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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門口

細小如鵝毛的飛雪紛紛,皇城激戰的痕跡已不復存在,簇新閃亮的大殿朱漆金漆交錯,華麗卻端莊亦不失威嚴凝重,鉞雁翎原本以為這種事會擱在最後頭,結果修復大殿卻是最優先事項。那也罷了…不至於弄得這麼漂亮吧?可以先簡單修復以後再來做修飾就好了不是嗎?還累倒了幾個善於修繕法術的官員。

少年皇帝並不知道眾臣這番用意是為何…大家當然都知道此時應簡約行事,以處理政務為優先,可又擔憂鉞雁翎見到殘缺的大殿與階梯會觸景傷情,才決議要先修復這裡,當然也跟這裡是旭國的門面有關,宮殿損壞成那樣國威何存?

鉞雁翎摸著白玉砌成的階梯扶手,於飛雪中呵出白霧,踏在白石鑲就的階梯頂端,深藍色的龍袍在冷風裡微微飄動,衣上繡著的龍麟隨太陽折射閃爍磷光,顯得更靈動幾分。

他望著灰濛濛的天空彼方呆呆站立許久,身上沾附許多飛雪,不只頰上顯眼的傷疤被掩去,甚至他整個人都像要消失於飛雪中,氣場虛弱疲軟全不似手握天下之人,脆弱得難以碰觸。

翻出隨身收著的玉簫,鉞雁翎緩慢的吹奏著不知名的曲子,音律隨風遠遠散去,不知道是為誰、為了什麼哀悼…

那曲調婉轉哀戚令人不禁鼻酸,雖不該在新年這樣喜慶的節日吹奏這種旋律,而此情此景卻與樂聲意韻揉合得那樣完美,聞者皆為之動容…

漸漸的忽然有此起彼落的小聲合唱或合奏響起,過不了多久整個皇宮便染上了哀傷而無奈的色彩,眾人各自分散在四方,無形中卻凝聚得更緊密。

他們還有明天,還要走很遠很遠的路…不管如何悲傷都只能放下這些悲痛。

鉞雁翎的簫音在這天造就傳說…音韻上雖比不過號稱天下一絕的鉞霽夜的簫曲,然而這種感染效果卻只有鉞雁翎的曲子能做到…

他走上另一條路,他自己的路。

既非光芒萬丈的康莊大道、亦非陰冷險峻的幽暗小徑,而是緩步登高的曲坡。

不再追尋誰的背影,效仿誰的作法,他蛻變而尋找出屬於他的方式。

原點就是今天,正是於此刻的簫曲中誕生,而此時的他仍未得知。

丞相府

位於皇城東側,建在宮牆之外沒幾步路就到的丞相府裡,阿暖正在院子裡堆雪人,默玥蓮靜靜坐在旁邊看著她,李三娘則與幾個僕役在廚房裡忙。

其實她大可不必親力而為,但她窮苦出身,一時無法適應丞相夫人這樣的身分,又擔憂新來的僕役還不熟悉家人喜歡的口味,才會跑去自找麻煩。

阿暖一身嶄新的紅色綿襖在雪中耀眼無比,滾邊手套跟繡花綿鞋也都是亮眼的配色,頭上紮著兩個包包,垂落的小辮子有點散亂,氣喘吁吁滿臉通紅,一看就知道是玩太瘋的結果。

「玥蓮姐姐!看阿暖堆的雪人!」阿暖大功告成,跑到呆坐在一邊石椅上的默玥蓮身邊,拉著她到自己的雪人邊獻寶。

默玥蓮細嫩的臉蛋也被風雪凍紅,她水靈靈的眼中不復以往的活潑,長如羽扇的睫毛微動,紅脣水嫩即使素顏亦不比盛妝差。

然而那張秀麗絕倫的臉蛋上,笑意卻只有輕淺的幾分,看著就叫人難受。

默玥蓮雖然在笑,卻不如不笑…憂傷得人看不下去。

「嗯,很可愛。」默玥蓮平靜的回答,摸摸阿暖的頭以示嘉獎。

「我要給哥哥看!他今天會來吃飯對不對?爹爹他說一定會來,玥蓮姊姊妳說呢?」阿暖聞言得意的挺起胸膛,笑得燦爛無比,再次修整自己堆出的雪人,喋喋不休自說自話的嚷嚷。

她還小,又正在高興的情緒中,自不會注意默玥蓮沒有回答她,更沒注意到她的眼光飄散到遠處,不知心中所想。

雪地上的雪人反射瑩白光線,映上默玥蓮寂寞的側臉,雪人掉下一小團雪塊卻不造成什麼影響,依然穩穩的維持身姿。

飛雪如柳絮飄揚,約定的申時已到,鉞雁翎在李翼的陪同下來到丞相府。

他站在朱漆大門前,望著嶄新的青銅門環許久,遲遲沒有敲響它。

鉞雁翎對著門板,表情變了又變,試圖讓自己的表情高興一點。

李翼默默站在鉞雁翎身後,靜靜的等他調整好狀態,並開口不催促。

驀然旁邊傳來幾個熟悉的腳步聲,鉞雁翎與李翼同時回頭。

「喔喔,大家都到齊了啊!」葉慕南拉著魏嫣凝的手,爽朗的笑著和兩人打招呼,魏嫣凝聽見他不成體統的問候,凶巴巴的轉頭瞪他,抬手就是一記肘擊。

「拜見陛下。」無視葉慕南的哀號,魏嫣凝艷麗的臉龐露出靓麗笑容,向鉞雁翎盈盈一拜,並和李翼互相問候。

「魏姐…魏統領新年快樂,葉統領你…還好嗎?」鉞雁翎連忙扶起魏嫣凝,轉頭尷尬的對葉慕南苦笑。

原因是葉慕南英俊的臉龐上清晰的印著紅通通的五指山。

真不知道他到底是幹麼去了…為什麼要他去找魏嫣凝一起來赴宴可以搞成這樣?李翼不解的想。

「沒事~您知道我家夫人就是這麼火辣辣的性子,您不…噢!!」葉慕南嘻皮笑臉的壓著肚子,嘴巴繼續不怕死的胡說八道,馬上被魏嫣凝再次教訓。

「我沒有說要嫁給你!不要亂認夫人!!!」魏嫣凝被當眾調戲,氣急敗壞的揪住葉慕南的耳朵,在他耳邊大吼。

但她頰上飛霞般的嫣紅卻瞞不過眾人目光,看來葉慕南坎坷的追妻之路快要圓滿了…嗎?鉞雁翎滿頭大汗,不知道該不該幫忙說話,這兩人到底合不合適啊…

李翼刀裁般的墨黑眉毛微蹙,注重禮節的他並不認同他們在皇帝面前這樣打鬧,可看鉞雁翎近來凝重的神情稍有緩解,他便不好開口阻止,有點為難。

「兩位統領,在陛下面前這樣不太好吧?會讓陛下看笑話的。」正當李翼暗自糾結時,范賀伊溫和的勸諫及時趕上,魏嫣凝與葉慕南的戰鬥(?)才停下來。

「范統領!小小!」鉞雁翎看見縮在那溫潤青年身後的身影,連忙將蘇小小拉到面前,親暱的揉揉他的頭髮,和他寒暄問暖。

「小小出發前還說您會不會忘記他了,差點不敢來,最後是被阿良兄踢出門的,您說他傻不傻?」范賀伊見蘇小小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忍著笑揭他的底。

「真是愛胡思亂想,我怎麼會忘記你?阿良先生過得如何?羨雲莊的人都好嗎?」鉞雁翎無奈的苦笑,拍拍滿臉通紅的蘇小小的肩膀,忙不迭的追問。

其實羨雲莊現在已經沒有人住了,大戰過後官員不足,羨雲莊內的人都被葉慕南抓去扔在各城充人數,只有體力沒才幹的負責打雜、有能力一點的從低階官員幹起、參與大戰的都被丟進各城軍隊中磨練,一個都別想溜。

阿良則變成葉慕南副手,每天忙得暈頭轉向,私底下常常喊著想落跑…官員的副手可不是簡單任務,還一堆繁文縟節,惹得這曾經的盜賊頭目好幾次掀翻桌子,最後都是苦逼的老胡跟蘇小小收拾…此為別話,暫且不提。

「我們都很好,多謝陛下。」蘇小小只知道鉞雁翎現在是尊貴的皇帝,想講得更恭敬一點卻不知道該從何做起,只得靦腆的低頭。

魏嫣凝鄙視的瞪著葉慕南,無聲譴責他比不上一個孩子懂禮節,葉慕南裝沒瞧見。

眾人站在門前互相寒暄問暖,竟忘了叩門,過了好半晌門卻自己開了。

李墨白率著僕役,文雅的臉上寫著滿滿無奈,和眾人面面相覷。

「恭迎陛下,各位怎麼不先進屋要在門口站呢?寒舍備下的酒菜都要涼了,快請進。」李墨白一襲青色長衫繡著竹枝紋樣,領口以雪白兔毛織就,剪裁簡約大方不失身分,恭謹有禮的對鉞雁翎行禮,優雅揚手請眾人入內。

「…有勞丞相。」鉞雁翎此時想起最初目的,尷尬的笑了笑,攜著蘇小小的手想前進,蘇小小卻不動,望著身後的其他大人,有些侷促。

以他的身分其實應該走最末端才對,他年紀小但因長年在市井混飯吃,對這種事頗為敏感,雖搞不清楚其他人的官階大小,但懵懵懂懂的知道自己絕不是走前面的人,猶豫再三但沒人露出不悅的神情,鉞雁翎也不鬆開手。

「小小?」鉞雁翎溫和的拉動蘇小小,不解的喊。

李墨白稍微觀察他的表情,瞬間明白對方心中顧忌,親切的拍拍蘇小小的背示意他不必多想,接著附在鉞雁翎耳邊小聲說明。

「今天是除夕,禮數什麼的通通放下,盡情玩樂就好,快走吧!」鉞雁翎恍然大悟,摸摸蘇小小的頭朗聲開口。

「遵旨。」李墨白露出神秘的微笑,躬身回應鉞雁翎,眾人緊接著魚貫而入。

丞相府中的僕役們訓練有素,有條不吝的照李墨白的安排,提著燈籠領眾人進屋。

「難怪您要求蘇小小要來。」范賀伊行經李墨白身畔時面露苦笑,悄聲道。

「范統領所言太深奧,我不明白?」李墨白揚首看向夜空,笑容可掬。

李翼跟范賀伊交換一個複雜的眼神,無奈的邊笑邊搖頭。

「真有你的,後面的事都安排好了?」李翼讓范賀伊趕上前頭的人吸引他們的注意力,確認沒人在聽便鬼鬼祟祟的跟李墨白落在後面,為了不被發現,幾乎是以氣音相詢,李墨白神采飛揚,信心十足的挺起胸膛。

「當然,倒是大將軍等等可得「安分點」,陛下既說今日不拘禮…就不能讓他太拘謹,「君有命,臣不敢不從」嘛,你說對吧?」李墨白抿唇笑得一臉純良,明明聖潔的都快發光,可映在地上的影子看起來卻有點像狐狸…希望只是錯覺。

這人真的是太跋扈了(?),拿著雞毛當令箭…李翼滑下無奈的汗水。

穿過被雪覆蓋,一片雪白的園林,朱漆黛瓦砌成的丞相府高貴卻不張揚,氣派卻不流於庸俗,幾株清麗茶花迎著月光盛放,悠悠清香撲鼻使人心曠神怡。

粉色花瓣於冷風裡隨風搖曳,匆匆一瞥便足以令人短暫的忘卻煩憂。

院中的涼亭旁有石桌與幾張石椅,是稀鬆平常且不起眼的物件,跟精心設計的園林相較沒什麼大不了的地方,旁邊的雪人卻很顯眼。

那雪人跟一般的不同,不知為何是頭大身小的設計,兩根彎曲的樹枝長短不一末端朝地,且插在雪人身上的位置左上右下不走平衡路線,臉上的五官塞著石頭跟紅蘿蔔…但葉子部分卻朝外,看起來像鼻子開花,充滿童趣可愛極了。

鉞雁翎忍著笑,不必問也知道是誰的手筆,阿暖真可愛。

才想到阿暖,遠遠就傳來她稚氣的呼喊,鉞雁翎抬頭看向前方樓房,阿暖與默玥蓮和李三娘站在門前等候眾人,兩旁僕役提著燈籠隨侍在側。

「哥哥!小小哥哥!」阿暖看到鉞雁翎果然出現,興奮的朝他大腿飛撲過來,鉞雁翎親暱的抱起她,阿暖沒想到蘇小小也會出現,一張小臉笑得燦爛如陽,拉著兩個人的衣服使勁撒嬌。

「恭迎陛下。」領在僕役前方的總管朗聲呼喝,十幾個僕役齊齊跪下,李三娘與默玥蓮也跟著屈膝,但只做到一半便被鉞雁翎扶住。

「都起來吧。蓮兒、李夫人不必行這般大禮。」鉞雁翎要求眾人免禮後,便低聲對默玥蓮與李三娘苦笑。

蓮兒這樣恭謹真的好不習慣…之前還捏過我的臉頰呢。

想到此處,鉞雁翎溫和的眼眸染上幾抹感傷。

他跟蓮兒之間是不是回不去從前的模樣了?

默玥蓮身著紅衣繡著的紋樣精湛,衣服上的鳳紋栩栩如生猶如將要破衣而出,和鉞雁翎站在一起時,正好能與他穿著的深藍色龍紋外袍湊成一對,儼然是般配的金童玉女,飛雪迷亂煙霧氤氳燈光朦朧,令畫面催化得更唯美。

默玥蓮幾縷青絲迎風飄動,拂過她細嫩的瓜子臉,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水靈的雙眸凝視著鉞雁翎溫潤憂傷的表情片刻,低頭垂下眼,嬌嫩的紅唇輕啟。

「多謝陛下。」幾個字,有禮溫柔,鉞雁翎心頭卻有些難受。

鬆開默玥蓮的手,鉞雁翎不再多說,在李墨白與總管的安排下與眾人入室。

事實上他也不知道究竟想跟默玥蓮說什麼,總覺得心中有千言萬語,卻卡在喉嚨無法出口,最終只能化為更苦澀的溫柔笑意。

李墨白讓總管安排的座位席次有點奇怪,鉞雁翎雖然仍坐主位,兩旁卻是阿暖與默玥蓮,蘇小小坐在阿暖旁邊,葉慕南坐在默玥蓮旁邊,魏嫣凝在葉慕南隔壁,范賀伊坐在蘇小小另一側,李翼在范賀伊隔壁,李墨白夫婦在最末首,眾人圍成一個矩陣,數十道菜餚擺放在正中央自由夾取,毫無規矩可言,但是「圍爐感」非常重,這絕不是朝堂中人會做的事,完全就是民間習俗。

這既不是照年紀安排,更不是按官階列位,是在正式場合絕對不可能出現,不倫不類的荒誕席次,是李墨白事先與李翼爭論許久才放手去做的安排,本來李翼還是不太樂意,但看到鉞雁翎跟孩子們聊得愉快,始終鬱鬱的陰霾臉色稍緩,他便覺得值得了。

他打從內心覺得,鉞雁翎倘若能找回歡喜的感覺,要他人頭落地都行。

「哥哥、小小哥哥,你們有沒有看到我堆的雪人?」阿暖年幼吃不了多少飯,又正當貪玩的年紀,扒個兩三口就叨叨絮絮的跟鉞雁翎與蘇小小講話。

「看到了,阿暖好厲害,做出這麼可愛的雪人。」鉞雁翎擦擦阿暖嘴邊的殘羹,順便替她跟蘇小小夾菜,溫和笑著誇她。

「玥蓮姐姐也說阿暖做得很可愛!小小哥哥你說呢?」阿暖彷彿怕有人不知道那個傑作是出自她手筆,逢人就問。

蘇小小本因鉞雁翎替他夾菜感到侷促,被阿暖一攪和便忘了這件事,熱絡的和她邊吃邊聊。

「…蓮兒,妳…」鉞雁翎注意到默玥蓮始終默默的低頭吃飯,想跟她搭幾句話但聲音卻卡在喉頭,愣怔許久竟不知該說什麼好。

奇怪了…明明之前說什麼都很開心,怎麼現在卻說什麼都好像不對?

「陛下有何吩咐?」默玥蓮停筷,漂亮的眼眸望向鉞雁翎,等他說下一句話。

「…妳、妳…住得習慣嗎?有沒有缺什麼?」鉞雁翎被她幽幽潭水似的眼神這麼一瞧,有些手忙腳亂,很尷尬的硬擠出奇怪的問題。

她住在丞相府,莫說李墨白將她視為上賓款待,鉞雁翎也拼命送些好玩有趣的漂亮玩意給她,還能缺什麼?

「多謝陛下關心,我什麼都不缺。」默玥蓮神色一暗,淡淡的結束對話。

她缺什麼?健在的父親?與她親近的鉞雁翎?她能說嗎?

默玥蓮從前的小女孩性已經被她深深藏起,只是單純而非蠢笨的她,始終知道鉞雁翎根本沒做錯什麼,可她沒遇過這種事,鉞雁翎在此時變得生疏,葉慕南又沒辦法長時間陪在她身邊,這一切令她徬徨無依,寂寞不知對誰說,只能自我封閉。

其餘人看著小倆口這麼令人焦灼的畫面,不禁把目光移向現場最聰明的人身上,期望他說點什麼打破他們的僵局。

接收到眾人期望的信號,李墨白溫潤淺笑,向鉞雁翎靠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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