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衍平靜的轉身,敖澹止住笑與他並肩而立,兩方無言的對峙。
「…幕後黑手果然是你嗎?公孫衍。」半晌,姚瓊姬開口。
她見到面前的人並不意外,雖然她並不知道烏羽衛跟燕孤星一樣變成了妖獸,但她面對燕孤星的異狀時,心中早有推測可能是誰做的手腳,此時看到他與另一人身在遠處而非燕孤星所在地,猜測轉為確信。
「果然?妳指的是什麼?」公孫衍冷笑,不以為然的問。
姚瓊姬金色美目比對方更冰冷,懶得和他兜圈子說話。
「姚瓊姬,該說『果然』的是我吧?妳背叛我們。」公孫衍取下面具下半截,慢吞吞的繼續說道。
「這點大家都心知肚明吧?你早知我不屬於你們的陣營,為何願意跟我虛與委蛇?燕孤星如此蠢笨,我不信你控制不了他,讓他變成那副德性有什麼用?」姚瓊姬甩甩手,一副【得了吧,現在還怪我背叛?】的樣子。
「我只是覺得這樣比較省事,讓他失控比控制他簡單多了…」公孫衍聳聳肩,舉起笛子至唇畔,法力流轉甫吹出一個音節,姚瓊姬與冷墨飛踏足處,突然地面爆裂竄出數十隻妖獸,險些將二人撕咬殆盡。
冷墨飛偕著姚瓊姬驚險避過,與公孫衍和敖澹拉開距離。
「何況烏羽衛還是挺好用的,現在這些東西可沒辦法做雜事。」公孫衍身在面容猙獰低吼咆哮的妖獸們之後,指著他們淡淡笑道。
冷墨飛俊逸的臉龐淌落鮮血,姚瓊姬腿上亦中了攻擊,對首的公孫衍與敖澹則悠閒的站在岩場末端,兩方中間的妖獸們蓄勢待發。
「…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麼?看你的樣子也不像想稱王,毀掉皇帝與親兵,然後呢?又能如何?」冷墨飛實在不懂他的用意,若說他要毀滅武林盟與熾夜教,以幕後黑手的身分控制燕孤星與烏羽衛稱霸冥界,他還覺得合理。
可這人卻把燕孤星與烏羽衛攪得天翻地覆,這有何用?毫無邏輯可言。
總不是想孤身稱雄吧?哪有那麼蠢?
「我只是要摧毀冥界迎來自由,沒有什麼目的。」說罷,公孫衍舉起笛子橫在唇邊,破敗樂音流轉,妖獸們此起彼落的怒號越發癲狂,凶暴的朝冷姚二人衝來。
冷墨飛與姚瓊姬作勢迎戰,地表卻再次隆起,無數粗大藤蔓暴衝出土,迅雷不及掩耳的插進妖獸們的身軀,頓時血流成河,塵慕高大偉岸的背影驟然出現在眼前。
「塵慕大人?您怎麼…」姚瓊姬驚呼,欲待再說什麼,塵慕已擺手示意對方安靜。
他指著對首二人,精光大盛的眼裡平靜而肅殺。
「…剛剛耍我的,是誰?」他的聲音如寒冬碧波,冷澈得甚至刺骨。
公孫衍不語,敖澹輕笑坦然的舉手承認。
「在下的傀術不過一點小伎倆,見笑了。神木大人玩得高興嗎?」他輕快的問。
塵慕不怒反笑,沁滿鮮血肉漬的藤條鼓譟,刨穿地面勢如猛虎的往對方殺去。
瑩藍光輝閃耀,敖澹拍拍公孫衍的肩膀後高高躍起,微張的齒縫裡露出一枚鴿蛋大小的瑩藍色球體。
山壁兩側的岩石爆開,洶湧水流化為蛟蛇,與塵慕的藤蔓交戰,兩人在藤枝與漩渦中激鬥,拳掌相交揮擊擦身之間血雨紛紛,但並不是敖澹單方面挨打,只是因為塵慕不會流血,事實上兩人的肉搏戰幾乎勢均力敵。
當然原因不單是敖澹持有定海珠、最主要的原因是塵慕先前耗去大量法力醫治眾人才會有這種局面,巧合到令人懷疑這一切是對方刻意安排的,但純粹是偶然。
破碎的妖獸在公孫衍的笛音中震動,再次合攏傷處,分成兩批各朝塵慕與姚冷二人的方向進攻,擊潰、凝聚、揉合、出擊的循環再次上演,試圖磨去對手體力。
塵慕倒只是嫌煩,冷墨飛與姚瓊姬可就漸感吃力了。
公孫衍用烏羽衛們所做出的妖獸與讓燕孤星妖異化的術式雷同,只要公孫衍不死,就能透過他的法術汲取一切有生命的東西將其轉變為能量,不斷復原與再生。
這門妖邪的異術源自於敖澹從鮫人族聚落帶出的禁書,公孫衍與敖澹從裡面收藏的術式改良研發,先前敖澹打不死、公孫衍越打越強亦是因此。
公孫衍方才奏笛吹出破敗樂音,便使山頂本已毫無氣息的妖獸們復甦,並將其召喚而來,潛伏自地底猝不及防的穿過岩層,從冷墨飛與姚瓊姬立足地竄出。
冷姚二人當時驚險避過,獲得塵慕法力的他們將其擊敗並不困難,對於不斷再生這點卻束手無策,過不多時便已遍體麟傷。
幸好塵慕被凌霄叫來助陣,單憑兩人恐怕凶多吉少,現在塵慕分走了大部分妖獸,冷姚二人才勉能應付,卻搆不著公孫衍,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閒然以待。
然而事實上公孫衍並非看起來那般悠哉,烏山靈脈已毀,能抽取的能量幾乎枯竭,戰鬥再拉長的話對他也沒有好處,但他不能被看出破綻,只得裝腔作勢。
塵慕不知道這點,但清楚這樣下去會越來越麻煩,立即抽空躍出敖澹的攻擊範圍,將冷姚二人以藤枝包圍扔上天際,發出下一波攻勢。
他合掌,碧色法力充斥整座峽谷,空氣中飄盪著細沙般的種子,公孫衍與敖澹察覺有異,連忙屏息卻為時已晚。
胸腔一陣劇痛,藤株在他們體內迅速生長,從胸膛衝出,血肉模糊的爬滿整個身體,兩人同時倒地,被塵慕以巨藤甩到山壁,狠狠砸在地面,周遭的妖獸們被纏繞滿身的藤枝不斷絞扭揉碎,化為肉泥後整個煙消雲散。
這大殺招可以的話塵慕不想用,因為很容易摧毀生態系,所以他不喜歡施展,但現在不是顧慮這些的時候。
冷姚二人落地之時種子已經被塵慕收回,他們才得以安然無恙。
三人走到他們面前,塵慕頗具威壓的俯視兩人,不言語但目光狠戾自不必多說。
「公孫衍、敖澹,到此為止了。」姚瓊姬的傾世容顏冷若冰霜,低聲道。
她其實完全沒看出來剛剛站在公孫衍隔壁的人「是誰」,但就她平日所觀察,最常與公孫衍一同出現的人是敖澹,此時便不假思索的喊出口。
公孫衍吐出嘴中瘀血,幽暗的眼底毫無半點恐懼,冷冷笑了。
「還等什麼?動手啊。」他大方的攤平身體,鎮定的輕語。
敖澹躺在他旁邊,仰望天空全然不將周遭的狀況放在眼裡,揚著不合時宜的笑意。
塵慕擰眉,他根本不打算留對方活口,然而藤蔓雖給予對方重創,卻無法像絞殺妖獸那樣抹殺對方,他瞇細雙眼,冷澈的瞳孔裡滿是不悅。
莫非他還有後手?
「不動手的話,就輪到我了。」公孫衍擰破持在手裡的笛子,天地震盪兩旁岩壁向眾人傾洩,以驚天之勢將敵人包含自己活埋,拚的是玉石俱焚的覺悟。
塵慕拉著冷姚二人以藤蔓禦體,三人在亂石紛落中掙扎著向天際衝出。
然而等在天邊的,卻是姚千重。
準確來說,是只有臉還是姚千重的怪物!
姚瓊姬美目圓睜,驚駭的瞪著面前的怪物,無法相信父親為何會變成面前的樣貌。
白髮散亂面容蒼老、滿身青筋暴跳,低垂著頭看不清神情,狀似恍惚。
她不意外,吸取別人功力後他本來就會有段時間變成那樣。
但在他青筋突爆的胸前出現,像是腫瘤卻會掙扎扭動的又是什麼?!
為什麼燕孤星的頭顱會以漆黑的枯槁模樣「長」在父親身上?!
畫面太過驚悚,姚瓊姬差點昏厥,被冷墨飛攙扶著才不致摔落。
姚千重雙目只餘兩個黝暗的空洞,淌著黑泥一樣的污血,口中囈語模糊不清,像是某種詛咒的低喃,不祥的邪氣籠罩全身,他搖搖晃晃的舉起手。
未能看清他下一個動作,塵慕的頭就飛了出去,四肢亦被看不見的東西抓住,扯得七零八落,藤條飛散枝葉飄零,漫天黑渣與枯枝紛飛,猶如鐵屑颳起的「血雨」。
「塵慕哥!」冷墨飛摟著姚瓊姬,另一手朝他被拋落的身體伸出,姚千重的攻擊卻尚未結束,黝暗邪氣像是千百隻觸手,同時對他們噴出毒氣與銳利飛石。
姚瓊姬不可置信的瞪大雙眼,冷墨飛俊逸的臉上顯出猙獰的憤怒。
為你出生入死賣命多年的女兒在這裡,你就這麼狠心,竟下得了手?!
冷墨飛學著鐘御麒的法術,在兩人周圍包覆起層層疊疊的氣泡抵禦毒氣,而毒煙腐蝕的速度卻快得超乎預期,幾十顆氣泡甫一接觸毒氣表面,便直接消融殆盡,還沒到面前已難受至極,肺部陣陣灼疼,兩人試圖移動卻已被毒素影響而全身發麻,石塊劃破皮肉,兩人如刀俎上的魚肉…
危急之刻,滿天落雷與豔紅火海同時降下,攜著手的曲流光與馮沐瑤猶如天將神兵,對姚千重發出猛攻,凌霄揮杖破除毒煙,救出冷姚二人。
「凌霄爺,我父親他怎麼會…」姚瓊姬惶恐不安,語帶哽咽的拉著凌霄,想弄清楚現在的狀況,亂糟糟的思緒不知道該從何問起。
想問的,是父親的身體為何會變成那樣?可有恢復的辦法?
還是父親為何會不顧父女之情,對自己動手?
姚瓊姬心中同時冒出這兩個問題,隨即卻又為自己的想法感到不齒。
父親變成那個模樣,我還在顧慮「自己的心情」,這樣可以嗎?
她自小就沒得到過一絲親情關愛,她甚至懷疑姚千重只是將自己當成工具。
不論是要她替自己抹殺敵手、當策略的旗子、甚至是聯姻工具,他從沒徵詢過女兒的意願,姚瓊姬雖然傷心,卻始終忠實的執行命令,抹殺自己多餘的情感,只希望有天能博得一句獎勵。
直到遇見冷墨飛為止,她總是違背良心做自己不願的骯髒事,義無反顧。
她沒想過會有被當棄子的一天,難道她在父親心裡真的一點價值都沒有嗎?
姚瓊姬只知道姚千重被燕孤星吞噬,只知道他必有脫困的方法,卻沒想過他會變成這副模樣,她本以為姚千重脫困後,擊敗幕後黑手一切就會塵埃落定…
結果是她想得太美好了。
她內疚、自責、罪惡…不知該懺悔當時離開父親、還是責備沒有忠實聽令的自己?
「老朽也搞不清楚怎麼回事,剛剛他還跟我們三個打得死去活來,忽然間抱胸痛苦咆哮,接著從他每一處毛孔中竄出漆黑的邪氣,我們還以為他又打算用什麼陰險招數暗算,結果…」凌霄護著他們不被戰鬥波及,同時抽空塞給他們具有解毒功效的藥草,指向遠方怪模怪樣的姚千重。
「他就變成那副鬼樣子,話也不會說了,瘋瘋癲癲的朝這裡衝來。」他繼續說道。
姚瓊姬受到的衝擊太大,一時仍未消化完,愣怔的呆在原位。
眾人不知姚千重變成如此模樣的原因,而真相只有埋在土石下的公孫衍清楚。
道理很簡單,只是姚千重「吞噬」燕孤星時,連他體內的毒咒也一併吞進去了。
不論是狂暴化、還是順應公孫衍的召喚,都是那個毒咒所具有的功能。
他可以叫狂躁的姚千重來殺敵,但是所需的代價不斐。
畢竟是間接吞噬,而且姚千重現階段的功力太強,咒術的效用多少有些崩壞。
身為毒咒「中心」的燕孤星沒能從姚千重體內「破殼」,扭曲作用下變成嵌在他胸前的囊腫,姚千重的神智因此崩壞,變得瘋瘋癲癲。
已經變成畸形囊腫的燕孤星比他更狂暴,吶喊聲雙雙重疊成像是詛咒的句子,兩人的靈魂像被粗劣的裁縫師硬是縫合,緊密卻雜亂。
事到如今要恢復如初已經不可能了。
那是公孫衍傾盡全力造成的結果,如果姚千重真能打敗所有人,以他的狀況也活不了多久,公孫衍就不用擔心他會成為下一個「燕孤星」。
假使他這樣還被打敗,公孫衍也已經沒招了。
雖然仍想摧毀這不自由的世界,但他累了。
什麼自由不自由、勝敗強弱…他都不要了。
其實他清楚自己所做的這一切,就像個無理取鬧的小鬼在發脾氣,就像毀掉不滿意的玩具…想要摧毀這令他不滿的世界,只是在洩憤而已。
所以達到某個臨界點,他就會乾脆得甚至讓人一頭霧水的甩開「不玩」了。
躺在亂石堆下的他疲懶無力,身體只餘表層皮膚還在,裡面的肌肉骨骼已經慢慢溶解,化為細細的黑色涓流,從毛孔緩慢滲出,被沙土吸收。
他很快就會死了。
想到終於能迎來死寂的平靜,公孫衍心裡其實相當輕鬆。
…本來是這樣的。他眼皮顫動,不滿的瞪著上方的人。
敖澹雙臂撐在公孫衍左右兩邊,雙膝分開整個人以跪趴姿勢將公孫衍護得嚴嚴實實,他額角滾落的血珠滾落到公孫衍面具上,再從縫隙裡滴到對方臉龐。
敖澹面上仍掛著公孫衍看不懂的一貫笑意,齒縫間定海珠輕輕滾動,兩人身旁的瑩藍色光芒鞏固了這亂石堆下的小小空間,他伸手卸下公孫衍的面具。
公孫衍不知道他為什麼對自己的面具那麼執著,冷著臉等他說話。
敖澹卻盯著他久久不做聲,手背輕輕拭去公孫衍頰上沾到的那一滴血,轉動手腕細膩的指腹滑過他的眉梢、眼角、唇畔,最後落在他的下頷,動作輕柔猶如一片羽毛飄過天際,彷彿在碰觸什麼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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