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小九也差不多該正式入門了,你這幾日先跟她講講規矩,以後她可沒本錢替人求情了。」黑狐講得很慢很清楚,字字撞在初心上,透心的涼。
這意味著,小九的好日子到頭了。
以後再也沒有獨享的特權了,她必須要加入同門生死鬥爭中,之後還得豁出命去跟人廝殺,甚至周圍沒有其他人能相助…就算在此能明裡暗裡的罩著她,可終究不能連出任務都帶著她,也不知她能撐幾回…她能自保嗎?
初臉色鐵青表情難看,沒膽子用這張臉回頭看師父,強裝冷硬的匆匆一句弟子明白,便踏出重若千鈞的步伐,回到房裡抱緊睡熟的小九,夜不成眠。
時間緊迫,數日內他拚了命的灌輸小九生存守則,甚至不顧會不會引起師父不滿,明目張膽又刻意的弄傷餘下弟子,就為了讓他們短時間內無法對小九動手,怪的是這一切黑狐明明盡收眼底,卻不聞不問,完全放任一如往昔。
可他再怎麼試圖拔除小九可能遭遇的危險,也避不了師父發出的任務。
他不阻撓初動手腳,他直接把初從小九身邊調開,非但如此還派他去個山高水遠的地方長期潛伏,沒有一年半載絕對回不來,搞得他有口難言,卻因不能露出馬腳不敢拂逆,最終還是只能倉皇心焦萬般絕望的離開。
他有預感,如果小九還能活著等他回來,也已經不是原本的小九了。
而事實證明,他是對的…甚至超過他估計的模樣,讓他心如刀割。
他歸來的那天,站在山腳下遲遲未敢邁步,分明是用最快速度執行任務而歸,可臨到近前,腳上卻像綁了千鈞錨,寸步難移…
他不知道該期望小九活著還是死去,也不知道他該用什麼表情去見小九,她若是死了,就能在自己記憶裡永遠用那張呆呆的肉包臉衝著自己笑,可卻再也碰觸不到…但假使她活下來,會是什麼模樣?
千瘡百孔,或埋怨或悲憤或哀戚?她能四肢健全嗎?
她是否會恨我沒有護著她?似乎自己的誓言從未實現過…
千迴百轉的反覆想像著,他原是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少年刺客,現在竟因壓力太大幾乎搖搖欲墜,彷彿幽魂似的回歸住所。
--然後迎面而來的,就是一道犀利的冷光。
眼前疊影重重潦如飛雪,鋪天蓋地的刀光向初襲來,將他全身都包覆在銳利的鋒芒裡,一套行雲流水的奪魂刃嫻熟無比,殺氣凜冽勢不可擋。
初反射性的甩出自己的兵器,卸開攻擊力道抬腿踹開來人,正想著是哪個不長眼的師弟妹膽敢在這時來添亂,他狠狠將手裡被稱為「血滴子」的鐵餅狀武器射出,聽得金屬摩擦聲聒噪刺耳,心知招式被人破解,心中一澟更加戒備,塵土飛揚過去,他卻看傻了眼。
單膝跪地雙持匕首做著蓄力動作,面無表情的那人,不正是小九嗎?
他正要開口,小九卻再次縱身飛起,嫻熟的踏出迷蹤步,又開始下一輪攻擊。
紛亂凌厲的攻擊中,初心神激盪心緒不穩,居然有些吃力,險些招架不住,混亂得手腳沒處擺,動作拙劣得不只下了三個檔次,沙煙滾滾迷人雙眼,小九的臉影影綽綽的在刀光劍影中閃現,初的心跳幾乎凍結。
他不顧一切的擊飛她的兵器,順便連自己的兵器也扔了,摁著她的肩將她壓制在地,屈膝跪在她身邊,細細看著她,難以控制的輕顫著。
小九躺在地上,雙眼彷彿透過初盯向天際,眼裡沒有光彩沒有焦距,毫無任何反應任何表情,不言不語不掙扎,活死人般。
初上下打量她,看了又看,難以置信這是他心心念念的小九。
…一年!他才出去一年!小九怎麼變成這副模樣?!
瘦骨如柴面無血色眼神空洞,原先朝氣蓬勃的包子臉去哪裡了?軟軟嫩嫩的手上全是粗糙的繭子,那麼毒辣的攻擊,真是那個愛撒嬌的奶娃娃打出的?
這是吃了多少苦…只花一年就將奪魂刃運用至此,師父到底做了什麼?
她怎麼會變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明明瞧她半點傷痕也沒有啊,難道被下藥了?
初憐惜的在小九臉上摸來摸去,她只是轉了轉眼珠,如死水一樣回望師兄。
他想過幾千次重逢的畫面,生或死也好,獨獨沒有想到她會變成這樣。
這比怨恨憎惡還讓他痛苦,果然她即使活著,也不再是從前的小九了…
初怔怔出神,從跪姿轉為坐姿,脫力似的轉身坐著,不敢再看一眼小九。
小九仍然躺在地上,面無表情的看著藍天,氣氛沉重全面死寂。
黑狐無聲無息的出現在兩人身邊,猶如從影子裡冒出來似的,完全感受不到他的聲息,直到他伸手拍拍初的肩膀,他才發現師父的存在。
初驚得一跳,趕緊收起所有表情,乾巴巴的拜見黑狐,暗中希望他沒看到自己臉上那不該出現的神情。
「你似乎很驚訝,小九的天資很好,難道你一直沒看出來?這是怎麼啦?師妹在這一年間進步至此,難道你不覺得驕傲?」黑狐將他的失態盡收眼底,卻若無其事的彎起嘴角笑得滿臉無害,用十足真誠的語氣問。
赤裸裸的大坑,他要是敢問一句多餘的話,不但害己也會害了小九。
「…師父說得有理,師妹如此長進,弟子自然高興。」他不會問小九怎麼會變成這樣,也不會提幹嘛像打招呼似的讓小九當頭就給他打一套奪魂刃,他只知道該說什麼才能消除師父對自己的質疑,便回以冷硬死板的制式答復。
「太好了,小九,師父就說妳師兄看到妳這樣,一定會開心的,對吧?」黑狐笑瞇瞇的望向小九,抬手指了指初。
小九空洞如琉璃的眼珠轉了轉,沒有起伏的應和一聲謝謝師兄。
初簡直要瘋了,血管裡的血彷彿都灌進冰,腦子嗡嗡作響難以吱聲。
這問一說一的狀況怎麼回事?!她腦子撞壞不成?還有自己的意志嗎?
小小的小九撿起兩人武器,默默還給初血滴子,木然的站在師父身邊,黑狐摸摸她的頭,讓她先去整理一番,隨即便讓初回報任務。
初漫不經心的回報,眼睛卻盯著小九離開的背影,心裡空蕩蕩的缺口像是無盡深淵,從中竄起的黑暗掐著他的心,絞得零零碎碎,痛不欲生。
「初,你是不是有話想問?」黑狐似笑非笑的問。
初搖頭,只能搖頭。事已至此,他還能說什麼?
當初師父便說了,小九是「師妹」,所以他早該知道小九得拿起武器,得在刀光劍影生死拚搏中求生,他們這樣的存在,生來就是被人剝奪的命,而今她有了力量,沾了血汙,便再也無人能欺凌她,這應該是好事才是…
可胸口這猛烈的疼痛,為的又是哪樁?
初從來不是個正常的孩子,他十來年的人生全都在欺凌與廝殺中渡過,感知與錦衣玉食的溫室孩子不同,他沒辦法明白這種心痛的原因。
他走不了正常的路,更無法帶小九往凡人的路走。
前途茫茫只有漆黑的血色,昏天暗地的人生裡僅有的微弱光芒,短暫出現稍縱即逝,還沒摸清能走的路,就已無路可走。
心裡剛剛萌芽的綠原傾刻間又被霜雪覆蓋,寒澈刺骨的冰雪扎進他四肢百骸,他那從未實現過的誓言猶如風中殘葉,隨著命運的風壓輾落成泥。
說過的話從沒做到,他終究保不了小九,護不了她…
視線瞥向小九走過的路,看到她鞋印下粉碎的殘花,眼裡一片茫然的碎光。
記憶裡的那個肉嘟嘟笑臉,那個看到小花就嘰嘰喳喳嚷嚷的奶娃娃,就這樣不見了…消失在凌厲的刀光中,再也看不到了…
初不記得黑狐是什麼時候走掉的,他在冷風吹拂中默默站在原地發愣,眼眶周圍酸澀難忍,心口的疼痛越發兇猛,比任何刀劍創傷都來得疼。
許久許久,他才面若死灰的邁出沉重至極的步伐,轉身回了自己房間。
他其實很想去看看小九,跟她說幾句話,可他該拿什麼臉去見她…
初還是不明白,當初知道自己可以成為掠奪者時明明那麼高興,為何而今換了小九,自己卻會失落成這樣?不應該啊…
他腦子亂成一團,簡單清洗過後便栽倒在床上,黝暗的瞳孔忽明忽暗,看似毫無波瀾,實則情緒動盪不已,反反覆覆告訴自己,幸好小九還活著,幸好以後她不會再輕易被人宰割,幸好…幸好…
他除了用「幸好」二字麻痺自己以外,什麼都做不了。
他那損壞的情感曾經差點被小九治好,而今的變故卻讓他一夕間崩塌,拖著他往更黑的深處墜落,動盪的心神到最後發出砰然巨響,一切歸於原點。
肅殺的死亡與濃厚的血色在眼裡重新聚集,小九變了模樣,初卻被打回原形。
但這「原形」又很妙,這裡所謂的原形,指的是一切行動準則回歸成從前的模式,冷心冷面冷言冷語,比從前更將情緒深藏在心。
簡單來說,就是將封閉情感的訣竅掌握得更透徹。
或許黑狐要的便是如此,在偏離崩壞與蛻變成長裡,成為能切割雜思的真正刺客,只是他跟初本人可能都沒料到,初竟能找到最佳平衡點。
他抬起雙臂迎光握緊拳頭,堅若磐石的意志在絕路中益發蓬勃。
他並不是決意從此與她訣別,也不是不願再護著她。
只是他不會再開口說那不切實際的約定,他不該再與她有所交集,嘴裡說的都是假的,在命運齒輪的輾壓下,只有揮出鋒利的刀光才能殺出血路。
為了護著她,便得疏遠她,否則兩人總有一日會成為彼此的死穴,到時在這龍潭虎穴裡,難以自濟更難以護援。
他無意識的摸摸自己肚子,暗自低笑,有些苦澀喑啞。
一年多前吞下的那顆帶血的饅頭,彷彿在胃裡翻騰,霎那間穿出無數尖刺,扎進他五臟六腑裡,腥甜的血水與泥砂的滋味噎上喉頭,久久難去。
最可笑的是,他居然無法怨恨師父。
他太了解手無縛雞之力,只能任人宰割的痛苦,小九而今的模樣縱然讓他心疼,可又暗暗慶幸她得到了力量…既矛盾痛苦卻又有著難解的欣慰。
小九可能再也不需要他的庇護了,她能夠好好活著,比什麼都要緊…
催眠又催眠,他內心的陰暗面不停在說服自己,這樣才是對的。
經過長途跋涉、任務造成的疲倦,加上歸來後的震撼,初的眼皮子重得無法張開,朦朦朧朧間便要睡著。
門板被輕輕推開,幽微的月光照進室內,長年的廝殺中養成的警惕心讓他瞬間驚醒,坐起身抓住血滴子,凝眸看去,平復的心臟又開始發疼。
一團黑影幽魂似的慢慢逼近,在微弱的燭光中,那輪廓那樣貌愈發清晰,赫然便是小九。
初有些慌了手腳,不知該如何面對她,也不知她要做什麼,他以為小九已經不跟他住同間房了,怎麼現在又回來了?
難道又是師父的某種指令?不像啊…她手裡沒有兵器,也沒有殺氣…
似乎對上了她,初的所有防備與決心就潰堤成沙,堆都堆不起來。
「…小九…」他胡思亂想扔了血滴子站起,小九恰好走到他面前,撞進他懷中展臂一抱,死死的錮住他的腰,臉埋在他心口,隻字未說。
初顫抖著手,居然不敢像往常那樣回抱她,開口喊了幾聲小九,卻怎麼都聽不到回答,那個小小的孩子蜷縮成一團,使勁揪著他不撒手。
初真是沒了主意,為什麼明明他下定了決心,這個世界就是不肯讓他如願?
才剛想好以後不要再像從前一樣讓她依賴,才想著要明裡疏遠實則暗中保護她,不讓彼此成為死穴的…怎麼她一蹭過來,就全毀了?
他試圖推開,可卻使不出平日一成的力氣,小九卻是使出吃奶的力氣不肯放,他實在沒輒,低頭看著她毛茸茸的小腦袋,長聲嘆息。
這個小不點永遠有辦法讓他投降啊…過了半晌,初只能認輸,再不睡就沒時間歇息了,便攬著她一同上床,抖開棉被將人裹進去,自已仰面躺著當墊子。
小九從被子裡探頭,琉璃般空洞的眼珠不起波瀾,面無表情的趴在初的胸口,又蹭了幾下,默默閉上眼睛沉沉睡去,始終不言不語不哭不笑,簡直跟會動的人偶一樣,若不是還在呼吸,初甚至以為她是亡靈。
初拍拍她的背脊,輕柔得彷彿落葉飄零,眼眶酸澀喉間梗住,同樣無話。
…變成這樣不人不鬼的,還是不改愛撒嬌的習性嗎?
小少年望著燭火漸漸熄滅,冷藍的月夜裡,窗外光線輕柔的映在兩人身上,孤寂清冷如入水的墨,漸漸暈染開來。
而後的無數夜晚,小九總是不屈不撓的擠進他被窩裡,初拿她無可奈何便由她去,便養成了相偎而眠的習慣,雖總是聚少離多,可一想到在血色的屠戮後,歸來的那點點相依的溫暖,便覺得人世間還是有些值得期盼的。
過了五年十年…許多年過去,任務愈發嚴峻與稀少,黑狐的其他弟子來來去去又換了幾批,幼時遇見的黑衣男人出現頻率越來越高,初隱約覺得他們在計劃著什麼大規模的行動,但也沒心思搭理,只是埋首於刺殺上,技術越發嫻熟,冷心冷面的技能越來越高明,在刺客這條路上走得順風順水。
說不上缺點的缺點,則是自己也越發麻木,話是一日比一日少,但沒人在意,除了師父以外,所有弟子都活成了那樣,只會忠實執行刺殺任務,毫無個人意志,抹殺了害怕與道德種種多餘之物,「黑狐的」刺客門完全成熟。
但偶爾,只有偶爾…當那個已經長成青年的初站在山巔,在冷風中回首仰望蒼茫明月,身上濃烈的血腥味被風帶得遠去,會忽然間迷茫起來。
他成功當了「獵人」,成為徹頭徹尾的掠奪者,可然後呢?
幼時不明瞭的話,至今他仍然找不到解答,他一直以為,順其自然的過著日子,就會長大成人。
可他是長大了,卻沒有「成人」,小九也沒有。
能面無表情的照著命令,狠狠砍自己心心念念之人一刀的人,算人嗎?
血色的陰影彷彿這巨大的夜幕,置身牢籠中的他們無法脫身,蒼藍色的夜空裡夜梟橫過天際飛遠,飄零的白羽拂過他的掌心,初垂眸不語,荒涼的死寂的心沒有波瀾。
轉眼又匆匆過去幾個季節,初做完任務風塵僕僕的歸來,便看到吳煥夷與黑狐在涼亭對飲,眾弟子排排站在黑狐身後,吳煥夷後方亦站著幾名曾經匆匆照面過的男女,他連名字都沒記熟,只知道那些人是吳煥夷手下的暗殺者們。
「初,任務如何?」黑狐朝他一笑,語帶疑問口氣卻極為肯定。
「順利達成。」所有人都盯著初看,他雖有些不解,卻目不斜視的回答。
他受命暗殺陳黃兩家貴族所有人已經多年,今天就是他們整族人滅光的日子,吳煥夷的人在他動手後每每安插了自己的人頂替,這是他知道的。
只是初不明白他這番作為究竟想做什麼,不過反正他也不在乎,只是做自己的工作,不管國家如何顛亡動盪,都跟他沒關係。
「好,很好,這下好戲終於可以開始了,不愧是你啊黑狐,教出這麼個好弟子。」吳煥夷一張嚴肅的國字臉換上了高興的笑容,親自倒了杯酒遞給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