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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幹什麼?」饒是初這種內斂至極的人,都難以掩飾自己的愕然,遲疑的問。

「你閉嘴,帶她走!」花無蹤沒有看他,也不知是在對誰生氣,大聲吼道。

這人真瘋了!剛剛是誰拼命想殺了我?現在又是誰拼命要幫我?沒補刀已經很離譜,你現在居然在幫你的死敵?!為什麼?

他不能明白花無蹤的行動,他從來沒看過這種人,難道是認為獵物被搶所以不爽嗎?不是吧?他到底是不是刺客?刺客不是應該像自己這樣,抹殺一切情感嗎?

初莫名其妙的理不清頭緒,狀況卻不容他多想,隨著花無蹤同夥的加入,戰況更加混亂,九個人三個立場,打得如火如荼難捨難分,後來者畢竟占了無傷與體力充足的優勢,雖折損一人,卻還是把原先有衰頹跡象的勝機給拉了回來。

花無蹤的兩個同夥倒地昏迷,小九、初、花無蹤三人藉著微妙的默契互相掩護,但也到了盡頭,對面剩餘的三人鮮血淋漓,這邊卻幾乎等於山窮水盡。

初的失血過多臉色比紙還白,都快站不穩了,視線模糊不清,血滴子的鍊子收放越來越沒準頭,小九搖搖欲墜,花無蹤也是滿身血口。

他腿軟的跪倒在兩人前方,張開臂膀執拗不悔的擋著他們。

諷刺到了極致,同門自相殘殺,敵人搞不清自己身分,還有膽罵人。

「…你這白癡,我剛剛不是叫你帶她逃走,現在你還想怎麼逃?」花無蹤沒有回頭看初,但他知道那聲白癡是在講自己。

初真的很想笑,雖然他笑不出來…可這一切到底怎麼回事?荒誕得不行啊…

他忽然明白了,雖然非常遲,但他總算是懂了,懂了很多很多事…

他終於明白,為何自己不願見到小九受傷,不願見到她沒命的真正原因。

他也總算明瞭,花無蹤瘋狂的舉動是為了什麼,一切都是為了小九啊…

這個歪扭的刺客,在這一瞬間,才體悟到「愛」這個東西的厲害之處。

果然,情是毒戀是殤愛是痛啊…師父說的果然是對的。

他側頭瞥了小九一眼,勾起嘴角無聲的笑起,那笑容明明柔和卻看得人心驚。

這毒,早就入骨了…藥石惘然回天乏術,他心甘情願為之獻上所有。

他用意念強行支撐身體,粗暴的甩開小九拉著他衣襬的手。

「你才是白癡,怎麼走?你倒是走給我看啊,花無蹤…你帶她走吧。」初很不甘心,他沒想過除了哀求師父放過小九以外,自己還會對其他人用上這種語氣說話,還是原本立誓要取走性命的人…老天啊,他雖不是個好人,但為何要接受這種懲罰呢?他到底造了什麼孽啊…

竟要把自己捧在心尖上一路呵護至今,最重要的人託付給別人,誰懂這種心酸?

不會有人能回答他,他也不要任何人回答。

數十年前的那個血之夜晚拖延至今,他早已活得夠本,是時候結束了。

       今夜就是他的結局,如果他的死能換來小九一線生機,便足矣。

初傷勢過重血流得太多,四肢百骸千瘡百孔無一處完好,視線模糊寒意從骨髓深處竄上,步步緊逼的死亡就在身後…他知道自己的時間所剩無幾。

--可即便是屍骨無存,他也非得要讓小九擺脫追殺!

心念已定,初不顧一切的驅使自己早已到達極限的軀體進行動作,心臟劇烈鼓動將所有血液灌注在所有肌肉中,經脈甚至發出快崩斷的聲響,初恍若未聞的踏出此生最後的步伐,迴光返照似的將迷蹤步使得神乎其技,竟讓花無蹤難以察覺,宛如一陣輕煙拂過身畔,躍出了他能守備的範圍,甚至連罵都來不及開口。

他速度快得超越人類極限,一點不像只剩半口氣的人。

胸口被插入利刃,腰側被捅進短劍,斷臂旁的肋骨那邊也多了個血洞,本來就傷痕累累的身體直接成了塊血淋淋的破抹布,對方所有的武器全都被插進體內。

--或者說,他用自己的身體截斷了對方所有殺招,豁出性命燃燒靈魂,拚死一戰。

當然,身為黑狐手下最厲害最冷血的大弟子,怎麼會放過這種良機?

對自己如此狠戾無情、冷酷殘忍的戰法,就是為了玉石俱焚。

他命不要了,但他們也別想走。

觸目所及皆是刺眼的鮮紅色,紛紛血雨猶如最豔麗的死之花撩亂盛放,他面容沉靜邁開大步往前,痛到極致反而一無所覺,任由刀鋒貫穿胸膛直抵盡頭的刀鍔,幾近零距離的貼到敵人面前,模糊不清的視線卻毫不動搖。

他張口用最原始的方式攻擊那人咽喉,血滴子的鍊子粉碎,左首那人頭顱只剩半顆,右首那人咽喉被割斷,正中央的人喉嚨缺了塊肉,瞠目結舌的推開初,搖搖晃晃的跪倒在他面前,血淋淋的手扯住他的褲管。

身上插了三把刀劍的初,目光冰冷無情,仍像座巍峨大山似的站在原地,低頭鄙視的俯視對方,抬腿掀翻他,眼裡溢滿殘酷的戲謔。

「…你以為我是誰?就憑你們,妄想從我手裡活著回去,絕無可能。」他冷冷笑著,縱然只剩氣音聽起來仍讓人寒顫,鞋底的尖刺插進那人胸膛,生生折斷在他體內,幾聲難聽的低喚從他破碎的咽喉溢出,紅通通的手向天空抓去,最終虛軟的摔落,兀自睜著大眼,死不瞑目。

只怕他到地府後,還弄不明白自己是如何敗給這個將死之人的。

小九帶著哭腔的叫喚從後方響起,他耳鳴不休視線被赤紅血光遮蔽,吃力的轉動身體,卻不爭氣的直直跪倒,看不清楚始終懸在心頭的臉,張嘴就是滿口血。

「…小九…妳在哪裡?我看不到妳…」一個字一口血,全身半點血色也無,雙眼始終無法對焦,全身上下痛得彷彿被人生生撕裂。

他好像聽到小九一直在喊他,好像有人拉著他的衣服,可他就是找不到正確方向。

他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也沒了,曾經讓他收割無數人性命的血滴子脫手,那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哭嚷聲離他越來越遠…遠得他觸手不及。

初不知道自己的血全灑在了小九身上,與她灼燙的眼淚融為一體,滾進土塵中。

血光倏然遠離,他的世界只剩下整片空洞的蒼白,浮現小九平安逃走的妄想。

望著幻影中花無蹤頎長的背影,看他拉著小九遠離這一切,嘴角泛起苦澀的笑。

那笑容中蘊藏太多情緒,太多思緒難以言明,最終也無人知道。

如果是他,一定會對小九很好吧,他一定不會再讓小九遇到這種危險…

小九,妳會不會生師兄的氣?我沒有問妳的意見,就把妳推給別人照顧…以後也沒機會了…師兄再也護不了妳了,妳可別哭啊…別哭啊…師兄最怕妳哭了…

其實師兄好想知道妳想跟我說什麼,可是沒機會了…可以原諒師兄嗎?師兄也不想這麼做,可沒辦法…沒辦法啊…

以後,以後…好好跟他過日子,偶爾想起師兄,只要偶爾就好…那就夠了…

初空洞的眼睛晃了幾下,時間感越發曖昧不明,死前的這段空檔忽然被拉得很長很長,長得他足夠回顧這一輩子,閃忽不定的幻影層層疊疊,定格在最起源的那個血夜下。

師父站在血泊中,朝他伸出雙手,將他帶進鮮紅的深淵裡,讓雜種變成了初。

他不太訝異的發覺,自己竟然到現在還對師父沒有半點怨恨,且是理所當然,沒有任何原因,沒有多餘解釋,非常順從的接受他給的結局。

說起來,還是自己先違了師父的要求,負了師父一生心血…雜種說了永不離開,會比死人更聽話,可他卻想走…終究是雜種對不起自己的誓言啊,當年欠下的命,現在還給師父只是天經地義,初半點不恨。

彷彿放下什麼大石頭般,他釋然的吐出一口殘氣,幻覺中小九的身影已然消散。

初從來不知道,自己心中那冰封的荒蕪之原,地底下竟藏著如此澎拜的滾燙岩漿。

他願意為了僅有的微光,小小的熱度,傾盡所有。

「…妳走遠了…就好…不要回頭…師兄以後再不能護著妳了…自己保重…走得遠遠的…就好…」初已經進入彌留狀態,仍兀自對著虛空喃喃自語,彷彿有什麼感應似的,失焦的眼睛突然轉回對的方位,被血汙模糊的臉龐上,那淒苦卻柔情的笑容讓小九心碎,初維持著這樣的表情,心滿意足的當著小九的面,斷了氣。

可嘆的是,他不知道傷心欲絕的小九仍是追著他去,小九不要用他犧牲生命換來的安穩,不要過沒有他的日子…

她用插在初心口的短劍,插進了她的胸膛,親手斷了自己所有生機。

小九鮮血淋漓的手輕柔的替初闔上眼皮,決絕目光淒然中帶著愛戀,心滿意足的擁住他,栽倒在他猶帶體溫的懷裡,不再動彈。

兩人全身被血染得鮮紅,彷彿穿著大紅色的喜袍,朝著幽冥相擁而去。

直到生命最後一刻,兩人都不知道彼此的心意。

至死未能傾訴的情思如此深遠、如此沉重…甚至讓花無蹤不敢觸碰小九屍體。

縱然波瀾萬丈落得雙雙殞命的結局,他們癡纏一生的刻骨戀慕仍在最後一刻得償所願,她沾了血汙的臉上,仍然掛著喜悅又遺憾的淚珠,安寧柔美又令人心碎。

師兄,小九不走,小九永遠陪你一起…到哪裡都好…我不走…

絕路又何妨?倘若能與你攜手離去,哪裡不是歸處?

不要天長地久海枯石爛,不要山高水遠陰陽相隔,只要你在身邊,足矣。

黃泉路上與君相伴,相偕而行不負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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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幽冥路上,初空洞的朝無盡的深淵走去,滴落在地的血花消失在黑暗中,他恍恍惚惚的不知該去往何方,似乎忘了很多事情,他覺得自己丟了什麼重要的東西,一瘸一拐三步一扭頭的頻頻回望。

好像從很遠的地方隱隱約約傳來抽抽搭搭的哭聲,聽得他心煩意亂。

他低頭看著自己蒼白中帶點透明的手,腳步越發沉重,竟是走不下去了。

站在原地,他默默思索,腦袋卻整片空白,不知今夕何年。

忽然有道小小身影飛奔過來,展臂飛撲到他懷裡,力道強勁得讓他站不穩,初跌坐在地,茫然的看著那張肉嘟嘟哭唧唧的小醜臉,聽不清楚她在哭嚷什麼,咿咿呀呀的,讓人心煩…讓人疼惜。

「壞師兄壞師兄,丟下小九一個人…壞蛋…騙人的大壞蛋,說好不丟下小九的…」好半晌,初才聽懂那團肉包子在哭叫什麼,那雙肉嘟嘟的手軟綿綿的,打在身上一點不疼…卻痛入心坎裡。

「…小九…?」初錯愕的瞪著那個奶娃娃,渾沌腦海中浮現一個名字,彷彿用盡全身力氣,難以置信聲嘶力竭的喊。

他全都想起來了,為什麼?!為什麼小九會在這裡?!

她不是應該遠走高飛了嗎?!她怎麼會在這裡!這個笨蛋!

「這裡不是妳該來的地方!回去!」初氣急敗壞的怒罵,伸手想將她推開。

小九一臉倔強死死巴著他不放手,張著仍帶淚水的大眼睛怒目相視。

「小九不回去,我要師兄。」她斬釘截鐵的哇哇大叫,氣勢驚人的撒潑。

倏然間,初失去了所有抗拒的力氣,想哭又想笑。

就是這句話,讓他一輩子抽不開手啊…這個欠抽的小肉團子…

初不知自己何時落淚的,小九粉嫩嫩的小手貼在他臉上,替他擦眼淚。

「師兄,小九給你帶了饅頭,不要哭了。」小小的小九獻寶似的,從懷裡取出一顆髒兮兮帶著血跡與泥沙的饅頭,捧到他面前,笑嘻嘻的說。

初顫著手,像捧著世間最珍貴的寶物,小心翼翼的看了又看,抿唇不語。

此情此景猶如當年的山巔,她始終如一、他仍舊如昔。

初小口小口細細品嚐,隨著血饅頭越來越小,他的軀體也越來越小,終於從成人大小變為當年的小少年,冰冷的軀體卻從心口開始,越來越炙熱。

「師兄,好吃嗎?」小九歪頭,乖巧的問。

「好吃。」初笑得溫柔,摸摸她的頭,緊緊抱住她。

小九帶來的,都好吃。

「小九要跟師兄走,師兄不許丟下小九。」小九緊緊環住初的脖子,生怕被他甩下,初無奈的笑了笑,抱起她往前走。

小九心滿意足,哼唧唧的唱著聽不懂的歌,初垂眸看她,眼裡越發寵溺。

小九笑嘻嘻的挺直身體,湊到初腦袋旁邊,小手攏著他耳朵,生怕聲音散去。

「師兄,小九告訴你一個秘密。」她軟軟糯糯的聲音甜甜的,讓人心情愉悅。

「妳說。」初含笑挑眉,洗耳恭聽的模樣逗得小九咯咯笑。

「小九喜歡師兄,最喜歡啦。」她肉嘟嘟的小臉蛋綻放笑容,宛如最燦爛的花朵盛開,照亮了整片虛無幽冥,驅趕所有黑暗,明亮得幾乎讓人睜不開眼。

初終於笑出聲音,順著暖烘烘的心,坦白的說出心裡話。

「師兄也最喜歡小九了。」他笑彎了眉眼,一身血腥與戾氣全被拋在無用的後方。

總算能說出口,這樣的感覺,真好。

即使只能來生再續,他也心滿意足了。

他不是雜種,不是初,只是小九的師兄,如此而已。

--刺客行番外.血饅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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