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碎的冷雨打在身上寒澈刺骨,鉞硫貝卻沒心思打傘,麻木的任由水滴打濕衣裳,徘徊在空蕩蕩的街頭,夜半時分人跡稀少,他的腳步聲沉重的在青石板所砌之路發出聲響。
行至城郊處,在某個漆黑的巷弄口,鉞硫貝驀然停步,轉頭凝神注視地上的奇怪物體。
下著雨的夜晚光線極為不足,鉞硫貝花了一小段時間才依稀辨視出那物體的樣貌。
不是雜物或垃圾,而是一個遍體鱗傷倒臥在泥水中的少年。
雨絲裡夾雜著的淡淡淡血腥味便是從他身上傳來,他面孔朝下看不出生死,鉞硫貝靜靜的看著他,猶豫是否該去查看。
並不是他冷血,應該說這樣的反應才比較「正常」,像鉞霽夜或某些友善過頭的「非常人」,肯定會毫不猶豫上前搭救,完全不會管是否有陷阱或存心敲詐的人在一旁等著伺機而動。
事實上多數人還是會選擇袖手旁觀湊熱鬧,不然怎麼火災時屋舍總圍著人群,困在火場裡的卻常常等不到救援?不然怎麼還會有人餓死街頭?不然這少年怎麼會倒在這無人搭救?
這裡只是巷弄而非荒山野地,這現象作何解釋?
沒有人能回答。因為沒人會承認自己不願招惹麻煩所以漠視。
「…咳,咳呃…」屍體一般的少年突然猛烈的咳了起來,在泥水灘中掙扎著,卻始終無法從那淺淺的水灘站起,最終因傷太重體力耗盡再次倒下。
「…為什麼…為什麼丟下我…哥哥…」細碎悲痛的呢喃迴盪在充斥著淡淡血腥味的雨聲裡,揮之不去。
鉞硫貝嘴脣微動,一道驚天響雷在他背後擊落,巨響及強光隱蔽鉞硫貝的表情與話語,只一眨眼他便恢復如常,冷峻深沉猜不出心中所想。
少年厥了過去,如果放他在這裡肯定活不到明天。鉞硫貝俯身欲他扛起,手卻在對方面前頓住。
他以為是看錯…這少年竟是全身赤裸的狀態。
稍微看了看對方傷處,有毆打、刺傷、砍傷、鞭傷、燙傷…林林總總想得到的全都找得到。
下體更慘不忍睹…前跟後都被撕裂傷弄得紅脹青紫…究竟受到什麼樣的凌虐?
鉞硫貝隱約知道但不願細想,解下外袍替他覆上那些不堪。
淋著細雨鉞硫貝緩慢的走回自己的府邸,靴子發出的聲響猶如說明他內心的疑惑,沉重遲疑。
我這是在做什麼…同情?憐憫?明明不認識他…
「皇爺!皇爺回來了!」清脆動聽的女聲讓鉞硫貝回神,抬頭一看自己不知何時已回到府邸,燈火通明的門口數名僕役與一名紫衫少女打著傘著急的趕到鉞硫貝面前,氣喘吁吁顯是找他許久。
「您上哪去了?怎麼沒帶傘?」紫衫少女看他渾身濕透,連忙將傘靠過去替鉞硫貝擋雨,她身形嬌小為了替鉞硫貝遮更多雨,傘向他傾得太多反而令自己被雨水濺到,鉞硫貝只好向她湊近。
紫衫少女臉上微紅,肩膀頓了頓,但是沒有迴避。
「…備些熱水與傷藥,請溫先生過來。」鉞硫貝不願解釋自己為何弄得如此狼狽,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轉頭向旁人吩咐,餘人聽命離去。
「…這孩子究竟受了什麼傷?竟要讓爹爹親手醫治?」兩人沉默的走了一小段路,鉞硫貝一聲不吭似乎讓紫衫少女很為難,硬是擠出話打破僵局。
這紫衫少女姓溫名曇情,父親溫藍潭是鉞硫貝請來教他學醫的大夫,這些年鉞硫貝醫術學得差不多了,府裡也多了幾名堪用的學徒,溫藍潭便很少再親自行醫,多半都與溫曇情及小女兒溫葵在皇爺府裡過著幾乎算隱居的生活。
少年時鉞硫貝和溫曇情曾一同學醫,勉強算得上師兄妹,基於此因溫曇情的態度才不同於他人。
鉞硫貝拉了拉蓋在少年身上染滿血的外袍,下意識覺得這些傷不便讓姑娘家看見,思忖著該作何回答。
「…總之很嚴重,稍有不慎就會送命那種。」鉞硫貝含糊的打發過去,溫曇情點頭正要說些什麼,三人已來到皇爺府的某間空房前。
她忙著幫鉞硫貝安頓負傷少年,便無暇多問,讓他鬆了口氣。
「皇爺,溫先生已到,熱水及傷藥已備齊。」過不多時府內的僕役領著一名身著藍袍做書生打扮,將近四十歲的高挑男子進來,接著退在門旁待命。
「溫先生。」畢竟算得上自己的師父,鉞硫貝規矩的向他躬身,溫藍潭微微一笑,向他還禮。
「皇爺千歲,聽說您撿了個重傷的孩子回來,接下來就交給我,請您先去梳洗免得著涼。」溫藍潭道。
鉞硫貝眉梢動了動,瞄瞄榻上少年又偷瞥一下溫曇情,眼底有幾分為難,但不便開口。
溫藍潭鮮少見到鉞硫貝這樣遲疑的樣子,知道問題卡在那少年身上,便一言不發輕輕掀開對方身上蓋著的外袍。
「……曇兒,妳去請人替皇爺準備衣衫。」溫藍潭幾乎是一掀開外袍就立刻蓋上,還刻意用身體擋住其他人的視線,故作冷靜的對溫曇情說道。原來如此…這種傷被姑娘看到的確不太方便。
「我替他準備就行了,何必叫其他人做?」溫曇情問。
「…妳不是僕役,不需如此。」鉞硫貝冷峻深沉的深藍色眼眸直視溫曇情,堅決的說道。
溫藍潭和門口的僕役聞言,視線全往鉞硫貝臉上集中。
這話…聽起來怎麼哪邊不太對?但又說不上哪錯…
溫曇情愣愣的抬頭,對上鉞硫貝的視線立刻雙頰緋紅,慌亂的低頭看地板,紅脣無聲動了動。
「妳說什麼?我沒聽見。」鉞硫貝不解的俯身湊近。
「…我,我去了!」溫曇情已經不只雙頰,大概整個身子都變得像煮熟的蝦子一樣紅,結結巴巴的勉強應聲,飛也似的推門而出,留下一室寂靜。
…所以妳是要去哪?這是眾人內心一致的疑問。
溫藍潭瞥了瞥鉞硫貝,卻見他神色如常,全然不懂他對女兒究竟什麼心思?不討厭…有到喜歡嗎?
他在心底無奈的嘆息,什麼人不喜歡偏偏鐘情皇爺…雖然位高權重但在朝堂打滾…對他們這種平民百姓來說跟在鉆板上待宰有什麼兩樣?要是被捲進權力鬥爭大概沒三兩下就玩完了。
「既有溫先生在此,我便放心了,流洗完畢馬上過來。」鉞硫貝轉身對溫藍潭點頭,從容的離去。
待鉞硫貝梳洗完畢,溫藍潭已大致上將少年診治完成,鉞硫貝令人備些酒菜與溫家三口一同用餐。
席間溫曇情不時替鉞硫貝挾菜,見他雖不抗拒但也沒什麼特殊表現,溫藍潭頭疼不已。
皇爺您這到底什麼意思呢…傷腦筯。
溫藍潭雖不甚希望女兒被捲入權力鬥爭,但也不想強逼她離開…若雙方都有意他也就算了,可是為什麼皇爺的表現如此讓人捉摸不透啊…
悄悄觀查周圍僕役的神色,知道他們已經將女兒與皇爺算成一對了,要是不早日訂個名份,遲早這些目光會轉為輕蔑鄙夷…他溫家的人可不是想趨炎附勢之人。
「皇爺,葵想吃那個。」溫家小女兒溫葵才五歲大,還不懂身份差距的道理,奶聲奶氣的對鉞硫貝撒嬌。
「嗯。」鉞硫貝不以為忤,替溫葵挾了她喜歡吃的菜。
溫曇情滿臉羨慕的盯著他們。當小孩真好…真想當葵。
「皇爺,小女年幼不懂禮數,請恕罪。」溫藍潭差點掉筷子,連忙站起身對鉞硫貝賠禮。
葵…妳爹爹我正為了妳姐姐的事在操心,拜託別添麻煩。他心累的想。
「溫家的人皆不是外人。請坐,溫先生。」鉞硫貝緩緩起身,有禮的以手勢請溫藍潭回坐,斬釘截鐵的說。
此言一出,周圍的數名僕役與溫藍潭同時睜大眼。
鉞硫貝向來淡漠嚴謹,禮節周到規矩節制,真說起來搞不好比鉞霽夜還更像個「皇族」,可嘆的是他這些「標準」風範卻常常因為鉞霽夜親切近人的「完美」形象而被掩蓋,明明他才是「正常的皇族」,卻無人認同,反而沒人想到「不正常」的是鉞霽夜。
畢竟「標準」在「完美」的面前不堪一擊。
說得更直接點,跟高高在上的皇族親近太有面子、太爽快!那誰又會管到底誰是「正常」的?
「…多謝皇爺抬愛。」溫藍潭苦笑。誰說皇爺難以親近的?
溫曇情呆呆的看著鉞硫貝。溫家的人皆非外人…她暗喜。
沒想到鉞硫貝接著又做了更讓她開心的事。
他也挾了菜給溫曇情,她眨眨眼,受寵若驚的看著他。
「看妳盯著葵吃好像很羨慕的樣子,喜歡這個?」鉞硫貝表情無甚變化,但語氣裡略帶淺淺笑意。
「~~我…嗯,嗯!謝謝皇爺…」溫曇情面紅耳赤,只得低頭吃飯。
其實我喜歡的不是那道菜,是您…但她不敢開口。
溫藍潭百感交集,不知該說什麼好。
您到底是將她當成妹妹寵還是怎樣?皇爺您表情多點好嗎?
眼看鉞硫貝從容自在的繼續用膳,溫藍潭決定了。
「…曇兒,先前同妳說的事,妳考慮的如何了?」
「爹爹!」溫曇情一怔,焦急的喊。不欲他再說的意思明顯,溫藍潭淡淡搖頭,決意要繼續說下去。
「妳已十六歲,早是時候嫁個如意郎君了,先前許家跟王家皆派人求親,我瞧那兩家公子相貌堂堂都是不錯的人選,妳沒考慮過他們當中的誰嗎?」溫藍潭所言非虛,先前是因知道女兒的心意,所以一直擱著,但日子一天天過去,鉞硫貝和溫曇情間卻毫無進展,若對方真的無意,也不能讓她大好青春耽誤了不是?正巧今日眾人都聚在一起,他只好狠心催促,順利的話說不定能幫女兒一把。
「…女兒…女兒明明說過早有意中人,爹爹你何必逼我?」溫曇情忍不住偷瞄鉞硫貝,委曲萬分的低頭呢喃。
鉞硫貝面無表情的看著她,深海般的藍眼仍然不起一絲波瀾,他微微啟脣正打算開口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