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泊舟自噩夢中驚醒已是常態,他揉揉通紅的眼眶瞪向皎潔月色,將自己再次捲進棉被中,他仍顯稚嫩的臉蛋卻隱隱透出滄桑而又脆弱,全然不似年紀才剛足以稱為少年的孩子應有的模樣。
躲在厚重的被子裡,柳泊舟的顫抖仍未止歇,冷汗涔涔弄得他渾身不自在,他緊緊皺著眉頭臉色鐵青,牙關緊咬像是正忍受著極大痛苦。
往事歷歷在目,溫氏滅門案的血海之前,他已在地獄來回數載、刀光劍影生死交關中闖蕩過無數回…忘不掉、抹不去的腥紅記憶。
一個人受盡折磨後通常能苟活多久、死法有多少種…他無所未聞,虛幻卻刺鼻的濃烈血腥味從他鼻中流淌至胸腔、腦袋、骨骼、肌肉裡…無處不在,淒厲恐怖的嚎叫與瘋狂的神態如影隨形,彷彿躲在暗處裡等著伺機撲來。
柳泊舟出身於北方某個殺手世家,從剛會站就要拿起刀劍訓練,那些課程極其嚴苛甚至讓人懷疑是不是存心殺了受訓者,常常有昨天還在跟自己玩鬧的同伴今天已身首異處,每天都會沾上滿身血腥、為了提高毒物耐性時時都處在各式毒物之中,無論飲食甚至呼吸都大意不得,中了毒也沒人會來救,只能痛苦不堪的自己去找解藥,找不到就等死…而且絕對別想痛快的死。
柳泊舟曾眼睜睜的看著跟自己一樣大的幼童蠕動的跟蛆蟲一樣,爬行過的每一處都是殷紅的血痕,濃烈的臭氣隨著哀號掙扎越發強烈,等到他斷氣時已經模樣已不能稱為人形…蜷縮成一團漆黑爛肉,而柳泊舟的褲管還沾著對方的血手印。
在這種極限下沒有發瘋的,就只有寥寥幾人…但能不能算「正常人」就說不準了,畢竟一聲令下就能冷血弒親還能平靜如昔的幼童,實在很難說正常。
柳泊舟卻是既沒脆弱到崩潰、也不是能脫胎換骨,成為鐵石心腸的優秀殺手的「半吊子」,所有人包含他的家人都巴不得這個沒出息的廢物趕快死掉,免得丟了家族面子,偏偏他的資質算是中上等,運氣還算不錯,總能勉強在所有試煉中生還。
他總是遍體鱗傷狼狽落魄,按著淌血的傷口,看見的永遠是家人失望的表情,一次次垂死掙扎最後總是自己想辦法,一次次的想引起關注,一次次失望…
時間久了,柳泊舟越來越陰沉,話越來越少,他懷疑自己是不是一顆路邊的小石頭,不然為什麼都沒有人注意到他?為什麼都沒有人來救他?
這一日柳泊舟獨自坐在樹下吃午餐,他孤零零的看著人群,眼神空洞猶如遊魂。
『喂!叫你哪!』突然從旁邊冒出的聲音嚇了柳泊舟一跳,手中微微發酸的飯糰摔到地上,被發話的人伸腳踩爛,接著頭髮便被用力揪住。
柳泊舟忍痛抬頭,才知道對方是誰…那是張長相跟自己一模一樣,神情卻全然不同的人,他的雙胞胎哥哥.柳定江。
柳定江神情囂張得意洋洋的插腰站著,身上穿著潔白亮麗的新衣服,與面黃肌瘦神情萎頓、衣著骯髒的柳泊舟成鮮明對比,在強烈的陽光中刺眼得難以直視。
『小廢物,看到人不會叫嗎?』柳定江粗暴的巴柳泊舟的頭,柳泊舟只是盡量避免被打到眼睛卻不敢閃開…因為避開後會更慘。
『…哥哥…有什麼事嗎?』柳泊舟眼神閃躲不敢直視對方,怯懦的問。
柳定江對於柳泊舟的畏懼感到非常滿意,冷不防重重往他的腹部狠狠踹去,柳泊舟不及防備直接中腳趴到地上,剛吃下的飯糰隨著胃液嘔出,烈日高溫中那發酸的臭味刺鼻,卻分不出是從酸臭飯糰、胃液…還是其他地方散出的。
「沒事,就是想踢你幾腳,我能有什麼事找你?小廢物別死得太早,哥哥還沒玩夠哪!」柳定江大笑著,意氣風發的揚長而去,彷彿只是為了令柳泊舟痛苦而來。
柳泊舟痛得扭曲身體,青草與泥巴沾到身上,他黝暗的瞳孔盈滿委屈的淚水,用力抓著草,竭盡全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腹部的劇痛再次令他嘔出酸水,胃液灼傷喉嚨,天上陽光刺眼灼熱,蟬鳴躁亂耳朵嗡嗡作響,恍惚間,柳泊舟覺得被世界拋棄了。我做錯什麼?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麼…?
柳定江天賦異稟,無論什麼訓練都能如魚得水、毫髮無傷的通過,充滿自信耀眼無比,永遠都是眾人目光的焦點、家族的驕傲,任何任務到他手中都是遊刃有餘不費吹灰之力的小事情,以至於他任何人都能不放在眼裡…因為在這個扭曲的家族裡,能一聲令下屠盡任何人滿門,連剛出生的嬰兒都不放過的年幼殺手,竟是最璀璨耀眼的明日之星,集眾人寵愛於一身的他不管要做什麼,只要不影響任務從沒有人會阻止…即使是恣意妄為,無端生事暴力相向。
相形之下柳泊舟是個什麼東西?長相明明就像是哥哥的鏡中倒影卻如此軟弱,白費糧食養他,資質分明不差卻那般心軟,不配做我們家族的人。
這種東西給家族榮耀當出氣筒正好,死了也不必再浪費時間訓練。
在眾人如此想法下,柳泊舟水深火熱的日子便永無止歇…柳定江看柳泊舟越來越不順眼、越來越喜歡不把他當人看,柳泊舟喜歡什麼他就弄壞什麼、救了什麼動物就殺什麼動物,最嚴重的一次是將他打得滿地打滾,當著他的面將他救下的一隻受傷的小兔子的頭活生生扯斷,掰開柳泊舟的嘴巴硬將它塞進去,撕開兔屍的肚子把牠的內臟屎尿全擠在柳泊舟頭上,然後滿意的看著柳泊舟渾身沾滿溫熱血液與臟器,哭得像條狗一樣的模樣,在眾人簇擁下發出魔鬼般的大笑揚長而去。
柳泊舟為此大病一場,在下著大雪的深冬被關進柴房,沒米沒水甚至連塊破布都沒給他保暖,擺明了就是要他去死。
柳泊舟發著高燒孤苦伶仃的蜷縮在角落,破掉的窗櫺中灑進清冷銀光,恍惚之間年幼的他已分不清眼前的世界是真實還是虛幻,冰冷的空氣與飢餓病痛讓他幾乎崩潰,微弱的呼喊想要求救,卻不知道可以叫誰,張著乾裂的嘴巴他空洞的笑了,滾燙的熱淚如雨,落地卻成晶瑩剔透的冰霰,美得驚心卻淒涼無比。
他突然覺得這一切如此可笑。算了…就這樣去死好了…
最終柳泊舟還是沒能達成心願,他莫名其妙的被拖出柴房醫治,身體還沒完全恢復就被送去執行暗殺任務…嘴巴上是跟他說身為殺手世家的一員只能戰鬥致死,不能有病死的人這種充滿疑問的理由。
柳泊舟已經放棄思考,何況對他來說反正都可以死,病死還是戰死都可以。
事實上他如果知道後面會遇到什麼事,必定當場自刎,可惜他毫不知情。
『這次定江跟你一起去,你從西側潛進他從東側進去,途中…』廳堂中那個不知道第幾輩的叔伯兀自講個不停,柳泊舟只聽到要跟哥哥同行,便緊張得聽不進任務要點,眼睛怯生生的看著柳定江,不知所措的躁動。
柳定江卻一反常態向他露出溫柔的笑容,親暱的拍拍柳泊舟的肩膀,像是以前的虐待全是假的,判若兩人的模樣讓柳泊舟懵了。
『泊舟,哥哥錯了,以前是我不好,我不該老是欺負你…可以原諒我嗎?』柳定江緊緊握住柳泊舟的手,真摯誠懇的看著柳泊舟,溫和的問。
『…哥哥…』柳泊舟自記事以來從未聽過如此溫暖的話語,望著那張跟自己相同的臉第一次露出這樣的神情,仍保有純真心靈的他愣怔片刻,相信了。
『你不用擔心,有事哥哥保護你。』柳定江牽著柳泊舟的手,和他並肩出動。
柳泊舟直到最後,都不知道所謂的任務根本就是一場騙局。
哥哥沒有出現在該出現的地方,原先說好沒有人的位置重兵看守。
柳泊舟潛進目標人物的家裡後發現不對,打算撤退時突然一股奇香撲鼻,也不知道那香味什麼來頭,藥性竟猛烈得能迷昏對毒物習以為常的柳家人,柳泊舟渾身癱軟失去意識,恍惚中只有長輩常交代的那句話:任務失敗就是死路一條。而那正是他的宿願,如果是這樣安穩的死法,何不早點來臨?
然而事情沒有柳泊舟想得那麼美妙…等他醒來面對他的是一張張陌生而猥褻的臉孔,他渾身赤裸的被吊在半空中,四肢被縛手無寸鐵毫無反抗能力,他不知道這裡是哪裡、那些人又是誰?只能勉強從講話腔調判斷同是北方人,但是為什麼要用那種奇怪的混濁眼神看他?是因為我任務失敗嗎?是我做錯什麼嗎?誰來救救我?哥哥你不是說會保護我嗎?你在哪?你騙我!
柳泊舟驚惶失措拼命大叫,半分沒有聞名江湖的柳家殺手的樣子,大概是恐懼已超越其他感知,他本能的覺得危險,想逃卻動不了。
那些人看著他絕望的掙扎,眼中卻露出更興奮的獸性,步步朝他逼近…
昏暗的火光、悶熱的空氣、噁心的觸摸、難聞的氣息、黏稠的液體、撕裂身體的劇痛、沙啞的嘶吼與悲痛的哭叫…柳泊舟這時才知道以前遇到的暴力不過是一點點小事情…此刻的他身在地獄中,想死卻又無能為力,他不只手腳受捆且身在難以施力的半空中,嘴巴還被迫張開竟連咬舌自盡都做不到。
如此水深火熱的折磨凌辱似乎會一直持續到世界終結,究竟過了多久柳泊舟已經搞不清楚,他喪失時間感、痛感遲鈍也不再哭叫掙扎,氣息微弱幾近氣絕,身上已經沒有一處完好,堪稱體無完膚。
那些人似乎覺得再折磨下去沒意思,便趁著柳泊舟還沒死透帶到遙遠的地方扔掉,明明兩國間仍有許多紛爭,卻還要特地從北方將柳泊舟運到旭國皇城的城郊處丟棄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原因,當中可能有什麼考量、也或許只是單純不想被自己國家查到「這件事」,但這些對柳泊舟而言都不重要。
年幼的他就這樣一個人渾身赤裸、滿身是傷的倒臥在冰冷的泥水中等死…
「…為什麼…為什麼丟下我…哥哥…」柳泊舟悲痛欲絕的呢喃,汙水的味道與血腥氣息攪和在一起,嗆得他無法呼吸。
原來哥哥那雙溫暖的手跟柔和的笑臉都是騙人的…為什麼…?
是自己太笨了,哥哥怎麼會突然性情大變…是自己笨…為什麼要相信他…
柳泊舟自嘲的勾勾唇角。那片刻的溫度似乎留存於手上,卻灼燙得刺骨。
那一天是柳泊舟剛過十歲生日沒多久。
將死未死之際,柳泊舟似乎覺得有人站在他的面前俯瞰他。
一道驚天落雷劈下,柳泊舟依稀看見身前的男人面目冷峻,深沉如幽海之淵的藍眼平靜的看著他,當時那男人好像張口說了什麼,但沒能聽清楚柳泊舟便已暈厥,等到清醒才知道自己進了皇爺府。
救他的人是旭國的皇爺.鉞硫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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