…從胸腔冷到四肢百骸,發自內心的「冷」。

眼前忽然飄過幾縷奇怪的光芒,柳泊舟定睛細看,卻不確定那是什麼。

像是剪碎的紅色布條拼湊成某種會飛的動物,又像搖曳的細小火苗,奇怪的是明明在他臉旁繞卻不會灼燙,就是個…不明物體。

柳泊舟被這個古怪的東西吸引注意力,莫名其妙的感到剛才的「寒冷」煙消雲散,甚至不知為何心情安定許多。

突然間他身邊的牆壁爆開,沖天黑焰炸開牢房,塵土瀰漫嗆得所有人猛咳,外面的光線從破口照進來,有個男人的身影背光站在那裡…而且極為熟悉。

柳泊舟勉強睜大眼睛細細看去,此時天將明而未明;夜將盡而未盡,破曉的幽微晨光與將散的黯淡夜色交錯,這兩種看似無法相容的色彩卻恰到好處的完美揉合,映在鉞硫貝身上顯得異常適合。

光與闇;聖與魔…他的兩種面貌,此時清晰得難以言喻,深深刻印在腦海裡。

那威風凜凜、有如天將神人的身姿,對於在絕望深淵的柳泊舟而言,幾乎神聖得為之屏息,他不可置信呆若木雞的望著那身影緩步向自己走來,幾乎懷疑對方是自己妄想有人來救自己而產生出的幻影。

鉞硫貝深沉如幽海的藍眼淡淡掃過柳泊舟愣怔的臉,素來冷峻的面容微微鬆動,啟唇似乎要說什麼,最終卻沉默不語,蹲下身鬆開束縛柳泊舟的繩子,伸手將他扶起。

「……皇爺?」柳泊舟呆呆坐著,忍不住遲疑的顫聲呼喚。

這是現實對嗎?不是作夢吧?皇爺來找我?

找「我」嗎?「半吊子」、「小廢物」…跟小石頭一樣,無人在乎的我?

「嗯。」鉞硫貝難以理解的看著柳泊舟,聲音裡有些莫名其妙的疑惑。

他為何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而且反應怎麼這麼遲鈍,是撞到頭嗎?

「…為什麼…?我…我…您是特地來找我的嗎?」柳泊舟激動得連連咳嗽,嚥下鉞硫貝遞過來的水後還有些喘,抓著他的手臂語無倫次的問。

「……???嗯。」鉞硫貝第一次遇到這種讓他抓不著頭緒的狀況,不解的回答。不然他以為呢?為什麼邊哭邊問?

柳泊舟滿腔話語無從說起,淚眼迷濛的視線直到此時才發現鉞硫貝滿身是傷,腦中忽然閃過柳定江的身影…那時候沒問,難道他不是單為了抓我才去皇爺府的?!難道他…他是去執行「任務」?

柳泊舟臉色鐵青,驚惶失措的渾身發顫。

怎麼辦?都是我沒有擊退哥哥,沒有警告皇爺,都是我太笨才害得皇爺遇襲…皇爺是不是為了問罪才來找我?

氣氛低迷柳泊舟頭垂得低低的,不敢抬頭看鉞硫貝的臉,哆嗦著等候責罰。

「……你抖什麼?不是你造成的…不過或許你要擔點責任。」鉞硫貝語調如往常平淡,柳泊舟猜不出他的情緒,但聽到最後一句忍不住抖得更厲害。

「早點告訴我你那個垃圾哥哥跟你長得一模一樣,我就不會被他弄成這樣。」鉞硫貝此言不假,如果當初他早知道這件事,原先顧著玩刻意扮演柳泊舟的柳定江就會在第一時間被鉞硫貝擒住,後面那場惡鬥或有方法能避免。

柳泊舟聞言瞪大眼,懷疑自己耳朵出問題…皇爺似乎沒有要問他罪?

而且他剛剛說什麼?「垃圾哥哥」?從沒有人這麼說過…

「哥哥…他…他是最強的…他…我是家族恥辱,比不過他…永遠…」柳泊舟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麼,太多情緒湧上心頭,胡言亂語的嚷嚷。

鉞硫貝抿唇不語,深海般的藍眼閃過幾抹複雜的思緒,看著他的眼神彷彿像在看著過去的「某人」…有個「太優秀的哥哥」從來都不是「他」的錯。

他忽然瞭解自己當初為何會「一時興起」救下柳泊舟。

「他被我處理掉了…今後你不必再活在他的陰影裡。」冗長的沉默後,鉞硫貝緩緩起身,背著光看不清他臉上真實的表情,似乎有那麼點悵然卻參雜些微憤恨,冷淡的聲音幽幽迴盪在牢房中,堅實的貫穿自出生以來,始終束縛著柳泊舟的枷鎖…那一刻他猶如新生,專注敬崇的仰望眼前的人。

幾縷火花自鉞硫貝指尖彈出,牢房中剩餘的人們身上的繩索盡皆燒斷。

「…你們自由了,想去哪裡就去。」鉞硫貝淡淡說完,示意柳泊舟跟上他便踏步而出,朝向日出的反方向前進,再不回首。

餘人茫然的看著手上殘餘的繩子,看著兩個身影漸漸遠去,不由自主的起身,彷彿被蠱惑般魚貫跟上那背棄光明而行,卻崇高至極的背影。

柳泊舟四處張望,觸目所及皆是漫天飛舞的黑色蝗蟲,冷血無情的嚙咬殘餘的屍首,憑著他們身上的衣服可以辨別那是糟蹋他們的那些人僱的私兵,雖然不知道那黑色蝗蟲什麼來頭,既然不來攻擊他們,大概是皇爺放出來的?

從沒見過這種東西,但是殺傷力如此強…應該很貴重吧?

皇爺竟然捨得放出來…就為了救我嗎?柳泊舟難以置信,感激得哽咽。

「皇爺,您為什麼會來救我?我這樣的人死不足惜…」柳泊舟大著膽子問。

「…因為只剩你…」鉞硫貝頓了頓,拋下一句意義不明的回答,柳泊舟雖不明其意但不敢再問,乖順的垂頭跟著,像隻小狗仔忠心耿耿的追隨主人。

只剩你跟我如此珍惜溫家留下的「小玩意」。

風沙拂過臉龐,鉞硫貝微微瞇眼,在心底悄聲說道。

清晨的朝露遇上日照,就像那已經消逝的靜好歲月,蒸發得無影無蹤。

不經意側頭,發現柳泊舟低著頭走路,一副畏畏縮縮的可憐樣,他淡淡開口。

「…你覺得跟著我很丟臉嗎?」他冷澈的聲音聽不出喜怒,輕聲問道。

「我、我沒有…」柳泊舟不懂為什麼他會突然這麼說,慌亂的連連擺手否認。

「那就抬頭挺胸正視前方,已經沒什麼事物能束縛你,你沒自信我也會面上無光,昂首跟在我後面,聽懂沒有?」鉞硫貝威嚴的聲音隨著清晨的涼風四散,寬大的袍子飄揚,背影堅定孤高,散發著難以言表的氣勢。

柳泊舟呆愣數秒,欣喜的加快腳步跟上鉞硫貝的步伐,脫口而出。

「皇爺…我願為您奉上一切,萬死不辭!」他稚氣未脫的臉龐卻堅決無比,清亮的聲音夾雜在呼嘯而過的風聲中,遠遠傳開。

鉞硫貝聞言停下腳步定定的瞧著眼前的少年,深海般的藍眼漾起不甚明顯的激動…面前那雙崇敬的眼睛他雖看過無數次,卻從沒有一回是對著自己…

那是「狂信者」的忠誠眼神,是「向來只有鉞霽夜」才能得到的絕對信仰。

柳泊舟雙膝跪地,堅定不移的看著面前的鉞硫貝,猶如仰望神明般敬崇。

他發誓就算遍體鱗傷、即使手上鮮血永遠洗不掉,縱然要追隨至地獄盡頭,他也絕不後悔今日這瞬間所立下的誓言。

 

十二年後,在皇爺府的枯槁梅樹下,鉞硫貝靜靜的看著柳泊舟將他一直珍重收著的,裝著溫家人遺物的小木盒埋在樹下,沉默不語。

「我怕戰鬥的時候弄壞了,等一切塵埃落定再回來拿。」柳泊舟此時已是二十四歲的青年,長身玉立神情不復畏縮惶恐,自信中帶著溫和,緩聲說道。

「…走了。」鉞硫貝嘴角勾起輕淺弧度,再次環顧從前溫家三口總是迎著他到來的院落,衣袖一振瀟灑的踏步離去,留下滿院燦陽光輝。

帶著柳泊舟與當時救下並跟隨他的幾十名死士,鉞硫貝進宮赴宴,那天是鉞霽夜的壽宴,亦是他叛變的那一天。

柳泊舟默默跟著始終仰望的背影,心中再次重複數十年來的誓言。

不論遭受何種險境,即便身死也要護他周全,幫他得到帝位…即使天理不容、縱然墮至地獄深淵、血染雙手的他們肯定不會後悔。

就算溫家三口再也沒有出現在夢裡,明知死了也無法去往跟他們一樣的地方…柳泊舟的信仰還是不會動搖半分。

數個月後,當鉞雁翎的劍貫穿自己胸膛,即使自己才剛死裡逃生、就算他無謀的徒手抓住對方手中劍、即使鮮血淋漓且必死無疑…柳泊舟還是要求鉞硫貝趁隙連他一併砍殺,只為了替對方帶來勝利,他義無反顧…絕無後悔。

看著鉞硫貝明顯的痛惜神情、聽他說一句微帶顫音的稱讚,柳泊舟便覺得很滿足…得意並自傲的相信他這短暫的一生,是有價值的。

「…謝陛下…誇獎…」他欣喜自豪的呢喃,轉眼再無聲息。

他相信鉞硫貝不會打敗仗,他執著的信仰絕不會潰散…他是他的神明,是他多舛的人生裡最初也是最後的救贖…他絕對沒問題,就算只剩他一人獨活…

停留在腦海裡的最後畫面,是鉞硫貝背著光,寬大的袍子隨風飄揚,凜然生威有如天將神人的模樣,能幫上這樣的人物,足以令他驕傲到下輩子…

柳泊舟雙目空洞,口鼻血漬未乾、兩道劍傷兀自淌血,但臉上卻帶著笑。

後來的發展他無從得知…溫家三口留下的遺物就這樣靜靜沉眠在冰冷泥土之下,再無人聞問,隨著時間漸漸崩壞腐朽,最終消失於世上。

--柳泊舟獨白.完--(2021/09/11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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