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皇宮裡,鉞硫貝放下手裡的筆,打算休息一下。
「陛下。」柳泊舟看見他的動作,連忙放下手裡的雜務,殷勤的替他沖茶。就算被長長的瀏海蓋著,鉞硫貝仍能感受到對方忠誠到就算稱為虔誠也不為過的狂熱目光。
鉞硫貝淡淡應聲接過杯子就喝。司馬麟素來淡然優雅的目光滲進幾許訝異。
嘖嘖…竟然沒有試毒?真不可思議,竟然這麼相信他。
「…怎麼?」鉞硫貝疑惑的瞥了他一眼,不解的問。
「沒事~也給我一杯吧?小柳?」司馬麟移開目光,故意用戲謔的語氣問。
鉞硫貝不用看也知道柳泊舟現在肯定氣得快中風,沒丟飛刀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司馬麟以前不是這種個性的,難為你了柳泊舟。
「這是專屬陛下的茶,沒有你的份!」柳泊舟甩頭。
「別這麼小氣嘛?我看看你都泡什麼好東西?」司馬麟存心逗他,上前試著拿走柳泊舟的茶壺,對方迴身閃避死也不給,兩個年紀老大不小的成年人當場玩起你追我跑的遊戲,鉞硫貝掩面不想搭理他們。
轉動手裡猶有餘溫的白瓷杯,窗外雨聲淅瀝,鉞硫貝腦海閃過幾縷往事,冷峻的眉眼深沉難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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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年前,鉞霽夜二十一歲,鉞硫貝二十歲,出生到現在總是平起平坐的兄弟倆,在這一年命運之神宣判了早己知曉的前途,從此一人身登九五,一人只能位居臣民,分歧的路差別過大,即使早有準備鉞硫貝還是感到一股失重的無力,疲倦與焦灼不平。
站在父皇寢殿前等待謁見的鉞硫貝仰望晴空,萬里無雲陽光炫目得無法直視,就像皇兄一樣……
鉞硫貝抿脣,不悅的別過頭,背棄那耀眼的景象。
「兒臣告退。」鉞霽夜清朗的聲音略帶顫抖的從門後傳出,隨即他溫文的面龐便從門後探出。
「…硫貝,父皇傳喚你… 他說要交待遺…」鉞霽夜頓了頓,強行壓抑哽咽的聲音,死命維持鎮定神情。
鉞硫貝眼神又陰鬱了幾分,點點頭推門入內。
楠國與柊國交戢時,旭國也和北方的蠻族打得不可開交,旭國皇帝御駕親征卻不慎受了重傷,眼看命不久矣,便趕緊立下遺詔交待身後事。
…反正不過是要說些好好輔佐皇兄的陳腔濫調吧…到頭來我也不過是個替代品罷了。
鉞硫貝在心底冷哼,對於父皇即將過世他並非不難過,但一想到眾人只會關注皇兄便感到不快,哀戚之情頓時消減許多,步向父皇臥榻的步伐沉重。
榻上的太上皇面容憔悴,隱隱透著死氣,泛黑的眼眶無法令那雙睿智如昔的目光抹去光芒。
鉞硫貝端正的跪坐在太上皇臥榻前,正要開口說些場面話避免父皇又說些令他難受的話時,父皇佈滿劍繭傷痕的手在鉞硫貝面前揮了揮,狀似要他先別開口。
鉞硫貝愣了愣,看著父皇蹣跚起身,坐在臥榻上的姿勢依舊威嚴,冗長的沉默令鉞硫貝有些不自在。到底怎麼了?
「…我知道你心有不滿…對於你皇兄登基之事。」太上皇睿智深沉的目光始終正視著鉞硫貝,沙啞沉穩的嗓音肯定的斷言。
鉞硫貝眼中露出幾分訝異,嘴脣動了動卻沒說什麼,眨眼間神色便平復。
「…我知道你很努力,也知道無論學識、武力、政治手腕、法術才能…你樣樣不輸霽夜。」太上皇對於鉞硫貝沒有開口撒謊,反駁自己並無不滿這樣的選擇頗感滿意,臉上掛著嘉許的淺笑,拍拍鉞硫貝的手背繼續說道。鉞硫貝擰眉不語。
「……那究竟為什麼?只因為他是兄長?早我一步出生?」忍了許久,鉞硫貝還是按捺不住,憤恨的顫聲道。
「他是兄長這點只佔了一小部份,我們旭國雖十有八九是由年長者繼位,但也不是絕對…史記上都有記載我相信你也清楚才是。」太上皇淡淡的回答。
鉞硫貝這下更搞不懂了,既非能力亦非年紀,那是什麼原因讓他「輸」的?
他用詢問的眼神看著父皇,而太上皇回望小兒子的眼光漸漸哀傷。
「…你和他的個性差異導致你與皇位錯身而過。」太上皇平靜的話語令鉞硫貝內心激烈震盪。
不能理解!確實我沒有皇兄那樣平易近人,但未曾苛待過誰啊!這種理由叫我如何接受?!
太上皇彷彿看透鉞硫貝心中所想,重重嘆息。
「…老實說你的個性並沒有問題,雖然是冷淡了點,雖然有時寧錯殺一百也不肯放過一人…但以當皇帝的立場來看也沒什麼不對,戰亂時若混進一名奸細,可能整個國家會毀滅,在沒時間仔細過濾的情況下,將一整營的人全殺了…也只能說是合理的判斷,但被指責無情也屬正常。」太上皇勉力說了一長串話,忍不住痛苦的咳了幾聲。
鉞硫貝面無表情的端茶給父皇,等著他繼續開口。
「…如果是我遇上同樣的狀況,我也會這麼做的…可是硫貝啊…只能怪你運氣不佳,不是你不好…是你皇兄太完美,我們這種凡人…咳咳!是比不上他的…」太上皇飲下茶長吁一聲,卻止不住咳嗽。
鉞硫貝心中一片混亂茫然。甚至沒心思想到父皇說自己是「凡人」有多麼詭異,滿腦子只有兄長太完美的回音。
如果說幸運值也劃分在完美的計量表中,那鉞硫貝跟鉞霽夜的差異就很大了。
同樣都是奸細混入營,一樣都是沒時間過濾的狀況下,鉞霽夜就是能在最後逢兇化吉。
可能奸細不慎吃了會令自己過敏的食物、可能一時大意被同營的人抓到在通敵等等…不是被鉞霽夜抓到但卻能讓他不費一絲力氣、不沾一點血腥便得到最大勝勝利及民望。
類似的狀況有大有小,諸般細微差異導玫差距拉大。
除了就是天意指示他稱帝外,實不知該說什麼,最多能算進去的就是年紀,又豈能怪鉞硫貝日益不平。
「…唉…皇位就只有一個,為父也只能這樣了…」太上皇疲倦的躺回榻上,擔憂的看著小兒子。
鉞硫貝神色陰鬱不滿,混亂的思緒仍在奔騰。
「…其實你想要的不是帝位,只是想贏霽夜吧?」太上皇乾裂的嘴脣輕聲吐出沙啞的呢喃。
鉞硫貝內心如遭雷擊,震驚得無法言語。
老臣們背地裡常常指責自己的努力,認定自己試圖弒兄奪位,沒有人想理解自己的付出為的是什麼,有幾回鉞硫貝差點控制不住,真的想謀害兄長時,那上那雙澄澈溫和的湛藍色雙眼,他就怎麼樣也下不了手,簡直可笑!
「…別衝動…我知道你只是急著想贏,不是真心恨霽夜,你們兄弟感情一直很好,千萬不要親手毀掉你敬愛的兄…長…」太上皇氣若遊絲的彌留之際,悲傷的眼眸仍然盯著小兒子滿滿不平的神情,不放心的交代。
尚未得到一絲保證,便撒手人寰,再無氣息。
鉞硫貝怔怔跪坐原地,空洞木然的雙眼凝視著父皇。
這個世界上…會正視他鉞硫貝「個人」,而非「鉞霽夜的弟弟」的人…又少了一個…他揚起苦澀笑意。
鉞硫貝不知道葬禮是什麼時候結束的,也不記得鉞霽夜的登基大典是如何風光,自己當時又是怎麼渡過那段冗長痛苦的時間。
幾個老臣看著自己的目光就像在看多餘的東西,鉞霽夜越是和善親近的對他,那些目光便更灼人。
好不容易撐過那段難挨的時間,鉞硫貝滿心疲倦的步向地下融洞,盯著在術具裡「重生」的司馬麟發呆。可惜的是對方現在仍處於蜷縮的胎兒狀,別說談心,連對視都無法。
鉞硫貝在廣大的融洞裡,感到孤寂漸漸膨脹。
猶如身處黝黑的海底,進不得退不開,徬徨無依甚至連呼吸都越來越困難滯礙。
鉞硫貝昂首大喝,悲憤的吼聲迴盪在死寂中,增添森冷的詭譎氛圍,他撥撥頭髮煩燥的思緒不減反增,長嘆一聲緩緩走出洞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