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奇怪,黑狐這人陰狠狡詐,有可能規避事實不談,卻從不撒謊(雖然也有可能是沒被發現,畢竟他太難捉摸),他既如此直白說了小九的來歷,那就是真的,可他居然插手去管這樁閒事?如此好心,可不像他的作風。
初抱著肉嘟嘟的粉團子,仰頭望向隱沒在雲後的弦月,冷冽的風颳起,不知從哪掀起淡淡的血腥味,恍惚中他記起曾經的無力與那場血案。
與其任人宰割,不如成為掠食的那一方,這世界弱肉強食,與其當獵物被剝奪所有,不如豁出所有拚搏,踩著他人的血肉,活下去。
縱是滿身血腥,也好過抹不淨的汙泥。
與其抱著苦痛怨恨困囚在軟弱的軀殼中,不如將利刃指向背棄你的世界!
初恍惚片刻,已經看不見師父的背影,他伸出手戳戳小九的臉蛋,眼裡閃著難以言述的光,不知日後的她,是否接受這樣的安排?
初突然驚覺自己的失態,用力甩頭揮去這些多餘雜念。
自己真是太不對勁了,這種事從前我哪裡會去管?瘋了不成…
他在心裡苛責自己,導致他迷惘錯亂的小禍包沒良心的安睡,蹭得他滿衣襟口水漬,肉嘟嘟的嘴角帶笑,咿咿呀呀嚷夢話,害得初又是一夜無眠。
他就這樣盯著小九直到天明,更不明白的是,自己不知基於什麼原因,不敢叫醒小九告訴他自己要出門的事,匆匆的聽完師父交代的任務,就急忙上路。
這一去就是三個月,當中的險象環生自不必贅述,總之頭一回出任務的他總算不負日日不輟修行的自己,雖然暗殺手法仍稍顯拙劣,總歸成功達成也平安撿回自己的小命…至少之後在盤龍不甘願的治療下撿回了。
且說他回來時那段,初鮮血淋漓的拖著傷痕累累的軀體回來覆命,幾乎是跪在石階上一寸寸挪回住所,嘴巴裡都是血沫,張嘴就流得滿地,嚇得被黑狐抱在懷裡的小九哭到不行,撲騰落地拉扒著師兄的衣服嚎淘,吵得他腦門嗡嗡作響,想要開口阻止她的魔音穿腦,卻半點力氣也沒有,最後還是靠師父。
初被醫治時,所有疼痛與疲乏一次湧上,實在很想徹底昏過去圖個清靜,但小九趴在他床邊哭,整張包子臉哭得皺巴巴的,很醜…很吵…一點也不想看到她哭,既然都要吵我,妳乾脆像之前那樣蹦蹦跳跳的笑好了…
初意識不清的胡思亂想,吃力的想伸手去擦小九的眼淚,終於還是堅持不住陷入昏迷,朦朧中似乎有團溫熱的東西緊挨著自己,定是那個哭包肉團子…
再次醒來已經三天過去,小九整日黏在自己身邊,皺著哭鼻子叨叨絮絮的罵,怪自己為什麼不告而別,為什麼會快要死掉…邊說邊打初。
她人小力微,肉嘟嘟的手拍在自己身上簡直像撓癢癢,可初低頭望著那擠成一團縮在自己懷裡的小不點哭唧唧的罵人,心口卻陣陣抽疼。
他不知道這種痛楚是從何而來,那裡分明沒有傷口啊…
初冷厲的眼神曾經彷若冰川,而今卻點點滴滴消融於小九的淚水,破土的綠芽逐漸擴散,荒蕪的心如暖風輕拂,唯有對她一人如此。
半晌,他輕嘆一聲,雙臂摟緊小九,拍拍她的背脊柔聲安撫。
「行了,不准哭,再哭下去我都被妳煩死了,聽話。以後我出門一定告訴妳,一定不受傷,我答應妳。」從沒說過這種話,他的口吻略顯生澀,甚至有點冷硬,乍一聽像在敷衍了事,可他卻為了安撫她,許了自己都沒把握的承諾。
這不像是自己這種「獵人」該做的事,初心裡清楚,卻寧願視而不見。
當然,身為刺客的他,這種承諾的重量簡直比紙還輕,可小九不哭,便值了。
縱然他天資極優,一回生二回熟的刺殺行動過去,不帶傷而歸的機率愈來越高,可這種高風險的事怎麼可能毫不失足?
刀口舔血的日子風雲莫測,誰知道何時會翻船?
除了不太好看的第一回行動以外,十歲開始的刺殺任務,一年之後才又重傷而歸,已經算是很了不起,問題在於他失誤了。
刺殺目標有個替身,他不但殺錯人,還反被追蹤,差一點就暴露他們的住所,雖然最後亡羊補牢的挽救回來,正確目標及跟蹤者全都被抹了,可在黑狐眼裡無異於失敗,他不可能不懲處這個弟子,定要讓他牢牢記得這次失誤。
於是初帶著未被醫治的傷,風吹日曬雨淋無糧無水,頭破血流的被掛在樹上,活像特大號晴天娃娃…假如不提他那身被血染紅的衣服。
黑狐沒有說要懸他多久,甚至大有他死了也無妨的感覺,從被綁上之後,他連續幾日沒見到半個人,要不是山裡露水濃重,沒準他早渴死了。
他知道他得這樣耗著,師父不需要無用者,更不能拂他心意,如果沒等他來自己掙脫,定然要接受更嚴厲的處罰,等他心情好點應會來放下他才是…
可他真會來嗎?或許等自己死了,還沒有人來放下他,算了,反正他本來就是不痛不癢的存在,活不活好像也不要緊…誰會在乎自己的死活呢?
傷口淋雨外加沒進食,他發起燒腦子一片混沌,怪不得他胡思亂想。
何況那棵樹不僅高,還處於荒僻的林中,黑狐又那麼「與眾不同」,初會想得這麼絕望完全合情合理,低著頭任由髒污和著血水滴落,掛著不合年紀的蒼涼笑容,他越發覺得反正這條命本就是撿來的,死了也無所謂…
山嵐壟罩山巔,冷冷的霧氣包住他,初迷迷糊糊的準備「上路」,卻隱隱約約聽得陣陣抽抽搭搭的哭泣聲由遠而近,他不由自主的皺起眉頭。
靠近的腳步聲那麼熟悉那麼笨拙,不用看也知道肯定走得東倒西歪,這山路雖本就崎嶇難行,但住這的人都非同小可,只有一人會發出這麼拙劣的腳步聲,還有那讓人難受的討厭哭聲…難道是那個小笨蛋過來了?一個人?
他吃力的睜大眼睛凝神細看,樹下那個小不點果然是小九,天黑路難的她一個小屁孩怎麼走來的?幹嘛過來?不是怕黑怕痛嗎?跌山溝裡了怎麼辦?
小九拖著個大籃子,衣服被樹枝勾得稀爛,步履維艱的邁著小步,抬頭就看到初被掛在樹上的慘樣,豆大的眼淚刷刷刷的滾得更盛,嗚哩哇啦的嚷嚷。
「…師兄,嗚嗚…小九來幫你…」她含糊的哭腔被冷風吹到初的耳裡,惹得他心口疼,看她放下籃子試圖爬樹,氣急敗壞的掙扎起來。
「笨蛋!不許亂來!妳爬不上來的!妳來做什麼?!師父的懲罰還沒結束,不要管我!回去!」初不顧搖搖擺擺的樹枝發出不詳的聲音,急吼道。
「小九不回去…我要師兄…」她全身髒兮兮的,仰著頭哭嚷,死命往樹上攀,卻只是徒勞的一直往地面滑,軟嫩嫩的手臉全是刮痕,死都不放棄。
初心裡那個急啊,恨不得立刻下去抽她屁股教訓一通,火燒火燎的罵咧咧,隨著他粗魯的動作,樹枝的擺動越來越劇烈,隨即枝幹便崩裂,他整個人從樹上栽下來,幸好那樹枝幹繁密,嗑嗑絆絆好幾回,雖然撞得他傷口迸裂頭破血流,最後還是重重砸到地面,可僥倖沒摔成肉餅。
他頭暈目眩的狼狽掙扎,不顧疼痛無視傷口在地上蹭,好不容易掙脫束縛。
「師兄!師兄…哇啊啊啊…」小九連滾帶爬的撲過來,撞進初懷裡痛哭。
痛死了…這個奶包子,一點分寸都不懂…笨得要命…
初在心裡叨唸,卻伸手攬緊她,沒有自覺的輕聲嘆息。
「為什麼過來?」初討厭那刺眼的淚水,胡亂在她臉上擦了一把,板著臉問。
「…小九…小九求師父原諒師兄,師父說如果有人願意去幫你解開繩子,就能結束處罰,小九又去求師兄姐…可沒人要來,我就…我就來了…中間迷路好多次,天好黑…小九以為找不到師兄了…」
小九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走了很久體力也耗得見底,加上年紀幼小,解釋得零零碎碎,初卻聽得分明,眼眶發熱心口疼得厲害,一時不知做何反應。
心裡的荒原上那株嫩芽愈發茁壯,鮮嫩的綠芽蓬勃生長,他缺陷的某種情緒在小九造成的龜裂中開始躍動,無可自拔的陷在她軟糯的依戀裡。
從來沒有人如此需要自己,從來沒有人這麼在乎自己的生死…
師父的真意到底如何已經不重要了,他是真想讓我自生自滅,還是存心耍弄小九,甚至其他人的幸災樂禍他也無所謂,這些他都不想管了,只有小九才是真實的,只有小九…只她一人,便足夠了。
「…不許哭,瞧妳把自己弄成什麼模樣了…」初捏著她傷痕累累的包子臉,分明語氣不耐動作卻溫柔得可以,小九鼓起腮幫子蹭了蹭,眼裡卻是滿足的。
這肉包子路上跌了幾次跤啊,又是擦傷又是瘀痕的,鼻下還留著血跡,是不是流過鼻血?她到底怎麼過來的?真的是…
初看著她的慘況,暗暗猜想她路上遇到的艱辛,心口揪緊的疼痛沒停過。
小九撒嬌一會,才想起正事,急巴巴的跑去將籃子拖過來,獻寶似的挖出一團東西遞給初,本想驕傲一番,卻看清東西的慘況,又委屈起來。
「小九有帶食物跟藥給師兄,可是…可是因為跌跤,所以…所以…」她低頭呢喃,可憐兮兮的樣子。
交到初手裡的是個奇形怪狀,沾滿砂土的潮濕饅頭,褐紅色的點點在上面暈開,瞧著像是血的顏色,不知是經過怎樣的摧殘,看著就讓人倒胃口。
從她的話跟她的慘況推斷,這顆饅頭上的痕跡,無疑是因為她跌倒從籃子裡滾出來,沾到泥土跟她的血,初捧著這顆顯然是經過千辛萬苦才到自己手裡的饅頭,幾乎支撐不住的溼了眼眶。
稀巴爛的髒饅頭…妳就為了送這個讓我吃,摸黑走了半座山,即使跌跤流血,就算搞得傷痕累累,也不想讓我餓,妳這個…妳這個…
初已經無法用言語表達自己內心的激動,眼前糊成一團又好強的不讓小九察覺,單手將她摁在懷裡,狼吞虎嚥的將那顆帶血的饅頭吞下肚中。
他不是沒吃過更髒的東西所以習以為常,也不是餓昏頭了飢不擇食,他只是除了用吃下肚的動作表示以外,想不到其他感激的方式。
因為放久了硬掉,外層又沾了泥沙血水所以糊爛中帶沙粒,咬起來吃起來都像坨土團子,可他愣是在沙泥跟血水的味道裡嚐到絲絲甜味,千迴百繞在胸腔,冷冰冰的東西在他肚裡升起團團暖意。
「師兄…好吃嗎?」小九在他懷裡扭動,仰起臉瞧他,高興卻疑惑的問。
那東西肯定不好吃,師兄卻吃得津津有味,為何能吃得這麼香呢?
兩個小傢伙在黑漆漆的山巔相擁,身上的傷痕在月色下顯露無遺,初的神情前所未見的柔和,抹去嘴邊沾到的殘漬,捏捏小九的臉蛋,勾起嘴角。
「好吃,謝謝小九。」他生平頭一次的道謝,餘生的溫柔都將留給她。
小九肉嘟嘟的臉上總算綻放出特大號笑容,蹭了又蹭,初摸索籃子裡的藥,先給小九好好包紮,才用剩下的藥隨便抹在自己身上,背起小九漫步下山。
「小九先睡覺,師兄帶妳回去。」初淡淡的話像有魔力,小九聽了只覺一陣心安,整日的疲倦困頓驚惶擔憂一次湧上,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乖乖趴在初背上睡著了,口水流得他滿肩頭,初只是無奈笑嘆一聲,步履走得越發小心。
望著漆黑的前路,頂著清冷幽微的月光,低頭見到相依的影子,他暗下決心。
小九…以後師兄護著妳,一輩子護著妳…我有什麼都給妳,就是要我的命,我也全部奉上,一輩子…只疼妳一人,至死不渝。
初很清楚,他這是完全「走岔」了,這絕非刺客該有的心情,當初他是為了成為「獵人」,才會投靠到黑狐門下,他耳提面命過好幾次,絕不可為了感情誤事,必須要唯命是從,否則死無葬身之地,務必記得這條命是他給的,他隨時有權利與能力收回。
所以初一直貫徹始終的做「正確的行動」,就是為了保命並成為掠奪的那方,但以後呢?他還能維持原本的模樣嗎?若是被師父知道他現在的決定,小九會不會被師父處理掉?他又能從師父手裡護住小九嗎?或者師父會乾脆要他親手殺了小九以示忠誠?
初想到此節,冷汗淋漓背脊陣陣發涼,他什麼都不怕,唯有小九不能失去…
他必須要隱藏,要掩飾他對小九的關懷,才能真正護著她直到最後…
歸來居住地時已經三更半夜,小樓整棟漆黑唯有黑狐房裡的燈還亮著,初先安頓好小九,深吸一口氣掩飾自己的心虛,提心吊膽的板著臉去找師父。
黑狐不愧是當代頂尖刺客之一,初才來到門前還沒敲門,他已經察覺氣息。
「門沒栓,進來。」黑狐的聲音淡淡的,聽不出精神狀態情緒起伏,初不確定他到底有沒有打算結束懲罰,顧及小九可能被牽連心中難免忐忑,但因為師父討厭窩囊的人,肯定不能被看出來,只得硬著頭皮表現鎮定推門入內。
黑狐披衣單膝曲著隨意坐在矮踏上,燈火的光暈照在他臉上,居然顯出幾分寂寥來,只見他單手捧著一本初經常看到的半本破書,目光沒有轉向弟子,表情略帶恍惚迷茫,不知心中所想。
那半本破書黑狐從沒離過身,至少初從未看過它不在他伸手就能碰到的範圍外,不知究竟是什麼寶貝,他沒看過不清楚,只知道任何人都不能碰。
黑狐的眼神像從深水淵被拉回來,漸漸恢復冷冽黝暗,目光轉向初,不語。
「多謝師父開恩。」初單膝點地,順從漠然的看著師父,淡淡道。
「若不是小九求情,你還得多吊幾天。」黑狐將書收回懷中,似笑非笑的說。
初眼神閃爍一瞬,拿捏不定該接什麼才好。
「…弟子往後定更謹慎行事,不負師父教誨。」燭火發出迸裂聲,跳過小九的這一節,自說自話的接下去。
「不負我的「教誨」?呵呵…是嗎?這樣啊…」黑狐如狼似的目光陰騭的凝在初的身上,彷彿能將他的心攤在光裡瞧似的,原本就心虛的他冷汗涔涔。
他早已偏離師父的「正軌」,稍有不慎萬事皆休,難道就這一照面,便被看破?是自己露出了什麼端倪嗎?
初也不想想自己與黑狐的等級差多少?他才勘勘過十一歲,哪裡有黑狐那般老辣目光?他竭盡所能的掩飾在黑狐眼裡根本微不足道,可他卻不說破。
他倒想看看,這個當初立誓要成為掠奪者的小鬼頭,以後夾在小九跟自己的要求間,該怎麼「求生」?
「好,為師就再信你一回,恪守你的誓言,做好你該做的。」黑狐抬手示意初起身,指著他的心口,若有似無意有所指的強調。
「弟子明白。」初低眉順目的低頭,不敢再多看黑狐一眼,就怕被拆穿。
「回去歇息讓燒退了,過陣子再派任務給你,可別再失手了。」黑狐懶洋洋的靠著矮榻閉眼,話裡沒有半點殺氣,當真放他一馬。
初如蒙大赦,強壓想奔出房的衝動,故作從容的緩步退出,臨到門口又聽得黑狐漫不經心的一句話,登時讓他像被淋了滿頭冰水,滲入骨髓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